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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本書的重要原則和理論闡釋

在這一節中要對本書涉及的一些理論原則問題作明確的闡釋。

(1)本書認定凡是學者們構擬的上古漢語的復輔音聲母ab(暫時用ab這個符號來表示,a和b是兩個單輔音),其a和b這兩個單輔音絕對沒有互相通假的可能。如果能夠證明a和b之間存在著古音通假關系,那么ab復聲母就不能成立。同樣的道理,假設ab復聲母存在,那么由這個復聲母分化而來的a和b這兩個單聲母之間就斷然不會有古音通假關系。這個前提,在理論上是無可非難的,這是本書用通假字系聯法來攻破古有復聲母說的重要前提。

(2)本書還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是認定凡是復聲母CL-,其中的C代表塞音聲母,在音理上不能夠與單輔音l發生通假關系。例如,假設有復聲母kl存在,那么kl復聲母就不可能與單輔音的l發生通假關系。除非kl復聲母已經分化為單輔音l,才有可能與單輔音l發生通假關系。這個前提萬分重要,是本書許多論證的基礎。我們認為這個提法在音理上是完全正確的。因為kl這樣的塞音加上邊音的復聲母,從音理上看,p或t、k之類的塞音是強勢音,而處于介音位置的l是弱勢的邊音,是比較次要的音素,所以kl中的k在決定諧聲關系或通假關系的時候所發揮的作用要大于l。kl和k能否相通尚不能有清楚的定論,至于kl與l在音理上則是沒有相通假或諧聲的可能。這從音理上是完全可以下斷言的。我們對此還可以做一個音理上的推導:klang與kang、lang這兩個音比較起來,klang在音理上更接近于kang,而不是lang;如果klang與lang之間可以有通假關系,那么klang與kang就更應該可以相通。這樣一來,kang、lang都可與klang相通轉,因此kang與lang至少在一定的程度上和在一定的范圍內可以相通。然而主張古有復聲母的學者堅決認為kang與lang之間不能相通。這就是理論上的自相矛盾。所以復聲母kl能夠與單輔音l相通假或者相諧聲的觀點一定不能自圓其說。因此,本書認為凡是主張復聲母kl能夠與單輔音l相通假或者相諧聲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我們的這個觀點是很重要的,這將從根本上否定雅洪托夫提出的上古音的二等字都帶有介音l的觀點。因為雅洪托夫主張的上古音中的二等字都是帶有l的復聲母,是為了解釋二等字多與來母字相通或相諧的問題[163]。現在我們認為即使采用雅洪托夫的說法,認為上古音中的二等字是帶l的復聲母,也不能夠與單輔音聲母的l相通。因此,我們認為雅洪托夫的這個著名的觀點實際上并不能夠解決問題,不打算予以采納。后面有專門一節討論上古音中的來母的音值問題,按照我們的論述,從多方面的材料來看,上古音中的來母實際上不是l,而應該是l這樣的送氣音,這個送氣流音有一個音位變體是l-。上古還存在舌根邊音的L-。只有這樣構擬才能解釋關于來母的很多復雜的諧聲現象。后文將會有詳細的討論。而l顯然是沒有理由會作為介音成分出現的。

(3)假設有復聲母ab,其中的a代表擦音s、z、h、?,b代表塞音p、t、k等。本書認定在這樣的復聲母結構中,ab式復聲母在音理上不可能與單聲母a發生通假關系。因為作為擦音的a(即s、z、h、?),相對于塞音的b(即p、t、k等)是弱勢音,這樣的ab式復聲母的音勢在更大的程度上應該是取決于b,而不是a。因此,ab式復聲母是否有可能與單輔音聲母b相通,還需要作嚴密的論證。但沒有可能與單輔音聲母a相通。本書的這個前提在音理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這個前提與本書所采用的通假字系聯法密切相關。

以上三個前提應該是沒有疑問的。我們現在還要進一步提出一個假設:

