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上古音及相關問題綜合研究:以復輔音聲母為中心作者名: 龐光華本章字數: 10109字更新時間: 2019-11-01 14:04:09
第七節 關于用方言材料來研究上古音
在本書中,為了解釋古漢語的音變現象,我征引了不少現代漢語的方言材料來作為旁證。我們利用現代漢語的方言材料是為了從音理上說明某些被音韻學家們認為是不能通轉的語音事實上是可以相通的。我們絕對不能假設上古漢語有復輔音聲母來解釋現代漢語方言中的音變現象。這是非常重要的原則問題。我們現在要對有關問題作一點說明。
我們首先要確認上古漢語有大量的方言存在,有時差別大到彼此不能溝通。如《呂氏春秋·知化》:“夫齊之與吳也,習俗不同,言語不通,我得其地不能處,得其民不得使?!贝呵飼r期的吳國的統治階級至少是說漢語的[444],但是吳國的漢語方言和齊國方言彼此不能相通?!额伿霞矣枴ひ艮o篇》稱:“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后有揚雄著《方言》,其言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也?!?span id="gr3g8s9" class="super">[445]
然而至少在西周以前我國確實有雅言存在。王力先生《漢語語音史·導論》第三章“方言”也說:“我們所根據的語音史料,是方言還是普通話?在各種同時代的語音史料中,有沒有方言的差別?在同時代的詩人用韻中,有沒有方言的差別?這些都是很難解決的問題。我曾經把《詩經》的十五國風分別研究過,沒有發現方言的痕跡。我曾經把《楚辭》和《詩經》對比,想找出華北方音和荊楚方音的異同。我雖然發現《楚辭》用韻的一些特點,但是也難斷定那是方言的特點,還是時代的特點。”王力先生的觀察顯然是正確的?!对娊洝分械氖鍑L的用韻并沒有方言的色彩,而且《詩經》中的雅、頌時代一般早于國風。其用韻特征相當吻合,足證當時確實存在著流行的雅言[446],或叫作共同語,相當于今天的普通話。這一點完全得到了古文字學上的證明。
例如,王國維《觀堂集林》[447]卷八“《周代金石文韻讀》序”在盛贊清代古音學之昌盛之后,稱:“惟昔人于有周一代韻文,除群經、諸子、《楚辭》外,所見無多。余更搜其見金石刻者,得四十余篇。其時代則自宗周以訖戰國之初,其國別如杞、鄶、邾、婁、徐、許等,并出國風十五之外,然求其用韻與《三百篇》無乎不合。故即王、江二家部目,譜而讀之,非徒補諸家古韻書之所未詳,亦以證國朝古韻之學之精確無以易也?!?/p>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448]初序曰:“國別之器得國三十又二,曰吳、曰越、曰徐、曰楚、曰江、曰黃、曰鄀、曰鄧、曰蔡、曰許、曰鄭、曰陳、曰宋、曰鄫、曰滕、曰薛、曰邾、曰邿、曰魯、曰杞、曰紀、曰祝、曰莒、曰齊、曰戴、曰衛、曰燕、曰晉、曰蘇、曰虢、曰虞、曰秦。由長江流域溯流而上,于江河之間順流而下,更由黃河流域溯流而上。地之比鄰者,其文化色彩大抵相同。更綜而言之,可得南北二系。江淮流域諸國,南系也;黃河流域,北系也。南文尚華藻,字多秀麗;北文重事實,字多渾厚。此其大較也。徐楚乃南系之中心,而徐多古器,舊文獻中每視荊舒為蠻夷化外,足證乃出于周人之敵愾。徐楚均商之同盟,自商之亡即與周為敵國。此于舊史有征。而于宗軸彝銘,凡周室與‘南夷’用兵之事尤幾于累代不絕。故徐楚實商文化之嫡系。南北二流實商周之派演。……民族之商周,益以地域之南北,故二系之色彩渾如涇渭之異流。然自春秋而后,氏族畛域漸就混同,文化色彩亦漸趨畫一。證諸彝銘,則北自燕晉,南迄徐吳;東自齊邾,西迄秦鄀;構思既見從同,用韻亦復一致。是足征周末之中州確已有‘書同文,行同倫’之實際。未幾至嬴秦而一統,勢所必然也?!?span id="plmkc9b" class="super">[449]
