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夏日炎炎,蟬鳴不絕,樹葉不動。酷暑天氣令人們心浮氣躁很是難耐。
莊簡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正堂里只剩下他和皇后兩人。看似皇后有話與他,他卻不想在這京城朝廷里知曉太多,擔憂自己陷得太深無法脫身。
曹皇后的眼光順著窗戶看向了窗外茂盛的攀藤綠樹。枝葉沿著青磚石瓦攀爬在昔日的舊王府金馬堂前。這綠木叫作蔓藤蘭,是一種由一顆小小種子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到死亡,在一年春夏秋冬內過完一生的植物。花絮輕而纖細,隨風而逝,落地生根,枝藤綿長,花朵醒目。曹皇后眼望著藤蘭忽然問:“周維莊,周氏老宅中,蔓藤蘭長得越發茂盛了嗎?”
莊簡渾身一陣燥熱,磕了個頭答道:“回稟皇后。臣幼年時,家里的蔓藤蘭長勢很繁茂。但是有一年驚嚇了前來游玩的莊御史公子后,家父周拂就命人鏟除了攀爬植物,改換著種了大理茶、千絲牡丹等香花了。”
“周府的‘蔓藤蘭覆青苔’乃是咸陽一景,好生可惜,后來怎樣了?”
“后來,微臣兄弟不識茶花牡丹珍貴,日日在那花叢中嬉戲打鬧,使得滿園的香花奇草都漸漸荒蕪凋零了。”
曹后漫不經心地問:“聽說昔日周拂與前御史莊近關系密切,連帶著兩家的公子們同窗讀書,這可是真的?”
莊簡臉上透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沿著他的脖領子向下流淌。他低聲說:“微臣那時年幼記得不太真了。這讀書一事是有的,我們從三歲至十三歲確為同窗讀書。后來,”莊簡微一遲疑,“臣十三歲后因多病不能去周府私塾讀書也就不常見了。再往后聽說莊府發生了變故,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他說到最后,聲音細若游絲,頭也深深垂下,眼睫微一眨動就蒙上了一層水霧。
曹后點頭道:“本宮也聽說了那時咸陽兵亂,血洗了偏宮和莊府,本宮也很難過。”她話鋒一轉,口氣淡薄地問道:“聽說莊府二公子,叫莊簡的,是個不平凡人物。你可熟悉?”
這一嚇非同小可。莊簡全身微微打戰,雙手在袖里握成了拳,指甲也抓進了掌心。他心里已有了準備,卻還是如遇驚雷。這“莊簡”二字已近十年未有人提起,今日重提竟如同叫別人名字一般陌生。
他仰面看向曹后平淡地答道:“臣幼時曾與莊簡一同讀書。他……”莊簡微頓,斟酌著詞句,“他為人聰明,性子活潑。聽說小時候太過于調皮,經常被莊御史責打。除此之外卻是不熟。”
曹后點頭,慢慢站起來在正堂里來回踱步,宮服沙沙地拖著地,如同響在莊簡心中。他心中驚疑,踱步是心有難以抉擇之事?可與問到他莊簡有關?曹皇后是順口一問還是另有深意?曹后踱到了窗前,正好眺看到房外涼亭中,太子劉玉坐在其中,眼前站著周復,跪著雍不容,看似正趁著周維莊不在,在教訓他的家人奴仆。太子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扭臉向著曹后尷尬一笑。
曹后臉上現出溫情:“天底下做父母的豈有愿意經常打子女、不愛兒女的道理?無論是皇家、大臣、還是普通的走卒庶民……這舐犢之情一般深。”
“太子有您這樣的母后,真正有幸。”莊簡有感而發。
曹后微笑道:“知子莫若母。劉玉性子好強,做事武斷不留后路,又素來不聽旁人勸告。這副心性怎么能身登大寶成為帝王呢?”
