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辭語義:描寫與闡釋
- 孟建安
- 12046字
- 2019-11-01 14:01:22
第二節 語境差與修辭語義表達效果
言語交際過程中,語言的修辭功能是否得到了圓滿的轉化和利用、修辭語義是否能夠得以很好地表達、表達主體是否達到了相應的表達效果、接受主體是否獲取了相應的接受效果,往往取決于對語境條件的綜合認知程度。由語境認知的差異而造成的語境差及其對修辭效果的提高和損害都存在著相當大的影響,但學界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和研究還很不夠。從修辭語義表達效果層面來看,語境差對修辭效果的影響其實就飽含了對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影響。筆者擬在厘清語境差和修辭效果的相關問題的基礎上來討論語境差對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影響。
一、零度語境和語境差
(一)零度語境
語境的構成要素既包括話題、上下文或前言后語以及語體范疇,也包括特定的時間、場合與事件,還包括交際雙方所處的社會時代環境和民族文化背景等。這些語言內和語言外因素實際上就是王希杰所總結論證的四個世界因素。從修辭學學理上來理解,言語交際過程中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應該具備相類的語境條件,在共同擁有某種社會時代環境和民族文化背景的前提之下,共處相同的時間和場合、選擇一致的語體范疇、討論同樣的話題或事件、知曉一樣的上下文或前言后語等等。也就是說,言語交際的雙方應該具有共知的背景條件,處在語用環境的同一個平面上,表達和接受都要保持同語境條件的一致性關系。這種語境狀況,我們稱之為“零度語境”。比如:
十二點多鐘,大家興盡回船睡覺。到碼頭下車,方鴻漸和鮑小姐落在后面。鮑小姐道:“今天蘇小姐不回來了。”
“我同艙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鋪位聽說又賣給一個從西貢到香港去的中國商人了。”
“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圍城》)
該例中的人物對話就是在零度語境中進行的。除了時間、場合、話題等因素外,其最直接的、具體的零度語境條件就是雙方具有的共同心理需求。根據上文的交代,鮑小姐是要尋求旅途上的伴侶,以滿足自己放蕩的欲望;方鴻漸則是要“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正是雙方心理語境等因素的一致性,雙方處在同一個語境平臺之上,才使方鴻漸和鮑小姐對語義的表達和話語的理解不存在任何障礙,從而收到了相應的表達效果和接受效果,最終使他們歷經了當晚的肉體狂歡。又如:
這時候的索九別和老叔,正走在一片剛剛泛青的草地上,老叔問:“怎么一只沒見到?”
索九別把老叔的背包摘下,友善地甩在自己的肩頭:“一兩個月以后,遍地全是。現在它們冬眠,還沒醒。”
“這么冷的高原氣候,凍不死?”
“脂肪厚,窩也深,幾十米。要是它們被挖到,就徹底完蛋了。你用鋼針扎或者踢一腳,它都不會動彈,跟麻醉死了一樣,任你收拾。”(曾哲《墓約》,刊載《十月》2010年第4期)
這段對話中,兩個人交流起來沒有任何障礙。原因就在于,雙方語境條件是一樣的。由于上下文的交代,都知道談論的對象是什么,也都知曉彼此的身份。這是零度語境條件下的言語交際,收到了比較好的交際效果。又如:
