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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譯者第一版序

他們(波斯曼的學生)都知道,自己是麥克盧漢的孩子。當然我也認為自己是他的后代,不是很聽話的一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也明白他的父親要他做什么。

——尼爾·波斯曼

這篇序文準備回答6個問題:(1)什么是媒介環境學?(2)麥克盧漢和波斯曼主張技術決定論嗎?(3)什么是技術壟斷?(4)技術壟斷為何在美國興起?(5)什么是波斯曼的警世危言?(6)今天怎么讀《技術壟斷》?

一、什么是媒介環境學

《技術壟斷》是媒介環境學的經典之作,是波斯曼媒介批評的三部曲之一,其余兩部是《童年的消逝》和《娛樂至死》,中譯本已在兩年前問世?!都夹g壟斷》出版之后,這個三部曲完成了中國之旅,我們研究波斯曼和媒介環境學就有更加堅實的基礎了。

波斯曼是媒介環境學第二代的精神領袖。media ecology這個術語的首創者是麥克盧漢,但正式使用者是尼爾·波斯曼。1970年,他根據麥克盧漢的建議在紐約大學創辦了media ecology的專業和博士點。

起初,大陸學者和旅美學者包括我本人都把media ecology直譯為“媒介生態學”,引起了一些混亂。因為以麥克盧漢等人為代表的傳播學和國內學者創建的“媒介生態學”不是一回事。北美這個學派關心的是技術、媒介對文化的影響,國內學者關心的是媒介尤其是媒體的經營和管理,屬于傳播政治經濟學派。

粗線條地說,傳播學可以分為三大學派:經驗學派、批判學派和媒介環境學派。經驗學派注重實證研究,長期雄踞北美的傳播學界。批判學派的代表有德國法蘭克福學派、英國文化研究學派和傳播政治經濟學派,以新馬克思主義者和其他左翼學者為骨干。媒介環境學發軔于20世紀初的相對論思想,經過三代學人的開拓,已然進入傳播學的主流圈子。

波斯曼本人給媒介環境學下過這樣的定義:“媒介環境學研究人的交往、人交往的信息及信息系統。具體地說,媒介環境學研究傳播媒介如何影響人的感知、感情、認識和價值,研究我們和媒介的互動如何促進或阻礙我們生存的機會。其中包含的生態一詞指的是環境研究——研究環境的結構、內容以及環境對人的影響。畢竟,環境是一個復雜的信息系統,環境調節我們的感覺和行為。環境給我們耳聞目睹的東西提供結構,所以,環境就構成我們耳聞目睹的事物的結構。”轉引自林文剛編:《媒介環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第214頁。

