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古音及相關問題綜合研究:以復輔音聲母為中心
- 龐光華
- 6147字
- 2019-11-01 14:04:07
自序
拙著《論漢語上古音無復輔音聲母》出版后,陸續發現了一些錯誤,需要訂正。恩師何建章教授和畏友蕭旭先生幫我校訂錯字最多,我十分感謝他們熱忱的幫助。我自己也在不斷學習和研究,收集了不少新材料,也借此機會增補進去。本書實際上是《論漢語上古音無復輔音聲母》的增補改訂本,與舊著相比,自以為有較大的改善,明顯地具有更大的科學價值。希望學術界的朋友在討論有關問題的時候盡量以此版為準。新增加的參考文獻大都在書末補入了,只有少數新增補的文獻隨文出注,未能在文末的參考文獻中逐一詳盡地排列[1],這是要向讀者告罪的。增補的材料有不少是我在香港科技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做博士后訪問學者期間收集的,我十分感謝張敏教授為我提供了一個如此難得的機會,使我得以恣意參考香港各大學的中文藏書。我在馬來西亞教書時也收集了一些資料。在吉隆坡的那段時間,雖然我的心緒只有孤苦寂寞,但對基于漢藏語系同源詞的漢藏對音的批評性研究[2]、對《說文解字敘》中的“轉注”的解釋,都是那個時候做出的。新版較初版已超出五十萬字,全書100多萬言,主要是增補材料,使內容更加豐滿,一些不成熟的提法已盡可能得到修正,也有不少新的研究。我博士畢業后數年的心血盡萃于此,但不如人意的地方還是很多,有些問題還不能得到根本的解決,有的判斷僅僅代表我目前的認識。若干年之后,不知能否再出修訂本。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楊寬先生《戰國史》、何建章師《戰國策注釋》、張雙棣師《古代漢語字典》、蔣紹愚師《近代漢語研究概況》、張永言先生《語文學論集》,甚至大學者錢鐘書的《管錐編》,這些論著都經過千錘百煉,不斷補訂,足以垂范后學。四川經學家廖平對自己的經學觀點一生改訂過六次;日本學者編撰的辭典之類工具書從來是不斷修訂,有的甚至有十幾版。美國語言學大家喬姆斯基一生不斷改訂發展自己的語言學說,在他有一本書出版一年后說:“由于學術的快速發展,此書需要修訂了。”喬姆斯基的學說歷來受到很多批評,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位卓越的語言學家。我在此書中對一些學者的觀點也提出了批評,偶爾還較嚴厲,但我決不抹殺這些學者在學術上的成就。他們中有一些學者獻身學術的精神令我感動,如鄭張尚芳先生,盡管我對鄭張先生的《上古音系》一書有許多不同的看法。
我曾經是日語專業出身,受教于許多日本學者,我的碩士學位論文[3]的指導教官是東京大學的神野志隆光教授,日本學術界中存在激烈的學派對立,但我實在不希望中國學術界也這樣。學術的百家爭鳴不是生死抗爭,學術上的錯誤人人難免,只要這些錯誤是誠實的。我自己在本書的初版中打磨不精,犯的錯誤不少[4],感到非常慚愧和悔恨,我下定決心要努力在本書中予以修訂。在古漢語研究中,古文字和上古音是很容易犯錯的兩個領域,學術界的同行似應彼此寬容,以善意的討論代替無情的攻伐,尤其不能抓辮子和打棍子。我生平很喜歡《左傳·宣公十二年》的一段話,講的是春秋時期的晉國大將荀林父率軍救鄭,與攻破鄭國的楚軍在黃河邊的邲城決戰,但因晉軍內部將帥不和,軍令不統一,最終兵敗。荀林父回國向晉景公請死。這時晉國大臣士貞子諫曰:“不可。城濮之役,晉師三日谷,文公猶有憂色。左右曰:‘有喜而憂,如有憂而喜乎?’公曰:‘得臣猶在,憂未歇也。困獸猶斗,況國相乎!’及楚殺子玉,公喜而后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已。’是晉再克而楚再敗也。楚是以再世不競。今天或者大警晉也,而又殺林父以重楚勝,其無乃久不競乎?林父之事君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社稷之衛也,若之何殺之?夫其敗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損于明?”這段話可算千古名言。一個真誠的學者即使在學術上犯了大的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