一群商人在一條船上談生意。船在航行中出了故障,漸漸下沉,必須讓乘客跳水。船長深諳世事,知道這些商人的文化背景不同,必須采取不同的方式分別去說服他們。于是他對英國商人說“跳水是一種體育運動”,英國人崇尚體育,聽罷即跳;他對法國商人說“跳水是一種時髦,你沒看見已經有人在跳了嗎?”法國人愛趕時髦,遂跟著跳下;他對德國商人說“我是船長,我命令你跳水”,德國人嚴于紀律,服從了命令;他對意大利人說“乘坐別的船遇險可以跳水,但在我的船上不行”,意大利人多有逆反心理,說不讓跳他偏要跳;對非常現實的美國人,船長就說“跳吧,反正有人壽保險,不跳就死定了”;對中國商人則說“你家中還有80歲的老母,你不逃命怎么對得起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于是,觀念不同,想法各異的人全部按船長的要求去做了。(黎運漢、盛永生《漢語修辭學》用例)
很顯然,這位船長非常懂得文化語境因素對言語交際的重要作用。為了實現自己的交際意圖,通過對船上不同國度的商人進行文化背景認知,最后針對不同文化背景的商人作出了不同的修辭選擇或者說修辭創造,從而使雙方臨時擁有了共同的語境條件即零度語境,成功實現了跨文化交際,順利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零度語境是言語表達和接受的常規語境。在較多情況下,言語交際的雙方都是在零度語境中進行的,尤其是在日常言語交際平面顯得更加突出。但零度語境只是言語交際雙方共同擁有的與可供利用的傾向性語境條件,除此之外還存在著語境差以及對語境差的恰當性把握與運用。
(二)語境差
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所建構的話語只有努力適應一定的語境,做到和語境相協調,才能夠實現語言修辭功能的可能性轉化,取得較為理想的修辭效果。而要做到同語境相適應,言語交際雙方就必須具備等值的話語背景。但實際上有時很難做到,或者是不愿意做到,從而造成交際雙方語境的不一致性,造成話語對語境的不適應性。排球運動中有“時間差”的概念,是指扣球方利用時間上的差異來迷惑攔網方,造成扣球方和攔網方起跳的不同步。如果仿用這個概念,那么可以說言語交際的過程中對語境的認知也存在著“語境差”。所謂的語境差,是指言語交際過程中表達主體與接受主體不處在同一個語境平面之上,不同時擁有相同的語境條件,在語言世界、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文化世界的某些方面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不一致性。語境差存在于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之間。根據語言偏離理論,語境差是對零度語境的偏離,是由零度語境發生偏離導致而成的,是語境偏離中的一種重要現象。這種偏離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正偏離,其結果是正偏離語境差;另一種是負偏離,其結果是負偏離語境差。
其一,正偏離語境差是指能夠增加或提高修辭效果值的語境差。這種語境差無論是對言語的表達者來說還是對言語的接受者來說,都是積極的、有意義的,因此是正面值的偏離。判斷語境差是否是正偏離差,關鍵是看修辭效果的好壞或者修辭效果級差等次。如果語境差帶來的是較為理想的修辭效果或者較高的修辭效果級差等次,那么這種語境差就可以認定為正偏離語境差。比如:
“昨天承示扇頭一詩,適意有所激,見名章雋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藍本,一時取快,心實未安。叨大知愛,或勿深責。”信后面寫了昨天的日期,又補兩行道:“此書成后,經一日始肯奉閱,當曹君之面而失據敗績,實所不甘。恨恨!又及。”(《圍城》)
據小說上文的敘述,方鴻漸在沒有對扇頭小詩的來歷作過多的了解,根本沒有意識到為蘇小姐所作的情況下,只是依據扇子上的落款就武斷地認定為王爾凱所作,便仰仗自己殘存的歐洲留學時的記憶對小詩進行了狂轟濫炸,帶來了不好的修辭效果。該例是方鴻漸得知誤批了蘇小姐的扇頭小詩之后寫給蘇小姐的“請罪信”。方鴻漸寫信時所在的語境層面是已經知道扇頭小詩不是王爾凱所寫,而是蘇小姐的大作,這是方鴻漸認知到的新的語境條件;而蘇小姐解讀“請罪信”時還依然停留在原有的語境層面,還沒有認知到這一新的語境條件。這就是方鴻漸這個表達主體和蘇小姐這個接受主體之間在言語交際的過程中所存在的語境差。正是這個語境差的存在,使得蘇小姐笑聲清脆,怒意全釋,消除了對方鴻漸的不滿情緒。這正是方鴻漸求之不得的結果。從表達主體角度來說達到了預期的修辭目的,從接受主體角度來說其接受效果與表達效果具有較大程度上的一致性。由此可以推知,該例的修辭效果是相當好的,其修辭效果應該處在較高的級差等次之上。那么,這種語境差就應該屬于正偏離語境差。
