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危險的夏天(海明威文集)作者名: (美)海明威本章字數: 8813字更新時間: 2019-05-30 17:59:26
再回到西班牙去是很不尋常的。我始終沒有指望獲準再回到那個國家去。除了我的祖國外,沒有任何其他國家比這一個更叫我熱愛了。再說,只要有我在那兒的朋友還被關在監獄里,我也不會重返那兒。但是一九五三年春天,我在古巴跟一些曾經西班牙內戰中站在敵對兩方作戰的好朋友們談起我們到非洲去再途中要在西班牙停留一下,他們一致認為我可以光榮地回到西班牙去,只要我不聲明撤銷我寫過的任何文章,并且絕口不談政治的話。申請簽證并沒有問題。美國觀光者已經不需要簽證了。[1]
到一九五三年,我的好朋友沒有一個還遭到監禁。我擬定計劃,先帶妻子瑪麗到潘普洛納去度集市日,然后出發到馬德里去,看看普拉多博物館,隨后倘若我們還逍遙自在,就到巴倫西亞去,看看在哪兒舉行的斗牛,然后在上船到非洲去。我知道瑪麗決不會遭到什么事,因為她一生中從沒有到過西班牙,而且認識的都是一些最最高壓的人士。無疑,萬一她碰上什么麻煩,他們會趕忙來搭救她。
我們很快穿過巴黎,驅車迅速經由夏爾特爾[2]、盧瓦爾河流域和波爾多[3]郊外,去到比亞里茨[4]。有好幾個人作好準備,在那兒等候著,加入我們一塊兒越過國境。我們吃喝全都很好,定了一個時刻在昂代海濱我們住的旅館里會合,大家一起去到國境上。我們有一位朋友持有一封當時西班牙駐倫敦的大使米格爾·普里莫·德里維拉公爵的信。據信,萬一我碰上麻煩,那封信可以創造奇跡。這使我不很明確地頗為欣慰。
我們抵達昂代時,天氣陰沉,正在下雨。那天上午也是陰沉多云,由于云層很厚,又有薄霧,我們無法看到西班牙的大山。我們的朋友并沒有在約定的地點露面。我估摸著他們可能還要一小時,隨后又給了他們半小時。最終,我們出發到國境上去。
在檢查站,天氣也很陰沉。我拿著四份護照進去交給警察。那個警官對我的護照細看了半天,沒有抬起頭來。這種情況在西班牙是習以為常的,不過從來不會是令人放心的。
“你跟那個作家海明威是親戚?”他問,仍舊沒有抬起頭來。
“是本家,”我回答。
他看遍了護照的各頁,然后又細細看了看我的照片。
“你是海明威嗎?”
我把身子稍許立正,說道,“A sus ordenes,”這句西班牙語的意思是:不但聽候你的命令,還聽候你的差遣。我曾經在許多不同的情況下看到和聽見人家說這句話;我希望自己說得很恰當,而且音調也正確。
不管怎樣,他站起身來,伸出手,說道,“我讀過所有你的書,非常喜歡。我來蓋個章,再看看在海關那兒能否給你幫點忙。”
這就是我們如何回到西班牙的;情況看來好得簡直不像是真的。在比達索瓦河[5]沿河的三處檢查站,每次我們給民警攔住,我都料想我們會給扣留下或者給打發回到邊境上去。可是每一次,民警仔細而彬彬有禮地檢查了我們的護照后,總欣然地一擺手,叫我們往前駛去。我們一行人是一對美國夫婦、一個來自威尼托[6]的歡快的意大利人季安佛朗科·伊凡奇契,以及烏迪內[7]來的一名意大利司機;他準備到潘普洛納的桑福爾米內斯去。季安佛朗科是先前跟著隆美爾[8]作戰的一名騎兵軍官,在古巴工作期間曾經是和我們住在一塊兒的一位親密的老朋友。他把那輛汽車開到勒阿弗爾[9]去和我們會合。司機阿達莫本來雄心勃勃,想成為一個殯儀和喪葬承辦人。按實在說,這一點他做到了。