如果兼顧生物學意義上的世代和學術思想傳承的時代,我們可以說,媒介環境學每20年為一代,已經走完了三代人的生命歷程。20世紀50年代以前成名的格迪斯格迪斯(Sir Patrick Geddes,1854—1932):蘇格蘭生物學家、社會學家、城市規劃和區域規劃理論先驅之一,深受達爾文主義影響,師從赫胥黎,在印度、巴勒斯坦、美國、墨西哥和蘇格蘭等地任職、研究,從生物學和社會學觀點提出新的城市規劃學說,著有《城市發展》《演變中的城市》《性的演進》等。、芒福德、沃爾夫沃爾夫(B. L. Whorf,1897—1941):美國語言學家,結構主義大師,與老師薩丕爾一道提出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代表作有《論語言、思維和現實》。、朗格朗格(Susanne K. Langer,1895—1982):德裔美國人,著名哲學家、符號論美學代表人物之一,先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等校任教,主要著作有《哲學新解》《情感與形式》《哲學實踐》《符號邏輯導論》《藝術問題》《哲學斷想》《心靈:人類情感論》等。等人是先驅,50年代成名的埃里克·哈弗洛克埃里克·哈弗洛克(Eric Alfred Havelock,1903—1988):美國古典學家、媒介環境學家,先后在加拿大和美國幾所最負盛名的大學執教,是媒介環境學派第一代代表人物,多倫多學派和紐約學派的橋梁,著有《柏拉圖導論》《繆斯學會寫字》《希臘的拼音文字革命及其文化影響》《希臘政治的自由秉性》《西方書面文化的源頭》等。、哈羅德·伊尼斯哈羅德·伊尼斯(Harold Innis,1894—1952):加拿大經濟學家、傳播學家,多倫多大學教授,媒介環境學奠基人,著有《帝國與傳播》《傳播的偏向》《變化中的時間觀念》等。和馬歇爾·麥克盧漢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1911—1980):20世紀最富有原創性又最具爭議的媒介理論家,媒介環境學第一代旗手,著書十余種,代表作有《機器新娘》《理解媒介》《谷登堡星漢璀璨》《媒介定律》等。是第一代,尼爾·波斯曼、羅伯特·洛根羅伯特·洛根(Robert K. Logan,1939— ):加拿大物理學家、傳播學家、麥克盧漢思想圈子的核心成員、媒介環境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曾任老特魯多總理的科學顧問,著有《字母表效應:拼音文字與西方文明》《理解新媒介:延伸麥克盧漢》《麥克盧漢的誤讀:如何矯正》《第五語言:學會在計算機時代生存》《第六語言:學會在互聯網時代生存》《心靈的延伸:語言、心靈和文化的濫觴》《物理學的詩學》《什么是語言?》《圖書館的未來》等。、沃爾特·翁沃爾特·翁(Walter Ong,1912—2003):美國古典學者、傳播理論家、媒介環境學第二代代表人物,著有《拉米斯、方法和對話的式微》《語詞的在場》《口頭文化和書面文化》等。、詹姆斯·凱利詹姆斯·凱利(James Carey,1934—2006):美國新聞學家、傳播學家,媒介環境學第二代代表人物,著有《伊尼斯與麥克盧漢》《作為文化的傳播》等。等人是第二代,保羅·萊文森保羅·萊文森(Paul Levinson,1947— ):媒介理論家、科幻小說家、大學教授、社會批評家,數字時代的麥克盧漢,媒介環境學第三代代表人物,媒介環境學會顧問。媒介理論著作有《思想無羈》《軟利器》《數字麥克盧漢》《真實空間》《手機》《學習賽博空間》等,創作科幻作品20余種。、約書亞·梅羅維茨約書亞·梅羅維茨(Joshua Meyrowitz,1949— ):美國傳播學家,代表作有《消失的地域》等。、蘭斯·斯特雷特蘭斯·斯特雷特(Lance Strate,1957— ):美國傳播學家、媒介環境學會會長,代表作有《麥克盧漢的遺產》等。、林文剛林文剛(Casey Man Lum):美國傳播學家、媒介環境學會副會長,編著的代表作有《媒介環境學:思想沿革和多維視野》《尋找聲音:卡拉OK與美籍華人身份的構建》《代代傳承:文化身份的維持》《我們的聲音:文化、族裔身份和傳播》《世界卡拉OK研究:全球技術、地方歌聲》等。、埃里克·麥克盧漢埃里克·麥克盧漢(Eric McLuhan,1942—2018):加拿大傳播學家,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擔任父親馬歇爾·麥克盧漢的助手,編輯麥克盧漢《預警線通訊》,與其父合著有《媒介定律:新科學》,與他人合編《麥克盧漢精粹》,參與主持多倫多大學“麥克盧漢中心”工作,主持金科出版社(Gingko Press)推出的“麥克盧漢叢書”。、德里克·德克霍夫德里克·德克霍夫(Derrick de Kerckhove,1944— ):加拿大傳播學家,曾主持多倫多大學“麥克盧漢中心”工作,著作涵蓋傳播學和管理學等學科,代表作有《字母與大腦》《文化肌膚》《連接智能》《智能建筑》《經理們的麥克盧漢》等。等是非常活躍的第三代。

二、麥克盧漢和波斯曼主張技術決定論嗎

世人對麥克盧漢最大的誤解莫過于所謂“技術(媒介)決定論”,就在媒介環境學者內部,也有人不能夠理直氣壯地否定這一頂帽子。他的私淑弟子保羅·萊文森即為一例。萊文森對麥克盧漢的認識和評價有一個發展過程,經歷了三個階段。1979年,他在《人類歷程回顧:媒介進化理論》這篇博士論文里斷言,麥克盧漢主張“技術決定論”,立即遭到麥克盧漢的反駁。1997年,他在《軟利器:自然歷史與信息革命之未來》里判斷,麥克盧漢主張“硬”決定論,他本人則主張“軟”決定論。到了1999年的《數字麥克盧漢》,他大幅度調整了對麥克盧漢的評價,他的結論是:麥克盧漢的思想未必是媒介決定論。他說:“如今,用事后諸葛亮的眼光來看問題——在后視鏡里回顧他,回顧我最初對他的研究——我可以清楚地看見,用‘媒介決定論’來描述他未必是妥當的。”保羅·萊文森:《數字麥克盧漢》,何道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206頁。他又說:“在這個領域,我和麥克盧漢已經有兩點不同。然而殊途而同歸,我們的結論都是一個開放的、不可預測的、不可規定的未來。”保羅·萊文森:《數字麥克盧漢》,何道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262頁。

和大多數學者一樣,筆者對媒介環境學和“技術決定論”,也有一個認識過程。我也長期把伊尼斯和麥克盧漢視為“技術決定論者”,直到最近幾年。

2003年,在《“天書”能讀:麥克盧漢的當代詮釋》(載《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一文里,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麥克盧漢絕對不是鼓吹技術決定論的人,他是要我們回歸身心一體、主客一體的理想境界。麥克盧漢不僅是當代人的朋友,而且是子孫后代的朋友。他是一個面向未來的人、預言希望的人。”

人們之所以誤解麥克盧漢,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認真研究他的天鵝絕唱《媒介定律:新科學》。在與他兒子合著的這本書里,麥克盧漢試圖一勞永逸地建立有關媒介演化規律的理論,他提出媒介演化的4條定律:提升、過時、再現和逆轉。他認為每一種媒介都有這4種功能,都在不斷轉化之中。這是徹底的辯證法思想,堪與馬克思主義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媲美,也絕不比黑格爾“正”“反”“合”的定律遜色。如此博大精深的辯證法思想怎么能夠被貶低為“媒介決定論”呢?