其二,負偏離語境差則是指降低或減少修辭效果值的語境差。這種語境差對言語交際雙方來說都是消極的、負作用的,因此是負面值的偏離。判斷語境差是否是負偏離差,關鍵也是看修辭效果的好壞或者修辭效果級差等次。如果語境差帶來的不是理想的修辭效果或者是較低的修辭效果級差等次,那么這種語境差就可以認定為負偏離語境差。比如:
母親忙使勁拉他,嚷著要打他嘴巴,一面嘆氣道:“他爸爸在下面賭錢,還用說么!我不懂為什么男人全愛賭,你看咱們同船的幾位,沒一個不賭得錯天黑地。”蘇小姐聽了最后幾句小家子氣的話,不由心里又對孫太太鄙夷,冷冷說道:“方先生倒不賭。”(《圍城》)
該例中,孫太太的心理語境知覺是因為怨恨孫先生愛賭而推及男人全愛賭,只是泛泛而談的夸飾性說法,并非針對方鴻漸而言。蘇小姐的心理語境條件則是暗戀著方鴻漸,心理上的光環效應導致了對方鴻漸的為人處事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孫太太沒有知覺到蘇小姐的心理語境,從而忽略了蘇小姐對方鴻漸的感受;而蘇小姐則是錯誤地認知了孫太太的心理語境,強化了孫太太話語的針對性。正因為孫太太和蘇小姐之間存在著這種心理上的語境差,所以孫太太的話語帶來的直接效果就是蘇小姐的“鄙夷”與熱情的冷卻,蘇小姐的接受效果與孫太太的表達效果是不一致的,應該說孫太太語言表達的效果是不好的,其修辭效果應該處在較低的級差等次之上。因此,這種語境差就是負偏離語境差。又如:
我奶奶看著我娘,嘆了口氣:“不讓你去,不是信不著你,是怕你心里拐不過這個彎。瞅瞅,到末了你還是心里不得勁吧。唉!”
我娘猛不丁站起來:“娘,我不后悔!”
我娘動作大了點,差點把飯桌子掀了。我奶奶急忙放下飯碗,抱起我。我娘卻又輕輕地坐下,一雙手使勁地絞著:“娘,我不后悔。真的。我是想,是想,這仗不能一直打下去。”我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盯著我奶奶:“娘,兩個人打架,要是有一個打贏了,就不會再打了吧?”
“應該,不會了吧?”我奶奶尋思半天,很模糊地回答我娘。
我娘激動得眼里含淚:“兩個國家也這樣吧?”
我奶奶不明白我娘的意思,瞪著眼睛瞅著我娘發愣。我娘忽然覺得自己說話費勁了:“娘,不管是誰,打贏了,仗就不能再打了,對不對?不打仗了,就不能再死人了,對不對?”我奶奶被我娘問住了。(蕭笛《我的奶奶我的娘》,載《十月》2010年第4期)
在這個片段中,“我奶奶”和“我娘”之間,一開始就存在著語境差。“我娘”內心究竟有什么秘密、交際意圖到底是什么、背景知識究竟有多少,“我奶奶”根本就沒有搞明白,所以才會出現“我奶奶被我娘問住了”這種局面。因為兩個人不處在相同語境條件下,所以作為交際一方的“我奶奶”就很難理解作為交際另一方的“我娘”說這些話的真實意圖,交際便出現了短路現象。這就是語境差使之然。
其三,語境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根據對現實言語交際事例和《圍城》敘述文本以及人物對話的考察與分析,我們認為語境差的產生主要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語境認知不夠。關于語境認知,陳汝東把它界定為“修辭者對言語環境信息的知覺、判斷、分析、整合和加工過程”,并認為它是修辭過程中的首要步驟。在語境認知系統中,“宏觀上包括社會文化背景,如社會政治、社會道德、民族心理以及自然地理等,微觀上包括交際對象的角色、動機、情緒、態度、性格、氣質、經歷,以及交際雙方或多方的角色關系和言語交際的微觀場合等等”