要是你有朝一日在烏迪內逝世,那么他就是承辦你喪事的人。誰也不曾問過他,他站在西班牙內戰的哪一方作戰。為了使我自己在那第一次旅程中心地安寧,我有時希望他是站在雙方。等我和他漸漸熟悉起來,覺察到他像達·芬奇[10]一樣多才多藝后,我相信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他可以為了自己的信念站在一方作戰,又為了他的國家或者為了烏迪內這座城市站在另一方作戰;倘使有一個第三方的話,他總可以為他的上帝,為蘭西亞公司或是為殯儀事業作戰,因為他對上述三者全都同等深深地專心致志。
要是你想要歡歡喜喜地上路旅行——我就是想這樣——那么就跟愉快的意大利人一塊兒上路。我們正和兩個出色的意大利人在一次非常愉快的、興趣盎然的蘭西亞攀登行動中從蒼翠的比達索瓦河谷向上,好些栗樹就長在大路旁邊。在我們攀緣而上時,那片薄霧漸漸散去,因此我知道過了維拉特隘口,天氣就會變得晴朗,我們那時就會蜿蜒著向下,駛進納瓦拉[11]的高原。
這篇記載原想是要寫斗牛的,不過當時我對斗牛并不十分感覺興趣,只不過想讓瑪麗和季安佛朗科見識一下。瑪麗在馬諾萊特上次到墨西哥演出時,曾經看見過他斗牛。那是一個刮風的日子,他斗了兩頭最惡劣的牛,可是瑪麗喜歡的卻是斗牛的全過程。那其實很低劣,我因此知道,如果她連那樣一場也喜歡,那么她會喜歡斗牛的。人家說要是你可以一年不去看斗牛,那么你就可以永遠不去看。這話并不真實,不過它里面卻有點兒實情。除了看墨西哥的斗牛,我有十四年都沒有看了。這一時期有不少時候我就像坐牢那樣,只不過我是給禁閉在斗牛場之外,而不是在里面。
我曾經讀到過,可以信賴的朋友們也告訴過我,在馬諾萊特雄踞斗牛場的那些歲月里,以及在隨后的一段時期內,斗牛中出現的一些弊端。為了保護為主的劍殺手,牛角的尖端被鋸掉,然后再削尖、銼光,使它們看起來就像真正的牛角。可是它們的尖端很嫩,就像剪指甲會剪到下面的嫩肉一樣。倘使可以使牛把角撞在場邊圍墻的木板上,那么它們就會感到如此疼痛,以致牛對寧用角去撞擊任何別的東西都會十分小心。撞上當時用來給馬匹作鐵甲的那種和鐵一般沉重的帆布覆蓋物,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
隨著牛角長度的縮短,牛也失去了距離的意識,劍殺手被牛角抵著的危險也比從前小多了。一頭牛學會了在養牛場上日常的爭執和吵鬧中,以及有時也為了和其他牛的嚴重搏斗中,使用它的角。一年又一年,它對自己的角越來越有意識,使用得越來越熟練。因此,某些星級斗牛士的經紀人(他們每一個都掌握有一大批次要的斗牛士)總設法使飼養牛的人培養出我們所謂的半公牛或是中等公牛,也就是一頭盡可能剛滿三歲的牛,這樣它還不太知道如何熟練地使用它的兩角。為了使它四條腿不太強勁,從而無法跟著穆萊塔迅速復位,所以飲水的時候不應讓它走得離開牧場太遠。為了讓它達到需要的重量,他們要求用谷物飼養它,使它看來像一頭真正的公牛,重量也像一頭真正的公牛,進場奔得很快,也像一頭真正的公牛。可是實際上,它只是一頭半公牛;這種懲罰使它軟弱下去,變得容易控制。除非斗牛士耐心而溫和地對待它,否則它到了最后總是沒有能力對抗斗牛士的。
任何時候,它哪怕是用削短了的角猛地一戳,也會傷到你或是殺了你。許多人都曾經被削短了的牛角戳傷。不過一頭牛角被削過了的牛斗起來,最終被殺死,至少要比一頭牛角完完整整的牛安全上十倍。
