- 文明的故事9:伏爾泰時代
- (美)威爾·杜蘭特 阿里爾·杜蘭特
- 31727字
- 2019-05-30 15:08:22
第一章 法國:攝政時期(1715—1723)
伏爾泰的年輕時代(1694—1715)
一開始,他還不是伏爾泰。在1718年從巴士底獄獲釋以前,他是弗朗索瓦·馬里耶·阿魯埃(Fran?ois Marie Arouet)。他于1694年11月21日生于巴黎,而于1778年作為這座城市的精英去世。據說,他的父親是一名富裕的律師,與詩人布瓦洛(Boileau)和名妓尼儂(Ninon)熟識,他們的遺囑都是他的父親起草或執筆的。此外,在他父親熟識的圈子中,還有戲劇家皮埃爾·高乃依,伏爾泰描述此人是他遇到過的“最令人生厭的人”。他的母親瑪麗·瑪格麗特·多馬爾具有貴族血統,是最高法院官員的女兒、皇家衛隊長的姐姐。通過這些親戚,她得以進入路易十四的宮廷。她的活潑和充滿活力的才智,使她的家變成一個較小的沙龍。伏爾泰認為,她擁有其家族所有的智慧;他的父親則具備相當高明的理財才能;而他這個兒子,將這種暗藏于本性當中的商人氣質,作為遺產一并繼承下來。母親在40歲,即他7歲時,就死了。在她的5個孩子當中,阿爾芒(Armand)是長子,他狂熱追隨詹森派。弗朗索瓦·馬里耶是最小的孩子,不滿一歲體弱多病,沒有人相信他能活下來。事實上,他一直活到生命的第84個年頭。
這個家庭的朋友中有幾位神父。其實,神父這一頭銜(father),是給予任何世俗神職人員的,而不論是否正式任命過。相反,許多一直穿著教士服裝的神父,卻是凡夫俗子和社會中的顯貴;有些人特別諳熟下流圈子,簡直熟門熟路;有些人名義上雖絲毫無愧于他們的頭銜,卻私底下干著齷齪的勾當,只是不為人知罷了。德·沙托納夫神父是尼儂的最后一位情人、伏爾泰的第一位老師。他是一個博學廣識、視野開闊的人,把尼儂的異教信仰和蒙田的懷疑論傳授給了他的學生。據一個古老但未能證實的故事說,他把史詩《穆瓦薩德》(La Moisade)介紹給這個男孩,當時該作品以手抄本的形式秘密流傳著。它的主題是,宗教除了使人相信一位上帝外,便是統治者用來維持秩序并保持敬畏的一種詭計。
神父老師帶他去拜訪尼儂時,伏爾泰的教育向前邁進了一步。這位名妓當時(1704年)已經84歲。弗朗索瓦發現她“干癟得像一具木乃伊”,但婦女特有的親切仁慈一點都不曾減少。他后來回憶說:“她把我寫入她的遺囑,這讓她很高興。她留給我2000法郎作為買書之用?!辈痪?,她便去世了。
為了均衡飲食,10歲時,作為一名住讀生,他被送進巴黎左岸(Left Bank)的路易大帝耶穌會學院。那里被譽為巴黎最好的學校。在該校2000名學生中,大部分是一些能夠負擔教育費用的貴族子弟。在那里的7年中,伏爾泰結交了許多貴族朋友,而且終生都與他們保持輕松愜意的關系。而在古典文學,特別是戲劇方面,他接受了很好的訓練。他在那里上演的戲劇中扮演角色,并在12歲時寫下自己的第一個劇本。他功課很好,獲獎無數,使他的老師們又驚又喜。他不相信有地獄,而稱天堂為“世界的大寢室”。他的一位老師悲傷地預言,這位青年才俊將成為法國自然神論——除了信仰上帝外,幾乎摒棄全部神學的思想理論——的旗手。他們以一貫的耐心來容忍他,而他也對這些把他的智慧訓練得明晰和有條理的耶穌會士,保持一種熱烈的尊敬和感激,這超越了他所有的離經叛道。52歲時,他這樣寫道:
我有7年之久接受這樣一些人的教育,他們不計酬勞,誨人不倦,為的是塑造年輕人的心智和品行……他們啟發、激勵我領略文學的滋味,培養了即便在我生命行將結束之際,仍足以引為慰藉的情操。沒有什么能從我心中抹去對波雷神父的記憶,他對門下所有弟子一視同仁地珍愛。還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能使學習和德行變成如此令人愉快的事!……我是如此幸運,由不止一位具有波雷神父品質的耶穌會士養育成人。與耶穌會士相處的7年,我發現了什么?勤勉、樸素而有條理的生活。他們將全部時間一分為二:照料我們和培養我們的情操。我請幾千名像我一樣曾接受他們教育的人作證,沒有人會與我所說的不同。
畢業后,弗朗索瓦打算以文學作為職業,但他的父親警告他說,以寫作為業只會陷入貧困的泥潭,堅決要求他學法律。用弗朗索瓦自己的話說,整整3年,他“學習狄奧多西和查士丁尼的法律,了解巴黎的情況”。他憎恨“無用的事物之v多,他們就希望把這些裝進我的大腦。我的座右銘是,把握重點”。他沒有埋頭于法典和判例,卻加入在教堂中結識的一些持懷疑論的伊壁鳩魯的信徒——圣殿騎士(Knights Templar)在巴黎一座古老修道院的遺存。他們的領袖是菲利普·旺多姆公爵。旺多姆擁有龐大的教會收入,卻鮮有宗教信仰。他的同黨是修道院院長塞爾維安、德·比西、德·肖利厄、侯爵德·法爾、王子德·孔蒂,及其他坐享橫財、過著放蕩生活的貴族。修道院院長德·肖利厄宣稱,美酒和女人是英明而仁慈的造物主賜予男人的最令人愉快的恩惠。伏爾泰輕而易舉地讓自己適應了這一攝生之道,他外出不歸,與這些尋歡作樂者廝混,直到神所不容的晚上10點,使父親大為震驚。
大概是應他父親的請求,伏爾泰被任命為法國駐海牙大使的隨員(1713年)。世人皆知這位易激動的青年如何愛上迪努瓦耶,如何用詩歌追求她,并以永恒的崇拜作為許諾。“沒有誰的愛能比得上我的,”他向她寫道,“也沒有人比你更值得愛?!贝笫雇ㄖ习Ⅳ敯?,說弗朗索瓦于外交并無助益。于是父親召喚他回家,剝奪了他的繼承權,并威脅說要把他裝上船,扔到西印度群島。此時,弗朗索瓦從巴黎寫了一封信給“彭班德”,說如果她不來到他的身邊,他就自殺。由于她大他2歲及性別的關系,她比他理智些,回信勸他最好與父親融洽相處,做個好律師。他的父親答應,假使他進律師事務所,并與律師們住在一起,便原諒他。他終于同意了,“彭班德”最終與一位伯爵結婚。那顯然是伏爾泰青年時期最后的富于激情的羅曼史。他像任何詩人一樣容易興奮,神經高度過敏,只是性欲不強。他想要名垂青史,卻以為心靈上的結合遠比肉體的吸引重要。他的活力從筆尖涌溢如泉。25歲時,他便已寫信給米默爾侯爵:“友誼比愛情珍貴千倍,看起來,我完全不適合談情說愛。我覺得愛情有點荒謬……我已決心永遠與之斷絕關系?!?/p>
1715年9月1日,路易十四去世,使新教的歐洲和崇尚天主教的法國大為釋懷。那是一個王朝和時代的結束:一個延續72年的王朝,一個大世紀的時代——始于軍事輝煌勝利、文學杰作燦爛、巴洛克式藝術光輝奪目,而終于藝術和文學式微、人民貧窮疲憊、法國受挫屈辱。每個人懷著希望與疑慮,轉向一個即將繼承這位輝煌絢爛而不受哀悼的國王的政府。
攝政之爭(1715)
新王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四的曾孫,那時年僅5歲。他自幼失去祖父、父母、兄弟、姐妹,最后是曾祖父。在這種情形下,誰將替他攝政?
兩位皇太子均比太陽王(即路易十四)早死:兒子路易死于1711年,孫子勃艮第公爵也于1712年去世。另一位孫子已被承認為西班牙菲利普五世,條件是放棄法國王位的一切繼承權。老國王的兩位私生子尚在人世,他已經立他們為嫡生子,并留下遺訓,在缺乏皇族血統的太子時,他們可以繼承王位。其中年長的路易·奧古斯都,即梅因公爵,時年45歲,和藹可親,但身體孱弱,他因為畸形足而更加害羞和怯懦。如果不是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激勵他攫取攝政權,他本可滿足地安享在索鎮(Sceaux,在巴黎城外)的90萬利維爾的財產。梅因公爵夫人從未忘懷自己是大孔德的孫女,她在索鎮維持幾乎像王室的宮廷,在該地資助藝術家和詩人(包括伏爾泰),并聚集了詼諧而忠實的隨員在她身旁,作為登上君權的先驅和跳板。她薄具姿色,體態和打扮堪稱無瑕,嬌小纖細得被誤認為少女。她機智、聰慧,受過良好的古典教育,口才敏捷,充滿永不枯竭的生命活力。她深信在她的幫助下,她的丈夫將輕易地抓住攝政權。她已完全戰勝即將去世的國王周遭的勢力,而從國王那里贏得了遺囑(1715年8月12日),讓梅因公爵掌握了小路易的撫養、教育及御林軍的控制權并在攝政議會中有一張席位,但遺囑附錄指定議會的主席為菲利普二世奧爾良公爵。
菲利普是老國王的哥哥菲利普一世第二任妻子——粗魯而現實的夏洛特·伊麗莎白,即巴拉丁公主所生。這位青年的教育已交托給一位神父——圣西蒙的《回憶錄》(Memoirs)和杜卡洛的《攝政秘憶錄》(Secret Memoirs of the Regency)均形容這位神父為罪惡淵藪。紀堯姆·迪布瓦是一位鄉下藥劑師的兒子,他努力求學,以作家庭教師維生,結婚后,得到妻子的同意,離開她到巴黎的圣米歇爾學院深造。他在那里刻苦打工繳付學費。畢業后,他擔任圣洛朗菲利普一世的家務總管的助手。他負責僧職及其他職位,顯然把妻子忘了。圣洛朗逝世后,迪布瓦成了這位未來攝政者的家庭教師。罕做公平論斷的杜卡洛說:“這位神父覺得,如果不使學生墮落,則他很快就會被輕視。因此,他不惜一切努力達成這一目標,但很不幸,他太過成功了?!笔ノ髅杉刀拭T賢才,他自得其樂地描述迪布瓦說:
他矮小、憔悴、瘦得像干扁的鯡魚般令人憐恤,頭戴淺黃色假發,臉上稍微露出智慧的光彩。他是一個十足的無賴漢,罪惡的念頭不停地在他腦海里翻騰著,使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騷動。貪婪、放蕩、野心勃勃是他的信條;不義、諂媚、阿諛奉承是他的行為方法;完全不信神是他的宗教觀;而在他的意念中,有一項更重要的原則,即認為正直、誠實是人們用來裝飾自己的一種妄想,事實上并不存在……他聰明、有學問、懂世故、渴望取悅、幸進,但都被從他身上每一孔隙散發出來的虛偽氣息破壞……他邪惡……叛逆、忘恩負義,精于最惡劣的罪行,被發現時,又表現得非常無恥。他覬覦一切,嫉妒一切,并想擁有一切。