但如果學者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學術研究中犯了嚴重的過失,還一味敝帚自珍,死不認錯,視陳說如性命,拒絕與時俱進,這就不是學者態度。不幸的是,現在敝帚自珍的學者似乎太多,很少有自我批評的精神。如果學者只會死要面子,不肯真誠地探索真理,我們的學術就不會走向光明。
近年來,我顛沛流離,憂世傷生。雖然費了五年的光陰來完善此書,但有好些感興趣的音韻學、訓詁學、文字學、古文獻學、神話學和中外文化交流史[5]的論題沒有工夫來做,想翻譯的很多日文論著也沒有著手,《詩經興義論考》《漢字語源學》二書至今沒有完成,實在愧對師友。面對沉香齋的四壁圖書,唯有祈禱蒼天假我年壽,以完成我的著述,并進一步改正我的錯誤。
本書涉及的內容有考古學、民族學、歷史學、中外文化交流史等方面的研究,比較詳細地列舉了相關材料。這是因為上古音和漢藏語系的問題要想取得實質性的突破,非得有多學科、多角度的配合研究不可。每一個學科都可以從各自的角度對同一個問題進行獨自的考察。[6]我列舉的這些多學科的材料和相關論述是為了證明:第一,遠古時代的西藏地區在舊石器時代就已經有獨自的文化,因此,漢語與藏語即使真有同源關系,二者的分離也在距今萬年以前。從而不能根據漢藏語同源的假設來做漢藏同源詞對音研究。第二,遠古時代的西藏與其他民族之間已經存在文化交流,因此不能說西藏從來都與外地文化隔絕從而易于保留遠古音。第三,藏緬語民族與漢語民族在歷史上有長久的交流,因此,二者之間發生語言上的相互影響是非常自然的。二者的關系詞與其解釋為同源詞,不如解釋為借詞。第四,漢語民族從遠古以來就是一個文化很開放的民族,非常善于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同時也融合并漢化了許多藏緬語民族和阿爾泰語系民族,這些異民族的某些語言特征在其民族漢化的同時也被帶進了漢語。比如,我在本書中認為存在內爆音的漢語方言的人群其上古時代不是漢民族,而是古百越語民族,在其漢化的過程中將本民族固有的內爆音帶入了漢語。從內爆音的角度,我大膽推斷漢語和壯侗語不同源,從而傾向于白保羅的觀點(雖然我否定漢藏對音),而與李方桂、邢公畹等學者的看法不同。我相信從多方面來進行的綜合研究肯定是將來音韻學研究取得進步的一大發展方向。我在這諸多方面的工作并非《文心雕龍·銘箴》所謂“水火井灶,繁辭不已”,而是鑒于《淮南子·要略》所稱:“夫道論至深,故多為之辭,以抒其情;萬物至眾,故博為之說,以通其意。辭雖壇卷連漫,絞紛遠緩,所以洮汰滌蕩至意,使之無凝竭底滯,卷握而不散也。”
龐光華 識于沉香齋
2013年5月
注釋
[1]主要是因為有的材料太瑣碎,我在本書中只提到名稱,沒有引述。
[2]見本書第一章第八節。
[3]日文本《古事記·日本書紀中神話的比較研究》(北京日本學研究中心碩士學位論文,1998年)。
[4]舉一個我在研究中犯過的錯誤:據《中國考古學·夏商卷》第117頁:“往骨器、象牙器上鑲嵌綠松石,在大汶口文化中即見到過,往玉器上鑲嵌綠松石,則見于山東龍山文化和陶寺文化。二里頭文化不僅有鑲嵌綠松石的玉器,更有鑲嵌綠松石的銅器,且工藝精美絕倫。”我國考古發現了夏代晚期(二里頭文化第四期)的鑲嵌綠松石的獸面紋銅飾牌(參看《中國考古學·夏商卷》第110頁)。在殷墟婦好墓出土了一個鑲嵌綠松石的象牙杯,直到春秋戰國時代還有用綠松石裝飾的青銅器。我曾經在沒有深入廣泛地考察的時候就認為我國并不出產綠松石,上古時候的綠松石當是來自古代的伊朗地區或西伯利亞(關于“綠松石”的概況,可參看《大英百科全書》的“turquoise”條。又名“土耳其石”,其名稱就與“Turk”相關)。我因此認為在夏代以前,漢民族和遠方異民族就有文化交流。后來讀到章鴻釗《寶石說》卷三“綠松石”條(《石雅·寶石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綠松石出土久遠,中國往古早有用之者,惟未詳其名。