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皆散去,一朝天晴海浪靜。
國師徐淳欺世盜名,淫穢宮廷,連帶著清源宮眾多不法道士們欺男霸女,為非作歹之事都浮出水面,被一一舉證。
元和帝羞愧無比,宣旨此事由太子全權處置。隨即帶著幾個貴妃太監回禁城壓驚去了。曹后召御醫看過太子,幸好只是火燎煙熏的小傷,無甚大礙。人們才放下心。
隔日,太子坐在金殿后的宣和殿議政堂召見眾大臣。議政堂空出了首座,已示不敢奪天子之權。太子坐在下首右座,曹皇后坐在左首。幾名大臣跪在堂前聽他處置。
太子命人將徐淳和所有涉案的道士們押出午門凌遲處死。不容他們分辯,更無押下候審之舉。
眾人心道,太子決事爽脆不拖泥帶水,知道幕后主使不是這種小錯可以追究治罪,干脆就殺掉這些明刀明槍。本來以徐淳之罪判“斬立決”即可,他判了“凌遲處死”,一刀刀地慢慢剮盡血肉而死,分明是殺雞儆猴。瞧今后誰還敢做那馬前卒、手中刀,被人驅使著來捅太子的黑槍。
清源宮全體道士仗著徐淳的權勢為非作歹,自然福也同享禍也同當,一同升仙去伴真君長生不老吧。
羅敖生聽著判決,手指輕摸自己衣袖。太子判案苛責,但是治亂世用重典,也無可厚非。每人自有做事的方式與原則,他手軟些自己性命就去了。
另外,與徐淳私通之宮婢,全部判死。一時間殿外跪著的宮婢們,哭號求饒聲響徹庭院。曹皇后大為不忍,立刻向太子求情。這些宮婢身在禁宮不通人情世故,被奸人所騙也是受害。太子看了一眼母后,臉色不悅。曹后再三陳情,幾位貴妃聞訊后,也紛紛趕來為自己宮里的婢女求情。
太子還是不允,被眾人求了又求才勉強點頭。死罪即免活罪難饒,一個個杖刑二十大板后交給宗人寺。是賣了為奴還是婚嫁配人,全憑皇后做主。人們臉上現出喜意,曹后比太子仁慈太多。
太子眼珠一轉,就看見跪在人群后的莊簡,臉上無甚表情嘴角卻露出了笑容。
原來莊簡也想到太子不會殺宮婢,殺之不仁與他的名聲無益,還不如賣好給曹后,令她主持后宮更添慈名。他想到太子受傷受驚之后,立馬恢復腦筋,忍不住微笑。
兩人相互瞅著對方,如面向銅鏡看著自己演戲。一步步一招招的心有靈犀,當真有趣。
懲罰過后是行賞。
太子處置完畢賜座群臣,對羅敖生大加贊賞。他對羅敖生的才能頗為忌憚,這事羅敖生有功與他,自是刻意地籠絡。
羅敖生道:“微臣只是盡了分內職能,理當如此。而且未能及早追查出道士們的罪,有過無功。這全是周太傅的功勞,若不是周太傅借著與臣寒暄的機會,給了微臣紅宮裙物證,一時間也查不出來這么多詳細內情。太子與皇后洪福齊天,羅敖生不敢居功,請太子殿下獎賞周維莊?!?
太子和曹皇后聽得他不占功勞反而夸獎周維莊,心中都很歡喜。曹皇后笑逐顏開,太子心想,此人不占功勞又極力夸獎自己身邊近臣,好生會做人。他臉上也不由自主地現出了喜洋洋的神色。
曹皇后道:“周太傅,你忠心耿耿救了太子性命,本宮真是說不出的感激。太子行賞乃是朝廷的表彰。我另有重賞,你可想要些什么?”