圣西蒙與菲利普家族來往親密,他的批評當然不會被輕率地反駁。況且這位神父是優秀的學者、能干的助手、機智而卓越的外交家,菲利普二世深知其為人,直到最后都很信任他。
這位學生或許是受祖先熏習的緣故,很快吸收了他們的教導,并在心智與罪惡上更勝他們一籌。他強固的記憶力、聰明的智慧、敏銳的機智及文學藝術上的造詣與鑒賞力使老師大為歡愉。迪布瓦請豐特內爾(Fontenelle)為這位青年打穩科學基礎、龍伯格引導他學習化學。后來,菲利普二世像英王查理二世和在錫雷(Cirey)的伏爾泰一樣,擁有私人實驗室。他彈七弦琴,為書繪制插畫,對藝術品的收集有很強的鑒賞力,只是在這些方面挖掘不深。他的興趣是多方面的,他的娛樂隨時而異。他完全沒有宗教信仰,即使在公眾場合,他也表現出“誹謗、不敬上帝”。他在這方面和性放縱方面,給他的國家和那個世紀一種象征與推動力。
與一般人一樣,他具有多重性格。若情形需要或興致勃發,他能夠輕易而狡猾地說謊;他搜刮貧民的財產,而把成千上萬的法郎花費在個人的嗜好與追求上;但他也慷慨、仁慈、和藹而容忍,“本性善良、人道而富有同情心”(圣西蒙說),而且對待朋友比對待情婦更忠實。他常常灌醉自己,以此作為晚上上床睡覺前的儀式。他的母親譴責他時,他回答說:“自早上6點鐘至晚上,冗長而令人疲憊的工作折磨著我,如果工作后不去尋歡作樂,我會受不了而最后抑郁而終的?!?/p>
他初戀的受挫也許是他為自己的荒淫無度尋找的一個借口。他傾慕母系為貴族、出身高尚的塞里小姐。他寫詩追求她,歌頌她,每天求見她兩次,并向她求婚。路易十四為此皺眉,極力推薦自己的私生女布盧瓦女公爵給他。菲利普二世表面服從(1692年),但仍對塞里小姐百般殷勤,終于讓她生下一子。憤怒的路易十四把塞里逐出巴黎。菲利普給了她不少金錢,并開始試著對妻子忠實,但不久便告失敗。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即未來的貝里公爵夫人,這造成了后來他最真誠的愛和最凄慘的悲劇。
他父親的逝世(1701年)帶給菲利普二世公爵頭銜和家產,他除了于平時享受人生、于戰時須冒點險而外,別無義務。他在對抗第一次大同盟的戰役(1692—1697年)中,表現英勇,但也受到幾處重傷。不久,他在西班牙王位繼承爭奪戰(1702—1713年)中出生入死,獲得更高的榮譽。戰后余生,他舉行一次糕點宴會慰勞自己。除了不敬神外,他在一切罪惡中尚保持舉止的迷人和談吐的文雅與禮貌,而令人憶起太陽王富有朝氣的年輕時代。
只有在全部王位直接繼承人去世后或受條約限制不能登基時,菲利普才能爭取攝政權。此時,謠言紛起,說他不惜毒害具有血統的各個王子,以清除掌握王權之路,但路易十四及其后代均對這些誹謗不予置信。一些團體開始轉變態度,認為他不比梅因公爵夫婦差勁。因為他主張信仰自由,那些受壓迫而低頭轉向天主教的法國新教徒,那些受苦于教皇訓諭及皇家宗教迫害的詹森派教徒、那些樂見以一自由思想者統治法國的自由人士、那些厭倦于已故國王苛政的巴黎人民和提供他經濟援助而受婉謝的英王喬治一世,都為他爭奪攝政祈禱。最重要的是,那些“將領貴族”——被黎塞留和路易十四削奪權利而成為朝廷寄生蟲的有爵位的家族都希望借菲利普二世的力量,替受私生子統治及商人把政的王室復仇。圣西蒙身為高階貴族,他催促菲利普二世放棄安逸放蕩的生活,為爭取攝政權而戰。
但菲利普二世愛好玩樂甚于權力,他可能寧愿清閑享樂。現在受了朋友的激勵,他驅策自己奮力不懈地展開行動。當著梅因公爵的面,他收買了皇家禁衛軍,以求得他們的擁護;并以官職相許,贏得政治與軍事首要人物的支持,并使議會認為他們有希望恢復以前的特權。1715年9月2日——正是路易十四去世的翌日——菲利普二世召集巴黎議會、貴族領導者及國內主要官員到法院。梅因公爵也參加,希望接受攝政權,但勇敢、聰明而雄辯的奧爾良公爵擊敗了他。菲利普二世宣告:“除了解除人民痛苦、重新建立財政的秩序、維持國內外和平、恢復教會的統一和安寧外,我將永無其他目的。我將接受莊嚴的議會明智代表們的協助,在此我預先請求他們的應允?!边@就是說,他將老國王反對、忽視的“抗議權”(反對王室敕令)歸還議會。這個巧妙的動議大為收效,議會幾乎全體一致地擁護菲利普二世攝政,并給予他完全控制議會的權力。梅因公爵抗議這違反先王遺囑,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他本人不能再負這位孩童國王的撫養之責,要求解除這項責任。菲利普二世和議會信以為真,狂怒而無助的梅因只好退休到索鎮,受著妻子喋喋不休的指責。從那時起,42歲的菲利普二世開始了為期8年的攝政生涯。
先盛后衰(1716—1720)
菲利普二世的首要任務是恢復國家的經濟秩序與穩定。他繼承了一個破產的政府,負債24億利維爾,還有浮動債款5.9億利維爾——流行于國內的王室特定票據,現在面值幾乎不到原來的1/3。政府1715年的凈收入為6900萬利維爾,而花費則為1.47億。1716年的大部分收入均已預先支出。
圣西蒙建議斷然宣告破產,但遭諾瓦耶公爵反對。攝政當局采取節省與改革并行的折中辦法,把軍隊減至2.5萬人;退役軍人免納稅6年;有8個孩子者永久免稅。封建領主的租稅、鹽稅、人口稅及其他賦稅均已降低;濫用積蓄皆受指責,有些甚至被矯正。很多政府冗員被解雇——僅巴黎就有2400人。當時還成立了正義法庭(1716年3月),那些資本家、商人及其他人士,均以曾經騙取政府財物的罪名,受召出庭。熟諳軍事措施的諾瓦耶,開始了令人恐怖的行動:凡揭發別人沒履行契約的人,被應允受寬大處理;告密者因而收回被查扣款額的1/5;凡干涉揭發者,均處以死刑;財產公告不實者,須沒收財產,并放逐海外。犯罪者有些被絞死;有些加上枷刑,在歡呼的民眾面前游行。少數無以自表清白的金融家,終于自殺。方法雖好,效果卻差。大部分罪犯賄賂法官、攝政者的親信或情婦,以免除審問和罪行。官方的腐敗甚至到了不是罪犯行賄而是朝臣索賄的程度。一位資本家被罰款120萬利維爾,一位朝臣應允以30萬利維爾為他脫罪。“親愛的大人,”這位資本家說,“你來遲了一步。我剛剛和尊夫人達成協議,費用只是你所提的一半?!苯馍⒄x法庭的敕令公布下來(1717年3月),以罕見的坦誠說道:“各種犯罪遍布使各階級幾乎都受傳染,因此,政府很難對如此多的罪犯施以公正的懲處而又不致危害到商業、社會秩序和國家。”待審訊結束時,政府凈利約為7000萬利維爾。
不滿于這些結果,攝政轉向于提供新財政制度的一位著名的蘇格蘭人。約翰·洛(John Law)生于1671年,是愛丁堡某位銀行家的兒子,他在倫敦學習金融,親眼目睹1694年英格蘭銀行的開幕。在一次因愛情糾紛的決斗中,他一時失手殺死了對手,因而頂著死刑的罪名,逃到歐洲大陸。他英俊、和藹,有數學天賦;在外幣匯兌方面的投機頗為成功,而且他對紙牌組合的計算與記憶能力,幫助他在各地牟取利益。他觀察了阿姆斯特丹、漢堡、威尼斯、熱那亞銀行的運營。在阿姆斯特丹,他尤其感到信貸制度的魔力,即銀行發行抵得幾倍國庫金價的紙幣,同時以10基爾德擔保,結果刺激、促進并繁殖了工商活動。他看出不必麻煩地攜帶或以金銀交易,而僅僅轉移銀行票據,即可進行買賣。他不相信在法國竟然無法建立這種國家銀行和信貸制度。他預想出后來被稱為他的“制度”的這一學說。
他的主要構想是以國家賒賬,發行紙幣,以使物資兩倍于國家現存的金、銀與土地的總值,同時降低利息,以鼓勵企業家向銀行借錢,圖謀工商企業與方法的革新。這樣,金錢創造事業,而事業則增加雇員與產品,國家稅收和貯藏將逐漸豐富,同時也可發行更多的錢幣,如此,利潤便可獲得擴展。如果人民能夠被優厚的利息吸引,將他們的積蓄儲存于國家銀行,而不私藏珍貴金屬,則人民的積蓄增加了儲金,更多的紙幣就能發行,散漫的金錢,將集中在一起而發生作用,國家的繁榮即可促進。
1708年,約翰·洛向法國政府提供他的意見,但路易十四不予采用。菲利普二世攝政時,約翰·洛再提出他的學說以解救法國破產的財政。他問道:在歐洲各主要國家中,為何單獨法國、西班牙與葡萄牙仍未成立國家銀行;土地如此富饒、人民如此聰穎的法國,為何仍然平躺在經濟的停滯狀態之中。于是菲利普二世的態度有所松動,允許他建立普通銀行;作為私人冒險。銀行接受存款,支付利息,提供貸款,發行10、100、1000法郎不等的銀行票據,其穩定的價值,因有固定重量的銀子作為基礎,因此很快成為人所樂用的買賣媒介。這些票據首次構成正規的紙幣,約翰·洛的銀行及遍布各地的支行,建立了法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有組織的信貸制度。1717年4月,銀行票據被認可代替繳稅。
同年9月,約翰·洛把他的主張帶到更為冒險的階段。他要求攝政當局把特權賦予新成立的歐洲公司,以開發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然后歸法國管轄。他以每股500法郎的價格把歐洲公司的20萬股賣給人民,那是很高的價格,但其中3/4的款額可由政府票據以其面值支給,3倍于其實在價值。很高興有此機會將跌落的紙幣轉換成可分紅的企業股份,人民很快便買光了所有的股份。越來越如意的約翰·洛指導他的銀行買下皇家煙草專利權及所有進行對外貿易的法國公司;將它們與歐洲公司聯合起來成為印度公司,其目的在于壟斷全部對外貿易。
1718年12月4日,約翰·洛重組他的銀行為皇家銀行(Banque Royale);它的票據被承認為合法的償債錢幣,幾乎完全控制了國家財政。他在印度公司以每股550法郎發行新股票,一時被搶購一空。期待高價報酬提高了人們對股份價值的估計;在一片投機潮中,人們紛紛以不斷上升的價格來買賣股票,直到喊出5000法郎,9倍或10倍于其面值為止。蒙塔古女士1718年路經巴黎,對法國經濟命脈竟受制于一位英國人的現象,報以微笑。約翰·洛的想象超過了他的判斷。這個新的皇家銀行不僅管理制幣廠與所有稅收,并以政府規定的5000法郎的股價交換印度公司的股份,轉而接管國家債務。這樣一來,被動資金就會在他各個企業中用活。他又將2400股獻給攝政者作為禮物,而危害到銀行償債的能力。