(4)任何真正的復輔音聲母都不能與單輔音聲母發生諧聲和通假關系。假設有復聲母kl,那么kl既不能與單輔音的k發生諧聲和通假關系,也不能與單輔音的l發生諧聲和通假關系。對于這個假設,可以舉出三個證據:

第一,我們可以舉出李方桂先生《上古音研究》中擬音為證。李方桂《上古音研究》的上古音聲母系統中沒有復聲母的位置,但此書“上古的介音”一節討論了上古音中的可能存在復聲母的問題,并且說:“高本漢等已經擬有sl-、sn-等復聲母,我覺得也該有st-、sk-等復聲母,這個s可以算是一個詞頭prefix,也因此在上古漢語的構詞學里將占很重要的位置,與漢語有關系的藏語就明顯地有個s-詞頭(參看Conrady,1896)。”而且李方桂在各韻部的例字中構擬了不少的復聲母。從李方桂構擬的具體的復聲母中可以看出李方桂對諧聲和通假的語音條件的理解。如人們常舉的“各/落”,一般主張復聲母的學者只認為“落”的上古音聲母是復聲母gl或gr,似乎并不認為“各”的上古音聲母是復輔音。但是李方桂《上古音研究》第58頁魚部的擬音是:“各”klak,“落”glak。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330頁的擬音是:“各”klaag,“落”graag。兩家都把“各”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kl。也就是說李方桂、鄭張尚芳都認為只有假設“各”是復聲母kl,才有可能與gl或gr發生諧聲關系。這事實上就是從音理上否定了單聲母k能與復聲母gl或gr發生通假關系或諧聲關系的可能性。我們完全贊同這樣的觀點。再如,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409頁對“龍”字的擬音b·ro?也值得注意,其之所以在前面加上b,顯然是為了解釋與並母的“龐”(鄭張先生擬音為broo?)字相諧聲的問題[164]。我們且不論其是非[165],但可以看出鄭張尚芳先生明顯認為上古音中的復輔音聲母br不能與單輔音聲母r在音理上發生諧聲關系。我們對鄭張先生的這個觀點表示贊同。

第二,北京大學孫玉文教授告訴我:單輔音聲母的字與復輔音聲母的字(暫時假設上古漢語有復聲母,并依照一般學者的構擬)不能夠組合成雙聲聯綿詞。如果采取雅洪托夫或李方桂的觀點,認為二等字有介音l/r,那么有的明顯是雙聲的聯綿詞,就不能成為雙聲關系了。如:上古就有的雙聲聯綿詞“綿蠻”,其中的“蠻”是二等字,按照雅洪托夫或李方桂的構擬,二者的聲母關系就是m與ml/mr,這樣“綿蠻”就不是雙聲關系了。這就說明即使上古漢語真的有復聲母,也與單聲母有顯著的區別,不能構成雙聲聯綿詞。這個事實也可以證明單輔音聲母的字與復輔音聲母的字不大可能發生諧聲關系和通假關系。