莊簡心中大喜,他等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句話。他立刻從椅子上站起,走過去想磕頭謝恩。
誰知,劉玉見他起身,立刻知道他想干些什么,說些什么話。他趁人們不備,長袍里伸出一只腿絆了他一下。莊簡一下子被他絆了個跟頭,栽倒在議政堂的青金石地上。
太子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不顧身上火傷,親自站起來走過去扶起了周維莊。另一手卻攥住了莊簡的手腕子,惡狠狠地悄聲說:“你敢辭官不做,我就殺掉你偷藏在蕭立府上的雍不容!砍下他的腦袋給你做謝師宴。”
莊簡哎喲一聲,摔倒在青金石地板上。
太子笑嘻嘻地用腳踩踩他的背:“周太傅還未娶親,目前暫居在蕭中書令的府上,起居往來多有不便。母后要獎賞周太傅,不如賜給他一所宅子吧,也好讓他安心做官為朝廷效力?!?
曹后大喜:“這樣最好。這所宅子也要距東宮近些,這樣玉兒也好跟周太傅多親近親近。周維莊你好好輔佐太子,我除了宅子還會為你賜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
太子抿嘴笑道:“這個事交給玉兒操心吧。我已經幫周太傅納了一個妾侍,回頭再幫周太傅尋下一個秀外慧中的名門正妻。”
蔡王孫趁機落井下石:“恐怕周太傅的眼光很高,他的意中人貌似不太好找。”
太子冷森森道:“他的品位我全知道,妖神鬼怪的到處可尋?!?
蔡王孫心中樂開了花:“就怕是親事好結,難有子嗣。”
太子道:“那就自己掂量掂量,有沒有喜歡做什么注定絕后的詭事了?!?
莊簡這下子真的趴倒在地上了。他開始有點懷疑昨晚救了太子是否明智了。
太子論功行賞,賜給周維莊一所官邸,另加黃金如意一對,明珠百顆。
大理寺卿羅敖生政績優異,官職極高家世也清貴,就賜官職品級為一品。與丞相同級。
羅敖生謝恩過后,忽然跪在地上向太子與皇后請旨:“太子殿下,古人云,‘論功行賞,功有賞過有懲。’微臣不才,要向太子殿下請罰了。”
太子一愣:“羅卿,你在危急中尚能清明斷案。只有功哪有過?”
莊簡側臉去看羅敖生,他腦子轉得極快,立馬偷偷地向曹皇后那邊湊了湊。
羅敖生面上正色,聲音清冷:“禁國公周維莊與臣傳話之際,對臣行為不端正,言語輕浮,大庭廣眾之下全然不顧國體官體,隨意拉扯,言行輕薄,全然無有官吏尊嚴,也沒有一點為官的覺悟體統。”
“官體關乎國體,為官者的形象,也關系到國家的形象。官宦更為一國代表,舉動教化民眾攸關國體。本朝國體便是禮教之邦。微臣為大理寺卿,國有律規并非無法律也。主法律而從道德,刑以弼教也。禮教防未然,周維莊為堂堂當朝太傅禁國公,滿嘴的淫詞濫調,舉止放浪不羈,全然不顧太子性命,率性而為。他這般妄言妄為,使國體官體顏面何在?”
“我為人臣子當恪守本分,若微臣擅職自當請罪。但若未擅職卻憑受他輕薄污辱,臣卻不可忍。況且臣受恥辱是小,維護國體官體責無旁貸!周維莊臨危授命有功在先,臣為周太傅請功。但他犯的過錯猶在,請太子處置。此國法、官體、職責之所在也!”
太子聽了后,只把一張俏臉氣得刷白,回頭瞪著莊簡,怒道:“你又干了什么不體面的事了啊?!”
蔡王孫開心地幾乎跳了起來。他立時跑到太子近前,越發添油加醋地把周維莊如此這樣、如此那番動手動腳調戲大理寺卿的勾當說了個唾沫橫飛。
莊簡肚里慘叫急忙辯解:“那時事態危機,我并未多想就親自去跟他說話。其實沒有什么不軌行為。至于輕薄之意決計沒有?!?
