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古音及相關問題綜合研究:以復輔音聲母為中心
- 龐光華
- 3882字
- 2019-11-01 14:04:08
第四節 本課題研究的意義
本書選定這個課題來詳細研討的意義在于以下幾點:
(1)對于音韻學的意義。上古音的研究一直是音韻學界關注的重點和難點。其中關于上古音韻部的研究由于有《詩經》和先秦的群經、諸子的韻文材料,所以自從清代的顧炎武以來,通過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念孫、孔廣森、江有誥、章炳麟、黃侃、王力、李方桂、董同龢等學者的研究,上古音韻部的劃分和韻部系統的確立已經基本上完成[134]。但從現代學者章炳麟、黃侃才開始各自提出了明確的聲母系統[135]。其后高本漢、王力、李方桂、董同龢、周法高在前人的基礎上又各自提出了自己的上古音聲母系統。2003年,鄭張尚芳的《上古音系》[136]總結了自己多年來對上古音的研究,提出了新的上古音體系。前輩學者研究上古音聲母系統的主要根據是諧聲字。但是由于漢語諧聲字的情況非常復雜,學者們對諧聲現象往往作出不同的理解和處理,其中一種重要的處理方法就是用構擬復輔音來解釋發音部位相差較大的諧聲現象。學者們構擬復輔音有多種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種是西方語言學家提出的所謂漢藏語系的假設,認為漢語和藏語有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137],而現代藏語又有大量的復輔音存在[138]。于是有許多音韻學者理直氣壯地為上古漢語構擬了許多復輔音聲母。但是確立漢藏語同源詞的理論和方法近來受到了學術界的懷疑和批評,甚至漢藏語到底是否同源還是一個有待于論證的假設。本書不是要通過漢藏同源詞的比較來構擬上古音聲母,而是盡量從漢語自身的材料出發來驗證學者們構擬的復輔音聲母是否與漢語自身的材料相符合。我們在本書的研究中發現:漢語的上古音中并沒有復輔音聲母存在,上古音聲母系統如果導入復輔音的構擬,將會如王力先生所說的一樣變得非常混亂,而且會與上古漢語自身的材料相沖突,如本書所經常運用的通假字系聯法所顯示的漢字聲母之間的關系往往與復輔音構擬不相容。我們將指出學者們對用于構擬復輔音的材料大多是作了簡單化的處理,沒有深刻意識到漢語諧聲字的復雜情況,學者們用于構擬復輔音的材料實際上并不能支持他們所構擬的復輔音聲母。因此,我們的研究將有助于完善漢語上古音聲母系統的建立和一些比較困難的音值的構擬。
(2)對于訓詁學的意義。我國的訓詁學在清代有了登峰造極的發展,這與清代古音學的發展有密切的關系。取得重要成就的訓詁學家有不少是古音學家,如顧炎武、江永、錢大昕、戴震、孔廣森、段玉裁、王念孫等人。清代小學家以及晚清以來的劉申叔、黃侃等著名學者大都認為正宗的訓詁學的方法是聲訓,訓詁學的方法強調因聲求義[139],不拘字形。正確地運用通假的方法來研究訓詁是清代小學繁榮的重要原因[140]。而講通假必須根據古音,古音包含韻母和聲母兩個方面(且不論聲調)。清代的古韻之學很先進,而古聲紐之學不能與之比肩[141]。這非常不利于訓詁學家對通假字的確認。清代著名學者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是講通假講得很好的專書,然而朱駿聲此書有不少的錯誤往往就出在輕視了聲紐間的關系,把本來不是通假關系的字看成了通假字[142]。另外,近百年來,古文字材料大量發現,古文字學有了相當大的發展。但是古文字材料中遍地是通假字,不明古音通假將無所措手足。本書對上古音中聲母的諧聲關系的研究將有助于訓詁學家們對文字之間通假關系的確立。例如有不少的古文字學家認為明母和來母能夠直接相通,列舉了一些諧聲字材料作為根據,本書在逐一辨析這些諧聲字材料后,認為這些材料有許多不能成為明母和來母相通的證據。然而在一定的語音條件下,明母與來母似乎又可以相通。關鍵是要找出特殊的語音條件,以及比較確鑿的音變證據。
(3)對文字學的意義。自從《說文》以來,對文字的結構的分析,尤其是對形聲字的形聲結構的分析是文字學家們關注的一大焦點。然而只有很少的學者注意到了形聲字中有自反的原理。也很少有學者注意到在文字的偏旁結構中可能存在著訓讀的現象。對這兩個問題的討論將成為本書的兩個專節。這兩節的討論將有助于解釋一些似乎奇怪的諧聲現象,從而也說明不用構擬復輔音聲母同樣能夠合理地解釋漢字中的一些比較復雜的諧聲現象。
(4)對古文獻學的意義。我國的古文獻學與經學有密切關系,《經典釋文》是漢代至六朝的經學家們對上古經典的注音的總匯,其中包含許多的異讀音。這些異讀音被有的音韻學者用來構擬復輔音。實際上,《經典釋文》中的異讀音包含很復雜的現象。其中很重要的一種體例是六朝的經學家們常常用異讀音來表示不同的訓詁和不同的文本,甚至用注音來表示錯字。《經典釋文》中還有不少的訓讀現象,這是利用《經典釋文》的學者經常忽視的。本書有專節討論經典中的異讀音的問題,這對于學者們正確利用古代學者對經典的注釋會有參考價值。