莊簡心懼,忙說:“太子為皇家長子嫡孫,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曹后伸手關住窗戶,坐回到大堂主座,臉現嘲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做事決絕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多了,登上皇位自然不易。”她冷冷笑道,“他能平安地活到成人已屬不易,更何必貪圖那九五之尊。”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莊簡心道我也不看好他。他立刻跪下勸解道:“皇后寬心,太子為皇上嫡子,仁德天下。皇天必會助他。”
“仁德這種東西,正是太子欠缺。劉玉自小兒就命不順福不厚,我日日都祈禱他能平安長大,不求功名聞達至尊權勢。偏偏他的心性兒極大,志在那九五之尊權傾天下,不在日常富貴之樂。”
“……”莊簡不敢接話了。
曹后瞧了瞧他。莊簡心道不要,我自顧不暇,可千萬不要讓我輔佐他。
曹后站起來,抬雙手萬福給莊簡施了個禮,莊簡忙跪在地上連連還禮。
曹后正色道:“周太傅,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莊簡一口回絕:“臣不能答應。”
曹后說道:“周維莊,你有才有智有勇有謀,胸中錦繡更非陳乏外表可比。請你留在太子身邊,看著他,教著他,幫著他,給他指路,若是他出錯請你指點他,若他走得太快請你約束他,若他有了危險請你救助他。看他能走多遠就幫他走到多遠。不需要你幫他攀鱗附翼登上皇位,只要你幫助他平安活下去即可。”
莊簡叩首道:“周維莊自身有極大的缺陷,無法幫太子。因此不能接旨,請皇后贖罪。”
“本宮也有自身牽絆不能幫助太子,只有請助與你。”
“心有余力,力所不及。皇后見諒。”
“你有什么難言之隱?我幫你解決。”
“臣沒有難處。只是不能接令。”
曹后大急:“周維莊,此事你必須應允!”
莊簡無奈:“這種事若非心甘情愿地去做,我只口中答應又有何用呢?皇后太為難小臣了。”
曹皇后見他堅決要推辭也慌了,忍不住脫口道:“周維莊,若是你不肯幫太子,這天下就沒有人會幫他了。這劉玉可不是我親生孩子!”
莊簡應聲抬首,失聲道:“你說什么?!”
皇后驚惶得全身微顫,話語再難收口:“太子并不是我的親生兒子!若他是我的親生兒子,自然不必求助外人。我曹氏大族自會將他推上皇位。因為劉玉不是我的兒子,我父兄和所有曹氏皇戚都不會幫他!”
殿內無風,人自動。霎時間大堂空中像出現了一道閃電轟雷。
這句話把莊簡震得蒙了。
曹皇后接著道:“我親生的皇子劉璞十多年前就不治沒了,我不得已只好撫養了其他遺妃的皇子。劉玉可不是我中宮皇后曹婕所生的太子,所以他的身份很尷尬。”
莊簡直覺得頂門天靈蓋被硬生生打開了,一桶雪水自上面傾蓋澆了下來。大暑天兒的把他凍得臉色慘白,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烏黑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著皇后,一種陰寒從腳底下升起來只撞向心窩子。
他用盡了渾身的氣力,顫抖著聲音問:“那,那,劉玉是,哪個皇妃的遺子?”
皇后曹婕聲音不大,卻在這周府正堂里炸響了一顆無聲驚雷,只震得莊簡跪立不穩。一陣陣眩暈襲上頂門,他只隱約感覺天際間在轟鳴咆哮不休,腦海里渾渾噩噩的如裂開了。
“——劉玉乃是,昔日張貴妃張翠珠的遺子,原名叫作劉育碧的二皇子。”
這話一字字道來,莊簡一瞬間驚得肝膽碎裂、魂飛魄散,整個人都蒙了。如同三歲黃口小兒咋聞到霹靂之聲,病體樵夫聽到了虎豹吼嘯[22],一時間惶惶然得睜大了眼睛,辨不清東西南北了。他不自覺得顫抖著,怎么也停不住,連帶著整個舊王府的大殿廳堂、明柱額匾都在不住地搖晃,越晃越劇烈得就要屋倒房塌了。
曹皇后看看莊簡,訝然說:“我以為你早知道。這事皇上太后雖不欲聲張,但是朝中老人舊臣多有耳聞。”
莊簡的頭昏昏沉沉的,腦子里不斷地轟響著嗡鳴聲。心越跳越快,快要跳出胸膛了。他不得已地伸手按住自己胸口,全身像被重錘錘過一般,錘得他躬身伏在地上,痛苦得幾欲昏死:“不,從來,從來沒人說過,劉玉……就是……”
“張翠珠張貴妃是我未成為太子妃時的婢子,后來蒙皇上恩寵,生下兩位皇子。她陪皇帝出巡陪都咸陽時被亂兵殺死,兩位皇子也被壞人擄去。事后我派人多去民間打聽,一年后驃騎大將軍裴良在山中獵戶家發現了劉育碧,將他接回京城。我兒劉璞逝去,我就稟明皇上太后,將劉育碧收為嫡子撫養。”曹后點點頭,“你多在朝堂之外不知也不為奇。劉育碧雖不是我親生的,十年來我視同己出,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莊簡伏在地上,身軀戰栗,五指卡進了地面金磚中。覺得從頭到腳都混混沌沌的不似自己了。全身瘋狂地涌出一層層重汗,從他的脊背手臂上匯聚成一條條水流流在了地上,在他跪著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水漬。這七月暴暑天,不動也會流汗,他也是汗出如漿,卻感覺到自身如臥雪中,身體外熱內冷的,忽冷忽熱的不自覺得打著寒戰。這種“酷刑”只把他痛苦得不住想,“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我必定會大喊出我就是殺死皇妃皇子的壞人!”