最近河南孟津出土之綠松石珠,每于其銳端穿一小孔,形如耳墜。……瑞典安特生氏于1923年至1924年在甘肅古墓中得綠松石珠甚夥,形狀大小不等,有孔甚多,亦或無孔。安氏從其余石器陶器等察之,謂其時代約當夏商之間。兩地出土之遺物,前北京農商部地質調查所礦產陳列館曾收藏其一部。河南殷墟出土中亦有綠松石,則明出周以前。又遼寧旅順老鐵山郭家屯出土之石器亦有以綠松石為之者,其時代雖不詳,論者每謂當歸諸春秋戰國以前云。凡此皆中國古昔之物,而視其遺跡,似愈西而用之愈早,且其制作亦愈精,則其來源之所在,或不難退察得之矣。”從章鴻釗先生的這段論述來看,我國上古時代的綠松石很可能是來自中亞地區。據同書同節,我國現在探明的礦石場中,只有湖北襄陽產綠松石。但據同書第513頁所引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在陜西興安州天柱山下很可能出產綠松石。我現在感覺到我國遠古時代的綠松石很可能來自湖北襄陽和陜西天柱山,不一定來自古伊朗。最近的考古學發掘更進一步證實了我國上古有自己的綠松石。據許宏等人《偃師市二里頭遺址中心區》(《偃師二里頭遺址研究》,科學出版社,2005年)一文的介紹,在2004年對偃師市二里頭遺址中心區的考古發掘中,“春季,在宮城以南發現了一處綠松石廢料坑,出土數千枚綠松石石塊粒,相當一部分帶有切割琢磨的痕跡。該坑時代屬于二里頭文化四期偏晚。秋季循此線索繼續鉆探試掘,確認這里存在一處范圍不小于1000平方米的綠松石器制造作坊遺址,使用上限至少可上溯至二里頭文化三期”。這一重大考古發現證實了我國自二里頭文化時期就確實有了自己的綠松石制造作坊。因此,我國自遠古以來的用綠松石作為裝飾的習俗與古伊朗地區無關,雖然后者也出產大量的綠松石。
[5]我對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的興趣主要是在上古時代。我一向認為我國上古時代與外民族已經存在很多文化交流,我們偉大的民族自古以來就不是一個封閉的民族,而是一個融入了世界文化的民族。我很感謝曾經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我中外文化交流史課程的張志老師,因為是張老師喚起了我對“中外文化交流史”這門學問的興趣。張志老師當年(80年代末期)鼓勵我努力學外語,一再對我說:“學日語很有用,另外還要把英語學通。”張老師自己通曉英語、日語、法語、德語、俄語,還懂得意大利語、拉丁語。在北外懂外語最多的教授是張老師和姚小平,而不是許國璋或王佐良、周玨良。張老師對各種外語詞典的優劣得失很有見解,經常跟我說日本學者編撰的詞典天下第一。我去日本留學的時候,張老師對我說:“日本學者編的《梵和大辭典》很重要,你在日本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這本書買回來。”我后來在日本用2萬多日元(當時大約等于1600元人民幣)買了一部新版的《梵和大辭典》(講談社,1996年。本書多次引用),回國后對張老師說起此事,張老師夸我有出息,說我舍得為學術花錢。在1997年底北外國際交流學院舉辦的一次關于國際漢學研究的討論會上,我最后做了長篇的即席發言,主要是呼吁研究國際漢學的學者不僅要有過硬的外語功力,還要有相當的國學修養。如果對一篇中文的學術論文都不能吃透,那么面對用外語寫出的論文我們怎能判斷其價值呢?同時,我強調對外國學者研究漢學的論著要實事求是地對待,不能一味吹捧,我當場還舉了一些例子。張老師會后稱贊我的發言是:旁征博引,侃侃而談,很有啟發性。遺憾的是,我十年前所批評的現象現在不但沒有多少改觀,反而越來越壞了。張老師有一回也批評我有時太狂,說我在有的學術討論中批評他人的時候只管學術,不留情面,容易傷感情。我覺得現在的自己變乖了很多。張老師給我們講課的時候,尤其重視從語言的角度來發揮,強調對語言間的借詞的研究是研究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因為文化的載體最重要的是語言。