與修辭交往密切相關的各種因素,都屬于語境認知的范圍。但有時候,由于表達主體或接受主體認知能力的局限性,對潛在的甚至是顯性的語境條件缺乏足夠的注意,沒能很好地觀察與了解交際的背景,與交際對象的語境認知不同步,從而造成了交際雙方不能夠同時擁有相同的語境條件。語境差也就在所難免。比如:
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旁觀的人說不出心里驚駭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么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里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兇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圍城》)
例中,方鴻漸和孫柔嘉具有相同的語境認知:他們是大學畢業生,深受新知識、新禮儀、新文化的熏染,對方家舊有的家規、封建禮儀茫然不知,而且也大不以為然。這就是方鴻漸和孫柔嘉的心理語境和文化語境。方老先生等一家老小則具有截然不同的語境認知:兒女逢年過節或兒媳第一次進家門應該向祖先和父母跪拜,這是漢文化背景下最基本的禮節。這就是方老先生一家老小的心理語境和文化語境。但雙方在行事和實施修辭行為時,顯然都沒有意識到這種語境認知所存在著的巨大差異,各自都還停留在自己的語境認知層面上去說話和行事。雙方語境認知的距離非常遠,語境的認知度懸殊非常大。這種語境差是在言語交際雙方的無意識狀態下形成的,其形成就源自于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的語境認知不足和語境認知差異。
第二,表達主體清醒意識之下的人為設置。如果說語境知覺不夠造成的語境差帶有更多的客觀性的話,那么表達主體清醒意識之下的人為設置造成的語境差則是一種主觀故意。在言語交際的過程中,有時表達主體出于不同的修辭考慮在某種非常清醒的語用目的的支配之下會故意制造語境差。表達主體對言語交際所涉及的相關語境因素了如指掌,但主觀上卻有意識地利用接受主體對某些語境因素的陌生性認識和接受主體語境認知上的某些漏洞,掩藏了自身語境認知的真實性,設置了與接受主體不同的話語背景,從而使接受主體在渾然不知中處于語境知覺的弱勢地位,造成了交際雙方在語境條件的“質”和“量”上的不平等。如上文所舉方鴻漸誤讀扇頭小詩的例子即是。方鴻漸已經從唐小姐那里獲得了扇頭小詩為蘇小姐所作這一語境信息。為了消除蘇小姐的不快,他不但沒有把這一新的語境信息告訴蘇小姐,相反還利用了這一新的語境信息有意識地設置了語境差。當蘇小姐看了方鴻漸的“請罪信”后,蘇小姐的語境認知系統出現了故障。她沒有考慮到方鴻漸寫這封信的前因,沒有認知到方鴻漸話語表達的語境條件的變化,相反錯誤地認知了方鴻漸所具有的語境條件。在她的語境知覺意識中,方鴻漸還不知道該詩是自己所作,純粹是由于因吃醋而誤批扇頭小詩才寫信道歉。實際上,蘇小姐擁有的還是原始語境條件,而方鴻漸擁有的則是變化后的語境條件,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語境差。這種語境差是表達主體方鴻漸人為設置造成的。
第三,接受主體明確目的之下的有意誤讀。由接受主體有意誤讀造成的語境差也是一種主觀故意。這是說,接受主體已經知覺到了表達主體的話語背景、所在的語境層面,但在解讀對方的話語時為了達到某種語用目的而有意識地忽略或者誤用交際雙方話語的某些賴以存在的前提條件或者背景因素,從而造成交際雙方語境條件的不一致性,即語境差。例如:
柔嘉驚異道:“那么,快叫李媽去買東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
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有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么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圍城》)