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快逃快逃!逃得越快越遠越好!逃到天涯海角也好!”但全身上下卻紋絲動彈不得,耳畔聽著曹后溫和地訴說。
他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太子竟是劉育碧!他竟然還活著!他竟然沒死!”
……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的一思一念一舉一動,以此來懲惡揚善。
莊簡心中大喊,此去轉世做人一定要從善去惡,再也不做暗事,不欺神明,再也不做貪贓枉法殺人越貨的勾當!否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教他莊簡再遇今天!
原來這世間做人做事都自有準繩,后果自負啊!
堂外烈日驕陽,堂內陰煞地府。須臾間人間地獄兩重天。
一席話如狂風摧城般地摧毀了萬丈紅塵,連帶摧毀了莊簡胸中的最后一縷魂魄。他抬起頭,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表情又焦慮又孤苦:“等等。我聽說那劉育碧,臉上不是有一顆紅痣嗎?”
曹后驚疑地說:“我曾請相士來看太子長相。相士們說眼下一點紅痣,一為多情,長惹相思為情所困。二為多悲,少福不喜多悲多苦。劉育碧聽了就拿刀削去臉上紅痣,說多情與多悲我都不要,我要那江山社稷為皇為尊。他幼年為壞人騙去,差點喪命,吃了很大的苦頭。我就為他改了‘玉’字,寓意著此為真玉不為璞玉。希望他即使將來不能為皇為尊也能長命多福。”
莊簡臉色刷白,牙齒不住地打戰,匍匐在地不再抬頭。
曹后說:“我與他情同親子,但是他與我曹族卻隔了一層。前些日子連煉丹求仙都險些要了太子的性命,我心中恐懼,不知道他能否好好地活到身登皇位時。太子幼時遭了大罪所以性格剛硬對壞人極狠,但對自己身邊人卻很溫厚。周維莊你與他有救命之恩,他口中不言心底卻對你很是器重。”
曹后微斂,竟對莊簡行大禮:“請你念了劉育碧幼年失母顛沛流離,好好輔佐于他。莫辜負了太子心意。”
莊簡臉上現出了痛楚的神色。這實在是逼他去死,他怎么能應承。
曹后等候半晌未等到他開口,又道:“周太傅,太子劉育碧曾對你叩頭行過師生大禮,你可不能忘了。”
莊簡百味俱全,上天有好生之德提早一步讓他得知,上天不許他幫他,他咬緊牙關硬撐。
曹后又行了禮:“古有圣賢大德說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日為臣終生奉主。周氏三代七位賢人文武滿門,都是朝堂上以死諫君,戰場上以身擋敵的忠臣義士。”
莊簡被她逼無可逼,眼中熱氣盈眶。卻咬牙不語。
曹后見他死不開口,心里酸楚,輕聲嘆息:“張貴妃昔日喪生咸陽偏宮,也一定會盼望她的兒子能坐上皇位成為帝王。還連帶著莊近全家一同喪命,真是……”
莊簡眼淚洶涌而出,“莊近”二字戳中了他的死門。今日不說出個“是”字只怕皇后起疑難以脫身。
莊簡伏地哭了出來:“臣知道。”
曹皇后大喜,伸手扶他:“周維莊,你可要什么回報?你身居高位有富有貴,還有什么想求的?只要你答應了輔佐太子,我就是摘星摘月也會報答你。”
莊簡的面孔如銀紙蒼白,臉面口唇都成一片白色了。他啞著嗓子說:“臣沒有什么想要報答的,只有一事相求。”他伸手握了握掌心里的汗水,“假如皇后眼前所跪之人,有朝一日犯了不容赦的死罪。請皇后親自賜我一死。”