實則明代的陳第《毛詩古音考》[450]的“自序”已經說過:“又《左》、《國》、《易象》、《離騷》、《楚辭》、秦碑、漢賦以至上古歌謠、箴銘頌贊,往往韻與《詩》合,實古音之證也?!标惖凇蹲x詩拙言》[451]曰:“古人之書皆有韻,不特詩也?!标惖谠诖藭锌妓髁讼惹氐闹T子書的用韻,稱《老子》《莊子》的用韻“與《毛詩》古音若合符節。故通《詩》之音以讀《易》,得十之六;讀《離騷》,得十之五;讀《易林》《急就》《參同》《太元》諸書與古歌謠皆開卷而得其概,庶幾不至于齟齬矣”。江有誥《音學十書》[452]中有“群經韻讀”一卷和“先秦韻讀”二卷,對先秦的散文作品的用韻進行了歸納和總結,許翰《攀古小廬全集(上)》[453]有《經韻》卷,中含“《尚書》韻”、“《論語》韻”、“《孟子》韻”、“《左傳》韻”、“《左傳》韻補遺”、“《孝經》韻”,也是對《詩經》、《楚辭》以外的散文中的用韻進行分析,結果都表明先秦的散文的用韻情況和《詩經》相當吻合,很少有出入[454]。這說明上古確實有雅言音系存在,而且雅言音系的勢力和影響頗為廣泛。
我們在研究上古音的音系的時候,實際上是研究當時的雅言音系,而不應當把一些明顯是方言的語言現象納入雅言音系來考察,尤其不能把方言中的詞匯現象當作音韻現象來看待。否則,上古音的音系就會非常龐雜混亂,喪失音系應有的規范性特征。學者們對此是警惕的。如王力《漢語語音史》卷上第五章“晚唐—五代音系”稱徐鍇《說文解字系傳》所采用的朱翱反切中“匣母與喻三喻四混合,和現代吳語相符合。這恐怕是方言現象。現在我們依守溫字母,把喻三喻四合并為喻母,匣母獨立”[455]。李方桂《上古音研究》第62頁在討論上古音中的宵部的時候說:“從上面的例子看起來韻尾-kw把圓唇成分失去,在一二等里還影響元音,在三四等里似乎不發生什么影響。在一等字里對元音的影響不很一致,《切韻》時代多數是a,尤其是在舌尖音聲母之后,在唇音及舌根音聲母后面有變a,uo,跟u的,很多字有兩讀三讀的,我們不愿意像高本漢、董同龢兩位另外擬不同元音來解釋這種不同的演變,只好認為是方言混雜的現象。”[456]
但是,古今方言中特殊的音變現象卻不可不注意。我們已經指出過只要是音變就一定不是復輔音的分化。近年來,對于中古以前的古方言的研究有兩部專著頗為可觀:一是汪啟明的《先秦兩漢齊語研究》[457];一是華學誠的《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458]。另外,丁啟陣的《秦漢方言》[459]也頗堪參考[460]。同門大師兄趙彤于2006年出版了他的博士學位論文《戰國楚方言音系》[461]。有的學者利用方言材料來構擬復輔音[462],我們認為這在方法上和理論上都是講不通的。古人明確揭示的屬于古方言中由于“語訛”等原因產生的音轉現象應該是指方言中確實存在的音變現象[463],清代的訓詁學家們往往利用古方言來講通假。這就表明古方言現象應該是音變現象,而不是復輔音的分化,因為我們已經指出過凡是由復輔音的分化而來的單輔音之間一定不能有通假關系,也就是音變關系。反之,只要能確定是通假關系的兩個單輔音,那就一定不會是來自復輔音的分化。這是鐵案難移的原則。我們這里舉幾個古方言中音變的例子。
例一,考《水經注》卷三十一“淯水注”:“洱水又東南流,注于淯水。世謂之肄水。肄、洱聲相近,非也?!睏钍鼐础⑿軙憽端涀⑹琛?span id="ekdqvkq" class="super">[464]第2600頁有熊會貞的注曰:“會貞按:《廣韻》,肄,羊至切。洱,而止切,又仍吏切。是聲相近也。……非也二字,駁謂之肄水之說。”這很清楚地表明在六朝方言中日母(洱)與余母(肄)音近可以通轉。這是方言中的音變現象,因此凡是日母與余母相通相諧的現象都與復輔音毫不相干[465]。