馬克思強調經濟地位和經濟關系決定人的社會存在,并以此判斷歷史的走向,有人因此而給他扣上一頂“經濟決定論”的帽子,這是不對的。同理,麥克盧漢強調技術(媒介)對社會、文化和心理的影響,我們據此硬說他主張“技術(媒介)決定論”,也是不妥當的。

迄今為止,沒有一位學者公開批評過波斯曼主張“技術決定論”,也沒有一位學者旗幟鮮明地肯定他不是“技術決定論者”,然而,不少學者暗暗把媒介環境學派的大多數學者都想象為“技術決定論者”。

技術是雙刃劍、浮士德的交易,利弊皆有,毀譽參半,既是普羅米修斯盜取的火種,也是潘多拉打開的盒子,既給我們饋贈,又讓我們付出沉重的代價。每一種技術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賜,不是非此即彼的結果,而是利弊同在的產物。這似乎是盡人皆知的普世真理,其實不然。人們對技術影響力的評估之所以有差別,那是因為有人傾向樂觀,有人傾向悲觀,但他們僅僅是對技術利弊的強調有所側重而已。一般地說,不同的意見并非南轅北轍、各執一端、水火不容,絕對的樂觀主義和絕對的悲觀主義都不存在,人們對技術的樂觀、悲觀態度,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人說,技術與文化的關系上,麥克盧漢傾向于樂觀主義,波斯曼傾向于悲觀主義,這未必是妥當的。

波斯曼是一個印刷文化人,他堅守印刷文化,警惕電子文化對文化素養的侵蝕。令人稱奇的是,他終生只用鋼筆或鉛筆寫字,從來不用打字機和計算機;他從來不做即興講演,也不用提綱對付講話,他堅持用手寫的方式書寫一切講稿、論文和書稿,而且寫完全文,不用提綱。與此同時,他又是講故事的一流高手,課堂教學令人傾倒,所以我們說,他又是口頭文化人。

他高揚人文主義的旗幟,旗幟鮮明地主張現實關懷、人文關懷和道德關懷,與麥克盧漢自稱的道德中立分道揚鑣,而且揭示了麥克盧漢言論背后深刻的道德關懷和宗教情懷。在這一點上,他不是麥克盧漢“聽話的孩子”,所以他說:“麥克盧漢本人的著作里就有強烈的道德判斷傾向?!?img alt="轉引自菲利普·馬爾尚:《麥克盧漢——媒介及信史》,尼爾·波斯曼序,第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F6F27/13795195003259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55143-wBS82hovPpm2BRLqbPftuyoHzksSLh7K-0-91cf86e54f65547f23a306ff43a4392a">

1982年,波斯曼在《童年的消逝》里抨擊電視文化,捍衛印刷文化,嘆息電視文化抹殺成人和兒童的界限。于是人們說,他是悲觀主義者。

1985年,他在《娛樂至死》里控訴電視對讀寫能力的戕害,映射電視掏空了人的頭腦和心靈。人們似乎更有理由說,他是悲觀主義者。

1992年,他在《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里高呼“狼來了”,揭示唯科學主義和信息失控的現實危險,指控技術壟斷對美國文化和人類文化的危害。你能說他主張“技術決定論”嗎?

他用這個媒介批評三部曲給我們敲響警鐘,那是因為他悲天憫人、憂心忡忡,害怕失去豐饒的文化遺產。

波斯曼和自己的同事甚至學生論戰,他不僅反對“技術決定論”和“悲觀主義”的帽子,而且反對把社會研究說成是社會“科學”,反對把統計學等自然科學的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硬塞進智商測量、民意測驗等社會研究領域,反對把人文科學和社會研究變成所謂社會“科學”。他痛恨失去道德關懷的人文社科研究。

1998年,波斯曼在媒介環境學會的成立大會上做主題報告,題為“媒介環境學的人文關懷”。這既是媒介環境學的宣言書,又是他個人的自白書。他借此機會簡明扼要地闡述了媒介環境學的由來和宗旨,旗幟鮮明地張揚媒介環境學的現實關懷、人文關懷和道德關懷,嚴厲批評缺乏道德關懷的傾向。

在這里,波斯曼提出4條人文主義原則,用以指導媒介研究和傳播研究:(1)媒介在多大程度上對理性思維的發展做出了貢獻?(2)媒介在多大程度上對民主進程的發展做出了貢獻?(3)新媒介在多大程度上使人能夠獲取更多有意義的信息?(4)新媒介在多大程度上提高或有損我們的道德感、我們向善的能力?

既然他以如此嚴厲的態度考問技術和媒介,你能夠說他是技術決定論者嗎?

他在《技術壟斷》的壓軸戲里宣告:“人類進步的故事是一個樂觀主義的故事,并非沒有苦難,但占主導地位的是令人震驚的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保ǖ?88頁)你還能夠說他是悲觀主義者嗎?