羅敖生冷冷地說:“周太傅只要將證物交給我的隨從,我自會去追查破案,大可不必親自前來訓話?!?
“……”莊簡一瞬間張口結舌。羅敖生說得極是。他,他當時怎么沒有想起來呢?
太子怒目瞪著他,看著他啞口無言。又轉臉看看羅敖生。他突然第一次覺得羅敖生長相不錯,娉婷有姿身子盈盈一握,這副我見猶憐的樣子配了那剛強敏睿的性子還真是人中翹楚。他不知怎么的一股子無名怒火直燒到了頂門。
媽的,周維莊若不是存心調戲,他劉玉把頭割下來!
他抬手一掌拍到桌子上,把茶水震得摔落在地:“混賬東西!把周維莊拖出去,給我往死里打!”
莊簡立時撲上去,抓住皇后的鳳袍冕服大哭了起來。
曹皇后忙伸手護著他,向太子求情:“周維莊也是救駕心切,太子寬恕則個?!敝话褎⒂駳獾闷吒[生煙。
羅敖生還從未見過莊簡這副賴皮相,饒有興趣地抬眼看他做什么。
太子惡狠狠地道:“皇后既然說情,就打他五十板子?!?
莊簡大驚還待裝死,就見上來四個侍衛,不容分說地把他抓起來拖出議政堂。他知道太子明顯震怒了,若不是皇后擋著真可能會打死他,頓時嗚哇慘叫起來。
劉玉站在宣和殿內,氣得全身顫抖,大聲道:“趕快打!還等什么?!”
侍衛趕忙找來了行刑用的竹板子,把莊簡按在三只并列的方凳上,縛好手腳,揚起板子就狠狠打了下去。
莊簡覺得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他根本熬不住刑,立時媽呀的一聲慘叫,扯著嗓門“吱哇”鬼叫起來……
宣和殿議政堂門窗大開,這一聲聲慘叫就直傳到了人們耳邊。
聽著莊簡哭爹喊媽地號叫著……大太監王子昌心想,這周太傅也是的,你要叫也叫些太子饒命、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的求饒話也就罷了。他偏偏叫嚷些好痛啊、媽呀我不活了、你就不能打得輕些嗎的話,還有一些哦喲啊呀嗚嗚疼死了這些毫無意義的慘叫。這跟街上流氓打架斗毆的潑皮有何區別?難怪太子爺生氣了。
他們不知道,莊簡平生最怕挨打一事了。他從小根本熬不住刑罰家法,這會兒痛得早就后悔投胎降生到了這世間,哪兒還有心思去揣摩主子的想法。那打板子的素知太子嚴厲,聽得太子大怒,要狠狠地打,生怕打得輕了太子不滿意,把他們也連累上。于是個個鉚足了勁兒用力地打下來,只打得杖杖見血。剛打了十幾杖,莊簡背上就衣衫破裂,白凈凈的身體上也多是紫印血塊了。
他越痛越要掙扎慘叫,這一聲聲慘叫傳過來,只把劉玉的臉皮面子都剝得精光了。
周維莊是太子重臣太子太傅,又是太子眼前的紅人。
太子即使要打他,他也得照顧太子的面子,咬牙硬撐著才行。打完后再掙扎著跪地謝恩。這才是大臣們守體統、循常理的做法。但這莊簡天生潑皮一個,這會兒他痛得死去活來,哪管太子面子里子,一路上哭爹喊娘號哭得聲嘶力竭,若是放開了手腳,怕要滿地打滾,同那鄉野村夫村婦們打架一般一頭撞在太子懷里,抓衣服撕頭發地尋死覓活了。
只把劉玉氣得不住地說,狠狠地打!再打得重些!