一般觀眾看不出牛角被削過了,因為他或是她對動物的角毫無經驗,看不出那種微微帶點兒灰白色的磨銼過的痕跡。他們望望牛角的尖端,只看見精細、閃亮的一個黑點。他們并不知道那是通過用使用過的曲軸箱機油磨擦而造成的。這使削過的牛角具有一種比洗革皂使你磨損了的皮靴還亮的光澤,但是在一個老練的觀察家看來,很容易覺察出,就如同一個珠寶商對鉆石上的一個瑕疵那樣;你從相當遠的距離外就可以察覺到它。
馬諾萊特時期和他以后的歲月里那些不講道德的經紀人,往往也是這件事的創始人,再不然就是跟一些創始人,還跟某些飼養人有勾結。他們為自己的斗牛士確定的理想是,斗半公牛,于是許多飼養人集中精力大量飼養這種牛。他們為了速度,為了溫馴和易于激怒,在繁殖時使那些牛身材不太大,然后他們用谷物飼養牛,使牛體重增加,給人一個碩大的印象。他們并用不著為牛角煩心。牛角可以修改,觀眾們見到了斗牛士斗這種牛的時候可以做出的奇跡——斗牛士倒退著搏斗,斗牛士睜大眼睛瞪視著觀眾,而不是瞪視著從他們腋窩下經過的牛;斗牛士跪在那頭兇悍的牲口面前,把左胳膊肘兒擱在牛耳朵上,裝著在打電話給它;斗牛士摸摸牛角,還把刀和穆萊塔扔開,一面像表演過火的演員那樣盯視著觀眾,牛在它那方面仍舊病懨懨的,還在出血,仍舊陷入催眠狀態——觀眾注視著斗牛場內的這種過程,以為自己正親眼目睹斗牛的一個嶄新的黃金時代了。
如果不講道德的經紀人不得不從誠實的飼養人手里接受真正的、牛角沒有削短的牛,那么在黑暗的通道里,以及在斗牛當天的中午牛給挑選出來關進斗牛場的石頭圍欄里以后,那幾頭牛總有可能會遭到什么事。所以,如果你看見一頭牛兩眼發亮,奔跑起來快得像頭貓,四條腿在apartado的時候(也就是說經過揀選、把選中的牛關進圍欄時)十分健壯,而這頭牛后來走出來竟然后腿乏力,那么也許有人丟了一袋沉重的飼料壓在它的腰背部。再不然,如果它像一頭夢游的牛那樣漂泊進斗牛場,那么斗牛士只好通過牛的迷茫恍惚設法去挑逗它,這一來,他斗的就是一頭不感興趣、忘了自己大角的作用的牛,也許這是有人用一根很大的馬用注射器,裝入巴比妥類藥物[12],給它注射了一針。
當然,他們有時候也不得不跟角沒有削過的真正的牛搏斗。最優秀的斗牛士能夠斗上一場,不過他們并不喜歡,因為那樣太危險了。然而他們所有的人每年總干上若干次。
因此,為了多種理由,特別因為我生活中已經遠離開了吸引大量觀眾的體育活動這一事實,我對斗牛已經失去了不少過去的興趣。但是一代新的斗牛士成長起來,我急于想看看他們。我知道他們的父輩,他們有些人很出色,不過在他們有些人死了,另外有些人由于恐懼或是其他的原因而失敗了后,我已經決定從此不再和一個斗牛士交朋友了,因為,當他們出于恐懼應付不了那頭牛時,或者由于恐懼而束手無策時,我為他們,同時也跟著他們一塊兒,忍受過太多的痛苦。
一九五三年那一年,我們呆在萊庫姆貝里市區外面,每天早晨駕車行駛上二十五英里、六點三十分趕到潘普洛納,好觀看牛在七點鐘奔過街道。我們讓我們的朋友們在萊庫姆貝里的旅館里住定下來;我們度過了通常的喧鬧的七天持續不斷的歡慶,我們彼此變得相當熟悉,互相都很喜歡,或者可以說,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這意味著那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喜慶節日。我起初想到達德利伯爵點綴有金邊的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13]時,只是帶有幾分夸耀。現在,我覺得它很漂亮。那一年就是這情形。