在上述講話的結尾,波斯曼直截了當地批評與會同事和弟子中忽視道德關懷的傾向:“依我的理解,媒介環境學的全部重要命題是,它要推進我們的洞見;我們何以為人,我們在人生路途中的道德關懷上做得怎么樣——在這些問題上,媒介應該有助于推進我們的洞察力。你們之中有些人可能自信是媒介環境學者,但不同意我這一番話。如果真是這樣,你們就錯了?!边@是他對年青一代學者的善意警告和諄諄囑托!

波斯曼是印刷文化人的典范,他對電子技術的負面影響憂心忡忡。他主張媒介環境的完美平衡:語言環境、感知環境、媒介環境、多重媒介環境和社會環境的平衡。在道德關懷上,他的立場和言論都比麥克盧漢更加旗幟鮮明。一句話,波斯曼絕對不提倡“技術決定論”。

三、什么是技術壟斷

波斯曼戲稱自己是“麥克盧漢的孩子”,卻又“不是很聽話的一個孩子”。他接受麥克盧漢的建議,在紐約大學創建“媒介環境學”學科和博士點,把麥克盧漢的思想發揚光大,所以他是“麥克盧漢的孩子”。他抨擊“技術壟斷”,成為呼號吶喊的旗手,與盲目“樂觀派”劃清界限,這是他“不聽話”的主要表現之一。

他繼承了盧梭、梭羅、阿道司·赫胥黎、喬治·奧威爾、羅馬俱樂部悲天憫人、警鐘長鳴的傳統,仿佛在說:“人們,你們要警惕?。 彼u丹尼爾·貝爾、阿爾文·托夫勒、約翰·奈斯比特、保羅·萊文森那種過分樂觀的調子,所以他在上述講演中旗幟鮮明地說“你們錯了”。

他闡明技術壟斷的危害,認為技術壟斷是對傳統尤其是對印刷文化和文化素養的侵蝕。那么,什么是技術壟斷呢?他對技術壟斷做了簡明的界定,追溯其淵源,警惕其走向。以下是他對技術壟斷多角度的描述:“任何技術都能夠代替我們思考問題,這就是技術壟斷論的基本原理之一……所謂技術壟斷論就是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藝和技術的統治。”(第52頁)“技術壟斷是文化的‘艾滋病’(AIDS),我借用這個詞來表達‘抗信息缺損綜合征’(Anti-Information Deficiency Syndrome)?!保ǖ?3頁)

和伊尼斯、麥克盧漢一樣,波斯曼用技術和媒介的演化來劃分人類歷史。他認為,人類文化的發展可分為三個階段:工具使用文化、技術統治文化和技術壟斷文化三個階段。人類文化大致也分為相應的三種類型:工具使用文化類型、技術統治文化類型和技術壟斷文化類型。

他追溯技術和人類文化敵友關系的消長。他認為,技術和人的關系是亦敵亦友的關系,但他死死地盯著技術的陰暗面,警惕技術對人造成的危害。

他描繪了這種敵友關系的大致走勢。在工具使用文化階段,技術服務、從屬于社會和文化,技術不對人構成危害。然而,隨著技術的發展,技術的潛在危害有加大的趨勢。到了技術統治階段,技術開始向文化發起攻擊,并試圖取而代之,只是尚不足以撼動文化而已。遺憾的是,進入技術壟斷階段,技術的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使信息的暴漲失去控制、泛濫成災,產生了大量的信息垃圾,使人難以辨別孰優孰劣、孰好孰壞,甚至使人無所適從,使傳統世界觀消失得無影無形,“技術壟斷就是極權主義的技術統治”(第130頁)。

技術、媒介和傳播有偏向,這樣的偏向造成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知識壟斷。在這個問題上,他繼承并發揚了伊尼斯和麥克盧漢的思想。波斯曼所說的媒介“意識形態偏向”就是對伊尼斯“傳播的偏向”、麥克盧漢“媒介即信息”的繼承和發展。他說:“每一種工具里都嵌入了意識形態偏向,也就是它用一種方式而不是用另一種方式構建世界的傾向,或者說它給一種事物賦予更高價值的傾向;也就是放大一種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過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傾向……這就是麥克盧漢警語‘媒介即信息’的意思……在手握榔頭者的眼里,一切都仿佛是釘子……在手握鉛筆者的眼里,一切都像是寫下的清單;在拍照人的眼里,一切都像是圖像;對使用計算機的人來說,一切都像是數據;對手握成績單的人來說,一切都像是數字?!保ǖ?3~14頁)

波斯曼對技術和文化做了這樣的斷代:工具使用文化從遠古到17世紀,技術統治文化濫觴于18世紀末瓦特蒸汽機的發明(1765)和亞當·斯密《國富論》的發表(1776),技術壟斷文化濫觴于20世紀初。

在工具使用文化階段,人和技術的關系大體上是友好的關系。他認為,此時工具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兩方面比較好地服務于人的需要。(參見第23頁)

到了技術統治文化時期,技術和人的關系開始逆轉,但并未完全顛倒過來?!霸诩夹g統治文化里,工具在思想世界里扮演著核心的角色。一切都必須給工具的發展讓路,只是程度或大或小而已。社會世界和符號象征世界都服從工具發展的需要。工具沒有整合到文化里面去,因為它們向文化發起攻擊。它們試圖成為文化,以便取而代之。于是,傳統、社會禮俗、神話、政治、儀式和宗教就不得不為生存而斗爭?!保ǖ?8頁)

