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危險的夏天(海明威文集)
- (美)海明威
- 2967字
- 2019-05-30 17:59:26
從一九五四年六月底到一九五六年八月,我們一直在古巴工作。我的健康狀況很不好,背脊骨在非洲的一次飛機失事中跌斷了,我正想極力復原。誰也拿不準,我的背脊骨結果會怎樣,直到我們為了《老人與海》那部電影想要釣一條大金槍魚,不得不到秘魯的布蘭科角去考驗一下背脊骨才知道。我的背脊骨總算可以挺得筆直。等我們拍片的工作不論好歹完成以后,我們把八月那個月在紐約消磨過去。
九月一日,我們從紐約乘船啟航,打算經由巴黎到西班牙去,在洛格羅尼奧[1]和薩拉戈薩[2]看一下安東尼奧的斗牛,然后往前到非洲去。我們在那兒有些未了的事務。
我們在勒阿佛爾一大批亂七八糟的男女記者和攝影記者中上了岸,見到馬里奧·卡薩馬西馬開來一輛新型的舊蘭西阿牌轎車。他是由季安佛朗科從烏迪內派來取代阿達莫的,因為阿達莫在烏迪內和附近一帶的殯儀界已經成為一位那么重要的大人物,以致他不能再撇下他的顧客,就像一位深受大眾歡迎的產科醫生那樣。
他寫信來說,他感到非常傷心,不能前來,無法再和我們一塊兒分享西班牙的樂趣,不過他知道我們會發現馬里奧不愧于他家鄉城市;那座城市里人均擁有的蘭西阿牌轎車比世上任何其他城市都多。他是一位賽車手、一個剛剛開始干這一行的電視導演;他還能把一輛蘭西阿牌車頂上像對一頭馱騾那樣放滿了東西,用繩索把它們縛住,頂著那股固定的頂頭風,駛過梅塞德斯牌汽車[3]落在大道上的種種東西。他還是個法國人所謂的debrouillard[4],意思是說,如果他陷進什么困難,他總能脫身出去;要是你想要什么,他總可以不只是大批弄到,還可以從一位新交的、忠實的朋友那兒暫借得來。他每晚在所有的車房和旅館里結交這些朋友。他并不懂西班牙語,但是他混得挺不錯。
我們抵達洛格羅尼奧,正好趕上看那場斗牛。那場表演很精彩。牛全勇敢、高大,沖得很快,并沒有用不正當的手段飼養過;劍殺手們則貼得很近,更近,在可能的最近距離內撩撥牛,每一個人都盡了他所能盡的最大努力。
安東尼奧揮舞披風的方式幾乎使我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不是人們啜泣時的那種哽咽,如同法國淪陷時[5]法國人的那張不朽的照片上那樣,而是你的胸部和嗓子全收緊,你的兩眼蒙昽,看到一件你以為死了、完結了的東西在你眼前又復活過來的那種。那種揮舞比實際上可以揮舞的方式更純潔,更優美,更貼近,更危險;他控制住那種危險,按著測微計比例精確地測量出距離來。這時候,他一直在用腦袋兩邊的一種致命的武器,用一件在他腰部和膝部來回揮動的細棉布披風,控制住一頭半噸重的進攻的牲口,跟牛在一起搞雕塑,使兩個形象與使它們結合在一起的徐緩、指導性的揮舞披風的動作之間的關系優美得如同我見過的任何雕塑品一樣。
等他做完第一系列貝羅尼卡[6]后,我們的英國朋友魯珀特·貝爾維爾和幾十年的斗牛迷胡安尼托·金塔納,以及我,都面面相覷,只是搖頭。我們全都說不出什么話來。瑪麗也緊緊握住我的手。
現在,第一場已經結束了,他將會做不論什么最適合于牛的動作和他認為最出色的動作,表演出幾個了不起的精彩回合來,然后為了讓我高興,把牛殺了。他愛好保密,我當時并不知道這一點。這個秘密就是,他要從正面去刺殺牛,也就是把左膝移動向前,同時把穆萊塔向前搖晃,以激怒牛往前沖;等牛往前沖時,靜候著;到牛低下頭,暴露出兩邊肩胛骨之間的狹縫時,從手掌心里用手腕筆直地一推,把劍猛地刺進去,隨即便向前倚著刀,以致在刀刺入時,人和牛成為一體,直到它們聯合起來,而左手這時候一直把穆萊塔放得很低,很低,使牛頭向下低了下去,引著它脫離接觸。這是殺牛的最美的方式,牛在最后這幾個回合中,不得不隨時準備接受宰殺。這也是斗牛中最危險的過程,因為要是牛沒有完全被左手控制住,一下抬起頭來,那么牛角戳傷的地方就會是胸部。一九五六年秋天,安東尼奧為了自己的樂趣,正從正面去刺殺牛,來向觀眾顯示他能做什么;他也為了自負,要做出一件別人不能做或不會做的事,同時還為了讓我高興。