第二,《水經注》卷二十六“沭水注”:“沭水又南,徑東??ぜ辞鹂h,故《春秋》之祝丘也?!倍凹础笔蔷?,“祝”是章母。這表明上古音的章母(讀與端母相近)在中古時有的方言中已經變為精母。這并非孤例。我們在古方言中還可以找到類例。如《禮記·緇衣》:“《君雅》曰:夏日暑雨,小民惟曰怨資;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编嵭⒃疲骸啊Y’當為‘至’,齊魯之語,聲之誤也。‘祁’之言‘是’也,齊西偏之語也?!边@里鄭玄談的是方言中的音變。我們在緒論中就指出過鄭玄注中的“聲之誤”都是指古音中的通假現象,有相當一些是古方言中的音變現象。這里的“至”的上古音為章母,為舌音;“資”的上古音為精母,為齒頭音,二者本是有所區別的。但是正如鄭玄所說,在漢代以前的齊魯方言中,“至”與“資”音近可通。鄭玄稱其為“聲之誤”,表明在齊魯方言中,章母可以音變為精母。這與復輔音無關。我們在研究上古音系的時候千萬不可忽視方音的存在及其擴散對雅言造成的影響?!斗窖浴肪硎骸罢v,不知也?!惫弊ⅲ骸耙舭V眩。江東曰‘咨’,此亦如聲之轉也?!薄爸钡纳瞎乓魹槎四?,中古音為知母,“咨”的上古音和中古音為精母,而郭璞注稱上古音為端母的“知”在東晉的江東方言中要讀如精母的“咨”。又如《水經注》卷三十一“滍水注”:“滍水又東,犨水注之,俗謂之秋水,非也?!薄盃摺钡闹泄乓羰遣?,“秋”的中古音是清母。從《水經注》此文可知,在六朝時期的方言中,有的昌母可音變為清母[466]。類例如《顏氏家訓·書證》[467]:“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敝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考“鴟”的上古音和中古音都是昌母脂部,“祠”的上古音和中古音都是邪母之部。此例足證至少在中古的吳方言中,邪母可音變為昌母。同書同篇又稱吳人“呼盞為竹簡反”。“盞”的中古音是莊母,“竹”的中古音是知母。而在吳方言中,莊母可音變為知母。這些方言中的音變現象絕不能用復輔音來解釋。
例三,《水經注》卷三“河水注”:“高奴縣,……民俗語訛謂之高樓城也?!薄芭笔悄嗄?,“樓”是來母。這是說六朝方言中,泥母可以音變為來母?!端涀ⅰ氛f的“民俗語訛”只能理解為方言中的音變現象。泥母與來母在方言中可以相混,均讀為來母,這在現代漢語方言中極為常見,為方言學常識,無須舉證[468]。可是有的音韻學家卻利用泥母與來母相通的現象來構擬復輔音聲母nl或nr,這是連起碼的語言事實都不顧了。這些音韻學者們構擬的nl或nr這樣的復輔音,由于是比較明顯的錯誤,所以本書不予以反駁,也不多提及。
例四,《水經注》卷二十四“睢水”條:“睢水又東,徑橫城北,……杜預曰‘梁國睢陽縣南有橫亭’。今在睢陽縣西南。世謂之‘光城’。蓋‘光、橫’聲相近,習傳之非也。”“光”為見母,“橫”為匣母,這是見母與匣母能夠直接相通的證據,不可用復聲母來解釋。
例五,《史記·孝文本紀》:“誹謗之木。”《索隱》:“按:《尸子》云‘堯立誹謗之木’。誹音非,亦音沸。韋昭云‘慮政有闕失,使書于木,此堯時然也,后代因以為飾。今宮外橋梁頭四植木是也’。鄭玄注《禮》云‘一縱一橫為午,謂以木貫表柱四出,即今之華表’。崔浩以為木貫表柱四出名‘桓’,陳楚俗‘桓’聲近‘和’,又云和表,則‘華’與‘和’又相訛耳?!贝藓浦赋鲈谥泄乓郧暗年惓g的方言中,“桓”聲近“和”,“桓”的上古音是匣母元部,“和”是匣母歌部,歌、元本為陰陽對轉,雖有陰聲韻和陽聲韻之不同,但在古方言中確實是相近的,是可以彼此發生音變的。另如《廣韻·八戈》“何”字注:“韓滅,子孫分散,江淮間音以‘韓’為‘何’[469],字隨音變,遂為何氏,出廬江?!睂τ谶@個簡單的事實,學者不必求之過深,作出異樣的構擬[470]。