技術統治文化肇始于中世紀的三大發明:時鐘、印刷機、望遠鏡。機械時鐘產生了新的時間觀念;印刷機使用活字,攻擊口頭傳統的認識論;望遠鏡攻擊猶太-基督教神學的根本命題。

技術統治文化成熟于現代科學和現代產業。他認為培根是技術統治時代第一人:“弗朗西斯·培根生于1561年,他是技術統治時代第一人……他把科學從九霄云外拉下來放到地上……培根就成為新思想大廈的主要設計師。在這幢大廈里,聽天由命的態度被拋到窗外,上帝被送進一間特制的房間。這幢大廈的名字叫進步和力量?!保ǖ?5~36頁)

他征引培根和馬克思的話作為技術統治文化的佐證。

培根在《新科學》里謳歌三大發明:“……印刷術、火藥和磁針,它們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面貌和事態。印刷術改變了文學,火藥改變了戰爭,磁針改變了航海。由此而產生了無數的變化;在此,沒有一個帝國、一個教派、一顆明星對人類事務施加的力量和影響,堪與這些變化一比高低。”(第36~37頁)

馬克思也肯定技術發明的火車頭作用。他在《哲學的貧困》里說:“手工織布機給你的社會是封建領主的社會;蒸汽機給你的社會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保ǖ?1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里他又說:“炸藥和炮彈發明之后,阿喀琉斯這樣的英雄還可能誕生嗎?在印刷機存在的情況下,《伊利亞特》還可能出現嗎?印刷機出現以后,說唱和歌舞隨即停止,繆斯女神止步不前,史詩出現的條件隨即消失,難道這不是必然的結果嗎?”(第21~22頁)

在技術統治時期,文化并沒有向技術投降?!凹夹g統治文化并沒有完全摧毀社會的傳統和符號世界的傳統。它僅僅是把社會傳統和符號世界置于從屬地位,甚至使之受到羞辱,但它不可能使這些傳統失去效力。”(第45頁)“技術統治文化……沒有摧毀工具使用文化的世界觀?!保ǖ?7頁)

然而,到了技術壟斷時期,技術與人的關系幾乎就完全顛倒過來了。

技術壟斷的思想肇始于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和巴黎高等技術學院的一群科學家?!八椎拢﹦摻藢嵶C主義和社會學,努力構建關于社會的科學。他主張,凡是不能看見和計量的東西都是非真實的,無疑,這個主張為后世把人當作客體的觀念奠定了基礎?!保ǖ?2頁)

技術壟斷興起的標志有三個:(1)汽車大王福特發明裝配線,這使人淪為機器的奴隸;(2)1923年夏天美國南方的“猴子審判”,這是上帝造人的失敗,生物進化論的勝利;(3)1911年泰勒《科學管理原理》問世,許多人相信科學管理、實證研究能夠解決一切問題,一切問題都必須依靠實證研究;科學至上主義如日中天,社會研究淪為自然科學的附庸。

他認為,唯科學主義有三個互相聯系的觀念,是技術壟斷論的基石:“我所謂唯科學主義是三個互相聯系的觀念……第一個不可或缺的觀念是,自然科學方法可以用來研究人類行為……第二個觀念是,社會科學生成的原理可以用來在合情合理的基礎上組織社會。第三個觀念是,科學可以用作一個全面的信仰系統,賦予生命意義,使人安寧,使人獲得道德上的滿足,甚至使人產生不朽的感覺?!保ǖ?47頁)

技術壟斷的現實威脅是:信息的失控、泛濫、委瑣化和泡沫化使世界難以把握。人可能淪為信息的奴隸,可能會被無序信息的汪洋大海淹死。

電視時代和計算機時代產生了新的知識壟斷,電視人和IT人正在形成對普通人的巨大優勢。面對洶涌而來的新技術,贏家和輸家都齊聲喝彩的局面是不正常的?!拜敿页鲇跓o知為贏家歡呼雀躍,現在的情況依然如此;這實在是令人困惑、使人心酸?!保ǖ?頁)“計算機對他們有多大的好處呢?……他們的隱私更容易被強大的機構盜取。他們更容易被人追蹤搜尋、被人控制,更容易受到更多的審查,他們對有關自己的決策日益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常常淪為被人操弄的數字客體。他們在泛濫成災的垃圾郵件里苦苦掙扎。他們容易成為廣告商和政治組織獵取的對象?!保ǖ?0~11頁)

這是波斯曼描繪的20世紀90年代初信息失控和知識壟斷的危害,在21世紀初,這種令人不安的局面就改善了嗎?

