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斯人應(yīng)未眠
- 明月棹蘭舟
- 3020字
- 2019-06-26 10:58:34
平和禁不住迷蒙了雙眼。
“對我來說,不用挨打、能吃飽飯、還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課,這是我過的最好的日子。”丁冬的話絕不是矯情。
“為了能有這樣的日子,我付出了全部努力,我覺得真值。”丁冬又問她:“困了沒有?”
平和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
村里人知道她的一切,用不著她訴說;身邊的同學(xué),她唯恐他們知道一星半點,只能一直努力掩飾。但面對平和,這個明明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同學(xué),伴著寢室里其他同學(xué)的鼾聲,伴著空調(diào)的運轉(zhuǎn)聲,丁冬卻有了傾訴的勇氣。后來她想,也許她是從平和的眼睛里看到了同類的神情,從她敏感的性格里察覺到了同類的信息,她才在那樣一個夜晚,有了傾訴的勇氣。
“我和你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我家在西苕的深山里,小時候出山一趟很不容易。我的親生父母是殘疾人,一個是十七八歲就打架斗毆,被人打折了腿,一個是跟親姐姐打架,被筷子戳瞎了一只眼。如果是一般的殘疾人,說婚事也不是太難,但他們兩個,媒婆都不敢介紹,附近村鎮(zhèn)沒人家敢嫁敢娶。后來不知道哪個媒婆把他們湊一塊兒了,兩人結(jié)婚后,覺得鄉(xiāng)里呆不下去,因為周邊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他們跑到廣東打工去了,沒兩年生下了我姐姐,因為是春天生的,就叫了丁春。又過了三年,他們生了我二姐,夏天生的,就叫丁夏。但他們想要個兒子,孩子多又養(yǎng)不起,怎么辦?很簡單,他們把我二姐送人了。結(jié)果生下來的我還是個丫頭,因為冬天生的,就隨便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他們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有人就說他們沒兒子命,他們就常常拿我撒氣,我記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們打,幾乎沒一天不打的。他們的堂哥堂嫂——我的養(yǎng)父母一直沒有孩子,挺想抱養(yǎng)一個的,聽同鄉(xiāng)說他們不要我,養(yǎng)父母想抱養(yǎng)我,又怕他們性格暴戾,孩子不會好,所以沒敢要。他們不知怎么聽說了,專門帶著我回了趟老家,我那時候才五六歲吧,似懂非懂的,看養(yǎng)父母家有吃有喝的,就抱著我養(yǎng)母的腿怎么也不舍得松手,他們早就決定要把我送走,所以裝得挺客氣。我養(yǎng)父母看我可憐,最終收下了我。”
講到這里,丁冬似乎松了口氣,如果不是養(yǎng)父母心軟收留了她,今天的她還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明明是他們不要我把我送走,結(jié)果兩人硬要我養(yǎng)父母拿兩千塊錢給他們。都到這份上了,我養(yǎng)父母沒辦法,想著一次性給點錢,以后再無瓜葛也好。我就這樣被他們以兩千塊的價格賣掉了。養(yǎng)父母家也不富裕,為了生孩子,他們一有點錢就進(jìn)城上醫(yī)院治病,結(jié)果錢全打了水漂。但他們對我挺好,供我吃喝、供我上學(xué),我這一生的好日子,就是在他們家過的。”丁冬的手突然握緊了她的,平和任由她用力握著,即便疼也沒抽出來。
“我那對親生父母回廣東后兩年,終于生了個兒子,這可把他們高興壞了,覺得廣東真是他們的福地,所以認(rèn)真地給這小子起名叫丁廣東。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作惡太多還是怎么的,丁廣東兩三歲的時候,有一回,執(zhí)法局的人驅(qū)趕他們,我親媽背著他逃跑,可是她一只眼是瞎的,另一只視力也不好,她背著丁廣東從很長的臺階滾了下去,把丁廣東脊梁跌斷了,她當(dāng)時又不知道這么嚴(yán)重,抱起孩子繼續(xù)逃,大概是跑動太久還是怎么的,再送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開出了二十萬的天價。他們哪里來這么多錢,為了治丁廣東的病,只好四處敲詐勒索,把我養(yǎng)父母家的一萬塊錢全給搜去了,還把我姐丁春送給了一個地頭蛇,那時候她才十五歲,十五歲啊,一般女孩這個年紀(jì)還在上初中,我姐姐卻要天天陪一個年齡長她一倍多的男人。平和你說,這是親爹親媽嗎?這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親爹親媽嗎?”丁冬眼里沒有眼淚只有憤怒,但她也只能憤怒,因為除了憤怒,她什么也做不了,這才是她最悲哀的。
平康和朱安安對平和像眼珠子一樣呵護(hù)著,她身邊的同學(xué),不論家境如何,也都是在父母疼愛中成長,從來沒聽說過丁冬這樣的父母,這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圍。“丁冬,幸好你被他們送人了。”
“是啊,被他們送了人反而是件好事,不然,我只能走我大姐的老路。就是不知道我那二姐過得怎么樣,我想,再差也總比留在他們身邊強(qiáng)吧。”
丁冬的這個設(shè)想讓平和嚇了一大跳,她看著丁冬,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雖然長得算不上漂亮,但自有一番清新秀美,瘦而不弱,柔而不嬌。平和無法想像把這樣的丁冬跟一個又老又丑又兇的男人放在一起。“丁冬,不要亂想,你不會的,不會的。”
“平和,要是他們真把我送人,我也不會認(rèn)命的,我力氣大,大不了跟他們打起來,打不贏就跑,跑不掉我就跳樓跳河,寧可死了也不愿意。”
“他們不會沖到學(xué)校里來把你帶走吧?”
