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空的客棧
書名: 楚南生作者名: 小樓外的風本章字數: 3823字更新時間: 2019-05-21 14:32:32
我看著老板娘貌似篤定,卻很惶恐的眼神,低聲道:“你放心!”她剛開口道:“多謝……”臉色忽就變得蒼白起來,眉頭輕蹙,像是強忍痛楚,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向我點頭示意,便閉上了眼睛。
老板娘擺出一種奇怪的姿勢,一手指天,一手撐地,身子借這一撐之力,停留在距地面大約二尺之處的半空。擺出這種難受的姿勢,竟能做到紋絲不動。我大感好奇,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看,耳朵卻留意著門外的動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從她的指尖冒出淡淡的白煙,鼻尖滲出幾粒汗珠,身子輕輕顫抖,須臾白煙慢慢消失,身子也漸漸穩定。
便在此時,聽得窗外“嘿”的一聲,我驚出一身冷汗,老板娘方穩定下來的身子,劇烈一抖。我強忍驚慌,壓低嗓音,問道:“什么人?”窗外卻再無動靜,我正要往門前走去,老板娘在我身后道:“慢著?!蔽一仡^一看,見她已運完功,站了起來,喜道:“剛才沒嚇著你?太好啦,多虧了這個茶桌,他沒有發現你正在運功療傷。”老板娘苦笑道:“還好。”我道:“你聽出剛才是誰的聲音了么?是不是掌柜的?”老板娘搖頭道:“不是他。”我道:“那會是誰……咦?底下怎么沒動靜了?”老板娘側耳細聽,道:“怎么這么安靜?”她踮起腳尖,輕輕地走到門口,輕輕地去拉門。
我真駭怕門外會有人,詭異的站在那里,看著你詭異的笑。我的心提了起來,緊緊盯著老板娘的手,門拉開了一道狹長的縫,老板娘把眼往門縫貼去,向外窺探,剛剛挨著門縫,她突然尖叫一聲,我一步跨去拉開門的同時,這神秘的老板娘,已經嚇得軟軟靠在我的身上。
門外真的有人,一個熟悉的人,他很詭異,詭異的卻不是他的笑。他不是站著,他是吊著。白婉兒的同伴,那個黑衣男子已再也看不見白婉兒惱他的樣子了,他被吊在了走廊的橫梁上。我扶著老板娘出來,向下看時,大堂里空空蕩蕩,卻沒有一個人,只剩一盞燈在搖晃。
“人呢?”老板娘緩了過來。我心里發毛,強笑道:“你家掌柜的背著你找相好的去了?!崩习迥锏溃骸澳愕男牡勾?,還有心思取笑?!被仡^看看掛在那里的黑衣男子,奇道:“奇了怪了,我疑心他是兇手,商賈盟的那個女人,不知何事半夜出門,恰巧撞見了他,被他殺人滅口;后來他又殺掉自己的馬,想要擾亂視聽,那孿生兄弟互證清白時,他又急急忙忙地,拉那位姑娘為他作證,若非我親眼見他鬼鬼祟祟的,已是被他騙了……”
老板娘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商賈盟的那個男人,喝茶中毒而亡,定是他作的手腳,他給每個茶碗都下毒,他又沒未卜先知的本事,怎知道誰會先喝茶?可見他不是一定要誰死,而是誰都得死,早死晚死而已,偏偏該是兇手的他卻掛在這里唬我一跳!”老板娘眉頭皺得更緊,“還有些不解之處,以他的身手,殺一個婦人,本不該鬧出動靜。不過要想將咱們都殺了,卻又非他力所能及。莫說鐘離陽,即便我那位當家的,他便不是對手,他這么冒險,又為的是什么?”