根據上文的描寫和敘述,這時作為接受主體的方鴻漸已經知道孫柔嘉的姑媽來過自己家里并向孫柔嘉傳授了教訓丈夫的方法,同時還知覺到孫柔嘉尚不知自己偷聽了她們的談話。方鴻漸已經把這個影響話語表達的語境因素內化到自己的語境知覺系統之中。但面對孫柔嘉時,為了發泄心中的煩悶情緒和對孫柔嘉及其姑母的不滿心理,卻裝作全然不知,有意識地淡化了自己的語境認知強度,并故意地誤讀孫柔嘉的語境知覺條件。所以,例中方鴻漸的話語都是故意隱瞞已知語境條件、充分利用語境差實施修辭行為的結果。
二、修辭效果
上文基本弄清了語境差的實質以及生成狀況。它是語境的非常規樣態,是常規語境的偏離形式。語境差對修辭效果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要考察它對修辭效果的影響還必須吃透修辭效果的內涵和實質。
關于修辭效果,陳望道、胡裕樹、張斌、王希杰等很多學者已經作了相當深入而細致的探討,但由于視角、修辭觀等的差異,對修辭效果的理解也就不盡相同。陳汝東的觀點是:“說寫者使用修辭手段、修辭方法建構話語,實施修辭行為,聽讀者接受了話語之后,就會產生一定的反應或行為,這叫修辭效果。”雖然陳先生在下文解釋說修辭效果可以通過話語、交際對象、說寫者和聽讀者的判斷、反映進行預測和驗證,但就定義本身而言,這種定義的視點依然是現實表達效果,它強調了表達主體的修辭行為及其言后之果。實際上,正如戴仲平結合中西修辭研究的歷史對修辭效果所作的總結那樣,修辭效果處在語言、言語表達、言語接受三個層面。
應該說這種結論較好地反映了修辭效果的本真以及修辭效果研究的現實。筆者對此持贊同意見。據此,筆者以為修辭效果應該是分層級的,即如戴仲平的看法可以分為語言層面的修辭效果(即修辭功能)、言語表達層面的修辭效果(即表達效果)和言語接受層面的修辭效果(即接受效果)及其下位效果分類。
(一)修辭功能
語言層面的修辭效果實際上是語言的修辭功能或者說是交際功能,是語言單位、修辭手段、修辭方法本有的潛在的性能和功效。比如通感這種修辭手法就是通過把不同感官的本不相通的感受彼此打通,以此獲得強化、巧妙、生動、繪聲繪色的藝術魅力。這就是通感所具有的修辭潛能和效果。比喻具有生動形象、說理透徹的功能,能夠使深奧的道理淺顯化,使抽象的事物具體化,使概括的東西形象化。而夸張能夠通過適度的渲染,激活聽讀者的心理聯想機制,從而產生無限的想象力,并能夠通過思想感情的有意識調控,而使言語交際的雙方產生強烈共鳴等等。顯然,這些都分別是相應修辭格式的基本修辭潛能,在具體運用中究竟能不能發揮這些潛在的修辭作用,能否實現修辭潛能向顯性轉化,那就要看語境的作用力了。
(二)表達效果
只有當語言單位分布于一定的語用環境之中,成為交際單元的一個組成部分的時候,語言層面的修辭功能才能得到發掘和利用。所以,表達者只能在一定的語用目的和修辭動機的作用之下,進入言語的交際狀態,去主動實現語言層面的某種程度上的修辭效果或修辭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說,言語表達層面的修辭效果可以看作語言層面的修辭效果在一定語境中的可能性實現,也就是一種可能性動態轉化。這種轉化實際上包括三種二級效果:
一是預期的表達效果,即表達主體在主觀上預先期待的、潛在的修辭效果。作為表達主體,都希望自己的言語表達能夠使接受主體在接受話語之后產生積極的反應,圓滿地達到自己初始的修辭語用目的,以取得最好或者較好的表達效果;都不希望自己詞不達意,都不希望言語表達得不到接受主體的任何反應或者消極的反應,都不希望達到最差或者較差的修辭效果。所以,從表達主體的主觀愿望來看,理想中的表達效果其絕對值應該是+1,也就是好的表達效果的最大化。+1等次的表達效果是任何一個表達主體都希望達到的,但這種絕對值為+1的表達效果只能是理想層面上的,是一種理論上可以推導出的表達效果,現實言語交際中很難達到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到達。表達主體主觀上都不愿意看到出現不好的表達效果,所以負面值的預期表達效果是不存在的,而負面值預期表達效果的最大化-1等次的表達效果更是表達主體堅決予以拒絕的,絕對不在自己的心理預期之中。