第三,古人的聲訓往往關系到同源詞的問題[166]。我們認為在古代的聲訓材料中,不存在復聲母與單聲母之間發生聲訓關系的現象。姑舉一例:《白虎通·五行》:“呂者,巨也。”《太平御覽》卷二十七引《風俗通》:“呂之言巨也。”蔡邕《月令章句》:“呂,距也。”這樣的材料只可解釋為聲訓。也就是說古人認為“呂”與“巨”在音義上有同源關系,我們斷然不能把“呂”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復聲母gl[167],而同時把“巨”的上古音聲母構擬為單輔音的g[168]。因為古人認為“呂”和“巨”是聲訓關系,就是說“呂”與“巨”在音義上有同源關系,如果是這樣擬音,二者便沒有理由成為同源關系。因此,這樣的聲訓材料反而從音理上可以證明“呂”的上古音聲母不是復輔音gl,而是單輔音的來母。而且按照學者們的意見,gl型的復輔音的演變趨勢是前面的塞音g脫落(因為是濁音),而后面的l得以保存[169]。因此,gl如果在漢代已經失去g而變為l,則仍然不可能與g發生聲訓關系。這就說明上古音中的來母不會是單純的邊音l-,我們后面有詳細的討論。我們用通假字系聯法可以證明“呂”的上古音就是來母。如:考戰國時的金文中山王鼎銘文中有一個從“呂”從“心”的字(上下結構),學者們皆考定為“慮”的假借字或異體字[170]。而“慮”字從不與見群母字發生通假關系[171],其上古音聲母不會是gl-,因此這就反過來證明“呂”的上古音聲母也是來母,不會是復聲母gl-。又如:在上古文獻中,“呂”與“旅、魯”有通假關系[172],而“旅、魯”都不與見群母字發生通假關系,二者的上古音不會是復聲母gl/kl,否則就不能與“呂”存在通假關系。這就反證“呂”的聲母也不可能是聲母gl-。又如:古有聯綿詞“呂梁”,如《莊子·達聲》:“孔子觀于呂梁。”[173]《釋文》引司馬云:“呂梁,河水有石絕處。”《呂氏春秋·愛類》:“呂梁未發。”[174]“呂梁”必為雙聲聯綿詞,而“梁”的上古音不可能是復聲母gl/kl,這也說明“呂”的上古音不會是復聲母gl/kl,否則“呂梁”就不是雙聲了。又如:考《史記·蔡澤列傳》:“而從唐舉相。”《集解》引荀卿曰:“梁有唐舉。”《索隱》:“荀卿書作‘唐莒’。”則分明以“舉”和“莒”是通假字,“舉”的上古音只能是單輔音的見母,那么“莒”也肯定是見母,不可能是復聲母kl。否則這里的通假關系不能解釋。

以上這個假設跟本書中的一些通假字系聯有一定的關系。

自從李方桂《上古音研究》提出了中古音的二等字在上古音中有介音成分r,這個觀點得到廣泛接受。李方桂先生構擬二等介音r,是為了解釋中古二等韻所配的聲母往往是卷舌音。李方桂在《上古音研究》第22頁說:“因此我在前面討論聲母的時候已經提起二等韻里在上古時代應當有一個舌尖音卷舌化的介音r,而不認為二等韻的元音與一等韻有任何不同。”可見李方桂構擬的r介音不同于一般的復聲母的第二個輔音。因為學者們構擬的復聲母ab在演變為中古音聲母的時候,是分化為a或b兩個單輔音,也就是說ab復聲母在演變中會脫落其中的a或b,而李方桂說的r是使聲母發生卷舌化音變,然后消失,任何時候都不會導致第一個輔音脫落。因此,即使上古音中果真存在二等介音r,這樣的聲母也與一般的復聲母的后置輔音有大不相同的性質,不能算是典型的復聲母,只能當作介音看待[175]。況且本書有理由不采取李方桂構擬的r介音的觀點[176]。王力先生的上古音系中就沒有r介音。另外,日本學者平山久雄《用聲母腭化因素j代替上古漢語的介音r》[177]一文也明確反對李方桂先生主張的上古二等韻有r介音的觀點。

值得注意的是李方桂從來不用Cr-型的聲母結構去解釋塞音聲母與來母諧聲的問題。現在有一些學者主張上古音中的來母不是l,而是r,于是認為Cr-型的聲母可與C或來母諧聲,這與李方桂的主張完全不同。我們上文已經說過不能同意這樣的音理分析。所以,主張古有復聲母的學者不能援引李方桂關于r介音的構擬作為擋箭牌。我們重申:Cr-型的聲母結構在音理上既不能與單聲母的C 諧聲,也不能與單輔音的來母諧聲。