季安佛朗科參加了由擦皮鞋人和幾個想當扒手的人集合起的一場跳舞、飲酒的集會。他在萊庫姆貝里的床鋪上很少見到他。他創造了次要的歷史,睡在牛經由那兒進入斗牛場的由圍欄隔開的通道里,這樣他就肯定會醒來看到運牛進場,而不至于像有天早上那樣錯過了。其實他并沒有錯過。牛從他身上奔過去。斗牛士班子里的人全感到很得意。
阿達莫每天早上都來到斗牛場,想要獲準殺死一頭牛,但是管理斗牛的部門卻有其他的計劃。
天氣是惡劣的。瑪麗在觀看斗牛時被雨淋濕,患上了重感冒,發燒,在我們呆在馬德里的時期一直沒有好。幾場斗牛實際上并不精彩,只不過有一件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事。那就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安東尼奧·奧多涅斯。
從他最初長時間緩緩地揮動披風的閃避動作上,我可以看出來,他是了不起的。那就像見到所有了不起的揮動披風的人那樣。這種人可不少,生氣勃勃,又在斗牛,只不過他更為出色。再說,就穆萊塔而言,他揮動起來簡直完美無疵。他殺牛也殺得不錯,一點兒也不費事。我嚴密而苛刻地注視著他的表演后,知道倘若他不遭到什么意外,那么他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劍殺手。我當時并不知道,不論遭到什么事,他都會了不起,而且經過每一次重傷后,反而勇氣大增。
多年以前,我認識他的父親卡耶塔諾,在《太陽照常升起》中為他寫過一篇描述和他表演斗牛的記載。那部書中記錄下的斗牛場上的一切情景,全都是記實的,是他如何斗牛的場面。斗牛場外的種種事情都是虛構的、想象出的。這一點他始終知道,可是對那部書并沒有提出任何抗議。
我注視著安東尼奧斗牛,看到他具有他父親鼎盛時期所具有的一切。卡耶塔諾在技巧方面絕對進入了化境。他可以指點他的手下,長矛手和短標槍手,從而使斗牛的全過程即導致牛斃命的那三個階段,全都井然有序、十分合理。安東尼奧比父親還要出色得多,因此從牛進場后他揮動披風的每一閃避動作,長矛手的每一行動,以及長矛的每一刺擊,都是很聰明地安排好的,為了讓牛準備好接受斗牛的最后一幕:牛被穆萊塔紅布控制住,使它準備好被劍殺死。
在現代斗牛中,牛單純被穆萊塔控制住、使它可以被劍殺死,還不很夠。劍殺手在殺牛以前,必須做出一系列傳統的閃避動作,倘使牛還能向前沖的話。在這些閃避動作中,牛必須在牛角挑刺得到的距離內從劍殺手身旁沖過。牛在劍殺手的挑逗和撩撥下,愈貼近地從他身旁沖過,觀眾感受到的刺激就愈大。那些傳統的閃避動作全部極端危險。在這些動作中,劍殺手必須用自己拿著的、掛在一根四十英寸長的木棒上的那塊鮮紅色法蘭絨控制住牛。他們想出了許多特技的閃避動作,結果實際上是劍殺手奔過牛,而不是牛從劍殺手身旁奔過,或者可以說,利用他的經過向牛致意,事實上是在他經過時,而不是由他控制和操縱著牛的行動。這些致意的閃避動作中最激動人心的,是對筆直地向前沖來的牛做出的;劍殺手知道,相比較而言,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牛閃避開并無危險。他可以用同樣的方式避開一輛電車,但觀眾喜歡這些技巧。