例如,他提到俄語的詞匯中對中國的稱呼是來源于我國古代北方的強大民族“契丹”這個名稱;他說我國稱俄國為俄羅斯是來源于蒙古語對俄國的稱呼,俄國人并不自稱其國名為俄羅斯。還提到漢語中有許多常見的詞匯都是從佛經中來的,不讀佛經將不能充分理解中國文化。他非常重視利瑪竇對中西文化交流的貢獻。他有時給我們講一些掌故,說:北京的長春街是為了紀念宋末元初的道教徒長春真人丘處機而命名的;法國天才學者伯希和在赴俄國的旅程中學會了俄語;陳寅恪留學歐洲的時候很窮,但學會了二十多門外語;方豪的《中西交通史》是很重要的名著。可惜天妒英才,張老師在外語上用功過度,好些學術見解來不及著述,卻患上了帕金森綜合癥,不能寫作了。在我手中僅僅存有張老師編的教學參考書《中外文化交流史資料簡編》,其中選了很多英語原著。他曾對我說他本來選用了很多日本學者的論著,但由于排版的問題,日文資料后來全部刪除了。言談間,他深感遺憾。我對日漢對音的最初了解是在張老師的課堂上,我能夠在漢語音韻學研究上輕松地分別尖團音聲母和各種入聲字等等,也是張老師教育的結果。我2005年從北京大學博士畢業的時候與馬銘兄去張老師位于北京黑龍潭的家里看他,見到張老師已是老態龍鐘,面容消瘦,雙手不停地顫抖,話語低沉,進食都很困難。那時的情景使我恍然想到為什么釋迦牟尼佛祖當年能夠從人的生老病死中悟出人生的空虛和痛苦,想到將來的某一天我自己也會有同樣的遭遇,我不禁悲從中來。2008年1月,張老師在經歷了長期的病痛折磨之后,往生彼岸了,我為老師祈禱冥福。
[6]2005年7月6日《科學時報》上《中國科學家對生命起源多個難題做出統一解釋》一文中有一段稱:“生命起源與物質起源、宇宙起源和意識起源一道并稱當今四大基本科學難題,是世界科技前沿領域之一。由于其高度交叉性,涵蓋的學科領域包括化學、生物、地質、考古、航天、數學及物理等幾乎所有自然科學門類。生命起源研究是一項古老而又充滿挑戰的綜合性前沿領域,許多具體的生命科學難題均由其衍生而來。”現在重大學術問題的解決往往是多學科配合的結果。我相信漢藏語問題的精密研究必須借助多學科的研究,這不是純粹依靠同源詞可以解決的。
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據2007年1月4日《中國青年報》上一篇文章《德國科學家研究稱氣候變化加速唐朝滅亡》稱:“據新華社1月3日電:德國研究人員發表研究報告說,罕見的季風期異常導致唐王朝統治晚期災荒連連,進而作為引發農民起義的因素之一,加速唐朝滅亡。德國研究人員格拉爾德·豪格認為,湖泊沉積巖巖心中鈦元素含量和磁性是相應歷史時期冬季季風強弱的標志。在正常情況下,冬季季風期和夏季季風期交替,在夏季帶來豐沛降雨,冬季則相對少雨,氣溫也在一定幅度內變化。但在最近1.5萬年中,曾3次出現冬季季風過強而夏季季風過弱的異常現象,每次都會導致一段異常寒冷的時期,其中前兩次出現在最近一次冰期,最后一次就出現在公元700年至900年,與唐王朝統治時期部分吻合。唐朝統治始于公元618年,結束于907年。豪格領導的研究團隊從廣東湛江一處湖泊中提取沉積巖巖心,并根據檢測結果推斷,公元750年前后唐王朝開始經歷一段相對干旱時期,在這一段時間內,曾不止一次出現以3年為周期的極干旱時期,導致降雨量減少和持續干旱,造成災荒,進而作為引發農民起義的因素之一,加速唐朝滅亡。豪格還根據從委內瑞拉卡里亞科地區提取的沉積巖巖心樣本推斷,同一時期在太平洋對岸中美洲出現的瑪雅文明最終滅亡,部分也是由于這一因素作祟。豪格等人的研究報告4日發表在英國最新一期《自然》雜志上。”這樣的觀點在學術界當然可以討論,但其研究方法卻是開拓了新材料,有一定的啟發性。我后來看到學術界有人說其結論在我國學者中早已存在,但我想豪格等人利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和材料來討論歷史學,這是不應抹殺的。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取》中早已說過:“現代的歷史學研究,已經成了一個各種科學的方法之匯集。地質、地理、考古、生物、氣象、天文等學,無一不供給研究歷史問題者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