窗外噼啪行杖聲伴著莊簡的慘叫聲傳來,駭得曹皇后急忙回避了。
羅敖生已坐回椅子上,手里拿著茶盞,聽著侍衛們行刑。他是大理寺卿,尚嚴刑峻法,每日每夜里在刑部公堂上、重獄里,聽得見識過的動刑行仗不計其數。都是些像凌遲、車裂、腰斬、炮烙、射殺、沉河、絞縊、鴆毒、黥面、斷手刖足的大場面,像這種枷項笞杖、廷杖鞭撲的小小伎倆,根本就像是聽到風吹花落、雨滴銀盤一樣兒戲了。
不過這周維莊真有意思。他的呼痛叫苦聲倒是比大理寺重獄的受刑重犯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蔡王孫站在窗前眺望眼前杖打莊簡的架勢,心花怒放。回頭正要叫太子過來瞧熱鬧,一扭頭卻看見太子握拳怒視著現場,羅敖生悠然品茶瞟著行刑。他突然一瞬間有了個念頭,怎么這陣勢倒不像是太子處罰大臣,倒像是那捉奸在床的本夫,當著奸夫的面痛打紅杏出墻不守規矩的蕩婦。
唔,該死該死,蔡王孫連打了幾個寒戰,把這個可怕想法拋到了九霄云外。
外面庭院的草地上杖刑還在繼續。隨著一聲聲的喝數聲,周維莊的慘叫聲越來越小。這打了最多不過二十多杖。莊簡就被打得嗓音沙啞,也沒有力氣掙扎了。
太子劉玉站在殿內,面色猙獰,雙手握成拳。伴著窗外莊簡一聲聲慘叫,他的臉也一陣陣抽搐。好像這板子不是打在周維莊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身體上了。莊簡每慘叫一聲,他臉上顏色更黑一些。心里一股子憤懣怒火沸騰著,真恨不得卡住周維莊的脖子,教他叫不出來。
他真倒霉,天下何其大?為何偏偏遇到周維莊這個浪蕩畜生,不爭氣沒本事還要去招惹羅敖生,逼得他不得不自打嘴巴,還不得不痛打!這哪里是打周維莊,一杖杖地分明是打他太子的臉。
這陰毒的羅敖生!這混蛋的周維莊!
他剛剛竟起了憐才之意,認為他外表無羈內心厚道。想著只要周維莊乖乖聽話,就不再逼他過狠了。誰知這畜生一轉眼之間,就放蕩到調戲大理寺卿。挨打還不內疚,鬼哭狼嚎連帶著他的心里如此難受。這一杖杖都仿佛落在他的心上,讓他全身都一陣陣抽搐,心頭一陣陣疼痛。
怎么打了他太子的臉,還讓他的心這么痛?他痛得想暴跳如雷發作,卻又無有理由發作。
這周維莊,真真恨煞人也。
突然周維莊不叫了,太子一愣神抬起頭失聲道:“怎么了?”
禁宮侍衛跑進來,回稟道:“周太傅,昏死過去了!”
太子大怒:“裝……”
他剛要說出“死”字,忽然想到把他弄醒過來再打下去,豈不是真的打死了?他心里已有了惜才籠絡之意。這周維莊品格下流卻是才智驚人,真把他輕易打死了未免太過浪費,得不償失了。
他心中愈加暴怒,這混賬東西調戲大臣行為不軌,不知悔改大哭大鬧,自己這一肚子的悶氣還未出來,卻又要替他掩護,不能拆穿他假暈的把戲。真把他氣得腹脹肺炸臉皮哆嗦。
太子強行令自己鎮靜,定了定神。他牽了牽嘴角調整好臉上神色。
羅敖生已經跪倒在地,道:“請太子手下留情,周太傅雖然有過,但是挨了打,想必以后會吸取教訓將功補過。聽說周大人身體久病羸弱,請太子息怒,不必再打了吧?!?
——媽的,這世上的人要么裝委屈裝死,要么做好人送順水人情。倒襯得我是那不折不扣的惡人了。
太子點頭道:“既然羅卿你求情,那我就先不打了。剩余的杖數暫且記著,待到下次周維莊倘若不知悔過,一并打了?!?