皇后大驚:“怎會如此?倘若真有此刻,我一定向皇上以死陳情保你活命。”
莊簡搖頭:“皇后許我一死,就是厚賜。”
曹后點頭應允。
莊簡說:“口說無憑。”
曹后從鳳袍金帶上取下了一方玉印:“這是我的珍愛之物你可取去。只要此印在,我定會遵守承諾。”
莊簡翻過小印,那龍眼大小的精巧玉印上篆刻著四個赤金篆字。
看朱成碧。
曹皇后道:“此乃昔日張貴妃生了皇子襄陽王劉育碧之后,皇上親自操刀刻了這方小印,賜予張妃。內嵌她母子二人名字,以示眷顧。后張貴妃在咸陽偏宮為人所害,我命人在她的尸身上取了此物,以寄哀思。再之后尋回了劉育碧,我把此物轉贈太子。劉育碧看后大哭,說此物太重太貴太悲,不敢留它,又將此物敬奉給我。感激我養育大恩,暗示太子會終生以我為母孝敬我之意。”
“今天我為了太子之事請助與你,就將此物轉贈給你。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犯了萬惡不容赦的大罪,可拿此物求救太子。他看了母妃張氏的遺物,又念及我十多年養育大恩,定會救你。請你放心。”
莊簡雙手捧著玉印,只覺得小小玉印上有萬鈞難負之重,只把他全身壓進了王府大堂中的金磚里,全身都壓得微薄渺小、壓成粉末、一顆心也壓得血淋淋的。這小小的金玉良石哪兒是救命信物,分明是冤案里無常鬼的索命勾魂兒繩索,從冥冥地獄里死死套住了他的脖頸,將他一步步地帶回陰曹地府。他莊簡不歇腳地逃了十年,逃過萬水千山,逃過生死陷阱,竟然又陰差陽錯地繞了回來!
逃不過天地造化,逃不過命中乾坤。
莊簡頓悟,我原來注定要命喪于“看朱成碧”啊。此生最大的劫難原本就在他的身邊。
曹后走出殿門,莊簡在后。
七月炎熱的陽光直曬下來,白花花得晃人雙眼。一群人迎接過來。
莊簡抬眼看去,人群后慢慢地踱出了一人。那人面目俊美氣宇軒昂,幽深的眸子烏得發藍,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一瞬間,莊簡被周圍的暑氣蒸得頭暈目眩,恍恍惚惚中,英俊倜儻儀表堂堂的太子,與十年前的捧著野果望著他的俏麗襄陽王相疊加,一同展現在他的面前。
十年了。
太子劉玉——劉育碧分開人群徑自走向了莊簡。
莊簡驚駭得渾身委頓,心里直想著趕快轉身逃走,卻身軀癱軟得粘在了原地,紋絲不能動。炙熱的陽光下他無處躲藏無處遁形,突然嗓子一陣甜腥,喉嚨里癢癢的,他立時用手捂住口唇,“哇”的就把那口熱氣吐在手中,原來是驚懼攻心引起了咯血。
莊簡看著手心里斑斑點點的鮮血,眼珠睜大,原來這手上的血過了十年還未洗掉啊。太恐怖了。
他心力交瘁地撐了半晌,再也撐不下去了,緊閉著雙眼向后栽倒了。
太子劉育碧正走到他的面前,忙伸手扶著他,大驚道:“周維莊!”
這次莊簡真的病了。
他長久得昏迷不醒,整日昏昏沉沉地在半睡半醒間,心中卻愿意就想這樣暈厥下去,就不必醒來面對這個冰冷乾坤。他昏迷中反而放下了平時的矜持顧慮,把這場往事想得更通徹明白。
這活脫脫得就似一場滑稽大戲。
他莊簡奉旨殺人、救父、想救滿府老少的性命。哪里有錯?那張妃或是得罪上意,或者被咸陽兵亂設計陷害死于非命。與他莊簡奉旨殺人是兩條直線不沾不連,他何罪之有?
每個人都各有因果、宿命、枷鎖、善惡、得失、報應。
世上誰人有錯?無罪?世上誰人無錯?有罪?世上又有誰奉那冥冥之中的天意來審判黎民百姓?