雖然這般輕率地冒險,人們對他的信任毫不受損,人們對公司的熱忱愈來愈高,股份買主喊著愈來愈高的價格。騙徒在市場中兜售假股證件,使行情更為狂熱。銀行所在的那條狹窄、骯臟的柯堪坡街,兩年來變成了巴黎的華爾街。各階層的買者、賣者,公爵夫人、娼妓、巴黎人、鄉下人、外國人,群集于此,而且騷亂每天上升。有些人在擁擠中被踐踏致死,有些人則被貴族的馬車輾倒。馬雷夏爾·維拉爾(Maréchal de Villars)乘車路過,曾駐足演說,訓斥群眾貪婪的狂熱。小街中陋屋每月的租金,比過去20年來的總收入還多。居民抱怨嘈雜聲難以忍受。買者還是競相喊價;股份價格幾乎每天,有時甚至每小時都在上漲;1719年底,有些股份已售到每股1.2萬法郎;當時未出售股份的市場價格80倍于法國公認的金銀總價。因為每股只需支付面值的1/10,因此周轉率高,一天就可致富。一位銀行家賺了1億法郎,一位旅館侍者賺了3000萬法郎。人們首次聽到“百萬富翁”這個稱呼。
約翰·洛一時成了風云人物。1720年,他被任命為財政總長。華麗的貴族、女士,翩臨其接待室,紛紛請教他對金銀財寶的高見或尋求他的支持。“我曾經親眼,”伏爾泰回憶說,“看見他通過巴黎皇宮的走廊,后面跟著公爵、貴族、法國高級將領、教會主教?!币晃还舴蛉酥t遜地吻他的手。
他并未因其主張的輝煌勝利或權力的伸張而驕縱恣肆,事實上他還震驚于人們的貪婪對公司股份所喊出的高價。他也沒有借此機會中飽私囊。反對這一制度的圣西蒙宣稱:
他的為人既不貪婪,也不欺詐。他是一位慷慨、善良、可敬的人物。太多的債權和財富并沒有寵壞他,他的舉止、馬車、桌子、家具,任何人見了都不會憤慨。他一心一意,堅忍不拔地忍受事業帶來的煩惱;直到最后……他變得急躁而常發脾氣。
有些望族不滿他是外國人和新教徒,而且發現,他雖然和其英國太太恩愛相處,他們的結合卻屬非法。為了減少這些敵意,約翰·洛成為法國公民和羅馬天主教徒。
他運用權力去刺激法國的繁榮。他減低賦稅,并結束私人代理笨拙而腐敗的稅斂。他對群眾表現出一般財政家少有的憐恤心。為了農夫的耕種,他禁止教會或財團占有大片土地;他甚至在剛剛上任總長時就強迫教會售出自1600年以來所占有的全部財產——那幾乎是法國財富的一半。他先于杜爾哥(Turgot)廢除了法國境內食物和貨物的運輸稅。他有組織地筑路、修路、造橋、開發運河,同時從國外招進技工專家以建立新工業;降低貸款稅率以鼓勵工業的擴張;在他上任兩年內(1719—1720年),法國企業增加了60%。他重振并擴張商業艦隊,使商業延伸到亞洲、非洲和美洲;從事外貿的法國船只,1719年3月為16艘,1720年6月則達300艘。在約翰·洛的領導下,法國對外貿易再度達到柯爾伯(Colbert)任職時曾達到的最高峰。他說服法國貴族支援路易斯安那咖啡和煙草的生產,他自己則支援阿肯色河(Arkansas River)流域的開發。1718年,新奧爾良城正式建立,取攝政者家族之名以為紀念。
盡管約翰·洛和菲利普二世多方面地努力,但在美洲的事業并不蓬勃。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大部分地帶,仍是尚未征服的荒野。政府盡一切力量招攬法國移民在此區域定居。約翰·洛提供每一戶移民家庭遷徙資金及450畝土地。人們發現移民不比投機誘人后,罪犯、流氓、娼妓被驅逐到路易斯安那,而青年男女則像普萊沃(Prévost)小說中的曼儂·萊斯戈被詭計或武力強迫冒險。這些犧牲品由于伙食惡劣,許多死于途中。1720年5月的諸項敕令,方才禁止這種野蠻的強迫行為。殖民地本身,由于設備不良、管理不善,加上叛逆者阻礙了經濟發展,使密西西比公司的利潤遠比投機者所預測的少。雖然約翰·洛自己也曾陶醉于這個夢想,但從殖民地土壤發掘金礦或珍貴礦物的希望,終屬虛幻。
這些困境必已傳回法國。最聰明的投機者判斷出公司的股價已達高峰,認為現在該是出售的時候了,他們迅速售出而獲得暴利;其他同樣貪婪、但消息較不靈通或判斷較不正確的數以千計投資者,則因脫手較慢而破產。到1719年12月,賣潮壓過了買潮,在短短的一個月內,波旁公爵拋售了2000萬法郎的股份;孔蒂王子售得1400萬;后者招來三大馬車以載運用銀行票據與公司股權換來的黃金,約翰·洛并不敢加以拒絕。一位普魯士投機者賣出他所有的股權,而帶著相當于3000萬法郎的金條離去。其他的人則兌換股份以購買土地、房屋、珠寶和其他以人類需要或虛榮為穩定基礎的有價物品。曾經遭受正義法庭懲罰過的金融家,以兌現票據并將金條運出法國,作為報復。約翰·洛努力阻止金條外流,請求攝政者下令禁止人民私藏、交易或輸出珍貴金屬,并要求交出所有超過皇家銀行500法郎以上的金銀。銀行官員受權進入住宅搜索私藏的珍貴金屬。“許多百姓,”據圣西蒙說,“把金錢藏得如此隱秘,以致死時無法講出以前匿藏之處,他們的小財寶因為長埋,沒能傳與子孫?!?/p>
股票的市值繼續下降,約翰·洛竭盡全力(提供9000萬法郎的紙幣),欲圖支持局面,但隨之而來的銀行鈔票之增加,降低了幣值,并提高了物價。1720年5月,物價已經比1716年上漲了100%,工資則上漲了75%。7月,一雙絲襪高達40利維爾。通貨膨脹的恐慌開始了,人們爭相以紙幣和貯藏物品證券交換貨物。因此,福斯公爵囤積蠟燭,馬雷夏爾貯存大量咖啡和巧克力。為了防止紙幣脫手轉購物品,約翰·洛宣布(5月21日),銀行鈔票和公司股份貶值50%。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或許是受到震恐的攝政者所施的壓力,而后者則感到約翰·洛與其他貴族及教會仇敵所施的壓力。菲利普二世把所有的公司股份投進銀行,欲圖挽救這一危機。
但賣潮仍然持續。7月,銀行被迫對超過10法郎的票據暫停付款。票據的持有者圍困銀行,喧鬧著要兌換紙幣為金條或銀條。在巴黎,涌動的人潮在混亂中踏死了10名婦女,稍后,憤怒的群眾扛著其中3具尸體在攝政者的窗下游行示威。因自己瘋狂的投機引起這一制度崩潰的人民,卻指責約翰·洛,要求他對一切困難負責。他們設法捉他,想要殺他泄憤,不得逞后,于是將皇宮庭院內他的大馬車予以搗碎。反復的騷動顯示出人民覺得受經濟騙術玩弄,及高階層者以公眾犧牲為代價而中飽私囊這一情緒。國會聯合起來攻擊約翰·洛,菲利普二世將他貶到蓬圖瓦茲(Pontoise,7月20日),人民擁護國會。
8月,曾經達到1.2萬法郎的密西西比公司的股價,現在降到2000,而銀行鈔票則降到原有價值的1/10。10月,消息泄漏出來——而且很快流傳開來——攝政當局在皇家銀行鼎盛時,從中提出總額30億法郎,其中大部分花費在饋贈親友或情婦的奢侈品上。大約同時,一位銀行出納員私卷大量金條,潛逃至普魯士。密西西比公司的股價跌至200法郎。攝政當局一則廢除銀行(12月),解雇約翰·洛,一則重開國會。14日,約翰·洛帶著兒子離開法國。他已經將私人財產全部投進印度公司,與大多數股東遭受同樣的命運;他未在外地存錢;現在他僅僅剩下2000利維爾和一些不珍貴的珠寶。在布魯塞爾,彼得大帝邀請他掌管俄羅斯的財政。他予以拒絕。他退休到威尼斯,與妻子和女兒團圓,過著默默無聞、貧窮的生活。1729年,他終于在該地告別人間。
他建立銀行的原則,理論健全;若不是投機者令人難以置信的貪婪與攝政者的揮霍無度,將使法國償清債務并繁榮強盛。約翰·洛的看法經過考驗,被證為無誤。法國經濟一時顯然停頓在頹廢狀況之中:股份與票據持有者要求無法兌現的付款,錢幣的流通幾乎癱瘓,工業滯阻,對外貿易也停頓下來,物價超過人民的支付能力;攝政者召集巴黎的首腦人物,商討維持秩序,平息混亂之策。他們買進全部鈔票,并以政府稅收為抵押贖回各種不同的股權,持有者損失16%—95%不等??衽贡M的民眾,只好耐心地屈服于這種實際的破產。
有些事情則未受到混亂的影響。農民由于產物價格上漲與錢幣貶值,反而得益。工業受到低利和高價的刺激,迅速復原;新企業紛紛成立。國內貿易因路稅減低而蒙利;商業自混亂消退后,也再度擴張到海外。視求利為自然而必需的中產階級,不但沒受傷害,而且更加擴大。金融家的數目與勢力均已倍增。貴族以貶值的錢幣償債而受益,但因在投機的熱潮中表現出和各階級無異的求利欲而喪失面子。攝政因無法履行財政契約,又在一片災情中仍舊奢侈生活,而失盡光彩。一位匿名的評論家批評說:“我們需要幾個世紀的時間,才能根除約翰·洛造成的惡習:縱壞人民過慣安逸、奢侈的生活,使他們不滿足現狀,揚升食物及手工品的價格,使所有的商人追求暴利。”但那同樣的商業精神,雖則敗壞了法國社會的道德風氣,也刺激了經濟發展和法國人的智慧。1722年,法國的財政已恢復到足以讓攝政懷著對政府所具有的松弛良心,而回到慣有的寬仁統治與揮霍淫亂的道路上。
攝政者
他的德國母親曾經警告、批評他的友善態度?!叭蚀葎儆诳量?,”她告訴他,“但是,正義存在于處罰與獎賞之間;尤其重要的是,不使法國人民畏懼他的人,則他將很快會畏懼他們,因為他們輕視那些無法使他們畏服的人。”菲利普二世由蒙田塑造而成,他崇拜英國的自由,暢談不盲目服從他的一些臣民,但也明智得能讓自己向他們解釋為何要制定那些法律。為了表示其政權的精神象征,他遷出凡爾賽宮,住進巴黎心臟,熱潮所在的皇宮。他討厭宮廷生活的儀式和排場,因而將它們置于腦后。為了更安適及保有私人園地,他規定年輕的國王不得住在凡爾賽宮,而住在郊區的萬塞納城堡。一點也不像謠言誣告的那樣毒害孩子,菲利普二世對待年幼的國王非常慈愛,并恪盡君臣之禮,因此,路易十五對攝政者給予他的百般照顧,終生都銘感在心。