(5)對漢藏語研究的意義。本書是以漢語自身的材料為討論對象,并不借助漢藏語比較。但是我們的研究卻有助于對漢藏語到底是否同源的討論[143],因為我們的研究表明,漢語上古音中很可能沒有復輔音聲母,而從古到今的藏語中倒有大量的復輔音聲母存在,因此對漢語和藏語之間的關系詞到底是同源詞還是借詞就要慎重研究[144]。我們在本章中有專節詳細討論漢藏語的關系問題,我們后面對復輔音問題的詳盡的論述將進一步支持我們的觀點。我們這里僅僅指出一點:我們中華民族和漢語是不斷發展的。由于漢文化長期的優勢地位,漢語在歷史發展中不斷漢化了其他的一些非漢語民族,從而使他們融入漢民族中[145],這不可避免地把他們本民族的語言的一些特征也帶進了漢語。如《隋書·經籍志一》曰:“又后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經夷語,后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錄其本言,相傳教習,謂之‘國語’。”后魏就是北魏,本來是說鮮卑語[146],漢化之后,竟連本民族的語言都不懂了,需要進行專門的“教習”。隨著方言的融合,這些民族語言的語音現象就會擴展到漢語的通語中[147]。我們認為應該用民族交流與融合以及語言接觸來解釋漢藏語的關系詞[148],而不應當輕易地認為二者之間有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149]。有證據表明至少在殷商的甲骨文時期,漢民族與現代藏族的先民就是不同的民族,而且是非常敵對的民族,彼此說不同的語言。而且有考古學上的證據表明西藏高原在舊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文化存在[150],也就是說,即使漢民族與藏民族有種族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那么在舊石器時代就已經分化為不同的人群了。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利用漢語和藏語有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這一假設來構擬漢語上古音系在方法論上是站不住的[151]。漢語的上古音時代距今最遠不過三千年,而漢民族與藏民族的分化肯定是在距今萬年甚至數萬年以前[152]。我在后面的專節中列舉的理由應該是比較充分的。王力先生《先秦古韻擬測問題》[153]一文稱:“至于先秦古韻的擬測,雖然也可以利用漢藏語比較,但是我們的目的不在于重建共同漢藏語;而且,直到現在為止,這一方面也還沒有做出滿意的成績。一般做法是依靠三種材料:第一種是《詩經》及其他先秦韻文;第二種是漢字的諧聲系統;第三種是《切韻》音系(從這個音系往上推)。”郭錫良教授《音韻問題答梅祖麟》[154]也說:“要求《詩經》時代的上古漢語同古藏語相似,是很不合理的。……我們認為,上古漢語不可能、也不應該與古藏語太相似;……構擬要看對象,如果是重建漢藏共同語,當然要用漢藏語比較材料,只能采用歷史比較的方法;如果是構擬史料豐富的先秦的《詩經》音系,當然應該以文獻資料為主,適當參考其他資料,采取以歷史文獻考證為基礎的內部構擬法。李方桂先生深明此理,所以盡管他掌握了非常多的漢藏語材料,他在《上古音研究》中卻極少引用。”[155]何九盈教授《漢語和親屬語言比較研究的基本原則》[156]一文明確表示不同意包擬古等國外學者過分強調比較構擬的做法,何先生說:“我的看法剛好和他[157]相反。上古音的構擬并不代表漢語的原始形式,它與親屬語言的距離還相當遙遠,故不可能也不應該‘與親屬語言的形式密合’。在上古音構擬中亂用‘比較構擬’,其必然的結果是把上古音的面貌弄成一個非驢非馬的樣子。”后來羅杰瑞先生在《早期漢語三等介音的來源》[158]的講演中大概是受到了王力、郭錫良等學者的啟發,也意識到:“用漢藏語比較得來的音是共同漢藏語的音,不是漢語上古音。”而且藏民族在與漢民族分化以后地處西戎,與西域其他各族有眾多的文化交流,甚至是一些印歐民族,并非處于民族文化幽閉和孤立的狀態,其語言文化不可能沒有變異,甚至會有非常大的變遷,如同隋唐時代的日本語言和文化在漢文化的影響下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樣。另外,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1500年左右,雅利安人在中亞的大規模的征服行動難道對西域及西羌民族會沒有一點影響嗎?這有待于今后學術界的研究。如果根據漢民族與藏民族有種族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就輕易地將漢語和藏語進行比對,那么漢民族與蒙古族、鮮卑族、滿族等等其他很多民族都屬于蒙古人種,具有種族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我們是否就能夠將漢語和蒙古語、滿語等語言進行比對呢?而且根據現代很多學者的觀點,現代人類都具有一個共同的來源,最早是來源于非洲[159]。那么根據這個學說,就可以說漢語不僅與藏語同源,而且與印歐語也同源,也就是與梵語、波斯語、希臘語、拉丁語等等都同源,我們難道能夠利用這個觀點來參照上古的梵語、波斯語、希臘語、拉丁語等等去構擬漢語上古音嗎[160]?日本民族、蒙古民族與我漢民族都是蒙古人種,但根本沒有語言上的同源關系,學術界沒有一人把漢語看成與蒙古語、日語同源,可見人種是否同源與語言是否同源根本是兩回事。語言學者千萬不能根據漢語民族與藏語民族可能有人種上的同源關系,就說漢語和藏語有發生學上的同源關系。我們希望根據漢藏語同源的假設來構擬漢語上古音的學者們能夠認真考慮我們的意見[161],我們的主張絕不是一味立異[162],更何況漢藏語還未必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