他莊簡唯一有錯之處就是心存善念、良心未泯,一顆心常為己悲,不以殺人嗜血為榮。人做得太善就悲,做既做了又怎么能悔?暫且放心,現在的形勢遠遠未到事情敗露,兩方拼命的時候。
莊簡不懼。上蒼有行有恩,教他在紅塵之中先遇到仇敵劉育碧。兩人間的上輪賭局已經玩過,都是家破人亡個人幸存,成了平局,這場京城再遇重開賭局,現在敵明我暗,莊簡占了先機。既無法逃脫就打起精神再戰江湖,且看看將來會有什么驚天駭地的結局。
只是此生已無希冀……昏迷中,莊簡的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化為煙塵。
周維莊周太傅這一場重病,來勢如山,病勢沉厄。
外人不知道具體情況。人們卻親眼看到周太傅口吐鮮血倒地不起,醒來后抱住周復放聲大哭,口稱,方才昏迷間遇到其父其兄,周拂周維蕭共同現身召喚同去,恐怕命不久矣,不能為朝廷盡忠。
皇上皇后派人來傳旨,對他慰藉,并賞賜珍物,命令御醫來診治。
太子劉育碧這回卻信了。他親自將周維莊抱回了寢室,看著仆役御醫們忙碌。他垂頭看著周維莊沉默不語。聽說周維莊從十三歲后,就身染無名惡疾久病不愈。平時里看他精靈活潑潑皮耐打,他竟然忘了他的身體羸弱命比紙薄,比那秋后的枯葉更凋零易敗轉瞬即逝。
人群中他看著莊簡面如素紙雙眼緊閉,心中泛起了一股子陰冷滋味。忽覺著這人突如其來地來到了他身邊,說不定也會忽然離去,去得也無緣無故。如風如雪,悄無聲息地飄零而來,又潤物無聲地遠去。怎么能如此?
第二日,太子劉育碧令王子昌將皇宮最得力的太監總管派了四人,在周維莊府邸當差。并派了蔡王孫拿了太子手令向周維莊府上上下人等訓話:“周太傅身染重病,周府的大小奴仆需得用心伺候。若是服侍周太傅不盡心的話,必要回復太子,由太子處置。若是奴仆服侍得太盡心了……”蔡王孫好死不死地向雍不容一笑。雍不容自然明白這“太盡心”三字何解。他臉色泛青地低下了頭。
蔡小王爺喜滋滋地念道:“若是服侍得太盡心了,也來回復太子,太子會嚴厲‘獎賞’。”
周維莊形容憔悴顫顫巍巍地坐起,看著四位太監總管侍立在床頭寸步不離,又把周復抱在懷里大哭了一回,暈了過去。
劉育碧在東宮,聽得太監總管回稟。周維莊身體經御醫調治,一日好過一日,卻怪癖一日多過于一日。他時而幽怨,時而發呆,時而滿屋跑著收拾金銀細軟,時而丟掉包裹抱著周復大哭……整個人瘋瘋癲癲貌若癡呆。
劉育碧心忖,莫非周維莊真犯了“癡蒙”之癥?
窗外,一陣風吹來了酷暑的熱氣,夏季一日熱過一日。
周維莊雖百般抵賴,但還是在太子皇后欽賜的鹿茸犀角等大補之藥灌著下,身體、精神都大好了。這時節,他推無可推退無可退,只得怏怏不樂地前往東宮教習。
小皇門兩月不見,見到他立刻撲上去,又抓又舔的極盡媚顏惑主之能事。
東宮太子劉育碧也親自走來,拉開勤勉殿的殿門來歡迎他。
莊簡猛然抬起頭,看見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與太子劉育碧兩月余不見了。太子的身量略微長高了一些,看似竟比莊簡還高了些。他平時好武技,經常跟著驃騎大將軍練武打拳,身材頎長有力,可不像外表看上去的繁花般柔媚。
人有武力膽色壯,鮮花般的少年稚氣褪去了,金堂玉馬的王者威儀顯現出了。他神態威嚴面目俊朗,臉上氣定神閑地一笑,更見一國太子的氣勢。
這人真不能做虧心事的。莊簡心里原本就有做賊之心,又看了太子劉育碧這種威儀魄力,竟然激靈靈地連打幾個寒戰。
這人不是十年前任人擺布、母死弟散的垂死稚童。
這是一個經歷過生死、心有玄機、志在天下第一的威武王侯。
他在心中練好的千遍萬遍的沉著冷靜,一瞬間就隨風渙散。
——該來的遲早會來吧!
周維莊自從病愈后回到東宮,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每日有話說話無話閉嘴,再也不嬉皮笑臉地插科打諢沒個正經,每日里除了書本絕不抬頭看太子等人。
他低著頭把一本《中庸》從最后一頁倒翻回最前頁,又從最前頁翻回了最后頁,直把那本絲絹制成的書都翻得稀爛。如同書里真的有黃金屋、顏如玉一般,完全只瞧書本不看人。每日里教習完畢拔腳就走更不停留,不與人交談不與人爭辯。
弄得整個東宮都震驚了。這周太傅生了一場重病,怎么連性情也轉變了,這么老實正經起來?