“不知道。”
“他們沖不進(jìn)來的,我們學(xué)校管得多嚴(yán),不會的,哪怕進(jìn)來,我們也不怕,我們班那么多男生,白馬他們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我不怕,我身上帶著刀呢。”丁冬從書包里抽出刀來,“別說出去。”
平和點點頭,學(xué)校要知道了肯定沒收,說不定還要給丁冬記過。
“丁廣東快十歲了,我大姐說他是再也好不了了,你說是不是報應(yīng)?他們還想再生兒子,但年紀(jì)這么大了,肯定是生不出來了。如果就這樣消停了倒還好,可他們不放過我還有我的養(yǎng)父母,時不時來電話威脅要錢,不給就回來討。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串?dāng)初決定把我賣給我的養(yǎng)父母嗎?因為他們把我二姐不知道賣到哪里去后,只拿了一筆錢,把我賣給熟人,他們可以繼續(xù)訛錢。所以我在家里日子不好過,養(yǎng)父母這幾年都是因為我才過著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上個學(xué)期,我考上實驗班,我讀的初中從來沒有過,鎮(zhèn)上和學(xué)校獎了兩千塊我才能到這里來。還好,下個學(xué)期的錢,我已經(jīng)掙到了。”丁冬難得開心地笑了。
“你都做些什么工作?”平和除了學(xué)校就是家里,完全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年紀(jì)如何能掙到錢。
“我小時候經(jīng)常上山砍柴,力氣還是有的。活呢還是挺多的,縣里市里活多,但我打臨工,人家不可能提供住的地方給我,所以我只能在自己小鎮(zhèn)上找點活干,給造房子的人家運建筑材料、拌水泥、化石灰,給村里人運毛竹,晚上還到罐頭筍工廠做包裝。”
“你要干這么多?”
“都是零碎的活,干上十天半個月就沒活了,我就邊干活邊找下一份,只要肯出力,錢還是能賺到的。遇上的好人也不少,給我送點心的,給我介紹工作的,還有個阿姨給我補(bǔ)過衣服呢。幾個工頭對我也不錯,知道我急用錢,自己墊錢也要先把工錢結(jié)算給我,而且只有多給我的,從沒少給過我。”
“因為你人好啊,所以遇到的好人也多,你以后還會遇到更多對你好的人的,真的。”
這一夜,注定難眠。
天下父母,并不全愛兒女,或者說會偏愛兒女。她和丁冬走向了兩極,她沒了待她如珠如寶的父母。丁冬呢卻有兩對父母,新生父母重男輕女、唯利是圖、刻薄寡恩,養(yǎng)父母因為她一貧如洗,,還要經(jīng)受她親生父母的物質(zhì)掠奪和精神摧殘,她完全是在夾縫中求生存。
平和回憶成長以來與父母在一起的點滴,雖然他們工作很忙,但給予她的愛是全部,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父母失去他們?nèi)康膼郏@十多年,他們一家全心全意愛在一起,雖然時光短暫,但這份愛是完整的,殘缺的只是后半程。相比丁冬,她不知道要幸運多少,她沒有被親生父母毒打的恐怖,沒有被親生父母放棄的恐懼,沒有被貧窮吞噬的童年,沒有從小嘗盡人世的冷暖,沒有被苦力折磨的光陰。她不能自怨自艾、自我消沉,因為這個世界上,比她可憐的人還多了去了,他們不光存在電視鏡頭里,還在她的身邊,丁冬、喬北鯤跟她一樣,都各有各的心酸,各有各的痛楚,又各有各的活法。
逝去的父母一定不希望看到,失去了他們保護(hù)的自己從此意志消沉、精神不振、不思進(jìn)取,她只有活得更好才能讓他們放心,還有讓奶奶放心,她要像喬北鯤、丁冬一樣堅強(qiáng)地活著,而且還要活得更好。
所以對于裴允、白馬讓她去練空手道的提議,她開始認(rèn)真考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