路易十四下葬兩天后,菲利普二世即下令,除了那些危害社會的重罪者外,余者從巴士底獄全部釋放。其中數以百計的罪犯,都是由老國王的秘密信函拘捕入獄;他們大部分是詹森派教徒,所受的指控只是不遵奉國教;有些人下獄日久,以致無人甚至連他們本人,也不知罪因。有個人入獄35年,卻未曾受審問或告知監禁之因;到老年才被釋放,反而對自己的自由迷惑不解;他在巴黎舉目無親,又身無分文;他要求留在巴士底獄度過殘年,結果獲準。
老國王臨終時的告解神父米歇爾·泰利耶,平日追捕詹森派教徒,結果被逐出巴黎。攝政者勸告教會里的反對黨,止息他們的爭論。他對秘密的新教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任命他們中的一些人任職行政機構。他打算恢復自由主義的《南特詔書》,但耶穌會會員和詹森派教徒聯合起來指責這種容忍,而他那位想要釣取紅衣主教地位的牧師迪布瓦,也加以勸阻。教會里的兩派拒絕施給新教徒的正義,只能由哲學加以贏取。在信仰方面,攝政者是伏爾泰的崇拜者。菲利普二世沒有顯而易見的宗教信仰;在虔誠信教的路易十四之下,他在教堂讀過拉伯雷的作品;而現在他已允許伏爾泰、豐特內爾及孟德斯鳩出版書籍,僅在一年前,這些著作被視為危及基督信仰而遭禁止。
在政治上,雖然菲利普二世將伏爾泰送進巴士底獄,他仍是一位自由而開明的統治者。他對民眾解釋律令時,措辭非常溫和、真誠,所以米舍萊(Michelet)看出其為1789年國民大會的先導。縱使有些人對攝政者含有敵意,政府各部門中的任職者都是能干的專才;一位曾經威脅要暗殺他的人被任命為財政部長。菲利普二世是一位自然享樂主義者,在下午5點鐘以前,他是一位苦行僧。直到那時,圣西蒙說:“他完全獻身于公眾事業,接見部長、議員等,白天從不進餐,只在下午兩三點時吃點巧克力,此時任何人都可進入他的房間……他的親善和敏捷博得人民極度的喝彩,但過于濫用?!薄霸诤嗬氖赖乃泻笠嶂小薄词撬胁ㄅ曰首濉鼱柼┱f,“菲利普·奧爾良在勇氣、仁慈心腸、率直、歡樂氣象、和藹可親、自由思想及良好教育各方面,最像這位君王”。他以其廣泛的知識、深入的見解、明智的判斷,精選大使與議員。但他也有與哲學家一樣的弱點——看出一件事情的多面性的能力與意愿,將時間花費在討論上,因而延緩了行動。
他雖然崇尚自由,但對于傳統的王室權威的任何剝奪,卻絲毫不容。國會運用他曾應許他們的疏諫特權,拒絕認可他的一些法令(把這些法令列入已承認的土地法規中)時,他便召集(1718年8月25日)著名的“正義之光”(lit de Justice)——國王坐在判決的“床”上,行使其王權以強制王室敕令的簽署,153位法官,身著莊嚴的鮮紅色長袍,徒步至杜伊勒里宮,年輕的國王遵照菲利普二世的指示,命令他們(他們照做了)——簽署攝政者的法令。因為梅因公爵及其夫人仍在議會中反對他并施以種種陰謀,他利用這個機會剝奪皇室的私生子成為王子的權利。合法的公爵重獲高官和特權,圣西蒙公爵大為歡愉,對于他而言,這是攝政最偉大的成就,也是他的《回憶錄》最輝煌的時刻。
梅因公爵夫人并不承認失敗。1718年12月,這位公爵夫人聯合西班牙大使切拉馬雷、西班牙總理阿爾貝羅尼及米歇爾·波利那紅衣主教,準備推翻攝政當局,而以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五世入主法國、以梅因公爵為內閣首腦。但這個叛謀終被揭發,大使被革職,公爵夫婦則分別被送進不同的監獄,而于1721年獲得釋放。公爵對這項計劃辯稱不知。公爵夫人在索鎮,重新部署她的計劃。
受到這些打擊和傳統及本身性格的限制,菲利普二世仍然采取一些溫和的改革。在他當政的短短幾年內,與統治半個世紀的路易十四相比開辟了更多的道路。他放棄了馬爾利(Marly)和凡爾賽,因而積蓄了數百萬法郎。他維持一個絕對樸素的宮廷。約翰·洛的許多改革以更經濟、仁慈的稅收而留存下來,那些受到貪污或浪費指控的收稅官均被解雇。菲利普二世嘗試施行分等級的所得稅辦法:他先在諾曼底、巴黎、拉羅謝爾試行,但由于他的早夭而告失敗。他全力避免戰爭;遣散成千的部隊,分發他們到未開發地區;他將殘余的軍人駐扎在軍營,而不住在民間。他以寬大的眼界允許所有夠資格的學生免費進入巴黎大學和皇家圖書館;他以國家基金資助皇家科學學院、皇家題銘及純文學學院、皇家建筑學院;他援助學術作品的出版;在盧浮宮建立機械文藝學院,以促進發明與工業藝術。他為文藝作家、學者及博學之士發放津貼,并在皇宮給予他們居室,他很喜歡跟這些人暢談他們在不同領域的造詣。他的方法和改革收效不明顯,部分由于債務的負擔和經濟革命的潰敗,部分由于攝政者本人生理與道德的缺陷。
那是法國歷史上的一大悲劇,如此聰明才干的俊杰,竟然由于他所處階級與時代的淫蕩而玷污、受損。他的父親近男寵,而他本人受教于一位放浪的教士,他長大后縱欲好色,幾無限制?!叭绻軣o原則而獲有美德,”杜卡洛說,“則他已是道德之士?!彼黄扰c路易十四的私生女兒結婚,卻尋不到妻子的愛情、體貼,便經常酗酒,其情婦甚多。他結交了一些以金錢及昂貴藝術品追求性刺激的朋友,他稱呼這些狂歡者為“浪蕩子”(roués)。在皇宮或在圣克勞德的別墅里,菲利普二世招來朋友——大都是年輕的貴族,但也有一些有教養的英國紳士如斯泰爾及斯坦霍普伯爵——舉行小小的晚宴,在那里,有教養的女士像杜德芳夫人,摻雜著女伶、女歌手和情婦,成為男士鉤心斗角競相追逐的對象。圣西蒙帶著偽裝神圣的色彩說:
在這些集會里,每個人的性格,盡收眼底。部長像其他人一樣放縱恣肆。古今宮廷及朝野的風流韻事,所有古老的故事、笑話以及荒謬的事兒,都被挖掘出來;無人幸獲一免;奧爾良公爵也像其他人一樣穢言穢語。但這些交談很少留在他腦海里。他們盡可能地互相灌醉,使他們更為興奮,毫無顧忌地說出下流的話,競相暢吐褻瀆之語;他們喧噪胡鬧,酩酊大醉之后,便上床入睡,以便第二天再開始玩同樣的把戲。
菲利普二世好動輕浮的本性,在他和姘婦相處的短暫上,一覽無余。他們在一起很少超過一個月,但被替換者往往在等待著良機的再臨。他的男仆,甚至朋友,不停地為他帶來新的候補者。高貴的女士像帕拉貝雷伯爵夫人,女冒險家像唐森夫人,歌劇里的歌手與舞蹈家,漂亮無比的模特兒像薩布朗女士,她的“高貴氣質”和“舉世無雙的體態之美”,連清心寡欲的圣西蒙都為之震動,這些女士都獻身給攝政者,以沾染皇家氣派,或是求取金錢、珠寶;他從自己的收入或羸弱無力的財庫里,揮霍無度地贈送她們禮物。他雖然粗心大意,但從不讓這些女人從他那里私探國家秘密或討論國事。薩布朗女士設法打聽這類事情時,他便讓她瞧著鏡中的自己,問她:“一個人怎會和這般漂亮的臉孔談論事情呢?我完全不喜歡那么做。”稍后不久,她就不再得寵了。
這樣一個浪子,卻很孝順母親,他每天探望她兩次,溫馴地忍受她傷心的申誡。他不愛發妻,但還表現出關懷與風度,他和她生下5個孩子。他很喜愛孩子,他最小的女兒進修女院時,他每日前往探望。而他住在盧森堡宮廷的長女,其生活幾乎和他一樣丑聞昭彰。
她和查理·貝里公爵的婚姻,很快就變成時戰時休的吵架狀態。他被外國軍隊擄獲后,她答應說如果他能赦免她的不貞,她也將對他的不忠一笑置之。歷史學家添油加醋地說:“他們還保證互相保護。”她是巴伐利亞人的后裔,血液里含有瘋狂的成分,她自覺不能控制心智和道德上的穩定;她對自己過錯的自覺,更使她高傲的脾氣火上加油,震驚了所有闖進她生活圈子的人。她充分利用她的追求所得,在巴黎像個皇后駕車而過,并在盧森堡維持一個奢侈華麗的家庭。有時仆人就有800人之多。她丈夫死時(1714年),她還接待一連串的情人。她的酗酒、淫蕩、猥褻的言語及輕蔑的驕傲,使每個人心驚肉跳。她偶發的虔誠與對宗教懷疑的攻擊,交互消長。
她愛父親似乎勝過其他任何人,而她父親愛她也是如此。她繼承了他的智慧、敏感、機智與品行,她年輕時的美麗與父親最美的情婦匹敵。巴黎流傳著謠言,指控他們亂倫;為了齊全起見,謠言還添說他與3個女兒都有染?;蛟S這些謠言是由梅因夫人圈內人散布。最知悉內幕的圣西蒙予以反駁,而視之為卑鄙的殘酷手段。菲利普二世則從未為之煩惱,予以否認。他一點也不嫉妒他女兒的情人,而她也從未對他的女人吃醋,這或許能說明問題。
只有一個人能將她從她父親那里拉走——皇家禁衛隊隊長里翁,他的男子漢氣概深深迷住了她,使她變成他的俘虜。1719年,她將自己關在盧森堡,僅留幾名侍者,為這位隊長生下一個女兒。隨后,她秘密地和他結婚。她要求父親準許她宣布這樁婚姻,但遭拒絕;她對他的愛變成瘋狂的憤怒。她因此病倒,寢食俱廢,結果大發熱病,死于她的醫生配給她的瀉藥(1719年7月21日),僅24歲。驗尸時發現她的大腦里有畸形物。沒有主教愿意主持她的喪禮,圣丹尼斯的修道士允許她葬在他們大修道院的王室地下墳墓時,菲利普二世不惜卑躬感激他們。她的母親樂于聽到女兒的死訊,她的父親則把自己埋葬在權力的空虛中。
攝政政治下的社會
從《南特詔書》的頒行到撤銷(1598—1685年),法國財富的增長、生活的都市化、自宗教戰爭與詹森教派的爭端后人民對宗教信仰的減卻,導致了在貴族中道德律令的松弛。國王和門特隆夫人的婚姻(1685年)、他轉向于一夫一妻制及忠貞和軍事災情嚴重的影響,已經迫使朝廷改變對外方針;而且,牧師的自我檢討,已經阻止了這一代教會的沒落。自由思想家檢查他們自己的出版物,享樂主義者背著公眾,狂歡恣肆。但是,多疑、淫佚而容忍的攝政者上臺時,這些限制又告消退,受抑制的本能憤怒地爆發成一股非宗教和自我放恣的潮流,這頗類似清教徒得勢一代(1642—1660年)后,英國王權復興時代那種恣情聲色的英國社會。不道德現在成了解放和老練的象征,淫亂則成了一種禮節。
基督教遠在受到《百科全書》攻擊,甚至在伏爾泰第一次以尖刻的文筆予以批評以前,便已衰微。迪皮伊(Dupuy)于1717年指責巴黎的物質主義者充斥其間?!敖裉?,”馬西永(Massillon)于1718年說,“不敬神幾乎聲威赫赫,凡民得以接近偉人,這是一個好處……使無名之士得以和受到人民擁戴的王子熟識。”那位王子的母親,于1722年臨死前寫道:“在巴黎,不管是牧師,還是普通人,我不相信會有100個人真正信仰基督教,真正相信我們的救世主。這使我不寒而栗。”少數年輕的一代想要從天主教轉到新教,他們先轉向比較安全的無神論。普羅科佩和格拉多特兩家咖啡館,像禮拜堂一樣,是不信教者的集會地。