太子劉育碧也不知莊簡為什么轉變,卻是心里歡喜。他本來就不喜臣下們沒規沒距,這時見莊簡大病后轉變了性情,不再裝瘋賣傻撒潑耍賴,心里很寬慰。他覺得他吃一塹長一智,變通甚快長進飛快,果然是個可以委以重任的人,他心中越發地想要籠絡他了。
蔡王孫卻是心中不服,連聲追問那日皇后與他說了什么隱秘話?
莊簡第一次沉下臉,冷冷地訓斥他道:“蔡小王爺,你也十八歲多了,既不求功名也不求上進。天天坐在祖上的功績上海吃空耗百無聊賴,聲色犬馬離經叛道的不干好事。太子登基后就算是想用你效力也不得用。不如我去稟明了皇后,你跟著太子一同讀書吧!”
蔡王孫一撂躺倒,二話不說爬起來就走掉了。他大凡學會了兩句歪詩后,就立誓再不進學堂。而且他第一次看到,周維莊沉下臉說話時竟是寒風颯颯,面如鐵塑。這人什么時候說話竟然這般聲色俱厲了?
他連說帶罵得在太子面前告那周維莊。太子竟然蹙眉笑了:“周太傅此言極是。日后我登上皇位后自然重用你,如果你只是金玉其表滿肚草包,怎么能助我守江山?我看你也念些《大學》《論語》的治國之道吧。”
蔡王孫大怒著又跑到周府,在雍不容面前痛斥莊簡。雍不容聽了一會兒后冷冷說:“蔡小王爺,我現在是周府的仆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人家叫我笑我便笑,叫我哭我便哭。連服侍得太好太壞都不行。可沒有資格聽你發牢騷。哼,你再敢在我面前說周二公子的壞話,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天,真的變了。變得蔡王孫跟不上形勢,看不懂了。
人只要是看順了眼順了氣,自然就越看越好越看越妙。太子劉育碧心里存了拉攏憐惜周維莊的心,立馬相由心生,再看周維莊便覺得賞心悅目許多。
夏暖如炙,連帶著他的心也暖了起來。他喜洋洋地說:“小蔡,你不覺得周維莊最近臉色好看許多嗎?”
蔡王孫心道,那小子樣貌平平無甚變化,以前是獐眉鼠目猥瑣下流,現在是鼠目獐眉下流猥瑣。
劉育碧笑道:“我瞧他最近倒也眉目清爽、笑如春風,行為舉止越發地活潑可愛、聰明伶俐起來。”
蔡王孫咬著牙低頭猛喝茶,王子昌又給他斟滿一杯。
莊簡坐在窗邊,被那兩人看得心里發毛、坐立不安。他暗暗尋思著:“這兩人為什么這樣看著我?莫非他們看出我就是莊簡了?十年間幼童變成成人,外形變化較大,我認他不出。但成年男子變化卻不大,他該不會認出我了吧?”
他做賊心虛,心里滿滿都是此事,一有風吹草動就“杯弓蛇影”起來。他這么頻繁地多想多思,越發得緊張疲憊。莊簡心里叫苦,這般下去莫說被人發覺他是嫌犯,他自己處處懷疑就經受不起了。他越發得把頭低了,扎進書里。
劉育碧看了他這副“斯文害羞”的模樣更歡喜了。周維莊極有心智,貌似刁猾其實心腸厚道,火場救援他有勇有謀,更不用說為人風趣討人歡喜……太子想到此處心中微微一熱,他正在用人之際,這種人才一定要懷柔籠絡住,督促他改了好色耍賴的品性,把他收到麾下才為上計。
太子劉育碧微微一笑,伸手拍拍身邊錦凳:“周太傅,你來這里坐。”
莊簡汗如雨下,嘴里應著身子移開。
劉育碧臉色一沉。
莊簡立刻乖乖地走過來坐下,面容嚴肅,身形工整,眼觀手手按膝。
劉育碧又細細打量了他一回,臉露微笑:“周太傅,你臉上為什么出這么多汗?”
“天熱所致。”莊簡心里存了畏懼之心,膽氣自然弱了,也不像平日的油嘴滑舌嘴強詞奪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著。
劉育碧瞧了他這副老實順從的模樣,更是受用。越發看莊簡喜歡起來。
他們二人都知道周維莊改換了秉性脾氣是有原因的。只是雙方弄錯了,劉育碧以為莊簡是因為調戲大理寺卿被重重仗打才痛改前非的,莊簡則是知道了太子是他昔日刀下的逃生之鬼劉育碧才嚇改了。
兩人在此事中一明一暗,自然輸贏也分明了。莊簡略占上風,他搶先知道了太子劉玉是劉育碧,當然會加倍小心,不敢造次不敢露出破綻。
劉育碧看著他額頭汗出如漿,不自覺從袖子里摸出了一條褚紅色繡花汗巾,伸手到周維莊臉前,幫他擦拭汗水。
“撲通”一聲,蔡王孫從旁邊另一個錦凳上直愣愣地掉了下去。太子不悅地說:“小蔡你再冒失就掌嘴。”莊簡也立時傻了,他本能地一轉臉就躲避開了。
劉育碧臉色陡然變了,手臂伸在半截進不得進退不得退,面子就掛不住了。他陰著面孔,戾氣四溢:“周維莊!”