太子定下神,才覺得身體陣陣發寒,他昨天才從火災中還過魂,今天偏偏又把他弄得怒上頂門大動肝火。這身體立刻不適起來。蔡王孫和宮女馬上扶著他,送他去東宮寢殿休息。
蔡王孫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走著走著,突然若有所思蠢蠢地說:“這該死的周維莊,太子對他這么好,居然還不知足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真是該死??!”
太子一口氣上不來,被他噎得大咳起來。蔡王孫忙幫他拍背,劉玉瞪著他一字字怒道:“小蔡,你腦子進水糊住了嗎?什么鍋碗的再犯傻我讓你一輩子說不出話來!”
羅敖生身穿暗紅色長袍,攏著長袖。慢慢地走到殿外草地上。陽光從碧藍天空中照耀下來,穿過樹蔭,在地面上晃動成一塊塊碎金。他路過行刑的地方,就看見周維莊雙目緊閉躺在草地上。
莊簡躺在地上,臉上都是血道子,身體上火辣辣地痛。他閉著雙眼感覺著夏季熾熱的陽光直曬他的雙目。
一陣清涼的風吹過。他閉著的眼前微微一暗,好像有人從他旁邊經過,遮住了曬他頭臉的陽光。那人身上帶著一縷淡淡的茶香,不像另一人總是帶著一股濃郁的衣物檀香味。
真是個性隨人啊。想必一人淡若楊柳,另一人濃似檀瑰。
莊簡身上的傷口痛徹心扉。
但是這兩個人都夠狠啊,合伙欺負他這老實人,都快打死他了。
天至七月酷暑,芭蕉葉片片如蓋。東宮御書房里寬大陰涼,室角置著冰桶以鎮惡暑。幾案上小冰塊盆里放置著鮮蓮子冰粥。
太子一人坐于窗前,正在翻看著《中庸》等書。身旁站著一人,卻是太常寺派來陪伴太子讀書的青年儒士。因禁國公太史令周維莊已病一月有余,每日告假不能教習太子讀書?;噬嫌置诉x了儒學名士教太子念書,不能耽誤了太子的長進。
太子皺著眉頭。心想這做學問讀書原本都一樣,怎么有人傳授學問如珠璣落盤,有人教課如牛嗷犬吠。人的長相也分三六九等,怎么偏偏長相俊秀的言語無味,長相可憎的風趣有致。真是邪門也。
太子派了王子昌和御醫去探望喬遷新居的周維莊,得回的訊息是,周維莊臥床不起,看見了王子昌立刻淚流不止,連稱瀆職失職請辭不已。
御醫診斷周維莊全身的杖傷已經好了,面色紅潤精神健旺。病人卻說經常頭痛眩暈,怕是杖責時傷了腦筋,恐怕命不長久,于是御醫診了個“眩暈癡蒙之癥”。
太子聽了,將蓮子蘇葉湯連湯盞擲到了御醫頭上:“癡蒙?!我看你才是癡蒙!全天下的人都可能癡蒙,周維莊哪怕是刁滑致死也不可能會癡蒙致死!”