我看著黑衣男子的尸身,一字字說道:“兇手大概不是一個人?!蔽冶蛔约旱脑拠樍艘粋€冷戰,“他的膽大冒險,或許只是因為他有靠山,現在幕后之人,覺得他已沒了用處,又怕他泄密,便一殺了事!”老板娘也輕顫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他背后的人是誰?連鐘離陽都不能逃脫?”我硬起頭皮,道:“下樓瞧瞧?!蔽也辉賶褐曇粽f話,從聽見那聲冷笑,我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里,已是藏無可藏,不如大大方方,反而顯得光明磊落。
樓下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那張壓碎了的桌子,甚至商人緊握茶碗的死狀,都和我上樓前一個模樣。我若有所思:“不知那夜雨刀是一柄甚么樣的刀?今晚投宿的多是些江湖客,聽鐵猛所說,近期有個盛會,便和這夜雨刀相關,莫非背后有個勢力,于盛會之前,暗地里在清除異己?”我想這里實非我久留之地,乍著膽子,朗聲說道:“在下實非江湖之士,路過此地借宿一晚,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抬抬貴手,行個方便?!辈灰娪腥私釉?,又道,“此間的老板娘,容貌也算不得上佳,想來不會讓人有非分之想,且為人勤樸終日勞碌,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生意人,也不至于得罪了誰……”
老板娘手藏在衣袖里,不動聲色的擰了我一下,我腿上吃痛,卻不敢聲張,繼續說道:“既然閣下不置言語,在下就先行告退了?!弊叩介T口,回頭看見老板娘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的背影,心里微覺不忍,提高了嗓音,又道:“老板娘一個弱女子,想來閣下不會難為她,在下替她謝過?!?
忽然一陣陰惻惻的笑聲響起,我一下驚起一身雞皮疙瘩,頭皮發麻,只聽那聲音道:“你這又土又笨的小子倒還知道憐香惜玉?不過你兩個一樣的又土又笨,還算是般配。”這聲音有些耳熟,還未來得及細想,聽他一口嘲諷不屑的話,心下著惱,腦中一熱,也忘記了駭怕,說道:“在下本就是鄉下人,又土又笨形容得再貼切不過,閣下當然是城里頭的體面人,現在與在下作些言語之爭,就好比癩皮狗咬了你一口,你立馬又回咬了癩皮狗一口,閣下的尊貴體面,展現得淋漓盡致!嘿嘿!嘿嘿!”老板娘聽了,噗嗤一笑。
那聲音卻不惱怒,又道:“果真是個土包子,鐵猛找的人絕不會是他。”我脫口叫道:“應松!”說完立刻后悔,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割了。果然聽那聲音冷笑道:“本想饒了你的一條小命,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遍T簾掀起,進來的卻不是應松,而是那個鷹鼻老者王英,仍舊一臉的漠然,一雙老邁的眼,不屑的看著我,淡淡的道:“我們少堂主說的你聽到了?”這時應松從暗影里出來,道:“慢著慢著,我又改了主意了?!?
我今日受的驚嚇已經太多,最不可思議、令人發指的,是我從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時代,鬼使神差的來到這說殺人便殺人,又不一定要償命的鬼地方,真有些發蒙,且酒后昏沉,一夜又是殺人,又是驚嚇,片刻不得消停,此時像個待宰的羔羊,聽人議論自己的死法,心里一橫,那些驚慌失措恐懼不安也都不見了,我竟然笑了,笑得好像還很開心。
我學著王英的口吻,淡淡道:“果真是體面人,一個從樓梯下鉆出來的體面人?!毖垡娦寥镆矎臉翘菹伦吡顺鰜?,我笑得更開心:“原來是兩個體面人。一男一女在樓梯下那么窄的地方,當然是作些十分體面的事?!蔽抑牢液俺鰬傻拿帜菚r起,我便已經死了,早晚而已,拉不來陪葬的,逞一時口舌之快,也聊勝于無,所以說話苛薄,只求一死。應松一身青袍,仍舊沒一絲褶皺,被我接連諷刺,居然不生氣,還把手放在了辛三娘光滑細嫩的頰上,輕輕摩挲了幾下,辛三娘似乎想躲,卻又沒有。我想他平時應該不會這么輕佻,大概在他眼里我已是死人。
應松笑道:“你說的實在是人間至理。上不了臺面的人,使再大的力,也是上不了臺面的,即便僥幸上了臺面,也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砧板上的魚肉,使盡渾身解術,拼命掙扎活命,卻只能引來圍觀者一陣哈哈大笑而已。體面人不論在什么地方作什么事,當然都是體面事,大抵不會有人覺得不體面,如果有人覺得不體面,那這個人就要倒霉了。你知不知道你要倒霉了?”我在他眼里就像一個貓爪下的耗子,他像是很期待我做些垂死的掙扎。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了他的話:“知道。”然后又露出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我還知道我倒霉了以后,應松應大少堂主在鐵猛面前嚇得快要尿褲子的事,就不會有別的人知道了。”我想王英既然叫他“少堂主”,應該是順了他的父親的稱呼。應松居然還不生氣,臉上還浮現出了一點笑容:“知道就好,我也不是非要你倒霉,你也可以叫你這個相好的倒霉?!蔽铱戳丝蠢习迥?,也嘆了口氣:“看來我只能選老板娘了?!?