莊簡嚇得跪倒在地,苦著臉說:“臣,臣的脖子扭住了。”
劉育碧轉嗔為喜,笑盈盈說:“這大暑天,不要太辛苦了。”
只見這位太子,面上含笑,眼睛略彎,嘴角上翹,伸手拿著繡了大朵牡丹花的褚紅色汗巾,竟然細細地把他的額頭、臉頰、脖頸、口唇都擦了一遍。莊簡梗著脖子不敢再躲,那深紅色細棉錦汗巾熏了濃重花香,熏得他幾欲作嘔了。
莊簡素來臉皮厚,此刻已知被太子寵信,只是他狗肉上不了席面。被太子劉育碧這么親自拿了一條汗巾在他面上擦來抹去,也經受不起了。那張堪比城墻轉彎的厚臉皮終于漲得通紅,面紅耳赤羞答答得低下了頭,軀體都微微打戰了。
一旁的蔡王孫坐在地上,手扶著錦凳,眼睛嘴巴張得老大,不住地喘粗氣。直覺眼睛長釘竟然看到了這種景象。
——天都要塌了!蔡王孫的魂魄都飛走了。
太傅都快羞死了,太子都動手動腳得走火入魔了。
蔡王孫求助似的望望王子昌。王子昌看著,面不改色地穩穩倒茶。蔡王孫心里佩服啊佩服,恐怕這會兒太子上了太傅的身子,東宮總管還會視若無睹地倒茶吧。
太子劉育碧幫莊簡擦過了汗,順手把牡丹花汗巾丟在了莊簡腳前。
莊簡如呆如傻也忘了施禮,一搖一晃地轉身走了。
劉育碧瞧著他一跌一撞地走出了勤勉殿,走出庭院轉過彎不見了,才收回了目光。轉頭看到了蔡王孫的震驚模樣才微微一驚。他臉上一紅。他一時間鬼迷心竅,舉動有些唐突孟浪了。
莊簡魂不守舍地出了東宮,才覺得全身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吹衣衫濕透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百思不得其解:“這太子劉育碧的行為越發古怪了。他擦我臉做什么?難不成認出我是莊簡,賜我汗巾自盡而死嗎?這人自小就古怪,不知道他想用什么陰謀詭計整治于我。這東宮是萬萬不能再來了。”
“太子戀上了周維莊。”蔡王孫褻瀆主子地想著。
每日專心看他教授學業;每日賜膳與他斟酒布菜;皇后、皇上賞賜下來的珍寶古玩都轉贈與他;各種時令的吃食衣物都接連不斷地送到周府。平時還愛笑吟吟地看著他,非要把太傅看得滿面通紅才作罷。
蔡王孫心中疑惑,太子明明平常多么利索果決的頭腦,陰狠毒辣的手段,怎么一旦對人上了心,就如那豬油似的蒙住了心,完完全全看不出這人的優劣好壞了?!
只把他的腸胃刺激壞了。整日里又是泛酸又是嘔吐,即吃醋不已又惡心不已。
有一日,他冒死諫君:“太子對太傅早已超出了尋常君臣之禮。”
劉育碧正色道:“我是為了大漢的江山社稷才百般籠絡賢臣的。小蔡你再污穢不堪地亂想亂吠,就丟進河塘里喂魚。”
沒人會說自己有私心,沒人以為自己會戀上男人,更何況戀上一個貌不驚人、撒潑耍賴、好男色如命的無賴渣滓。
蔡王孫不敢再說。心里卻想,管你百般施恩,我卻不看好這場戲。
果然這日,莊簡夾著他的書本離開了東宮后,太子面露不悅之色。他皺眉問:“小蔡,我的臉最近怎么了?”
蔡王孫仔細看了看他:“太子的臉紅紅白白英俊瀟灑,很是精神煥發氣宇軒昂。”
劉育碧道:“那周太傅為什么都不看我的臉?”