這一點我起先不知道,直到斗牛季節結束,他用下列這幾句話把一頭牛獻給我,我才明白。他說:“歐內斯托,你和我全都知道,這個牲口毫無價值,不過讓我們來看看,我能否按著你喜歡的那種方式把它殺了。”
他果然那樣把那頭牛殺了。但是在那年的斗牛季節結束前,他和路易斯·米格爾的私人外科大夫和老朋友塔馬梅斯醫師對我說,“要是你對他有什么影響力,叫他別把這事做得過了頭。你知道牛角容易戳傷哪兒,我是他的外科大夫。”
在薩拉戈薩的最后一次斗牛后,我感到厭惡,決定暫時不去看斗牛。我知道安東尼奧能應付任何一種牛,可以算是任何時代一位最了不起的劍殺手。我不希望他失去他在歷史上的地位,或是被進行著的那些絕招搞糟。我知道時下的斗牛,現代的斗法要比從前的危險得多,比從前更加貼近得不知多少,而且表演得也比從前更加出色不知多少;我也知道,他們需要那種半公牛來做到這一點。就我而言,這沒有多大關系。只要半公牛身材相當大,看上去還不錯,不是一頭小公牛[7]或是公認為三歲的,只要它的角沒有修剪過,它也沒有受到過任何損害,那么就讓他們使用它。但是有些時候,在某些城市里,他不得不跟地道的公牛斗。我知道他能應付,他能和它們斗得很精彩,就像那些很了不起的斗牛士一樣。
路易斯·米格爾娶了一個嫵媚的妻子,從退休中又走出來了。不過他是在法國和北非表演。據人家告訴我,在法國,牛角全都修剪過;我對于上那兒去毫無興趣,決定等米格爾到西班牙表演時再去看他。
我們于是回到古巴去,整個一九五七年都在工作;一九五八年全年,我們不是呆在古巴,就是呆在愛達荷州的凱邱姆。瑪麗在我身體長時期不好的狀況下,精心而體貼地照料我;她工作得很辛苦,而我做了大量的操練后,終于又恢復了健康。
安東尼奧在一九五八年那年很了不起。我們有兩次都幾乎準備越過重洋去,但是我正在寫一部小說,我不能打斷我的工作。
我們寄了一張圣誕賀卡給安東尼奧和卡門。我還告訴安東尼奧,我們錯過了一九五八年的斗牛季節,但是不論怎樣,決不會錯過一九五九年的。我們會在五月中旬及時過去,前往馬德里,參加圣伊西德羅集市日。
等那時候到來,我又不想離開美國,而且等我們到了古巴后,又不樂意離開那兒。墨西哥灣流[8]正在朝岸邊涌進來;在我們飛赴紐約、乘船駛往阿爾赫西拉斯[9]的前一天,我搭乘《皮拉爾》號沿海岸向下駛往哈瓦那時,那種很大的黑翼飛魚剛開始出現。我很不喜歡錯過我生活中在灣流上度過的一個春天,但是我在圣誕節許下諾言,說我要到西班牙去。我曾經作出保留,說如果斗牛表演是事先安排好的或是弄虛作假的,那么我就要離開,回到古巴去,同時我要向安東尼奧說明,我為什么不能留下。我對這事不會向任何別人說什么;我知道他會理解的。結果的情況是,我不愿意為了你們所能做的任何別的事而錯過那年春天、夏天和秋天。錯過它是可悲的,而注視著它也是可悲的。然而它卻不是一件你可以錯過的事。
注釋:
[1] 洛格羅尼奧(Logro?o):西班牙北部的一座城市。
[2] 薩拉戈薩(Zaragoza):西班牙東北部的一座城市。
[3] 一種德國產汽車的牌號。
[4] 法語,意思是,“八面玲瓏的人;善于解決困難的人”。
[5] 指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征服了法國,占領了法國大部分地區一事。
[6] 指斗牛士不移動腳步揮舞披風的動作。參看《引言》第26頁。
[7] 原文為novillo,系西班牙文,指斗牛中使用的三歲以下的小公牛。
[8] 指每年從墨西哥灣沿美國東海岸流向北方的一股海洋暖流。
[9] 阿爾赫西拉斯(Algeciras):西班牙南部直布羅陀海峽上的一處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