我第一次去看安東尼奧·奧多涅斯斗牛時,看見他用不著假裝就可以做所有那些傳統的閃避動作,我看見他很熟悉牛,倘若樂意的話,他可以宰牛宰得很好,而且他揮動披風也是一個天才人物。我可以看出來,他具有一個劍殺手的三項重大必要條件:勇氣、斗牛的技巧以及面對著死亡危險的優美風度。但是在斗牛結束后、走出斗牛場時,有位我們共同的朋友告訴我,安東尼奧想請我到約爾迪大飯店去會會他;這時我想道:別再跟斗牛士交朋友了,特別是不要跟這一個,你知道這一個多么出色,要是他遭到什么意外,你會不得不蒙受多么大的損失。
僥幸,我始終沒有學會接受我向自己提出的好意見,也從不接受自己的擔心向我提出的忠告。這樣,在遇見赫蘇斯·科爾多瓦的時候——他是一個出生在堪薩斯、會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墨西哥斗牛士,前一天剛把一頭牛獻給了我——我問他約爾迪大飯店在哪兒,他提議陪我一塊兒走過去。赫蘇斯·科爾多瓦是一個絕佳的小伙子,又是一個出色的、聰明的劍殺手,我很喜歡跟他談談。他到安東尼奧的房門口才離開了我。
安東尼奧赤身露體的躺在床上,只用一條小毛巾作為一片無花果樹葉[14]。我首先注意到那雙眼睛,那是人們曾經看到過的最黝黑、最明亮、最歡樂的眼睛,還有那種頑童咧開嘴淘氣的微笑;我禁不住還看到右邊大腿上那個傷疤的邊沿。安東尼奧伸出左手(右手在殺第二頭牛時被劍嚴重地劃傷了),說道,“請在床邊坐下。告訴我,我斗得是否和我爹一樣出色?”
接著,我望進那雙陌生的眼睛——這時候他眼里的微笑消失了,我心里的懷疑(不知我們是否會成為朋友)也跟著消失了——我告訴他,他干得比他爹還要出色,又告訴他,他爹的手法多么好。接下去,我們談到他那只手。他說再過兩天他就可以用那只手斗牛了。那只是劃了一個很深的口子,并沒有割斷什么筋腱和韌帶。他打給未婚妻卡門的電話接通了,我于是站起身退到聽不見電話談話的地方去。卡門是他的經紀人多明吉的女兒和那個劍殺手路易斯·米格爾·多明吉的妹妹。等他接完電話后,我就告辭出來。我們約好在埃爾一雷伊一諾夫萊跟瑪麗會面,從那以后就成為朋友了。
我們第一次去看安東尼奧斗牛時,路易斯·米格爾·多明吉已經退休了。我們在和平莊第一次會見他。那是他剛買下的、從馬德里到巴倫西亞的大道上薩利塞斯附近的那片大牧場。我多年前就認識米格爾的父親。他曾經在一段時期里是一個很出色的劍殺手。當時只有兩個了不起的劍殺手。后來,他成為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他發現了多明戈·奧爾特加,并且成為他的經紀人。多明吉和他太太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全都是劍殺手。路易斯·米格爾件件事辦起來都敏捷而有才干;他還是一位了不起的短標槍手和西班牙人稱之為torero muy largo的人,那就是,他具有一整套全面的閃避動作和種種優美的技巧,可以對牛隨意地耍弄,想要刺殺得多么干凈利落就可以多么干凈利落。