蔡王孫心中凄苦,他不看你關我何事?!他嘴里惡狠狠地趁機添壞言:“那周維莊素來好色如命。以前定是見太子生得好看,他欲圖不軌,天天盯著太子垂涎三尺,心中趁機行那目奸意淫的勾當!”
劉育碧惱怒地說:“小蔡,你的意思是說,他最近變得規矩了,不再目奸意淫所以不再看我了?”
這,蔡王孫腦子里轉不過這個圈。他本意要踩周維莊的,現在不知怎的竟變得夸獎太傅了。但是看太子著實不爽,難道他想被他目奸意淫嗎?這個,這個,太子殿下最近的心意著實難以揣摩,這活兒越發地不好干了。
他張口結舌,結巴著說:“這個,大概是太子學問越好,面相越端莊氣派,越有皇家威嚴。周維莊自然不敢再褻瀆殿下,用視線強奸殿下不成,才不看的!”
劉育碧大怒:“照你這般說,昨日午膳時我抬手觸碰了周太傅的手,太傅便暈了過去。那也是他懼怕我的威嚴試圖奸淫不成,才暈過去的嗎?!”
蔡王孫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飛起了成群的大雁,在他腦海里一會排成“白”字,一會排成“癡”字,變換著隊形不住地飛來飛去。這言語彎彎兒繞得好生混亂,蔡王孫窮極智力也分辨不清辨無可辯。他眼睛翻白,撲通一聲倒地暈了過去。
太子怒不可遏:“怎么回事?周維莊變得端莊正派。你這混賬卻學了他的潑皮,動輒裝死裝暈,拖出去狠狠掌嘴!”
蔡小王爺不咸不淡地挨了幾個耳刮子,心里遷怒他人:“——死周維莊,好好做你的淫賊潑皮不就成了?猛地轉啥性子,害得太子不爽讓我挨打!我偏偏不信大蒜能裝成水仙花,狗改了吃屎本性。你無故裝圣人非奸即盜,定是身邊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變故。等我找出你的破綻,再好好教訓與你!”
莊簡走在路上,冷不防地連打了幾個寒戰,仿佛從東宮里傳過來一股子天大的怨念。恨他的人多了,他也很無奈。
周維莊也很難過。每日里被太子變著法兒寵著信著,弄得他心跳加快,冷汗直流,脊梁骨兒上冒涼氣。每日白天上朝進東宮,全身上下的官袍都濕透了。這種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情很消磨人的精神體力,比受那大獄酷刑還難忍受。每夜回到周府在書房踱步咒罵,怎生想出來法子逃出京城。窗戶外面,總管太監們不時地附在門上偷看偷聽,一道道影子都映在書房墻壁上了。
莊簡苦笑不迭,也只有太子劉育碧這種驕橫跋扈、狂妄無羈的人才做出這等“光明正大”的“寵信”之事吧。
這些太監官們每日他一上朝就把他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估計他莊簡每日吃幾粒米、穿幾襲衣、在褥子下面藏幾張銀票、跟男人上幾次床都要一一稟報太子知曉。不過,他莊簡自從四月前遇到太子劉育碧,一次男人床都未上過,這才留下了性命不死。
有次,他吃過晚飯留了雍不容說了兩句話。便有大太監不客氣地破門而入,侍立在內室門口怒目瞪視著他倆,嚇得雍不容忙忙告退走掉。
他們做太監的也不容易,更是為人奴仆當差吃餉。
臨來時蔡小王爺吩咐得清清楚楚:“女人嘛,倒也無關緊要。上了太傅的床,用大棒子打出去也就罷了。男人嘛,”蔡小王爺臉色凝重,厲聲喝道,“周太傅身染重疾,可經不起男人折騰!若是男人進了太傅的房,踏進左腳砍左腳!踏進右腳砍右腳!踏進全身就砍你們的腦袋瓜子!”
如此鐵板重壓,誰敢怠慢。
周太傅府里嚴禁雄貓雄狗,連綠頭蠅子都一律分了公母出來,該攆的攆該砍的砍,決不辜息手軟。
周維莊每日里拘謹規矩、不茍言笑、清心寡欲、落寞枯萎。真真人生快樂全無,生趣也無,苦不堪言。
莊簡心道,這般下去他快要熬死了,估計屆時不用旁人查案,他就要自去那大理寺衙門投案自首,一死了之來個痛快,也勝過這么零刁細碎的拉肉皮、挨小刀……
劉育碧明明還沒有發現他是莊簡,為什么想出這么陰損毒辣的招式折磨他?他莊簡天生就是花蝴蝶,好顏色滾花叢,管他什么事?!
——這孩子自小兒陰陽怪氣,真搞不動他腦子里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