這樣,上古音中的來母的音值和喻四的音值問題就變得很突出。我們的觀點是上古音中的來母應該是送氣流音的lh,這個送氣流音同時有兩個音位變體,一是l-,一是h-。喻四的音值,我們姑且采用李方桂《上古音研究》的意見,構擬為r-。王力先生《漢語語音史》構擬為舌面邊音。實際上,李方桂和王力的構擬是很接近的。因為喻四實際上也只出現在三等韻,照理會帶有三等介音j。而rj在音值上與是相當接近的[178],就如同泥母三等與日母的關系[179]。不過,我們認為李方桂和王力對上古音中的喻四音值的構擬雖然比較接近,但是李方桂的構擬更加合理[180]

在以上三個大前提確立以后,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要解決。那就是a和b兩個單輔音,我們怎樣才能確定二者之間能夠相通,也就是會發生音變關系呢?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因為只要我們一旦證明了a和b這兩個單輔音之間有音變關系,那么ab型或ba型復輔音聲母就不能成立。本書采用了一系列的方法,其中之一是我們從古書本身發現一些線索可以證明a和b在古音中確實能夠通假。這里要做一些比較詳細的討論。

本書常常采用通假字系聯法來證明學者們構擬的復輔音往往與古漢語的通假字系統相沖突,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明確地認為那些復輔音的構擬都是不能成立的。但是我們立論的前提是那些相互系聯起來的通假字必須是真正的通假字。而我國古籍中的異文、異讀的現象很復雜,有時候要確立兩個異文、異讀的字是否是通假字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古書中發現了東漢大學者鄭玄在注釋《周禮》的時候,經常使用“聲之誤”這樣的術語。我們認為凡是鄭玄認為是“聲之誤”的地方,可以肯定地認為就是通假字,也就是二者之間有音變關系。因為“聲之誤”這個術語的意思只能理解為:第一,一個聲音被錯誤地讀成了另外一個相近的聲音;第二,由于兩個字聲音相同或相近,結果一個字被錯誤地寫成了另一個字。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聲之誤”都只能認為是直接的音變,也就是通假,而與復輔音沒有關系。因此,詳細地考察鄭玄說的“聲之誤”,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在鄭玄心中的通假字,從而確知在東漢以前的聲母之間的通轉關系。而只要證明了兩個字是通假關系,那么它們的聲母之間的關系就一定是音變的關系,而不是由復輔音分化而成。我們對鄭玄注中的“聲之誤”做過窮盡性的考察,現在舉例說明如下。

例一,《周禮·典婦功》:“凡授嬪婦功。”注:“授當為受,聲之誤。”“受、授”的古音皆為禪母幽部。鄭玄稱之為“聲之誤”是說正因為二者音同,所以“受”才誤成了“授”。

例二,《周禮·司市》:“上旌于思次以令市。”注:“玄謂思當為司字,聲之誤也。”司與思的古音同為心母之部,而鄭玄稱之為“聲之誤”就是因為二者同音,所以“司”才誤成了“思”。

例三,《周禮·委人》:“凡其余聚以待頒賜。”注:“余當為馀,聲之誤也。”馀和余的古音都是余母魚部。而鄭玄稱之為“聲之誤”就是因為二者同音,所以“馀”才誤成了“余”。

例四,《周禮·內饗》:“豕盲眡而交睫腥。”注:“腥當為星,聲之誤也。”腥與星古音全同,而鄭玄認為是“聲之誤”,因為腥與星古音相同,所以“星”字被誤成了“腥”。

例五,《周禮·男巫》:“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注:“玄謂衍讀為延,聲之誤也。”衍和延的古音都是余母元部,而鄭玄以之為“聲之誤”,是說因為二者古音相同,所以“延”才誤成了“衍”。