如果說這股風氣松弛了上層社會的道德準繩,那么貧窮也助長了人們違反法律的天性,在巴黎下層社會造成道德的混亂。博學的德拉克洛瓦(de Lacroix)估計,“危險人物、乞丐、流浪漢、小偷、各式各樣的欺詐者,大約占了人民總數的1/6”;而我們可以想象出都市里的窮人,像富人一樣,以私通來調劑辛勞。各種各樣的罪犯,紛紛出籠,從巴黎的扒手到攔路的土匪,應有盡有。巴黎有正規的警察,但管不住罪犯,有時還和土匪分取掠奪品。1721年,國防部終于成功地逮捕了卡圖什(Cartouche)——法國的杰克·謝潑德(Jack Sheppard)——和他的500個徒眾,他們攔路搶劫,使社會動蕩不安。那時,只有農民和中層社會人士維持正常的法國生活。
但是,巴黎的貴族,城里流動的紳士,文學或藝術的沉迷者,資本家以及修道院院長、長老,也幾乎忘卻了道德箴言,基督教只被記憶為禮拜日的社交時辰。當身為妻子者到了巴黎或凡爾賽宮,那視妻子的不貞重于丈夫的不忠,并欲借以保護財產的繼承的雙重道德標準,一時也被置諸腦后;在那里,專情于丈夫,已被視為古板;在那里,婦女和男士競相撮合、離異?;橐鲋挥靡跃S持家庭和財產、名聲;除此之外,當時該階層社會并不限制丈夫或妻子的忠貞。在中世紀,婚姻被視為導致愛情之門;現在,婚姻導致相愛者絕少,反而是愛情導致婚姻;縱使奸情,也很少以愛為借口。盡管如此,仍有忠實的夫婦散布在普通人中,閃耀著勇敢的光芒:圣西蒙公爵夫婦、圖盧茲伯爵夫婦、呂內夫婦、蓬查特蘭夫婦、貝勒·艾斯勒夫婦。很多放蕩的妻子隨著年紀的增大而收斂其行為;而有些人,她們的魔力隨著時光漸漸消逝,終于退休到舒適的女修道院,獻身于慈善事業以貢獻她們的才智。
攝政時期最富進取心的女性是克洛迪娜·唐森,她32歲時逃出女修道院,緋聞之多,令人頭暈目眩。這也是有原因的:她父親,格勒諾布爾的議會主席,是一個調情圣手;她母親是一位輕浮、風騷的女子;而克洛迪娜明白自己的妖艷,渴望得到垂青。她的姐姐格羅萊夫人,只略比她檢點。87歲時,克洛迪娜在臨死告解之時說道:“我年輕、漂亮;男人如此稱贊我,我也相信他們;其余的便可猜想而知。”克洛迪娜的哥哥皮埃爾·唐森謹守圣道,由于很多女人的幫助,登上里昂的主教和大主教職位。為了節省嫁妝,克洛迪娜的父親將她送進位于孟特弗列里的女修道院。在那里她于勉強的信仰中煩躁地度過了16個年頭。1713年,32歲時,她逃脫出來,藏在德圖什騎士家里,他是一位炮隊指揮官,由于他的幫助,她成了(1717年)哲學家達朗貝爾(d'Alembert)的母親。未能預見此位嬰兒將來會編纂“百科全書”,她把他遺棄在巴黎的圣·讓·蘭德教堂的臺階上。她先后委身于馬修·普萊爾、博林布魯克伯爵及阿爾讓松,然后投入——據說在擺出裸體的雕像姿勢之后——攝政者的懷抱。她在那里為時短暫,她設法利用她的擁吻使攝政者答應給她心愛的哥哥一席牧師之職。菲利普二世回答說他不喜歡在床上討論事業的少婦,此后便不再歡迎她。她努力振作,結果征服了迪布瓦。我們會再遇到她。
在道德變遷的潮流中,有些巴黎的婦女繼續保持卓越的法國品德,集顯貴、才俊、佳麗于沙龍。巴黎最著名的人士,聚集在蘇利宮這一壯觀的建筑中;那里,有政治家、經濟學家、詩人——60多歲靜默的豐特內爾與20歲朝氣蓬勃的伏爾泰。一群更樂天的團體聚集在布永宮,勒薩日(Lesage)在該處曾經發過一陣脾氣,使該宮長留回憶:他應邀去讀他的戲劇《杜卡萊先生》(Turcaret),但由于遲到而被女公爵傲慢地訓責:“你使我們損失了一個小時?!彼卮鹫f:“我將使你們得到兩倍的時間”,然后離開房間。我們已提過梅因夫人在索鎮的沙龍。將成為斯塔爾男爵夫人的瑪格麗特·洛奈充當公爵夫人的隨侍,曾經寫下燦爛的《回憶錄》(1755年),描述那些鬧劇、矯飾、晚宴和化裝舞會。索鎮娛樂之盛,使賓主幾無交談余地。
安娜·康史利,即蘭伯特侯爵夫人主持的納韋爾公館(現為國立圖書館),則以交談為主。富裕而苛刻的她,在恣情歡樂的攝政時代,仍舊保持路易十四晚年穩定沉著而堂皇莊嚴的氣派。她勸阻人們玩牌、下棋,甚至欣賞音樂。她是一位全能的女才子。像夏特萊侯爵夫人一樣,她對科學和哲學很有興趣,有時(伏爾泰說)她談出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她每星期二招待科學家和貴族;每星期三則為作家、藝術家及學者,包括豐特內爾、孟德斯鳩和馬里沃(Marivaux)。她聚會時,有博學之士演講、作家朗讀即將問世的作品,他們的名聲也因而外揚;這位慷慨、雄心壯志的女主人,經由智囊團的運作,使她的門客躋入法國皇家學院之林。她是數百位使法國歷史在世界史上寫下最光輝的一頁的和藹、有教養而開明的女性之一。
華多與藝術
藝術革命反映出政治和道德的變遷。自西班牙王位繼承戰(1702—1713年)和路易十四的帝國主義政策潰敗后,法國的民心由血腥的軍事耀武轉向和平的安樂。新教堂已不再為人民向往,高樓大廈如馬蒂諾飯店,由不規則形狀和裝飾豐富的形式變成幾乎脆弱的文雅,再趨向戲謔的、無限制的幻想。精美的涂飾、明亮的色彩及令人吃驚的設計,變成攝政風格(Style Régence)的特征。古典樣式由于講究優雅輕佻的曲線而消失,角隅隱藏不露,壁嵌盛為雕鏤。雕刻則廢棄凡爾賽宮那種奧林匹斯諸神巍巍然的外觀,轉向表現優美的律動和情感的誘人的小巧風格。家具避免直角和直線,舒適比壯觀更受重視。現在,出現了供兩人用有靠背的雙人椅,專為不喜歡距離的朋友或情侶設計。查理·克雷桑(Charles Cressent)是為攝政者制造精致家具的首席細木工匠,將椅子、桌子、寫字臺和辦公室,嵌鑲以珠貝之細工,滿室光彩奪目,輕盈可愛,從而樹立了攝政時期家具制造的風格。
菲利普二世自己的表現、態度和嗜好,都象征著趨向洛可可式這一轉變。在將政府從凡爾賽遷移到巴黎時,他把路易十四代表的古老莊嚴變為巴黎較為輕快的精神,他還引導中產階級的財富資助文藝。他是卓越的贊助者。他本人富有,慨予出錢贊助。他的興趣既非富麗堂皇或是巨幅的展覽,也非宗教、傳奇或歷史那種傳統生動的主題,而是誘人手指、開人眼界的那種手工完美的小小杰作,像嵌珠小箱、銀器、金碗、迷人的中國古玩,及魯本斯或提香所繪的裸體迷人的婦女,或韋羅內塞所畫的華麗衣袍的搖曳生姿。他將皇宮里的藝術收集品開放給可信賴者觀賞;若非他把那些藝術品送給開口要求的情婦,則可匹敵任何珍藏。藝術家到他那里學習、描摹,菲利普二世則到他們的畫室觀賞和學習。他禮貌、溫和地向他的首席刻畫家安東尼·夸佩爾說:“先生,我很高興和榮幸能接受你的忠言,同時使我能善用你的教導?!比绻皇强释ε珶o法控制,他早已成為一位極有教養的人士。
這個時代的特性明顯地表現在繪畫方面。因為不受攝政者和他們新贊助人的拘束,藝術家像華多(Watteau)、帕特爾(Pater)、朗克雷(Lancret)及讓·勒穆瓦納(Jean Lemoyne),都一一拋棄了勒布倫(Le Brun)在皇家藝術學院樹立的準則。他們欣然描繪能反映出攝政者對美、樂的企盼,攝政時期女人的活潑、優雅,家具與窗簾的溫和色彩,在布瓦·布洛涅歡悅的舞會,在索鎮宮廷的游戲與化裝舞會,男演員、女演員、首席女歌星和女舞蹈家的善變德行,以投眾好。陰郁的圣人的故事已由異教徒的神話取代;來自中國、土耳其、波斯或印度的古怪傳奇,讓已獲釋的心靈自由漫游于曠遠的夢幻之中;抒情的田園頌取代了英雄史跡;買主的肖像畫取代了國王的功勛。
一些已在路易十四時代成名的畫家,在攝政時代繼續蓬勃發展。曾經在凡爾賽舊宮廷樹立正確風格的夸佩爾,在皇宮畫穿著令人銷魂的便服的女郎。莫納克去世時已經59歲的拉吉利埃,又活了30年。他頭戴假發,神氣活現,和妻子女兒住在永不枯竭的盧浮宮。德波爾特(Desportes)那時也在描畫廣闊的景色,他的作品,如收藏在貢比涅博物館中的“法國島嶼風光”,使我們聯想起他的學生安東尼·華多獨具的風格。
安東尼是佛蘭德斯人,瓦朗謝訥一位裁縫的兒子(1684年)。他首先受到佛蘭德斯的影響——魯本斯、奧斯塔德(Ostade)和泰尼耶(Teniers)的繪畫及一位地方畫家熱蘭的教導。熱蘭死后(1702年),華多來到巴黎,一文不名。他以幫助一位風景畫家糊口。然后在一家代理店工作,生產小型人像,批量完成的畫像。他的薪資是每周3法郎,加上足以讓他活下去的食物。在那里,他染上肺病。另一個狂熱在他的心底燃燒著——渴望成名。他將晚上的閑暇時間和假日花費于繪畫人像和風景上。他的一件作品震驚了吉洛。吉洛當時正在意大利劇院繪畫,他邀請華多一起工作。華多去了,他喜愛演員,將他們刺激的生活、輕率多變的愛情、玩樂與野宴,以及門特隆夫人受到他們的諷刺因而動怒,只準他們扮演啞劇,一一畫出。華多表現出他們變化無常的情狀,他們臉上詼諧的表情,及他們奇裝異服的折角;他又畫了足以引起吉洛嫉妒的一些耀眼的圖畫。師生終因爭吵而分手,華多搬到盧森堡、奧德朗的畫室。在那里,他敬畏地學習魯本斯對美第奇的頌揚畫;在花園中,他發現了令他著迷的樹林和云彩。
在長期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法國青年奔命于各個戰場,那是一段悲慘的日子,愛國游行和凄慘的祝福正是犧牲的開始。他把這些現象在《軍隊的開拔》(Departure of the Troops)一畫中描繪出來,其情感與手筆,精巧細膩得使奧德朗震驚。華多一心一意想奪得羅馬獎金,于1709年參加皇家繪畫暨雕塑學院舉辦的競賽,他僅得了第二名,但學院延請他為會員(1712年)。后經多次努力,終于以《舟發西苔島》(Embarkation for Cythera,1717年)一畫而達到曲折的人生最高峰。該畫現為盧浮宮最珍貴的收藏之一。所有巴黎民眾為它喝彩,高興的攝政任命他為國王的御用畫家,貝里公爵夫人延攬他為她的姆特城堡裝飾。他非常賣力地工作,好像知道他只能再活4年似的。與菲利普二世同為藝術贊助者的克羅扎,供給華多在他寬敞的官邸吃、?。蝗A多在那里學習研究某位隱秘市民所收集的精美珍藏。他為克羅扎畫了裝飾用鑲板——《四季》(Seasons)。不久因不滿奢侈的生活,他輾轉各地,甚至到過倫敦(1719年);但煤煙和霧又把他趕回巴黎,然后和藝術品買賣商杰爾桑度過一段日子。華多為他花了8個早晨,在一張告示牌的兩面,描繪出時髦的巴黎人在一間店鋪鑒賞圖畫的情景。在這張偶然的寫實畫面上,女人服裝優美的衣褶,投射出華多在這方面的特色。他的咳嗽日甚一日,他遷住于靠近萬塞納的諾讓,希望鄉下的空氣能夠使他好轉。在這里,他死在杰爾桑和教會的懷中(1721年7月18日),時年37歲。