二是預測的表達效果,即表達主體在完成話語建構的同時綜合多種語境因素預先推知或測定的話語表達效果。這種表達效果并非完全是主觀臆測或者是主觀的追求,它是根據話語表達時對語境條件、修辭手段和修辭方法等的利用情況所作出的較為準確而客觀的評估結果,是一種尚不能聽得見看得見的、潛在的修辭效果。這種評估結果如果比較切合實際,那么和預期表達效果可能是一致的;如果評估失誤,那么和預期的表達效果就會有出入,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預測的效果可能會處在修辭效果級差的不同等次上,或者是最好,或者是最不好,或者是好,或者不好,或者是很好,或者不很好等等。
三是現實的表達效果,即表達主體實施語言表達行為所產生的客觀修辭效果。這種表達效果是一種實現了的已然的修辭效果,是一種可以聽得見看得見可以感受得到的、顯性的修辭效果。從理論上說,這種修辭效果可能處在最理想的狀態,即達到了最好修辭效果的絕對值+1;也可能處在最不理想的狀態,即達到了最壞修辭效果的絕對值-1;還可能是達到了修辭效果的其他級差等次。
比如《圍城》第三章中,方鴻漸在迷人的夜色下干了“傻事”之后寫信給蘇文紈,希望在和平友善的氛圍之中讓自己與蘇文紈的“愛情”壽終正寢。這就是方鴻漸最得意的設計和預期的“最佳”表達效果,也就是方鴻漸主觀上所追求的修辭效果。在信發出之后聽到蘇文紈打來的電話時,“預料蘇文紈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這就是方鴻漸預測的表達效果。蘇文紈在彌補了自己的語境知覺缺陷之后,最終的反應是“聲音似乎微顫”著用中文罵“你——你這渾蛋”,這就是表達主體方鴻漸所建構的話語帶給接受主體蘇文紈的反應,也就是已經使“可能性實現”成為客觀存在著的現實表達效果。不難看出,在這里預測的表達效果和現實表達效果是一致的;而預測的表達效果、現實表達效果和預期的表達效果是不一致的。這就驗證了上文的結論,言語交際過程中言語表達層面上的預期的表達效果、預測的表達效果、現實的表達效果由于各自所處的級差等次不盡相同,所以有時可能是一致的,有時則可能是不一致的。
(三)接受效果
所謂言語接受層面的修辭效果,戴仲平界定為“在特定的語境中,特定的交際對象接受修辭所形成的話語或文本后所產生的反應”,并把這種反應稱之為修辭的“交際效果”。筆者承借戴先生給出的內涵,但依然采用“接受效果”這種說法。接受主體對表達主體話語或文本的反應,實際上也是對蘊含于話語或文本中表達主體所實現的語言的修辭功能的反應。
言語接受層面的修辭效果是立足于接受主體來闡釋修辭效果的。表達主體的話語在接受主體那里是否能夠產生相應的反應,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接受主體對表達主體所建構的話語本身的理解和接受程度。理解和接受程度深,反應就大,接受效果就明顯;否則,反應就小,接受效果就不明顯。而對表達主體話語的理解和接受,還要受制于接受主體的主觀態度和所具備的綜合知解話語的語感能力以及對客觀語境條件的認知度。當主觀上不愿意甚至是拒絕理解和接受,或者有意識地曲解、誤解,或者故意地利用語境差淡化、轉移表達主體所輸送的綜合信息,那么接受主體理解和接受的就不是話語的真正情趣、意味和確切的信息。同樣,如果接受主體的語言敏感度不高,綜合判斷和析解信息的能力不強,綜合認知語境因素的意識淡薄,具體語境條件的認知缺失,那么也就不能夠產生相應的反應,當然也就不能客觀、準確、全面地把握表達主體話語的真實內涵。在這兩種狀態下,接受主體自然也就不會有較為理想的接受效果,甚至是零度效果或者零度以下的效果。此外,不同的接受主體,其經歷、知識層面、欣賞習慣、審美趣味等必然會存在差異,這些都會對接受效果產生相應的影響。正因為如此,接受效果和表達效果之間并非是任何時候都成正比例關系的,二者之間有時是等值的,有時是不等值的。接受效果與表達效果中的現實表達效果有較大的一致性;與預期的表達效果和預測的表達效果就未必完全一致,有時可能是完全相反。因此,接受效果也應該是有不同的級差等次的。