皇后聽說后,命大太監過來對著太子訓話。周太傅既已染疾便讓他休息不得催促。直至他痊愈再回東宮教習吧。
后宮傳出的消息不多,但是明事理的人都明白了。
據說大理寺卿不知為何原因,告準了周維莊一個御狀,使太子突發暴行怒打了周太傅。柔弱的周維莊無力辯解,被虐打成病??蓱z一個忠心耿耿剛救了太子的忠臣,卻被太子這般恩將仇報的殘暴手段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太子太傅之職真不是尋常人能勝任的。
蔡王孫繪聲繪色地同太子講了,卻把太子氣得笑了。
這周維莊真真會裝腔作勢,演戲演得入迷。整個人都籠罩在迷霧里,憨傻中透著精明,精細中冒著傻氣……探不出深淺虛實,一心只想溜。
那羅敖生也是玩弄心機的高人。貌似弱不禁風,拿捏著整人、治人、害人的手腕又辣又狠,用話就能擠對著他打自己人。這謀略玩得漂亮,既不偏向太子又不倒向右丞相。兩邊人都得罪了就是都不得罪了?,F在兩邊人都對他又恨又怕敬而遠之。他操著大理寺刑獄大刀隔岸觀火作壁上觀。
右丞相依靠皇上做靠山,處處尋隙在背后捅他黑刀。元和帝不理朝綱他就能把持朝政。太子登基后卻雙雄不并立,這生死間怎敢大意?
皇上昏庸。這次剮了徐淳,下次再出現個張淳、李淳又如何?
掌握兵權的大司馬是曹皇后的至親。他劉玉還隔了一層。驃騎大將軍裴良、征西大將軍張滄泠雖是自己人,他盡力提攜卻還不能掌握兵權,都不得不看著上司的風向行動。剩下的群臣都是一群只想著升官發財的窩囊廢。還有一個內憂外患、積重難返、匈奴窺覬的大漢天下。
他劉玉被這一條條一道道的蜘蛛網牽絆纏繞住,無法自主。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如履薄冰地前進,只怕一腳踏空便是不歸路。
為人不易,做高位更是不易,為皇為上更不易啊。
劉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的火燒傷口已治愈,卻留下了深深燒痕??粗滞螅蝗徊唤浺獾叵氲缴洗沃芫S莊伸手握他手腕的事,手腕變得火辣辣的。
他站起來,對蔡王孫笑道:“小蔡,天氣很好,我們出宮一趟轉轉。”
蔡王孫瞧著外面火辣辣的太陽,問:“那去哪里呢?”
太子沉吟:“不知哪個府邸最為清涼?”
蔡王孫心想你該不會想去周維莊那里吧?他揣摩著劉玉的心思:“那我們就去皇后賜給周維莊的府上吧,正好可以看看周維莊是真病假病?”
“這樣也好?!?
蔡小王爺翻了翻白眼,心里有氣。你才一個月不見周維莊,便熬不住想去看他?,F在瞧見你們兩個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我就憋氣,猜對了你的心思說出來要掌嘴,猜不對說不出來也要掌嘴,跟班也很難做啊!
他自然不敢說,太子劉玉容顏美貌體態風流,卻是很端莊正派的人,從來只愛江山不愛兒女情長,連東宮嬪妃都很少眷顧。他平日里正經慣了,極厭惡瘋言浪語放蕩無行,跟他說句渾話就動輒陰臉揍人。他厭惡周維莊大半便是他品性放蕩。
但是現在情勢驟變了,貌似太子夾了個人私心在里面,更不用提這其中慢慢轉變的微妙心情和關系,目前看來更趨向成危險的男女情事了。真倒霉,他蔡王孫素來老實,為什么要逼著他去趟這攤渾水呢。
兩人商量妥當正待出門,就見宮女們推開了殿門,皇后曹氏帶了隨從宮婢走了進來。幾人見禮落座后心中疑惑,不知曹皇后晌不晌夜不夜地突然駕臨有何貴干?
曹皇后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今天天氣不錯,宮外面一定天氣涼爽?!?
蔡王孫心中暗暗叫苦,又來了。他不想再接話了。但是太子垂著頭看地,擺明了叫他去巴結。跟班難為?。〔绦⊥鯛敓o法,只好翻翻眼睛:“皇后不知要去哪里消暑?”
皇后沉吟道:“上次賜給周維莊的宅邸,他搬過去了嗎?”
蔡小王爺撲通一聲摔倒了,他迅速地爬起來若無其事地說:“那不如我和太子陪了皇后過去。正好瞧瞧周太傅的病吧?”
“這樣最好?!?