應松嘴角那點笑容更燦爛了些,我又接著道,“我很怕死,不過更怕鬼,要是老板娘因為我死了,以后日日夜夜纏著我,豈不要把我活活嚇死?被嚇死太窩囊了,反不如此刻我英雄救美而死,到了陰間也好跟小鬼們吹噓?!蔽乙娎习迥镌練夤墓牡臉幼?,現在不見了。
應松仍然笑著,眼里卻透出了殺機,他站在了樓梯口,辛三娘擋住了后窗,王英守在了門前,沒了退路,我想:“我馬上就要死了,不知道會被吊起來?還是從樓上扔下來?”老板娘忽然望門外,驚叫一聲:“鐵猛!”其余四人都是一愣,齊向門外看去,這時“噗”的一聲輕響,一團濃霧很快在大堂里彌漫開來,瞬間便不能視物。
應松道:“王英,你看住了門口……居然遇到了大行家?!蔽夷铑^一動,不及細想,向門外沖去,忽然一人拉著我衣袖,一只手捂在了我嘴上,把我向后拽?!敖K究是跑不掉了!”但覺那手軟綿綿地,“這是辛三娘來動手嗎?她的手倒是挺軟?!庇窒?,“快要死了,還不知道女人到底是個甚么樣子,虧也虧死了?!币粫r又想方才昏燈如豆的暗室里,容貌并不甚美的老板娘練功打坐,我一眨不眨看著她,大概是我此生距離女人最近的時刻。心下懊惱,向那手親去,那手一顫,卻扔緊捂著我嘴。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人一直輕手輕腳的拉著我向后走,憑感覺我應是被拉往后廚,我一下明白了過來,這是老板娘!
我從懷里亂摸出個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往門口扔去,聽見啪的一響,應松叫道:“他們往門口去了!”正得意這聲東擊西之計奏效,一陣衣袂之聲欺近身來,掌風響動,我身邊的老板娘推我一把,伸手接了那一掌,我聽見她悶哼一聲,忍痛喚道:“暗器來了!”破空之聲剛起,她拉著我奔入后廚,后廚已經依稀可以見物,她在屋角拉起一塊似銅似鐵的方板來,縱身跳入,道:“發什么呆?快跳下來!”我急忙過去跳進,剛剛合上黑黝黝方板,老板娘插上拴子,便聽到應松在頭頂說道:“這小娘皮狡猾得狠,把這破板子掀開。他媽的!”
應松終于惱了,我嘗試著把這惱羞成怒的聲音,聯系到那個一直笑吟吟地、非常有涵養的人的身上,越想越覺有趣,忍不住笑出聲。
聽見頭頂哐啷哐啷亂響,我緊張起來,想往下拉這鐵板,卻無處著力,扭頭看時,見老板娘正笑嘻嘻的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