例六,本書后面有論及上古音中的照三系字與見系字相通的問題,這與復聲母完全無關。在古方言中我們找到了一個鐵證可以證明二者確實是屬于音變??肌稘h書·高帝紀》:“立后土祠于汾陰脽上?!碧K林曰:“脽音誰?!比绱驹唬骸懊熣撸又畺|岸特堆掘,長四五里,廣二里余,高十余丈。汾陰縣治脽之上。后土祠在縣西。汾在脽之北,西流與河合?!睅煿旁唬骸岸f皆是也。脽者,以其形高起如人尻脽,故以名云。一說此臨汾水之上,地本名鄈,音與葵同,彼鄉人呼葵音如誰,故轉而為脽字耳,故《漢舊儀》云葵上?!睅煿琶鞣Q:“彼鄉人呼‘葵’音如‘誰’,故轉而為脽字耳?!边@表明在古代的方言中,群母的“葵”確實可與禪母的“誰”相通,這是可以確定的古方言中的直接的音變[471]。
例七,據六朝時代王嘉《拾遺記》[472]卷九稱:“側理紙萬番,此南越所獻。后人言‘陟里’,與‘側理’相亂?!卑?,“陟”的中古音是知母,竹力切;“側”的中古音是莊母,阻力切??芍?,六朝時代的西北方言中已經有“莊知相混”的現象。
例八,《宋書·樂志》稱:“晉《俳歌》又云:‘皎皎白緒,節節為雙?!瘏且艉艟w為紵。”按,“緒”的中古音是邪母,“紵”的中古音是澄母,可知六朝時代的吳方言有把邪母讀成澄母的現象。
現代方言中音變的例子有時也會出人意料。
例一,吾友熊燕博士《客贛方言語音系統的歷史層次》[473]第17頁指出,在客贛方言中,“遇攝一等在透定母變h的方言里一般讀成hu,只有南城、泰和、宜黃等少數方言中發現u前是讀成唇齒擦音f的,如‘肚’:宜黃fu、城南fu、泰和fu。除泰和外,都與曉匣母合流”。合口的透定母讀為f聲母雖然是比較晚近的現象,而且是經過了th→h→f這樣的音變過程。然而這樣的音變畢竟與復聲母無關。現代方言中即使是很奇特的音變現象也不能用復聲母來解釋。
例二,據陳水潤《水東方言的語音特點》[474]的介紹,作為閩南方言中的一支的水東話由于受到壯語的影響,而發生了一些奇特的音變現象。例如,該方言有本為s聲母的字讀為小舌清塞音q的現象,如“四、三、生、所、掃、賽、梳、審、送、勝、色、塞”等都讀q聲母。而且q聲母在電城方言中與齊齒呼相拼的時候要讀為s等聲母。這似乎難以從音理上給以合理的解釋,但語言事實就是如此,而且絕對與復聲母無關。
例三,林倫倫《粵西閩語的音韻特征》[475]指出:“雷州話的疑母字‘我、牛、月、外’等字讀[b]聲母(除‘我’之外都是合口呼字),可能是[u]介音促成了這種演變。這兩種現象都是雷州話獨特的語音演變,跟漢語語音史的規律性演變無關。”相信古有復聲母的林倫倫也沒有認為這樣的語音現象是由古代的復輔音分化造成的。我自己推測其音變的過程也許是?u→mu[476]→bu[477](且不考慮其中有的細音成分)[478]。
例四,廣東粵方言中存在端母這樣的清塞音讀零聲母的現象。如在臺山方言和開平方言中,端母字的“多、大、都”等都讀作零聲母。據詹伯慧主編《廣東粵方言概要》[479]第228頁,雅瑤、臺山、赤坎三地方言中的端母都讀作零聲母。不少方言學家挖空心思都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后來,我在由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第十屆國際粵方言研討會上,聽香港科技大學張敏教授解釋說:“這是因為端母在那些方言中經過了濁化而音變為內爆音,然后再失落。這是一個典型的弱化音變,而且可能與百越語的底層影響有關。”我大驚,很是佩服張敏教授十分簡潔而圓滿地解決了這個難題[480]。