長期臥病影響了他的性格和作品。他瘦弱多病,緊張而羞怯,容易疲倦,罕見笑容,很少歡樂,作品中卻不見悲傷,他照自己希望看到的來描繪可愛的演員和活潑的女人全景,也是對所渴望的歡樂的禮贊。由于虛弱得提不起對女性的興趣,他在攝政時期放縱的潮流中,尚維持著端莊的品德,這可從他的作品中反映出來。他也畫了幾張裸體像,但并沒有肉體的誘惑。他筆下其余的女人都身著華服,躡腳穿過愛的走廊。他的作品表現出演員的盛衰、求愛的儀式和天空的千變萬化。他為《冷漠》(L'Indifférent)畫上他能想象出的最昂貴、最富花邊的服裝。他在一次戲劇布景中畫下《法國的丑角》(French Comedians)一畫,并將意大利演員巴勒提畫成吉勒,那名坐在褐暗書房身著白褲的小丑。他出其不意地抓住《吉他手》(A Guitar Player)多情的憂郁感,他也畫出以一把維忽拉驚動四座的《音樂演奏會》(A Music Party)。他把人物形象襯托在動人的噴泉、搖擺的樹木流云這些夢幻的背景中,再點綴以反映普桑(Poussin)風格的異教畫像,如《愛情節》(La Fte d'Amour)或《天堂》(Les Champs-Elysées)。他愛女人而不敢接近她們,沒有勇氣向她們求愛;他愛她們的頭發光澤和她們衣服的起伏飄逸,甚于她們美麗的輪廓。他運用他的所有色彩于她們的外衣上,似乎知道,由于這些衣著,女人已經變成神秘的產物。除了凡人,世間半數的才智、詩歌和崇拜,都由這一神秘產生。
因此,他全神貫注在他最負盛名的《舟發西苔島》這幅畫上,畫中優美的女郎屈服于男人的慫恿,和那些獻殷勤者一同乘船前往海中的一座小島。傳說維納斯在這里有一神殿,她從海中涌現,嬌滴無比。這里,男人的衣著比女士更為燦爛,但最為學院欣賞之處,是低垂壯觀的樹叢、遠島微染太陽曇紅及高聳云霄的雪峰。華多很喜歡這個微妙的主題,所以他以三種不同的樣式作畫。巴黎人民因而選擇華多為攝政政治留下其特有的光彩,他襲上了盛宴畫家這一官銜。他融合愛神和牧羊神,而形成那一時代的唯一宗教。如果她們尚未嘗受過某種痛苦,則這些體態輕盈的少女,不可能如此嬌弱且令人過目不忘。這就是華多的風格——對必定會消失的美好片刻的靈巧表現。
他去世得太早,未及享受聲名。他死后,鑒賞家發現他的線條畫,有些人喜愛這些線條畫更甚于他的油畫,因為在前者中,粉筆或鉛筆,對手、頭發的細膩描繪及眼睛、姿勢與揮動的扇子的微妙差異,都不是油畫能刻意表現的。巴黎的婦女開始幻想這位去世的藝術家渴望看到她們的身體。上流社會的紈绔子弟穿著模仿華多,走路、閑蕩模仿華多。名媛貴婦的閨房、客廳的形式、色彩等裝飾,也都完全仿效華多?!叭A多風格”影響了家具的設計、田園的裝飾圖樣及華麗纖巧的洛可可式的優美錯綜圖式。藝術家,像朗克雷、帕特爾繼承華多的特有風格,畫就《鄉村節》(Fétes Champtres)、《禮貌會談》(Conversations Galantes)諸作,描繪公園的音樂會、草地上的舞蹈及闡揚愛的永恒。以后100年中,法國半數以上的作品都具有華多的風格。他的影響由布歇到弗拉戈納爾、德拉克洛瓦,而一直到勒努瓦。印象派在他的技巧中發覺預示光影和心境交互作用理論的來臨。正如龔古爾(Goncourts)所說,“他是18世紀一位偉大的詩人”。
作家
在道德松弛和寬容的攝政政治之下,文學蓬勃發展,異教也取得了再也不會喪失的基腳。受到已故國王和門特隆夫人唾棄的戲院與歌劇也恢復了;菲利普二世或他的家眷幾乎每晚光臨歌劇院、滑稽劇院、法蘭西劇院或意大利劇院。法蘭西劇院除了保存高乃依、拉辛、莫里哀諸人劇作以外,尚演出新劇像伏爾泰的《俄狄浦斯》(Oedipe),代表新的反叛的呼聲。
除伏爾泰外,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均為保守分子。勒薩日生于1668年,他雖然活到1747年,但在精神和風格方面,仍屬于17世紀。他在瓦納接受耶穌會的教育,然后到巴黎學習法律——由他的情婦供給學費。他為一位收稅員服務很久,使他厭惡資本家。他以著書來維持妻子兒女的生活,若非一位仁慈的傳教士每年資助他600法郎,他可能已經餓死。他翻譯了一些西班牙的戲劇和阿維亞內達(Avellaneda)的堂吉訶德續傳。受格瓦拉《跛腿惡魔》的啟示,他以《跛魔》(Le Diable Boiteux,1707年)這一作品來造就歡樂的氣息,描寫一位喜歡惡作劇的惡魔阿斯莫底斯棲息在巴黎的尖峰處,用他的魔杖隨意地揭開屋頂,將看上去很正派的居民的私生活和風流韻事揭露在他朋友之前。故事的結局在于揭發人類的卑鄙、偽善、罪惡和詭計。一位貴婦與男仆在床上偷情時被丈夫發現,她馬上哭號著說被強奸,因而解決了一切問題。她的丈夫殺了這個男仆,而這位夫人挽救了她的品德和生命,死人連辯解的余地都沒有。幾乎人人都去買或借這本書,樂于見到別人被揭穿秘密。“兩位宮廷要員,”1707年12月發行的《凡爾登報》(Journa de Verdun)說,“他們在巴賓的店里,手里握劍爭奪第二版的最后一本書?!笔ゲ蛟诎⑺鼓姿购土硪荒Ч頎幊车脑捴校业搅藥缀跏悄莻€時代的縮影:“我們彼此擁抱,而且從那時起,我們便是死敵?!?/p>
兩年后,勒薩日以一出譏刺資本家的喜劇,幾與莫里哀齊名。有些資本家預先獲得《杜卡萊先生》這出喜劇的消息,并設法阻止它的演出。有傳聞說他們出價10萬法郎要求作者收回這出戲劇。路易十四的兒子下令上演。杜卡萊是一位在戰爭中依然奢侈度日的放高利貸商人。他對女人慷慨,她們抽他的血,就像他不停地抽人民的血一樣。“人類的生活著實讓我吃驚,”他的男仆弗龍坦說,“我們敲詐風騷女郎,風騷女郎則吞噬辦事人員,而后者又去剝奪別人;這一切演變成可能想象的一連串最曲折有趣的惡行?!?/p>
諷刺或許不公,而且易受報復。18世紀法國最負盛名的小說家勒薩日以比較客觀的態度成功地描述更為復雜的人物。繼西班牙風格之后,《吉爾奇遇記》(Adventures of Gil Blas de Santillane)以惡漢及其冒險為主題,描寫土匪搶劫、醉酒、誘拐、勾引及玩弄政治手腕,他們以機智壓過品格,一切以勝利為首要。吉爾開始時是一個淳樸的青年,胸中充滿著理想和愛人的熱情,然而輕信別人,多嘴而自負。他被強盜擄獲,加入他們的行列,學習他們的技術和生活方式,然后離開他們到西班牙宮廷,當萊爾馬公爵的助手和淫媒?!霸谖椅催M入宮廷前,我生性憐憫而且慈悲為懷;但仁慈的心腸在那里是不合時宜的弱點,我的心腸因而比任何鐵石堅硬。此地是修正人們對想象中的友誼情感最好的學校?!彼麑﹄p親不理不睬,拒絕幫助他們。他的運氣不佳,被捕入獄,于是下決心改過自新;被釋放后,退休到鄉下,結了婚,安分守己做個好市民。但他終于忍受不了這種令人厭煩的平淡,又回到了宮廷,重操舊業。他被授以爵位,再度結婚,他驚訝于妻子的忠貞和他對孩子的喜愛,“我真誠地深信我自己是他們的父親”。
在雨果的《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1862年)以其規模和輝煌挑戰之前,《吉爾奇遇記》是法國最受歡迎的小說。勒薩日酷愛這本書,前后用去20年續寫該書。第一、二冊出版于1715年,第三冊出版于1724年,第四冊出版于1735年。與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一樣,從頭到尾都很精彩。他晚年以替大眾化的拉·富瓦雷劇院寫小型喜劇為生;1738年,他出版另一部小說《薩拉曼卡的大學生》(Le Bachelier de Salamanque),此書充塞了當時拒不承認的偷竊之風。40歲時,他幾乎變聾了,僅能聽到喇叭聲;他能夠像我們睜、閉眼睛一樣,隨意控制耳朵,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到了生命終點,“除了在白天”,他已喪失各官能作用,所以他的朋友說“他的心靈似乎隨著太陽起落”。他死于1747年,享年80歲。
今天,勒薩日的《吉爾奇遇記》比路易·魯弗魯瓦(Louis de Rouvroy)和圣西蒙公爵所著的《回憶錄》讀者更少。但現在沒人喜歡圣西蒙公爵這個人,因為他缺少有修養者的謙遜。他常自詡為法國的貴族公爵之一,其偉大僅次于皇室家族;他極力反對路易十四在政府行政方面任用能干的中產人士甚于平庸的貴族,及在宮廷王位繼承人和宮廷禮儀上把王室私生子列在貴族之前。1715年9月1日,他告訴我們:
我醒時知道了國王的死訊。嗣后,我立即到新王面前表示了我最大的敬意……然后到奧爾良公爵那里,提醒他答應我的諾言,即允許公爵在選舉投票時,可以戴帽。
圣西蒙忠愛攝政,在國家議會為他服務,告誡他戒色,在傷慟和挫敗時給予他安慰和鼓勵。他于1694年開始記錄官場生活——以他的階級立場——從他1675年出生到1723年攝政逝世為止。他自己活到1755年??死谆罹舭阉H為“一只老而多病的烏鴉,心胸燃燒著嫉妒之火,并被貪婪吞噬”。