以上五例表明在鄭玄的眼中,由于兩個字讀音相同,結果一個字被錯誤地寫成了另一個字,這種情況叫作“聲之誤”。這樣典型的例子說明鄭玄說的“聲之誤”一定表明了古音相通,不可能牽涉到復聲母的問題。后來其他學者的“聲之誤”例子,也是同樣的原則。如《荀子·大略》:“仁非其里而虛之,非禮也。”楊注:“虛讀為居,聲之誤也。”“虛”的上古音為曉母魚部,“居”的上古音是見母魚部,同為喉牙音,完全符合通假的條件,與復輔音無關[181]。因此,這就有利于我們利用鄭玄注中的“聲之誤”來確定通假字。如:

例一,《周禮·臘人》:“凡祭祀,共豆脯,薦脯、膴胖,凡臘物。”注:“脯非豆實,豆當為羞,聲之誤。”“羞”是心母,“豆”是定母。這是漢代以前心母可與定母相通的鐵證。這還可以解釋上古音中的心母的“羞”的確可以從透母的“丑”得聲,因為在古代方音中“心母”與“透母”確實可以發生音轉。[182]則sd、st、sth這樣的復輔音聲母都不能成立,凡是古漢語中的心母與定母、端母、透母相諧聲的現象都與復聲母無關,只能是音變關系。我們對此在本書第三章中還有進一步的討論。

例二,《禮記·檀弓上》:“其慎也,蓋殯也。”注:“慎當為引。禮家讀‘然’,聲之誤也。”《經典釋文》;“慎,依注作引。羊刃反。”“慎”的上古音是禪母真部,“引”的上古音是余母真部,“然”的上古音是日母元部。鄭玄稱“聲之誤”是說“然”的上古音可以與“慎、引”相通。這個有力的證據表明在東漢以前,日母與禪母、余母音近可通。我們這里還補充一個材料:《方言》卷十一:“自關而東,趙、魏之郊謂之鼅鼄或謂之蠾蝓(注:燭臾二音)。蠾蝓者,侏儒語之轉也。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之蝳蜍(注:齊人又呼社公,亦言周公,音毒余)。”據《方言》此文,“蠾蝓”可以音轉為“侏儒”,《方言》稱為“語之轉也”。而“儒”是日母,“蝓”是余母,二者之間確實可以通轉,與任何復聲母都沒有關系。

例三,《周禮·典瑞》:“侯執信圭伯執躬圭。”注:“信當為身,聲之誤也。”《經典釋文》:“信音身。”信的古音為心母真部,身的古音為書母真部。鄭玄認為“身”音可以誤成“信”音,也就是“身”音可以音變為“信”音,這分明是說書母與心母上古音相通。從音理上講,“心母”與“書母”都是清擦音,發音方法相同。心母為舌尖齒音,書母為舌面顎音,發音部位相去也不遠,所以二者音近可通。

例四,《周禮·士師》:“若邦兇荒則以荒辯之法治之。”注:“玄謂‘辯’當為‘貶’,聲之誤也。遭饑荒,則刑罰國事有所貶損。”“貶”的古音為幫母談部,收m尾;“辯”的古音為并母元部,收n尾,而鄭玄說二者是“聲之誤”的關系,也就是可以相通。這是什么原因呢?我們認為這就是學者們說的“異化現象”,因為“貶”的聲母是唇音,與m尾可以發生異化作用。可知異化現象早在漢代就已經存在。[183]

例五,《禮記·曲禮上》:“故曰疑而筮之,則弗非也;日而行事,則必踐之。”注:“踐讀曰善,聲之誤也。”《經典釋文》:“踐,依注音善。”“踐”的上古音是從母元部,“善”的上古音是禪母元部。鄭玄稱“聲之誤”是說“善”可以音變為“踐”,也就是說在東漢以前禪母與從母可以相通。