就是那位父親多明吉邀請我們停留下來,到路易斯·米格爾新買下的大牧場上去看看他,在我們前往巴倫西亞的途中到那兒去吃午飯。瑪麗、胡安尼托·金塔納(住在潘普洛納的一位老朋友,就是《太陽照常升起》中那個旅館老板蒙托亞的原型)和我于是乘車在七月的炎熱里穿過新卡斯蒂利亞[15],來到那所陰涼、幽暗的房屋;非洲吹來的熱風從沿途的打谷場上把谷殼全吹到了空中。路易斯·米格爾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皮膚黝黑,身材修長,臀部不大,只是就一個斗牛士而言,脖子稍嫌太長了點兒,一張臉嘲弄而嚴肅,從職業上的蔑視神情可以變成輕松的歡笑。安東尼奧·奧多涅斯和路易斯·米格爾的小妹妹卡門也全在那兒。卡門膚色黝黑、長得很美,生著一張秀麗的臉龐,體態也十分美好。她和安東尼奧已經訂婚,預備在那年秋天結婚。我們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彼此多么相愛。
我們去看了飼養的牲口、家禽、馬廄和藏槍的房間。我還走進新近在該地設陷阱捕獲的一頭狼的籠子里去,跟它玩耍,這使安東尼奧很高興。那頭狼看來很壯實,壞就壞在它患有狂犬病,所以我猜想它所能做的就是咬你,那么干嗎不走進籠去,看看你能否跟它合作呢?那頭狼很不錯,認識到也有人喜歡狼。
我們去看了還沒有裝修完畢的新建的游泳池。我們很贊賞路易斯·米格爾那座和本人一般大小的青銅豎像。這就一個生前豎立在自己莊園內的人來說,是罕見的。我認為米格爾顯得比他的豎像神氣,雖然豎像看上去稍許高貴點兒。不過一個人是很難在自己的側院里和自己的青銅豎像一比高低的。
我下一次見到米格爾是一九五四年五月在馬德里。當時,我們剛從非洲回來。他上我們在王宮大飯店的房間里來,那是一個陰雨、刮風、就要有風暴的日子。在看完一場特別低劣的斗牛后,大伙兒都上我們房間里來。那間房里坐滿了人,喝酒、抽煙,還過多地去談論一件最好忘卻了的事。說真的,米格爾顯得很可怕。當他心情最好的時候,他看來像唐璜[16]和善良的漢姆雷特[17]兩結合,但是在那個喧鬧的晚上,他卻顯得緊張、狼狽、疲乏。
米格爾仍然退休在外,不過他考慮到法國去舉行幾場斗牛。我跟他一塊兒到鄉間去過兩、三次,外出在瓜達拉馬斯山[18]避風的一面朝埃斯科里亞爾[19]駛去。這時,他正拿幾頭斗牛用的小母牛在訓練,看看需要多久才能使自己恢復原狀,好再次斗牛。我喜歡看他訓練,注意到他多么刻苦地訓練,從不休息,也不寬容自己,以及當他開始感到疲乏,或是氣急時,他總怎樣支撐下去,直等到牛筋疲力盡為止。接著,他就開始跟另一頭牛斗,汗水從他身上直流下來;他深深地呼吸,好喘過氣來,一面等著新的牲口進場。我很贊賞他的優美風度、他的熟練,以及他的toreo,也就是斗牛的方式,那是以他的體力、他兩條絕妙的腿、他的反應能力、他對閃避動作所掌握的了不起的全套本領,以及他對牛的淵博知識為依據的。看著他在那兒訓練,真是莫大的樂趣。那時雨季已經過去,春天的鄉野是優美迷人的。就我來說,只有一個令人不快的地方。他的風格一點兒也不打動我。
我不喜歡他揮舞披風的方式。我僥幸見到過現代斗牛從貝爾蒙特開始以來的所有了不起的擅長揮舞披風的人。就連在鄉間,我都可以說,路易斯·米格爾并不在那些人當中,不過那只是一個小節,和他呆在一塊兒我覺得很高興。他具有一種嘲弄的幽默感,為人很喜歡冷嘲熱諷。當我們很幸運地留他和我們一塊兒在古巴的莊園里呆上一陣子時,我從他那兒對許多事情都知道了很不少。每天,在我做完工作后,我們總在游泳池畔長談。當時,路易斯·米格爾還無意回到斗牛場上去。他還沒有結婚,正同許多娘兒們談情說愛,今天想到要做一件事,明天又想到要做另外一件事。晚上,他總跟那個西班牙詩人阿古斯丁·德福克哈出去。阿古斯丁當時在西班牙大使館里當秘書。他十分享受生活。在和德福克哈交往的時期,當路易斯·米格爾和我們的司機胡安常在天亮前后才回到莊園上時,米格爾曾經認真地想到過一過外交官員的生活。