這位聒噪的公爵總是心存偏見,他的判斷常不公平,有時根本不顧慮到年代,有時故作錯誤的報道。除了政治外,他一切不管,偶爾也迷失于人們對貴族社會無益的閑言閑語之中;但是,他寫下的20冊書是觀察入微、見解深刻、文筆流暢的詳細、珍貴的記錄。這些記錄使我們得以看到門特隆夫人、費奈隆、奧爾良·菲利普和圣西蒙,如同布列納(Bourrienne)使我們看到拿破侖那般栩栩如生。為了避免人們對他的偏見加以攻擊,他盡量讓他的回憶錄保持機密,在他死后100年內禁止出書。1781年以前,沒有一冊出版,有許多書甚至到1830年才出現。在描述法國歷史的所有回憶錄中,此書獨占鰲頭。
令人難以置信的紅衣主教
按照圣西蒙的觀點,迪布瓦眾惡在身,除了不受人尊敬外,其他樣樣成功。圣西蒙一再對他的議員同事說:
他的才智是最普通的一種;他的知識也是最平凡的;他的才能趨近于零;他外表像一個搜求者,迂闊的腐儒;他的言談可厭、支離破碎,常常不很確定;他的虛偽就寫在他的臉上……沒有一樣東西對他是神圣的……他很明顯地藐視忠實、諾言、榮譽、廉直、信用,以嘲笑這一切為樂;既耽于逸樂,又野心勃勃……但他表現得軟滑、卑躬、柔順,是一位諂媚奉承者,視惡為善者,而且是最善變形者……他的論斷本能地偏私……盡管他有這么多缺點,但令人吃驚的是,他能吸引的唯一一個人竟是那才智高超、心志健全、聰明機智、具有敏銳感覺力的奧爾良公爵。
攝政給迪布瓦權力時,他年已60歲,在幾次性病中茍延殘喘,身體幾乎崩潰。但他尚能于唐森脫離菲利普二世的懷抱時,予以接待。無論如何,他必已表現出敏銳的機智,因為他非常理性地處理對外事務。他從大不列顛收了豐厚賄賂,轉做些他認為有益于法國的事情。英國的輝格黨和奧地利的查理六世欲廢棄《烏特勒支條約》(Treaty of Utrecht)而重燃對法國的戰火。不滿足于西班牙王位的菲利普五世,也渴望統治法國,認為與英國的協定可以為他的夢想鋪路。如果英國、西班牙、奧地利和奧屬尼德蘭(即比利時)聯合成立另一個大同盟,則法國的圍墻將再度豎起,而所有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政策與輝煌勝利均將宣告作廢。為了防止這種聯合,迪布瓦和菲利普二世于1717年1月4日和英國與荷蘭簽訂協定。這對法國、歐洲勢力均衡和英國都是一個恩賜;因為若是法國與西班牙由一個國王統治,他們的聯合艦隊將威脅英國的海上霸權。它對新成立、不穩固的英國漢諾威王朝也是一個保障,因為法國已經保證不再進一步援助斯圖亞特王室對英國王位的爭奪。
西班牙政府受騙了,因此不大高興。其總理阿爾貝羅尼參與切拉馬雷與梅因女公爵推翻攝政,擁戴菲利普五世君臨法國的陰謀。迪布瓦識破了這項陰謀,說服不情愿的菲利普二世繼英國之后,向西班牙宣戰(1718年)。《海牙條約》(Treaty of Hague)結束了這場戰爭(1720年)。為了穩固和平,迪布瓦安排菲利普二世的女兒嫁給路易十五?;榧s在邊界海島比達索亞(Bidassoa)簽訂(1722年1月9日),并以火刑慶祝一番?,旣悂啞ぐ材取ぞS多利亞公主那時年僅3歲,等到路易十五能和她生下王位承繼者將需一段很長的時間。在這段時期幼王萬一不幸去世,攝政即將成為法國國王,迪布瓦則將成為他的永久總理。
他巧妙地一步一步往上爬。1720年,他被任命為坎布雷的大主教。這是歷史上的一件趣聞:一位新教徒國王喬治一世,要求多疑的攝政說服教皇將最近才由費奈隆授以權責的這一有名的大主教轄區給予迪布瓦;而且法國的主教,包括神圣的馬西永,都參與把此項顯職頒給這位被認為集罪惡大成者的儀式。迪布瓦認為他對法國的服務應得到更好的報酬。他用法國的金錢促使羅馬教皇候選人發誓送給他紅帽子的席位。英諾森十三世悲傷地履行諾言,這位大主教搖身一變而成為迪布瓦紅衣主教(1721年7月16日)。一年后,他被任命為該區的大牧師,年薪10萬法郎。他每年從大主教那里收入12萬法郎,從7處僧院收入20.4萬法郎,從郵政監督收入10萬法郎,及英國的恩俸(據圣西蒙估計約有96萬法郎),迪布瓦現在每年總收入已達150萬法郎。他唯一的顧慮便是他的妻子,因為她還活著,若她拒絕他的行賄,被發現,他將失去教會的這些職位。
1723年2月5日,路易十五已長大成人,攝政政治結束。年輕的國王年僅13歲,在凡爾賽逍遙度日,要求菲利普二世繼續統治國家,而迪布瓦仍是菲利普二世的主要助手。但是,8月1日,這位紅衣主教的膀胱破裂,結果抱著滿懷的英鎊,突然與世長辭。菲利普二世繼續執政,但他的日子也已告罄,過度地沉湎酒色使他失去視力,甚至失去良好的風度,他的傲慢態度,使他曾經獲得的一致好評漸漸消失,受到民眾的輕視。醫生警告他,說他的生活方式將危及其生命,但他毫不在意。他繼續豪飲。1723年12月2日,他死于中風,倒在他的女人懷中,時年49歲。
盡管他有諸般罪惡,菲利普·奧爾良給我們的印象并不是一位壞人。他的罪惡是肉體上的,而非精神心靈上的;他是揮金如土者、醉漢與登徒子,但他并不自私、殘忍或卑鄙。他是一個體恤、勇敢而仁慈的人。他孤注一擲而贏得王權,然而心情輕松,慷慨地將之轉讓。他的財富使他更加放縱,而他的權力使他漫無規律。那實在是很值得同情的——一位聰穎過人、見解獨到的人,掙扎著去修補因國王的偏執造成的損害。讓高貴的目標淹沉于無意義的陶醉中,而且在墮落荒唐的大旋渦里失去了純真。
在道德上而言,攝政時代是法國歷史上最可恥的時期。宗教在鄉村甚為淳樸親切,但其上層因任命迪布瓦和唐森而受玷辱,因而失掉思想已解放的知識分子的尊敬。法國心靈得享相當的自由,但人們不借以傳播人道、寬容的才智,以致無法從社會束縛中釋放文明所需的人類本能。懷疑論者忘記了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而變成了享樂主義者。政府腐敗無能,但還維持長久和平,使法國能從奢靡和戰爭之下恢復元氣。約翰·洛的“制度”因破產而潰敗,但它給予法國經濟很有力的刺激。在那八年中,人們看見了自由教育的普遍化,藝術和文學從皇家保護和控制之下獲得解放,那是《舟發西苔島》、《吉爾奇遇記》、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的時代。
伏爾泰與巴士底獄(1715—1726)
在圣西蒙的記載中,有段特殊的文字,描寫法國攝政時代曾經名噪一時的一位發跡青年:
阿魯埃,我父親與我雇用的公證人之子,因為寫了一些極盡諷刺與非常不禮貌的詩而被放逐到圖爾(1716年)。若非這位阿魯?;麨榉鼱柼┒蔀橐晃淮笤娙撕蛯W會會員,而且是文藝界的顯赫人士,甚至在某些人中身居要津的話,我便不會記載這一瑣事以自娛。
這位年輕新貴現年21歲,自稱為“瘦、高、憔悴,沒有臀部”。或許是因為這一缺陷,他一個接一個地跳換主人或女主人,他的閃爍詩篇與敏捷機智,他吸收與大事宣揚異端學說及扮演的勇敢的角色,使他在貴族圈中也大受歡迎。在索鎮,他尤其得意,他以諷刺攝政而得梅因女公爵的歡心。菲利普二世將皇家馬廄里的馬減半時,阿魯埃便譏諷道,他若解雇群集在攝政宮廷的半數笨驢,豈不更佳!更糟的是,他散布攻擊貝里公爵夫人道德的某些詩句,他不承認那是他的作品,但這些詩句后來刊印在他的集刊中。他幾乎終生采取否認這一策略,為了抵抗帶有威脅的檢查。攝政能夠容忍對他本人的諷刺文章,因為它們通常是不當的非難;但對他女兒的攻擊則深深刺傷了他的心,因為那些大都是真實的。1716年5月5日,他公布一道命令:“將阿魯埃先生,遣送至圖爾。”那是位于巴黎南方300英里的一個小鎮,以氣味充斥的制革廠出名,后來再以精美的織布聞名。阿魯埃的父親說服攝政將放逐的地點從圖爾改到盧瓦爾河上的蘇利,后者位于巴黎南方100英里。阿魯埃去了,受到亨利四世的大閣臣之子孫蘇利公爵以家客之禮相待。
他在那里除了自由外,一切都享受得到。不久,他發表一篇詩,名為“給奧爾良公爵的一封信”,抗議他的無辜,要求獲得釋放。結果獲準,并于該年年底返回巴黎。他的詩有時猥褻,經常淺易近人,但相當聰穎。因此,人們在咖啡桌上談論的一些匿名的美妙諷刺詩,都被視為他的作品。1717年初,出現一篇針針見血的苛評,它的每一句均以“我已發現”開頭,如:
我已發現巴士底獄和成千的其他監獄,
里面都是勇敢的公民和忠實的臣民。
我已發現人民在苛政奴役下痛苦度日。
我已發現軍隊死于饑餓、口渴……和暴力。
我已發現一位扮作女人的魔鬼……統治這個國家……
我已發現波爾—羅亞爾女修道院崩毀……
我已發現——
而且這個包含一切——耶穌會會員崇拜……
我已發現這些罪惡,而我尚未滿20歲。
很明顯,這些詩行是攻擊路易十四和門特隆夫人,而且它們的作者必定是耶穌會會員的敵人詹森派教徒,而非褻瀆的懷疑論者,因為后者對耶穌尚存善意。這些詩行實際的作者是勒布倫,后來他曾向伏爾泰請罪,因為他讓伏爾泰無辜地為他受罪。但人們褒獎阿魯埃寫下這篇詩;文學界人士聚會時,人們不斷請求他朗誦該詩,而且沒人(除了作者)相信他的否認。給攝政者的報告,不但控告他這篇詩,而且包括——很明顯是公正的——一篇拉丁文題字:“一個小孩(路易十五)在位;而一位歹毒、亂倫的罪惡昭彰者在行統治……人民信心已動搖(約翰·洛的銀行的失敗)……國家犧牲于對皇室的希望;一位繼承人卑鄙地預謀王位;法國即將滅亡?!?717年5月16日,一張逮捕令公告“阿魯埃先生受捕,并送進巴士底獄”。這位詩人在他的房間里大為吃驚,除了身上衣服外,所有的東西都不準他帶。
他連向他當時的情婦蘇珊·利夫里道別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朋友勒菲弗·熱努維爾取其位代之。阿魯埃富有哲學意味地原諒他們——“我們必須忍受這些瑣事。”幾年后,勒菲弗去世,伏爾泰在他的回憶詩里寫下這些:
他記得你與那可愛的埃及利亞(蘇珊)
在我們生命中美好的日子里,
我們三人彼此愛著。
理智、愚昧、愛情、童稚而可愛的錯誤,
將我們三顆心牢系為一,
那時我們多么快樂!
甚至貧窮,那歡樂時光里的黯然伴侶,
也不能毒害我們的歡樂之流。
年輕、快樂、滿足、沒有顧慮、不計未來,
我們把全部意愿寄托在眼前的歡愉——
我們哪還需要無用的富裕?