四、技術壟斷為何在美國興起

《技術壟斷》的宗旨是描繪并分析技術何時、如何、為何成為特別危險的敵人。作者對美國的技術壟斷持尖銳批評的立場,他認為:“美國文化是唯一的技術壟斷的文化。這是一種年輕的技術壟斷文化。我們可以假設,它不僅希望只此一家,而且希望把持最發達的地位。因此,它小心提防日本和幾個正在努力成為技術壟斷文化的國家?!保ǖ?8頁)

波斯曼從美國的歷史、文化、國民性、資源、信念體系的巨變去追尋技術壟斷興起的原因。他闡明了4個相互關聯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美國國民性:“有人把這個特征歸結為人口的移民性質;有人將其歸之于邊疆心態;有人歸因于得天獨厚的豐富的自然資源,歸因于新大陸無窮的機會;有人歸之于普通人享受的前所未有的政治宗教自由;有人歸之于上述一切原因和其他一些原因。筆者在此只講一點:美國人不相信條件的限制,甚至可以說,美國人對文化本身抱考問的態度,這樣的態度助長了極端和魯莽的技術入侵。”(第53頁)

第二個原因和第一個原因關系密切:“這就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資本家的天才和膽略……他們基本的理念是,凡是阻礙技術革新的東西都不那么值得保存……他們最大的成就是告訴同胞們,未來不必和過去保持聯系。”(第53~54頁)

第三個原因是:“20世紀的技術給美國人提供的東西應有盡有,便捷、舒適、速度、衛生、豐裕等等無不一目了然,前景光明,以至于沒有理由去尋找成功、創造或效用的任何其他源泉?!保ǖ?4頁)

第四個原因是:“原有信念的源頭深陷圍城……在觀念的殘垣斷壁之中,只剩下一個可以相信的東西——技術……技術高歌猛進,傳統信念貶值。”(第54~55頁)

波斯曼的論述與筆者的觀點高度契合。1994年,我曾在《論美國文化的顯著特征》里用4個“i”和2個“h”來概括美國文化的六大特征?,F在看來,這些特點都推動了技術壟斷在美國的興起。何道寬:《論美國文化的顯著特征》,載《深圳大學學報》,1994年第2期;《新華文摘》,1994年第9期轉載;《中國人民大學復印資料·文化研究》,1994年第5期轉載。茲將這些特點概括如下,以為呼應。

移民國家(land of immigrants)使美國成為世界人種、民族和文化的博物館,帶來了取之不竭的文化資源。個體本位(individualism)的思想登峰造極,煥發出無窮無盡的活力。冒險精神和創新的體制產生驚人的創新精神(innovativeness)。雜交文化(hybrid culture)保留了各種父本和母本的優勢,既產生主流的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WASP)的均質文化(homogenous culture),又保留了豐富多元的文化即非均質的文化(heterogenous culture)。均質文化和非均質文化的張力形成各色各樣的矛盾(incongruities)。

這個朝氣蓬勃的文化咄咄逼人、征服自然、迷信技術、迷信科學、一切講究實證、缺乏思辨精神、大膽斬斷傳統、充滿冒險魄力,所以它造成了波斯曼批判的唯科學主義的盛行和信息控制機制的崩潰。

波斯曼譏諷狂熱的技術愛好者,說他們是“獨眼龍似的先知”,嘲弄他們把技術當美人:“他們就像情人看西施那樣看心愛的技術,白璧無瑕,對未來沒有絲毫的隱憂。這些人是危險的人,我要小心翼翼地和他們打交道?!保ǖ?頁)他擔心信息失控使世界難以把握:“信息不是利弊皆有的祝福,只要信息的生產和傳播繼續不斷,不受控制,它就可以給我們越來越多的自由、創造性和心靈的安靜……抵御信息泛濫的防線崩潰之后,技術壟斷就大行其道了?!保ǖ?1頁)

他追溯了信息革命造成的知識壟斷和信息泛濫、信息失控、信息委瑣化,對悠久文化符號的喪失扼腕痛惜。他描繪了400多年來信息革命的5個階段:印刷機、電報、照相機、廣播、計算機。由于本書完成于1992年,1995年以后的信息革命未能進入他的視野,網絡、手機、類人機器人、虛擬空間產生的超乎想象的信息革命,必須要靠我們來研究和補充。

他列舉信息控制的八大機制——法庭、學校、家庭、政黨、國家、宗教、《圣經》、馬克思主義,分析這些控制機制崩潰的原因,指出信息泛濫的危害。“在技術壟斷盛行的環境里,信息和人的意旨之間的紐帶已經被切斷了……數量難測,速度驚人,但從理論、意義或宗旨上看卻是斷裂分割的……這是一個難以把握的世界……如果信息過剩,信息無意義,信息失去控制機制,文化也可能會吃盡苦頭;可惜人們才剛剛開始明白這個道理。”(第69~70頁)

他揭示用技術控制技術所產生的惡性循環:“為了對付新的信息,就需要增補控制機制。但新的控制機制本身就是技術,它們又反過來增加信息的供應量。當信息的供應量無法控制時,個人的心寧神靜和社會生活的宗旨就必然會普遍崩潰而失去防衛?!保ǖ?2頁)

他揭示大量“軟”技術的偏頗和欺騙性。智商測試、學習能力測試(SAT)、標準化形式、分類法、民意測驗、官僚主義都是維護技術壟斷的技術手段。由于盲目的技術崇拜、唯科學主義,社會“科學家”披上了“神父”的神秘色彩。這些心理分析師、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統計學家“把罪孽叫作‘社會偏離’,把邪惡稱為‘心理病理’,把道德世界的問題變成了醫學概念?!保ǖ?0頁)