例五,李星輝《湖南永州嵐角山土話音系》[481]稱疑母的“魚”和透母的“他”的讀音同是?聲母(韻母也相同,聲調不同),這該怎樣解釋呢?我認為“他”讀?聲母不是“他”的讀音,而是意思為“他”的“渠”的訓讀音[482],本為群母,后發生擦化音變,音轉為?是很自然的。現代音韻學者公認上古音的群母本有一二四等,并非僅有三等,這是因為后來群母的一二四等都擦化為舌根濁擦音,在中古音中僅留下了三等音。
例六,據王福堂等《漢語方音字匯》第140和第142頁,廈門方言中的以母字“榆、愉、裕、喻”都讀lu。而按照廈門方言中的通例,中古音的以母字應讀零聲母,與云母、影母合流。另外,以母的“銳”字在濟南方言、南昌方言和廈門方言中也讀l-。據曹志耘主編《漢語方言地圖集》[483]第95頁,以母開口的“鹽”在湖南南部的寧遠方言中讀l-聲母。同書第96頁以母合口的“用”在湖南南部的資興方言中讀l-聲母。據張曉勤《寧遠平話研究》[484]第96頁,寧遠平話中的以母大多數讀零聲母,但少數字如“鹽、瑤、野、夜”讀l-聲母。鄭張尚芳《上古音構擬小議》[485]提到了現代漢語方言中的一些以母字讀l的例子。如廈門方言中的“檐”、建陽方言中的“癢”、益陽方言中的“孕”、溫州郊區方言中的“鷂”都讀l聲母。據曹志耘《嚴州方言語音特點》[486]的考察,在嚴州方言中的遂安土話里面,有以母字讀l聲母的現象,如“擁、用、育”都是l-聲母。這該怎樣解釋呢?曹志耘先生自己沒有予以進一步的音理上的探討??芍阅缸衷诜窖灾凶xl并非孤例。這是不是上古音的以母r→l音變呢[487]?如果真是這樣的音變,那么廈門方言、寧遠方言、嚴州方言等的某些語音現象就保留了與上古音近似的形態。然而我認為事實絕對不是如此。
這里主要考察嚴州方言。嚴州方言中的以母字讀l聲母應該是非常晚的音變現象,與上古音毫無關系。根據曹志耘此文提供的材料,綜合起來看,云母、以母都已經與影母合流,先變成了零聲母。再由零聲母演變出一個后鼻音聲母?[488];由于“擁、用、育”都是三等韻,有細音介音,從而使得后鼻音聲母?向演變,其后又向n音變(這時細音介音消失);之后,由于在遂安土話中,n和l聲母可以相混,于是再發生了n→l的音變。這就是古音喻母字讀l聲母的原因和演變過程??芍@是非常晚的音變現象,斷然與上古音無關,絕不是r→l這樣直接的演變。這個音變的全過程可以碼化為
。我們推定這樣的音變過程時發現,凡是有這種音變現象的地方,其方言中的泥母幾乎都讀l-,而且方言中的疑母也有相當一部分要讀l-音。如湖南的寧遠平話就是如此。
但是我對上海方言表示“我們”的自稱代詞是“阿拉”一詞的分析卻與這一節的論述有所不同?!鞍⒗钡摹鞍ⅰ笔墙宇^詞,關鍵是“拉”的本字是什么?上海方言為什么有這樣的自稱代詞?其實自稱代詞“阿拉”來自寧波方言,要讀帶喉塞音的入聲,這個入聲是后起的。但“拉”成為自稱代詞的詞干卻有非常古老的來源。我認為這個“拉”來自上古漢語的以母自稱代詞“余、予”。對于上古音的以母,李方桂認為是流音r,本書認可這個構擬。而r音轉為l是很自然的。由于以母至少在東漢時代就已經有零聲母音[489],因此寧波方言中的自稱代詞詞干的“拉”應該產生在東漢以前,甚至先秦。“余”不僅可以表示單數的“我”[490],而且可以表示復數的“我們”,在春秋時代就已經如此。考《左傳·閔公二年》:“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這里的“余”是指“國人”,必是復數。接頭詞“阿”是后來附上去的,其作為接頭詞的時間也出現得很早[491]。
例七,曹志耘《嚴州方言語音特點》[492]還提到一個嚴州方言的語音特點,在建德地區的土話中,全濁聲母清化后是去聲送氣,平上入都不送氣。這簡直是絕無僅有的。我也無法解釋現象這樣的例外音變。
例八,在普通話中,人稱代詞的復數主要是通過在單數詞“我”“你”“他”后附加“們”來實現,廣州話中的人稱代詞一般在其單數形式之后加詞尾“哋”[493]來表示復數,但是廣東臺山方言的復數多采用奇特的屈折變化,尤其以韻母和聲調的屈折音變最為常見,第一人稱采用變調,第二、第三人稱則采用變韻兼變調。例如:

我們應該怎樣解釋臺城和端芬方言中第二、第三人稱代詞的復數音變呢?我苦思良久,現在初步認為第二人稱代詞的復數形式是“ni”(你)+“若”,合音而成,合音的原理近似反切;第三人稱代詞的復數形式是“k‘ui”(佢或渠)+“若”,合音而成?!叭簟痹诠艥h語中本來可以表示“你、他”的單數和復數,在臺山方言中前面加“你”或“佢”是為了區分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同時采用了合音詞的形式。我覺得這個解釋可以成立,但尚待深考。
例九,陳章太、李如龍《閩語研究》[494]第3頁所收的“閩方言十八點聲母對照表”,船母的“蛇”在建甌方言和松溪方言中讀零聲母,在建陽方言中讀?-聲母。據王福堂等《漢語方音字匯》[495]第266頁,“船”在建甌方言中讀y聲母。同書第298頁,中古音為船母合口三等的“順”在湖南雙峰話中讀?yεn。這是一個很獨特的讀音。我認為可以解釋為中古音的船母常常與禪母相混,有的音變,再由于合口介音的影響,于是發生了
的音變,這是輔音后化產生的音變。類似的輔音后化音變如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496]第111頁所舉的湖南雙峰話的禪母的“壽”“?!弊x舌根濁擦音?,則必定是經過了
的輔音后化音變。另外,在溫州方言和建甌方言中也有部分禪母字讀?的現象,不再詳舉。據李如龍《福建縣市方言志12種·建陽市方言志》所收的“同音字表”,“紹、邵”讀?聲母,這也是輔音后化音變[497]。這個輔音后化音變的原理還可以解釋方言中的一些奇特的音變。方言學家已經注意到客贛方言、閩方言、晉方言中都存在一些合口的“生、書、船、禪”等讀f聲母的現象。一般音韻學家解釋說這是合口介音造成的特殊音變。我從前也認為如此,但仔細考察起來發現沒有這么簡單。現在先列舉臨汾方言中的一些材料:
生:耍、所、刷、閂、拴、雙(白讀音)、霜
書:書、輸、舒、叔(白讀音)、束、鼠、水
船:贖、順、唇
禪:淑、屬、署、熟、蜀、殊(白讀音)、誰、薯
在客家方言中也有很多同樣的例子[498]。據曹志耘《嚴州方言語音特點》[499]的考察,嚴州方言中的“船、順、訓、血”這些合口三四等字,在淳安讀s聲母,在建德、壽昌讀?聲母,在遂安讀f聲母。我認為這是一種條件音變[500]。我現在對這些特殊音變的解釋是:其中濁塞擦音的船母一定與禪母合流同讀,然后發生后化音變而成?/?,再清化為h/x,從而與曉母合流或者代替原來的曉母合口音(因為原本的曉母合口音可能已經演變成了f),接著由于合口介音的影響而發生唇齒化音變而成f[501];生母字?和書母字?也是經過了?/?→h/x(合口)→f的音變過程。我這樣解釋是考慮到了在現代方言中有的船禪母字有讀?/?的現象。我們必須把這些特殊音變綜合起來考慮[502]。至于船母的“蛇”在建甌方言和松溪方言讀零聲母,“船”在建甌方言中讀y聲母,這在音理上就很容易解釋了。我很明確地認為,這是因為閩方言中的船禪母字先讀?/?,然后失落聲母,從而音變為零聲母。在閩方言中,匣母失落輔音而變為零聲母的現象是很常見的,陳章太、李如龍《閩語研究》[503]第11頁“論閩方言的一致性”所舉例證甚多。
例十,在湖南的某些方言(如婁底)中,中古音為并母開口二等的“爬”讀luo或lua,在湖南雙峰話中,“爬”讀lo[504]。有的學者認為這是古有復聲母bl的證據。我認為這與復聲母沒有關系。讀為luo或lua的“爬”應該是“挪”的訓讀,與任何音變都無關。在婁底方言中,來母和泥母洪音不分,都讀l聲母,“挪”是泥母洪音,在婁底方言中要讀l聲母,音正是luo。因此,我認為“爬”讀luo或lua的本字是“挪”,無關音變[505]。