例六,《周禮·考工記·匠人》:“里為式然后可以傅眾力。”鄭玄注:“里讀為已,聲之誤也。”《四部叢刊》本的《經典釋文》:“里音己。”《十三經注疏》本《經典釋文》作:“里音以。”《四庫全書》本《經典釋文》作:“里讀為已,音以,出注。”黃焯《經典釋文匯校》[184]對此沒有任何討論。賈公彥疏:“釋曰必破‘里’為‘己’者,‘里’則于義無取,為‘已’則于義合,故從已也。”從《周禮》的上下文和各本《經典釋文》考察,可以明確的是“里讀為已”的“已”是已經的“已”,而不是自己的“己”。“已”的上古音是余母之部,“里”的上古音是來母之部,余母古與定母相近,與來母旁紐為雙聲,音近可通,符合聲音通轉的條件,不可能有復輔音的問題。

例七,《尚書·君牙》:“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傳:“冬大寒,亦天之常道。民猶怨嗟。”《互注》:“《禮記·緇衣》‘《君雅》曰:夏日暑雨,小民惟曰怨資;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注云‘資’當為‘至’,齊魯之語,聲之誤也。‘祁’之言‘是’也,齊西偏之語也。”這里事實上也是引用了鄭玄的說法。“至”的上古音為章母,為舌音;“資”的上古音為精母,為齒頭音,二者本是有所區別的。但是正如鄭玄所說,在漢代以前的齊魯方言中,“至”與“資”音近可通,所以鄭玄稱其為“聲之誤”。龍宇純《上古音芻議》[185]列舉了大量的照三系字與精系字互為諧聲的例子,此不轉錄。我們在研究上古音系的時候千萬不可忽視方音的存在及其擴散從而對雅言造成的影響。這就可以合理地解釋一個諧聲關系:叔/椒。“叔”的上古音是書母覺部,“椒”的上古音是精母幽部,書母與精母的關系似乎比較疏遠,但是我們現在知道在漢代以前的齊魯方言中,精母與章母音近可通,而章母與書母旁紐為雙聲,都是照三系字,發音部位相同,可以通假。正因為如此,從“叔”得聲的“椒”可以讀為精母。這是古代方言中的音變,與任何復輔音聲母都沒有關系。

例八,《禮記·禮運》:“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注:“蕢讀為由,聲之誤也。由,堛也。”“蕢”的上古音是群母微部,“由”是余母幽部,二者的聲母韻母都有較大區別。而鄭玄明稱二者可以通假。這該怎樣解釋呢?我們說過如果能確定是通假關系,那么就一定不會是復輔音的分化。考《說文》:“蕢,艸器也。從艸,貴聲。臾,古文蕢。象形。《論語》曰‘有荷臾而過孔氏之門’。”今本《論語·憲問》“臾”作“蕢”。可知“蕢”的古文作“臾”。那么“臾”這個字就有了兩個不同的讀音,代表兩個不同的字,一是作為“蕢”的古文(又見《廣韻·至韻》),為群母微部;一是余母侯部,就是見于《說文·申部》的訓為“束縛捽抴”的“臾”,中古音“羊朱切”。《禮記·禮運》的“蕢”字一定有別本或古本作“臾”,漢代有的學者把“臾”釋讀為“蕢”,但鄭玄認為應該讀為“由”。余母侯部的“臾”和余母幽部的“由”古音很近,完全可以通轉。所以不能根據鄭玄說的“蕢讀為由”來構擬任何復輔音聲母。退一步說,如果這里的“蕢”真的就是群母微部字,那么也只能說群母與余母在東漢以前的上古音中確實能相通,因為鄭玄說“蕢”與“由”的古音關系是“聲之誤”,而且鄭玄用了“讀為”這樣的術語,那么可以很明確地判定“蕢”與“由”是通假字,這是毫無可疑的。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6頁“”字條注:“凡言讀若者皆擬其音也;凡傳注言讀為者,皆易其字也。注經必兼茲二者,故有讀為,有讀若。”段玉裁說的“易其字”就是說的通假。王引之《經義述聞》第三十二“經文假借”條稱:“是以漢世經師作注有‘讀為’之例,有‘當作’之條,皆由聲同聲近者。”既然是通假字,那就只能說“蕢”可以音變為“由”,這與復輔音毫無關系。