可見,無論是語言層面的修辭效果,還是言語表達層面的表達效果以及言語接受層面的接受效果,各自的內部都存在著不同的級差等次,修辭效果的得體性存在著“得體度”的問題。陳光磊說:“對‘得體性’的測定就有一個‘得體度’。也就是說在一定的交際活動中,話語表達在得體性方面往往會有程度上的差異:比較得體,得體,很得體,更得體,等等。當然這種‘度’只是一個模糊的描寫和區分。有時候在表達上很難有絕對的‘最得體’的惟一標準,而更多的時候是‘得體’跟‘更得體’的比較和追求。”
綜合本節上述所論,是否可以對陳汝東所給出的“修辭效果”的定義作如此變動,即:所謂的修辭效果,就是表達主體在特定的語境條件下,利用一定的修辭手段建構話語,并據此實現語言層面的修辭功能在預期的、測定的和現實的三個不同范疇內的級差等次不同的動態轉化,以及接受主體通過對語境因素的綜合知覺而對表達主體的話語所產生的級差等次不同的反應。
三、語境差對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影響
語言的表達和接受都是在一定的語用環境中進行的,所以語用環境是話語修辭效果獲取或接受的重要參考與支撐點。在較多的情況下,言語交際的雙方依賴于零度語境的支持,就能夠達到表達效果與接受效果的一致性。根據上文的分析,表達者和接受者并非任何時候都處在零度語境狀態,在語境知覺系統中存在著有意無意的漏洞和缺陷,綜合語境因素中的某些語境條件的認知缺失,就會造成程度不同的的語境差。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上位概念是修辭效果,修辭效果包含了修辭語義表達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語境差的存在必然會對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產生相應的影響,或者是正面值的影響,或者是負面值的影響;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獲得與提高、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損耗和減少,必然也有對語境差的利用或誤讀。正如王希杰所說:“語境偏離常常會損害表達效果。但是,決不能認為所有的語境偏離表達效果都是不好的。其實,交際者也可以有意識地利用語境偏離來提高表達效果。”在這里,王先生雖然只是著眼于表達效果來說的,但話語中蘊含的辯證思想是每一個修辭研究者都應該重視的,這也是修辭評價應該堅持的原則和觀點。王先生所說的表達效果只是修辭效果的半壁江山,只是從表達主體這個角度論及了語境差對表達效果的影響;如果從接受主體這個角度來看,語境差同樣會對接受效果產生相應的影響。說到底,實際上是對語言修辭功能在特定的語境條件下實現可能性轉化的影響。
(一)語境差會削弱修辭語義表達效果
負偏離語境差中,無論是語境知覺不夠造成的語境差,還是刻意制造的語境差,都會對表達效果和接受效果產生負面值的影響,都會削弱和降低修辭語義表達效果。比如:
周太太看方鴻漸捧報老遮著臉,笑對丈夫說:“你瞧鴻漸多得意,那條新聞看了幾遍不放手。”
效成頑皮道:“鴻漸哥在仔細認那位蘇文紈,想娶她來代替姐姐呢。”
方鴻漸忍不住道:“別胡說!”好容易克制自己,沒把報紙擲在地下,沒讓羞憤露在臉上,可是嗓子都沙了。(《圍城》)
周氏夫婦和效成的話語顯然沒有收到預期的表達效果,原因就在于他們和方鴻漸之間對語境的認知存在著差異。周氏夫婦認知到的語境條件是:方鴻漸拿到了德國大學的博士學位,當看到登有自己獲得博士學位消息的報紙時非常激動,愛不釋手。效成的語境認知是:方鴻漸是因為想娶蘇小姐而仔細辨認報紙上所刊載的蘇小姐的照片。方鴻漸的語境認知則是:①自己并沒有所謂的博士學位,更不是什么德國大學的博士學位;②曾經還恥笑過蘇文紈的“俗套”;③擔心內行人“笑歪了嘴”,“從此無面目見人”;④無法向家人和掛名岳父岳母交代。這就是周氏夫婦、效成他們和方鴻漸之間的語境差。正因為周氏夫婦和效成各有自己的語境知覺慣性,所以會發生不同的誤解。他們的話語不但沒有得到接受主體方鴻漸的認同和正面值的反應,獲取相應的預期表達效果,相反還使方鴻漸羞憤難當,“笑容全無,臉色蒼白”,可見他們的現實表達效果是不好的,甚至是非常糟糕的,從而也削弱了語言修辭功能的轉化和實現程度。就接受主體方鴻漸而言,其接受效果和預期表達效果也不一樣。這里,預期表達效果和現實表達效果、接受效果是不一致的,是不能夠畫等號的。這種結果的出現就是由他們相互之間的語境差造成的。