五、什么是波斯曼的警世危言

從第六章到第九章,波斯曼縮小范圍,把批判技術壟斷的矛頭集中指向醫療技術壟斷、計算機技術壟斷、語言的意識形態偏向和唯科學主義。在第十章里,他惋惜傳統文化符號的流失。在第十一章里,他號召人們抵制并抗擊技術壟斷。

技術壟斷在醫療工作中的表現是:醫療設備越來越好,醫術卻不一定提高,醫患關系不一定和諧,醫療事故不一定下降。醫患雙方都過分迷信技術設備,醫生的傾聽和經驗的判斷、患者的主訴,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他揭示美國醫療技術壟斷形成的三個因素:“美國國民性偏向于咄咄逼人的進取性,很容易適應醫療技術,此其一;19世紀的技術統治論執著于發明,充斥著進步觀念,完成了一連串令人驚嘆的發明,此其二;美國文化完成了重新定向,使技術進取篤定成為醫療實踐的基礎,此其三。”(第102頁)

計算機的“普適性”具有一定的欺騙性。這是因為:“(1)計算機的用途多得數不清;(2)計算機整合進了其他機器之中,因此我們難以將計算機技術推進的理念從其他機器里分離出來?!保ǖ?07頁)正是因為“計算機‘無所不在’,它就迫使人尊敬它,甚至要忠于它,它主張在人類事務的一切領域扮演無所不包的角色。有人堅持認為,否定計算機在廣闊領域里至高無上的地位是愚蠢之舉”(第119頁)。

計算機崇拜的表現之一是言必稱計算機?!坝嬎銠C顯示……”或“計算機斷定……”就是技術壟斷論的語言。(參見第115頁)

計算機崇拜的表現之二是迷信人工智能。有人認為,計算機無與倫比、近乎完美、具有思維能力,把計算機的功能凌駕于一切人類經驗之上,支持它君臨一切的主張。然而事實上,機器不可能感知,也不可能理解,人工智能不可能產生創造意義、具有理解力和情感的動物。(參見第112頁)

在技術壟斷的條件下,對機器人的迷信愈演愈烈。這個演變過程的三部曲是:人有點像機器——人很像機器——人就是機器。(參見第112頁)

波斯曼現身說法,批駁計算機萬能。他終生不用打字機,也不用計算機,他數以十計的書和數以百計的文稿全部是用左手握筆在紙上書寫完成的。他的口才極好,詼諧、幽默、機敏,很善于講故事,在這一點上,他很像麥克盧漢。然而,他和麥克盧漢又迥然不同,麥克盧漢很少動筆書寫稿子,而是喜歡口頭發揮,波斯曼卻喜歡工工整整地手寫完成所有的講稿。他極好的口才和授課的能力,有萊文森的推崇為證。萊文森稱波斯曼是自己的精神教父,又把《手機:擋不住的呼喚》獻給他,其獻辭是:“謹以此書獻給尼爾·波斯曼,他教我學會如何教書?!?/p>

波斯曼認為,計算機固然有助于寫書,但寫書不一定非用計算機不可:“我并不是說,即使經驗豐富的老師妥當地使用LOGO語言,它也無助于事,但如果你要說,經驗豐富的老師使用鉛筆加紙張或言語寫作,他的效果也不如LOGO語言的效用,我就要表示懷疑了……有人會說,寫明快、簡潔而時髦的散文和用計算機做文字處理沒有關系。有些學生不相信,我們不用計算機做文字處理還可以寫出一手好文章,我卻想說,用了文字處理機也未必能寫好?!保ǖ?20頁)

他認為,把官僚主義作為抵御信息失控的手段是飲鴆止渴;他指出官僚主義是一種痼疾,不解決問題,反而造成問題。他借用C. S. 劉易斯的話說,官僚主義是魔鬼的技術表現:“最大的邪惡不是在狄更斯喜歡描繪的‘罪窩’里,甚至不是在集中營和勞改營里……最大的邪惡從構想到制定(提案、附議、通過、完善條文),卻是在窗明幾凈、鋪著地毯、溫暖舒適、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完成的?!保ǖ?4頁)

波斯曼獨具只眼,批判濫用“軟技術”和統計學的現象。一個極端例子是英國的弗朗西斯·高爾頓?!八麑底钟胁B的浪漫情懷,是這種白癡形式的始作俑者?!备郀栴D把統計數字用于“優生學”,用統計數字制作不列顛的“美人分布圖”。另一個極端的例子是美國的劉易斯·特爾曼,他用統計數字測量死者的智商,得出了荒誕的結論:查爾斯·達爾文的智商只有135,哥白尼的智商只在可憐的100~110之間。(參見第129~130頁)

波斯曼借用斯蒂芬·杰·戈爾德的《人的誤測》揭示智力測驗和選美的三個誤區:數字的神化、數字的排序和數字的偏向。以選美的三維尺寸為例,若以大胸豪乳為美,其貌不揚的歌唱家多莉·帕頓就是絕代佳人,好萊塢的偶像明星奧黛麗·赫本反成了平胸的丑女。