例九,我們現在討論一個最麻煩的例子:《禮記·喪大記》:“君、大夫鬊爪實于綠中,士埋之。”鄭玄注:“‘綠’當為‘角’,聲之誤也。角中,謂棺內四隅也。鬊,亂發也;將實爪發棺中,必為小囊盛之。此‘綠’或為‘簍’。”孔穎達《正義》:“知‘綠’當為‘角’者,上文‘綠’為色以飾棺裹,非藏物之處。以‘綠’與‘角’聲相近。經云‘綠中’,故讀‘綠’為‘角’。”《經典釋文》[186]第794頁:“綠音角,出注。”《十三經注疏》本《禮記正義》所附《釋文》無此言。朱彬《禮記訓纂》[187]從《釋文》:“綠音角,出注。”從鄭玄注可知,至少在東漢時,見母字的“角”可以音變為來母字的“綠”,所以鄭玄說“綠”是“角”的“聲之誤”。孔穎達明明說過:“‘綠’與‘角’聲相近。”這句話的意思只能理解為“綠”與“角”的古音可以通轉,也就是可以互相假借。孫希旦《禮記集解》卷四十四《喪大記》第二十二之二[188]稱:“愚謂‘綠’當為‘簍’。”即使從孫希旦之說“綠”為“簍”。這里的“簍”正如《經典釋文》的注音也是“魯口反”,為來母字。因此,我們根據《禮記·喪大記》的鄭玄注,可以比較明確地認為在漢代及其以前的方言中,見母可以與來母相通,這是直接的音變,與任何復輔音無關。

考鄭玄注《周禮》《禮記》《詩經》共有“聲之誤”一語80次。其中《毛詩》鄭箋有一次。《詩經·大雅·綿》:“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毛傳:“言不失繩直也,乘謂之縮,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廐庫為次,居室為后。”鄭箋云:“繩者營其廣輪方制之正也。既正,則以索縮其筑版,上下相承而起,廟成則嚴顯翼翼然。‘乘’聲之誤,當為‘繩’也。”《經典釋文》:“‘繩’如字,本或作‘乘’。案《經》作‘繩’,《傳》作‘乘’;《箋》云《傳》破之‘乘’字,后人遂誤改《經》文。”“繩”與“乘”古音相通,都是船紐蒸部,完全符合通轉的條件,絕對與復輔音無關。鄭玄注《周禮》《禮記》用“聲之誤”者共有79次,除了這里舉的“綠”為“角”的“聲之誤”之外,尚有78次。我對這78例的“聲之誤”作了窮盡性的考察,發現沒有一例與音韻學家說的復輔音有關,78例全部符合古音通轉的條件和規律。在鄭玄的80次“聲之誤”用例中,難道偏偏就可以認為“綠”和“角”是與復輔音有關嗎?正如先賢所說“例不十,法不立”。我們只能認為“綠”與“角”是古音相通,也就是來母與見母可以相通。其聲母通轉在音理上是可以解釋的,我們在第三章討論來母的上古音值的時候會作詳盡的研究。總之,見母與來母相通或相諧聲與復輔音無關。更何況古文獻明稱“角”曾有來母音。

我們可以舉出另一個例子:“隆”是三等字,“降”在中古以后無論讀見母還是匣母都是二等字。《說文》:“隆,豐大也。從生降聲。”力中切。王念孫《讀書雜志·墨子第一》[189]“隆”條曰:“念孫案,古者‘降’與‘隆’通,不煩改字。……是隆、降古同聲,故‘隆’字亦通作‘降’。”王念孫在此列舉了大量的異文材料,證據確鑿,不容置疑。《讀書雜志·荀子第八》[190]“隆物”條也稱:“念孫案,‘降’與‘隆’同。古字或以‘隆’為‘降’。”《詩經·小雅·都人士》:“彼君子女,綢直如發。”鄭箋云:“無隆殺也。”《經典釋文》:“‘隆’俗本作‘降’。”[191]“降”與“隆”古音相通是沒有疑問的。既然二者是通假字,那么正如我們在本書的緒論指出的一樣,這一定是見母與來母能夠直接相通,與復輔音無關[192]