(二)語境差有助于提高修辭語義表達效果
修辭研究的過程中應該辯證地對待語境差,一方面要認識到其負面作用,另一方面更應該關注其正面影響。一般來說,語境差是不好的,是無助于交際順利進行的,但不好的事情可以為人們所利用,變消極因素為積極條件,幫助人們提高修辭語義表達效果。實際言語交際中,有意設置或誤讀以造成語境差來提高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用例不在少數,在文學語體尤其是小說語文體式中更是一種常用的修辭策略。作者常常利用語境差來試圖創設更多的故事懸念,凸顯更為真實的話語環境,拓展更為寬泛的話語生存空間,由此來提高小說語言的藝術魅力。還以《圍城》為例:
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里,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作出惜別的神情道:“啊喲!怎么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么?”(《圍城》)
陸子蕭的話使方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作出惜別的神情”,這正是陸子蕭所期望看到的結果和反應,應該說取得了預期的表達效果;方鴻漸準確地解讀了對方的話語,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應,也取得了比較好的接受效果。這一方面有方鴻漸語境知覺不足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就在于陸子蕭有意識地設置的語境差。陸子蕭認知到或者說故意提供的語境條件是:①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②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③那位朋友并沒有寫信邀他到外交部工作,陸子蕭的話語是不真實的。背景條件①是顯性的,方鴻漸已經有所認知;背景條件②③是潛性的,方鴻漸并沒有認知到。但陸子蕭并沒有把這些潛性的語境因素告訴方鴻漸,有意隱瞞了事實的真相,并利用了這種語境差為自己的語言表達服務,幫助自己提高了修辭語義表達效果。如果陸子蕭把所有的語境條件都告訴方鴻漸,從而使自己和方鴻漸處在相同的語境平面即零度語境之中,那么就不能得到后者如此強烈的正面反應,也就不能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鞏固自己在同事面前擬設的令人仰視的形象。所以,這里語境差的設置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綜合以上所論,我們的結論是:語境差是對零度語境的偏離,它是由于表達主體和接受主體語境認知不夠、表達主體的人為設置和接受主體的有意誤讀造成的。修辭效果是表達主體對語言的修辭功能所實現的不同范疇內的動態轉化,以及接受主體對表達主體所建構話語的反應。修辭效果可分為修辭功能、表達效果和接受效果及其下位效果類型,而且其內部還存在著不同的級差等次。語境差和修辭語義表達效果之間的關系不可忽視,語境差的存在必然會對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產生正面值的或者負面值的影響;修辭語義表達效果的獲取與提高、損耗與減少,必然也有對語境差的利用或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