他剖析民意測驗存在的4個問題,告誡人們不要過分迷信和依賴民意測驗:第一個問題是調查提問的形式,第二個問題是調查掩蓋輿論形成的過程,第三個問題是調查忽略人們對問卷課題的了解,第四個問題是調查顛倒了政治領袖的責任和選民的責任。(參見第133~136頁)

他告誡人們警惕統計數字產生的“信息失控”“信息泛濫”和“信息委瑣”。這是因為統計數字把所有的信息放在平等的水平上,統計學和計算機攜手時,公共話語中就產生大量的垃圾。(參見第136~137頁)

他認為,把人文學科和社會研究當作“科學”是對科學一詞的濫用,具有一定的欺騙性,且產生混亂。他認為科學研究和社會研究別若天壤,把兩者統稱為科學,實在是使人誤入歧途。

他指出,科學研究和社會研究的最大差別之一是:科學研究發現東西,社會研究不發現任何東西,而是重新發現人們過去知道、現在需要重述的東西。所以他在《麥克盧漢傳——媒介及信使》的序文里說:“讀者也許注意到,我介紹麥克盧漢的所有文字中,都找不到記者們常用的一個詞——原創性。我沒有用這個詞,那是因為我不相信他具有原創性。這樣說,并不是要貶低他的重要地位。首先,搞社會研究的人絕對不可能有什么原創性,因為他們不可能發現什么小東西。他們僅僅是重新發現曾經為人所知、后來被人遺忘了的東西,只不過這些東西需要有人再來說一說而已?!?img alt="轉引自菲利普·馬爾尚:《麥克盧漢傳——媒介及信使》,第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F6F27/13795195003259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455143-wBS82hovPpm2BRLqbPftuyoHzksSLh7K-0-91cf86e54f65547f23a306ff43a4392a">

他指出自然科學、社會研究和文學的4點差異:“科學、社會研究和想象力豐富的文學是三種截然不同的事業……三者目的不同,提出的問題不同,遵循的程序不同,給‘真理’賦予的意義不同。從大多數方面來看,社會研究和科學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和其他形式的想象力豐富的文學倒有大量相似的地方?!保ǖ?59頁)

他抨擊不知天高地厚的社會“科學家”“常常在電視上露面,[著作]登上暢銷書的排行榜,進入機場書架的‘自助’書籍中……他們之所以到處拋頭露面,并不是因為他們比同人閱歷更廣,或經歷了更多的苦難,或思想更深刻,并不是因為他們更仔細地思考了一些問題,而是因為他們同意維護這樣的幻覺:他們的數據、程序、‘科學’在說話,而不是他們自己在說話?!保ǖ?61頁)

他抨擊唯科學主義:“唯科學主義不僅是技藝的濫用,比如量化問題,比如毫無意義的數字問題;唯科學主義不僅是把人類經驗的物質領域和社會領域混為一談的問題;也不僅是社會研究者聲稱把自然科學的目的和程序用來研究人間事務的問題。唯科學主義包含這一切,而且還包含了更加深沉的東西。它是一種絕望中的希冀和愿望,歸根到底是一種虛幻的信仰……唯科學主義是技術壟斷論的大錯覺。”(第161~162頁)

他痛惜傳統符號的流失,所以他主張:“任何教育都不能夠忽視《創世記》《新約全書》《古蘭經》《薄伽梵歌》這樣的圣典。每一種圣典體現的風格和世界觀透露的關于人類進步的信息,都堪與任何文字匹敵。除這些圣典之外,我還想加上《共產黨宣言》,認為把它納入圣典是合情合理的。”(第198頁)

六、今天怎么讀《技術壟斷》

在《技術壟斷》壓軸的一章里,波斯曼給“愛心斗士”畫像,以絕不妥協投降的姿態向技術壟斷發起進攻。他呼吁用人文教育和道德關懷來對抗技術壟斷。

筆者在《和而不同息紛爭——全球化進程中的文化調適》(載《深圳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里,論點之一是全球化的分層理念,認為全球化是一個全方位、多領域、多層次的人類發展進程,這是一般人憑直覺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但是,人們最熟悉的還是經濟全球化,而對其他領域全球化的分層研究卻不甚了了。于是,我仔細剖析了全球化的7個層次:集體無意識、價值觀念、意識形態、政治體制、社會學意義上的制度、經濟和科學技術。按照這個分層理論,科學技術的全球化最容易實現,經濟全球化次之,集體無意識的全球化最難。我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述:“為什么要提出全球化的分層理論?這是為了給一些人一劑降壓藥,使之不至于頭腦發熱,血壓太高。也許會有少數狂徒企圖抹殺文化差別,企圖把自封的標準強加于人。人類學有一個著名的冰山理論。它使人一望而知、一看就懂:隱藏在水下的集體無意識和情感文化是民族文化的根基。越是埋藏得深的東西,越是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而且越是難以改變。外界的壓力越大,反彈的力量也就越大。民族意識、文化意識有一種集體無意識。這是很難改變的,也是最不容易全球化的東西。”

我們應該牢記波斯曼的警世恒言,用批判的態度來考問技術發展和全球化。

何道寬

于深圳大學傳媒與文化發展研究中心

2007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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