以上關于利用鄭玄“聲之誤”來討論古代的音變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也是我們以古證古的原則的體現。我們堅決不贊成以審音為幌子而以今律古、以今臆古。

本書還經常使用通假字系聯法。這種方法我們在這里也有必要稍作交代。如果我們從古代文獻中可以確認a和b兩個字是通假字,有確鑿不易的證據(如大量的異文材料,聲訓,以及清代小學家的訓詁學等),而a或b中的一個又絕對不與ab或ba式復聲母發生關系,那么我們就可以判定a或b中的另一個也不會與ab或ba式復聲母發生關系。這就是通假字系聯法。我們力求從古代典籍本身找出古人認定是音變或音通的材料[193],并作為我們反駁復聲母說的根據。運用通假字是本書中經常使用的方法,對于確立古音通假的條例,本書基本上是采用清儒的辦法。但是本書特別強調一切結論都應該是從材料和事實出發,而不是從預先設定的理論假設出發。

本書堅信王國維《再與林博士論洛誥書》[194]所說:“吾儕當以事實決事實,而不當以后世之理論決事實,此又今日為學者之所當然也。”因此,對于確立是否是通假字,主要應當依據材料本身而定。我們姑且對古音聲母通轉的條件作出幾條通則:

第一,凡是發音部位相同的聲母均可以通轉,其中包括塞音、塞擦音、擦音與同部位的鼻音可以通轉;舌尖塞音與同部位的邊音可以通轉。因為二者只有發音方法的不同,發音部位相同足可以使得彼此相通[195]

第二,發音方法的相同有時能夠使得發音部位不同的聲母可以相通,例如根據本書第三章的論述,合口介音u可以使得喉牙音的曉母與唇音的明母相通。這是因為合口介音u有使聲母發生唇齒化音變的功能,類似的例子如廣東方言可以把“科學”的“科”讀為fo平聲[196]。曉母合口字與f-聲母可以相通。雖然二者的發音部位相去甚遠,然而二者相通是事實,非理論假設所能否定。最值得注意的例子是西安方言中的舌尖塞擦音或翹舌塞擦音音變為唇齒塞擦音的現象。據《現代漢語方言大辭典(合訂本)》第一冊77頁:西安方言“老派話不與合口呼相拼。古知系合口字與宕攝莊組字和江攝知莊組字以及其他少數字老派讀[pf、pf‘、f、v],新派讀[197]……城區和水流、新合、灞橋、長延堡、三橋、草灘讀[pf、pf‘]聲母的字,狄寨讀[198]”。這種音變是明顯的唇齒化音變[199]

又如,s-與h-或x-發音部位相去較遠,然而三者都是清擦音,發音方法相同。在古代的方言中有許多證據表明s-與h-或x-彼此確實可以相通,我們必須正視事實本身,不得主觀地歪曲事實以遷就理論。

第三,介音成分可能會導致發音部位不同的聲母發生通轉關系。這在古今音變和現代方言中有很多證據。

第四,在語音中的同化作用、異化作用、弱化作用[200]、強化作用[201]、腭化作用[202],以及鼻輔音向口輔音轉化、音位的自由變體、合口介音使聲母發生唇齒化音變、邊音的擦音化音變[203]、輔音的氣化音變等等,這些音變原理都可能導致不同發音部位或不同發音方法的聲母相通[204]。本書在論述的時候會具體指出音變的條件[205]

正如本節上文所論,由于古代方言音變現象復雜,古人自己有時會用某種方式透露出古代方言音變的信息。在現代方言中的音變往往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凡是有古代或現代的方言明確顯示是音轉的現象,我們就應該實事求是,不能拘泥于主觀設定的音理結構,而應該考慮不斷完善音理結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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