例十一,在合肥方言中,日母字一般讀卷舌音的?聲母,這是當地方言正常的讀音。但有些影母字和個別疑母字也讀卷舌音?聲母,如“案、按、安、藕”[506],從而與日母同音。這樣的特殊音變似乎不好解釋。那個別疑母字肯定是先音變成零聲母,與影母音合流,然后演變為?聲母,有可能是零聲母這樣的音變過程。這個音變解釋應無可疑??少Y比較的是,廣東惠州與增城的方言中存在影母字和以母字讀z-聲母的現象,這些字在大埔方言中是讀?聲母[507]。
前輩學者對古代方言中的音變現象本來已有精辟的論述,這是反駁利用方言來構擬復輔音的有力證據。我們這里姑且引用黃侃先生《聲韻略說·論音之變遷由于地者》[508]中的一段議論為旁證,其他學者的論述不再詳細引述。
黃侃《論音之變遷由于地者》
往者輶軒之使,巡游萬國,采覽異言;良以列土樹疆,水土殊則,聲音異習,俗變則名言分;雖王者同文,而自然之聲,不能以力變也。《漢書·地理志》云:“民有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薄锻踔啤吩疲骸皬V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淮南王書》云:“清土多利,重土多遲;清水音小,濁水音大。”凡此皆音由地異之明文也。今觀揚氏《殊言》所載方國之語,大氐一聲轉變而別制字形;其同字形者,又往往異其發音。故《淮南書》“元澤”注曰:“元,讀如常山人謂伯為元(黃侃自注:原作穴)之元?!薄稘h書》名“昧蔡”,服注:“蔡讀楚言蔡。”《說文》:“蕃,沛人言若虘?!薄夺屆罚骸帮L,豫、司、兗、冀,橫口合唇言之,風,汜也;青、徐,踧口開唇推氣言之。風,放也。”此皆一字隨地異讀之例。如其依音造字,便成二文矣。漢世方音歧出,觀諸書注家所引可明。然昔人對于方言,有仿效與譏訶二途。仿效者,如衛出公之效夷言,吳夫差云好冠來,《孟子》所云置之莊獄是也。譏訶者,如子路之喭,夫子病之;舌之音,孟子斥之。以仿效之故,方言往往易于轉化;以譏訶之故,令人言語向慕正音,而其質終有不可變者存也。大抵地域之分,南北為其大介。昔《荀子》屢以楚、夏對言;至《方言》多載南楚之語;《楚辭》一篇,純乎楚聲;《文心雕龍》載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可謂銜靈均之聲余,失黃鐘之正響”。至永嘉之亂,中原入夷,逖彼東南,遂為正朔;自爾南土之音,轉為雅正;雖方言俚語,尚有楚風(黃侃自注:《宋書》謂高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此文明言江南音正,楚者特其方語)。以視北朝人士,音辭鄙陋者,抑又有間矣?!督浀溽屛摹ば蜾洝吩疲骸胺窖圆顒e,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為巨異;或失在浮清,或滯于沈濁?!薄肚许嵭颉吩疲骸皡?、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傷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薄额伿霞矣枴ひ艮o》所載南土殊音,往往至今存在。至云“岐山當讀為奇,江南音祗,江陵陷沒,此音遂被關中”;今則舉國讀音,奇、祗無別。其他如戌、庶,如、儒,紫、姊,洽、狎,舉、矩,北音混同,今則或同或異;攻、工,北音有異,今復盡同。又如《匡謬正俗》及《一切經音義》所載各地殊音,在今無悉同者。要之,因地殊音之理,終古不易也。又何怪今日北音之入聲似去,吾楚之濁聲上、去無別哉。[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