他還想到從事寫作。如果歐內斯托[20]能寫,我想他是這么推論的,那么寫作一定很容易。我解釋說,寫作并沒有什么竅門,要是你做得恰當的話,并且告訴他我是怎么寫作的。于是有兩、三天,我們兩人上午都從事寫作,中午他把寫的東西帶到游泳池邊去給我看。
米格爾是一位特別叫人歡喜的同伴,一位十分體貼的客人。他講給我聽了一些我從來不曾聽說過的關于生活和關于斗牛的令人驚異的事。
這是使一九五九年的斗牛如此糟糕的事情之一。假如路易斯·米格爾是一個仇人,不是我的朋友,不是卡門的哥哥和安東尼奧的內兄,那么情況就會輕松點兒。或許,也不輕松,不過那樣的話,你只是作為一個人關心那些事情。
注釋:
[1] 因為海明威在《喪鐘為誰而鳴》中明確支持西班牙民主政府,反對法西斯勢力,佛朗哥政府上臺后禁止他入境,所以他對于自己能否獲準再回西班牙去一直心存疑懼,想不到1953年即可成行。1959年他再次回到那個國家去看斗牛,隨后寫出了這部《危險的夏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是他1932年出版的《死在午后》的續篇。
[2] 夏爾特爾(Chartres):法國巴黎西南方的一座城市。
[3] 波爾多(Bordeaux):法國西南部的一處海港城市。
[4] 比亞里茨(Biarritz):法國西南部的一座城市。
[5] 比達索瓦河(Bidasoa):西班牙納瓦拉省的一條河流,是西班牙和法國的分界線。
[6] 威尼托(Veneto):意大利東北部的一個區。
[7] 烏迪內(Udine):意大利東北部的一處城市。
[8] 隆美爾(Erwin Rommel,1891—1944):納粹德國元帥,因與暗殺希特勒的密謀有聯系,被迫服毒自殺。
[9] 勒阿弗爾(Le Havre):法國北部塞納河口的海港。
[10] 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雕塑家、建筑師和工程師。
[11] 納瓦拉(Navarra):西班牙北部的一個省。
[12] 催眠、鎮靜等用的藥物。
[13] 羅爾斯-羅伊斯是英國著名的汽車公司。
[14] 西方男性裸體畫像中常畫一片無花果葉遮蔽陰部,故云。
[15] 新卡斯蒂利亞(New Castile):西班牙中部的一片地區。
[16] 唐璜(Don Juan):西班牙傳奇中的一個浪蕩子,屢見于西方詩歌、戲劇中。
[17] 漢姆雷特(Hamlet):莎士比亞同名悲劇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18] 瓜達拉馬斯山(the Guadarramas):西班牙的一道大山,把馬德里和塞哥維亞分開。
[19] 埃斯科里亞爾(Escorial):西班牙首都馬德里附近的一處大理石建筑群,有宮殿、教堂、修道院、陵墓等,建于十六世紀。
[20] 即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