我們有更好的東西——快樂。
蘇珊和富裕的熱努維爾侯爵結婚,伏爾泰登門拜訪時,她拒絕見面。他自我安慰道:“所有她現在用以裝飾的鉆石和珠寶,抵不上她舊日的一吻?!彼钡?1年后才和她再次見面,那是他回到巴黎就死之日,時年83歲,他設法拜訪這位84歲的侯爵寡婦。伏爾泰有魔鬼的一面,但也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人。
他在巴士底獄并不覺得難受。他獲準由人送進書本、用具、亞麻布衣衫、睡帽和香水;他常和政府官員共餐,與犯人和守衛玩撞球和滾球游戲;他還寫下了《亨利亞德》(La Henriade)。《伊利亞特》是他差人送進的許多本書之一。他為什么不與荷馬抗衡?又為什么把史詩只限于稗史?當時活生生的歷史,關于亨利四世的歡樂、魯莽、英雄氣、淫蕩、寬容、慷慨,那種冒險、刺激的經歷,為什么不適合作為史詩的材料?這位犯人不得用紙寫字,因為他手中一旦有了紙,便能成為銳利的武器,所以他將前半部的史詩寫在書行之間。
他于1718年4月11日獲釋,但不得在巴黎逗留。在靠近索鎮的沙特奈,他寫信給攝政,要求寬諒。攝政再度予以寬恕,并于10月12日允許“阿魯?!し鼱柼╇S時可以進入巴黎”。
他何時、如何使用新名字呢?很明顯,大約是在他被囚禁于巴士底獄之時。我們第一次發現這個名字是在剛剛提過的敕令里。有些人認為那是英文字母“AROUETL”的顛倒,而以V代U,以I代J,克雷基女侯爵將它歸之于接近巴黎的小農場韋爾泰(Veautaire);伏爾泰從一位表兄那里繼承這座農場,但未得到領主權,但像巴爾扎克一樣,阿魯埃運用其智慧取得領主地位,并于他的第一出戲的題詞中簽名為“阿魯埃·伏爾泰”。很快,他只用一個名字便能在歐洲各地表示身份。
《俄狄浦斯》這篇戲劇的發表是法國文學史上的大事。高乃依已于1659年上演他的《俄狄浦斯》,索??死账挂灿诠?30年作過《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nus),一個24歲的青年,向他們挑戰簡直是一種侮辱。尤有甚者,這是一篇亂倫的故事,可比喻成攝政者和他女兒之間的關系——這正是阿魯埃被捕下獄的原因。在梅因公爵夫人的宮廷里,這位詩人即如此解說,而大為得意。以他素有的膽識,伏爾泰請求攝政能否將該作題獻給他。攝政躊躇了一陣,卻允許題獻給他母親。此劇首次公演訂于1718年11月18日。巴黎的戲劇迷形成兩派——一派擁護攝政,另一派贊同梅因公爵夫人。人們認為兩派將以噓聲和歡呼聲互斗,而使演出大為混亂。但是,這位聰明的作者編進某些部分取悅某派,另一些部分則取悅另一派。其中以形容賴斯王(King Laius,像菲利普二世)如何解散耗費的皇宮禁衛來緩和擁護攝政者的情緒;耶穌會會員也樂于見到他們的學生從路易大帝學院上演的戲劇中獲益。不過,自由思想家狂熱地歡呼,第4幕第1場里的兩行詩,那也是伏爾泰生命的主題曲:
我們的牧師并不像愚蠢的百姓所想象的那樣;
他們全部的學問都在于我們的輕信。
兩派輪流喝彩,終局則受到全體一致的贊賞。據說,伏爾泰垂死的父親,在到達巴黎的第一天晚上,對他無用、聲名敗壞的兒子,仍然震怒異常,但當獲知他詩篇的光彩和戲劇的勝利后,不禁流出光榮的眼淚。
《俄狄浦斯》史無前例地連演45天。即使高乃依的侄子,年老的豐特內爾,也予以稱贊,雖然他曾向伏爾泰建議說其中某些詩行“太過強烈而且充滿火藥氣味”。這位蠻橫的青年以不禮貌的雙關語回答:“要修正我的缺點,那我得先拜讀你的《田園詩》。”巴黎的人民堅信亂倫的俄狄浦斯就是攝政者,而約卡斯塔就是他女兒。貝里女公爵勇敢地面對謠言,看了幾場演出。攝政者也讓此劇在他的皇宮戲院上演,并歡迎作者光臨他的宮廷。
幾個月后,一位惡意中傷的匿名詩人,發表一篇名叫《質疑菲利普》的苛評,在其中菲利普二世被控毒害幼王與篡奪王位。伏爾泰被懷疑是作者;他辯解其清白,但在許多類似的情況下,他已被視為聲名狼藉的說謊者,因此只有作者相信他的無辜。菲利普二世在懷疑中特示恩惠,僅勸他暫時離開巴黎。他回到蘇利城堡(1719年5月)。一年后,他又獲準回到巴黎。在那里,有段時間他成了貴族的貴賓。
有鑒于錢財是哲學家的寶藏,他運用敏銳的才智了解財政的問題與妙訣。他與銀行家交朋友,并因幫助巴黎兄弟會而取得供應軍隊糧餉與軍火的合約,獲利頗豐。我們的英雄是發國難財者。他不采用約翰·洛的那一套方法,而是深思遠慮地投資、放錢、取息。1722年,他的父親去世,經過一些訴訟,伏爾泰繼承了每年4250法郎的養老金。同一年,他從攝政那里獲得2000法郎的年薪?,F在他已是有錢人,不久就要成為百萬富翁。除了在宗教上,我們不能夠將他視為一位革命家。
很幸運地,由于教育的關系,他的第二部戲劇《阿爾泰米雷》(Artémire)失敗了(1720年2月15日)。他從包廂跑上舞臺,與觀眾爭論這部作品的優點。他們贊賞他的演說,但仍不同意他的論調。經過8次上演,他就將此劇收回。那年稍后,他在一次集會中宣讀他的作品《亨利亞德》的一部分,結果受到一些批評;他以一種維吉爾的姿態,將手稿投向火中;埃諾從火焰中搶回這些紙張,并自喻為搶救《埃涅阿斯紀》的奧古斯都,他還說伏爾泰現在欠他一首詩和“一雙精細的袖邊”。后來,攝政本人傾聽這篇詩的誦讀,這位詩人便又輕易地恢復了他的自豪,不論到哪里,他都要朗讀一部分。1723年,他訪問博林布魯克和他的法國妻子于奧爾良附近的蘇爾斯別墅,他們贊揚他的詩超越“所有出現于法國的詩作”。他佯裝懷疑。
同時,他和有爵位的懷疑論者交換哲學觀點,也聽到破壞英國基督教的自然神論者的言論。他開始懷疑英國在科學和哲學上已經超過法國。然而在拜訪博林布魯克或覽讀英國自然神論者以前,他已經是博林布魯克的異教信仰者。1722年,他接受盧比蒙德伯爵夫人的邀請,陪同她赴尼德蘭。她是寡婦,34歲,聰明而美麗,他24歲。在布魯塞爾,他遇到一位詩人敵手。盧梭稱贊《俄狄浦斯》,而指責伏爾泰不敬神。伏爾泰很少能耐心地忍受別人的批評,他反擊盧梭的《后世頌》(Ode to Posterity),說:“你知道嗎,我的主人?我認為這首詩頌將永寄不到它的地址?!彼麄兓ハ喙ビ?,直到盧梭去世。在伏爾泰和伯爵夫人繼續赴荷蘭途中,她向他表明對宗教的懷疑,并詢問他的觀點。他在《給幽蘭妮的信》那篇以潺潺的詩行寫成的名作中,予以答復。這首詩直到1732年才付梓,并在40年后才為伏爾泰承認。每一位敏感的基督教青年,都能認出這是他自己發展的過程之一:
那么,可愛的幽蘭妮(阿佛洛狄忒的別稱),你但愿能有任你指揮的新的一位盧克萊修,那么我該在你之前,以大膽之手,撕開迷信的掩飾,而將充斥人間的神圣謊言的危險畫面,呈露在你眼前,我的哲學該教你輕視墳墓的陰森和來世的恐懼。
這位詩人以“尊敬的步態”續續下去?!拔蚁M凵系?,我尋求我的父親”;但基督教神論信仰的是何種上帝呢?“一位我們應該痛恨的暴君。他以‘他自己的形象’來創造人類,僅僅使他們生性卑賤;他給予我們充滿罪惡的心以便有權處罰我們;他使我們愛好歡樂,因此他得以用可怕的痛苦折磨我們……”當他想要摧毀我們時,他就不給我們生存。他命令洪水吞噬大地。他派他的兒子來救贖我們的罪惡;基督死了,但很明顯死得徒然,因為他告訴我們說,我們仍然為亞當和夏娃的罪惡玷污;而且素被頌揚為仁慈的上帝之子,被認為正在等待報復機會,以將大部分的人投入地獄,其中包括所有那些未曾聽到過他的平民百姓?!拔以谶@張可恥的畫面上認不出我該崇敬的上帝,我將以侮慢和尊崇來侮辱他?!比欢?,他也感受到救世主基督觀念的高貴和生動的啟發:
看這位基督,盛大輝煌……將死亡踏在勝利的腳下,光榮地從地獄之門出來。他的例證是神圣,道德也是神圣。他私下安慰他所照亮的心,給最大的不幸以支持;若他根據的教條是基于幻象,受他欺騙仍是一種恩寵。
做結論時,這位詩人勸她對宗教下定決心,完全信任上帝,他“已經將自然宗教灌入你的心中,不會悔恨單純、坦白的精神。要相信在他的王座前,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正直者的靈魂永遠是珍貴的;要相信虔誠的佛教徒,仁慈的穆斯林苦修僧人,在他的眼中要比無情的(宿命論者)詹森派教徒或野心的教皇,蒙獲更多的恩寵”。
回到巴黎后,伏爾泰定居于波奧街的貝奈利宅邸,即現在的伏爾泰沿岸街道(1723年)。11月,他前往巨廈別墅(距巴黎9英里)參加一次名人集會。在那里,當時最偉大的演員阿德里安娜·勒庫夫勒準備宣讀新劇《瑪麗安妮》(Mariamne)。但在這次盛會舉行以前,他染上天花,當時此病的致死率極高。他立下遺囑,懺悔并等待死亡。其他的客人都遠遠避開,只有邁松侯爵從巴黎請來熱爾韋醫生。“不用一般治療此種病的藥酒,他令我喝下200品脫的檸檬水?!边@200品脫,也許多出一點或少了一點,“救了我一命”。幾個月后,他才恢復健康,從那時起,他一直以病人自居,養護他那脆弱的身體,那不得不容納耗竭之火的軀殼。
1724年,《亨利亞德》開始在知識分子中秘密流傳。它是以史詩的體裁寫成的政治廣播。以圣巴托羅繆大屠殺為藍本,從而追溯歷來宗教的罪惡:母親貢獻他們的子女焚燒于火神祭壇之前;阿伽門農(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統帥)為了換取眾神的一陣微風,而準備犧牲女兒;基督徒受羅馬人迫害,異教徒則受基督教迫害,狂熱分子“一則屠戮同胞,一則求上帝賜恩”;獻身者力圖殺戮法王。這首詩歌頌伊麗莎白幫助納瓦爾的亨利。它描寫伊夫里戰役,亨利的仁慈寬厚,他和加布里埃爾的愛情,及他奪取巴黎。它贊同亨利之皈依天主教,批評教皇權位是“對被克服者苛刻,對征服者順從的一種權位,它本著己身利益,隨時準備赦免或定罪”。
伏爾泰曾經希望《亨利亞德》會被收入法國國家的史詩,但天主教對法國同胞太過珍愛,以致無法讓他們接受此詩為他們靈魂的史詩。而且它的弊病也無法躲過有學問者的眼光。它明顯地模仿荷馬和維吉爾——戰爭的情景,詩中英雄往訪地獄,及模仿荷馬眾神的風格,人格化的抽象觀念轉化為行動——這些都破壞了發明和創作的魔力;其體裁雖為好的散文,但缺乏詩的鮮明意象。這位作者受到印刷者的蒙蔽,并未有所懷疑。他寫信給塞奧特:“敘事史詩是我的專長,或許我受欺騙了。”他是大受欺騙。
雖然如此,人們的喝彩像是為他辯護。一位法國批評家指出它比《埃涅阿斯紀》優越,腓特烈大帝則認為:“一位公正的人將會喜愛《亨利亞德》甚于荷馬的詩。”第一版馬上被搶購一空,盜印版發行于荷蘭并向法國運銷。警察查禁這本書,而每個人都買它。它被翻譯成7種不同的語言。我們可以知道它一定在英國引起了騷動。它對亨利四世聲望的重振起到了一定作用。它使法國慚愧于宗教戰爭,并造成了曾經激起人們盛怒的神學的危機。
伏爾泰一時名利雙收。他被公認為法國現存的最偉大的詩人。他在路易十五的宮廷中受到接待;王后被其戲劇感動得流淚,私下贈他1500法郎(1725年)。他寫了十余封信,抱怨和夸耀他的朝臣生活。他以平易近人的態度與貴族和平民交談。他無疑談得太多了,而那是世上最容易之事。一天晚上(1725年12月),羅昂·沙博騎士聽說他在劇院休息室長篇大論,便以一種非常優越的神情問他道:“伏爾泰先生,阿魯埃先生,您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我們不曉得他當時怎樣回答。兩天后,他們又在法蘭西劇院相遇,羅昂重復相同的問題。伏爾泰的回答有不同的記載,其中之一為,“并不追求偉大的名字,但懂得如何光大現狀”;另一則反駁道,“我的名字以我開始,你的名字到你結束”。這位高貴的貴族舉起他的手杖捶擊;這位詩人閃開,拔出劍來。阿德里安娜·勒庫夫勒當時在場,佯裝昏倒,雙方因而止戰。
2月4日,伏爾泰正在蘇利公爵家中享用午餐,聽說有人希望在皇宮大門見他。他去了,6位兇漢一撲而上,狠狠地揍他一頓。羅昂在馬車中指揮,提醒他們“不要打他的頭,他的頭可能產生一些好東西”。伏爾泰奔回蘇利家中,要求蘇利幫助他對羅昂采取法律行動。蘇利予以拒絕。這位詩人回到郊區,在當地勤練劍術。然后,他出現于凡爾賽,決心要向這位騎士報復。那時的法律規定,決斗處以極刑。一紙皇室命令叫警察監視他。羅昂拒絕和他會面。那天晚上,警察逮捕了這位詩人,使有關人士松了一口氣,他再度進了巴士底獄?!蔼z友們,”巴黎警察上尉官記載說,“全體一致地喝彩……這道明智的命令,以防止這位年輕人做出新的蠢事。”伏爾泰寫信給當局,辯護他的行為,并聲明若受釋放,自愿流放英國。他仍像以前一樣受到接待,享受一切舒適與關懷。
他的建議被采納,15天后獲得釋放,但一位侍衛受命監視他前往加來。政府官員給他致英國顯貴的介紹信和推薦信,王后繼續給他年薪。在加來等候出航時,他受到朋友們的款待。5月10日,他登船出發,隨身攜帶許多研究英國的書,他一定愿意看到他所聽說的人身、思想都很自由的國度。且讓我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