憤懣,這些人都不會換個花樣兒說說,竟然用一個模子的話污辱他的智慧。
說來說去都是這周維莊的罪過。蔡王孫憤憤地想,他貌丑,品劣,好男色,耍無賴。可是偏偏的這么多人巴巴的毒日子底下,趕著去看他。讓他小蔡猜過了一人心思又去猜第二人的心思。主子們都不知道拍馬屁也是很累很費心思的活嗎?!
蔡王孫突然有點心悸。自從幾月前遇到了周維莊,不知怎么搞的,原本一潭死水的朝廷宮廷,都像是被海嘯擊碎了一湖靜水,掀起了重重波瀾,一事接著一事,一波未停一波又起。雖說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活,但這風浪來得太快太凌厲,太莫名其妙太不知所以然了。
蔡王孫心中迷惑,他不喜歡這周維莊??傆X得在他出身大德儒家才華蓋世的外表下,還有一個自章臺街盡頭慢慢走過來的飄零浪人的形象。他身形枯零,黑發擋住眉峰,面目模糊不明,腳蹬木屐,身披灰白麻衣,輕抬足慢落步……兩條人影慢慢重疊到了一起……
有個背后的黑影若隱若現,與周維莊反復交替地出現。
對詩授課熟讀儒書的是周維莊?調戲大臣縱情聲色的是他?
丹房烈火急智救主的是他?對月詠詩才驚羅卿的是周維莊?
這假如真是一個人,那該是個怎樣驚才絕艷,聰明蓋世,妙趣橫生,游戲人間的妙人啊。
那假如真是兩個人,遲早就會像丹鼎的丹料燃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分離開爆起來,把所有人都炸得一團焦炭粉身碎骨吧。
那人是誰???周維莊?周二?周莊?
莊……二……?
天氣炎熱,一群人步行著順著宮墻向著福瑞街走過去。
周維莊新賜的宅子精致富麗,紅墻灰瓦。這里原是榮王的偏宅,中宮皇后曹氏買下轉賜給了禁國公周維莊。果真是侯門院落深似海,精巧樓閣好似望不到邊。周府大門緊閉,太子和蔡王孫轉了半圈,看見繁花遮掩下的院墻拐彎處有一道角門。
人們敲門,門一開走出了個十一、二歲的幼童。穿著白衣青褂,白凈整潔。
蔡王孫前問:“周維莊可在家?”
那孩子回答:“不見客?!?
“為什么不見客?”
小家伙瞧他兩眼:“我爹病了,自是不能見客?!?
太子立時睜大了眼睛,蔡王孫用手指著他,嘴巴張老大:“你爹?周維莊?太傅周維莊?”
“對,我爹就是禁國公、太史令周維莊。”
太子看了一眼蔡王孫:“周維莊有兒子?”
蔡王孫用手抓抓頭頂:“他尚未娶親,哪來的兒子?該不會是跟男人生的……”
太子面色不悅,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周維莊風流成性好不要臉,好男色如命還跟女人有了孩子,竟然長得白生生的粉嫩可愛,還這么大了!
蔡王孫問:“周太傅病還未好啊?”
周小少爺脫口而出:“我爹被壞太子打得很重,所以病重不好。”
太子聽了心中惱怒,他不屑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卻要跟周維莊計較。
蔡王孫伸手指指劉玉,跟周小少爺扮了鬼臉說:“這個就是打了你爹的壞太子。”
周小少爺看了看他嚇了一跳,“啊”的一聲伸手掩住嘴巴轉身跑掉了。
“壞太子!哈哈好有趣?!辈绦⊥鯛斉醺勾笮α似饋怼?
太子心中暗罵,這周維莊真真要死了,竟然偷偷生了這么大的孩子而且瞞得他好苦。他有怒氣自然不會講理,周維莊即使有了兒子與他何干。他的怒氣不能撒向孩子,自然都向那不成器的爹發去了。
兩人回去稟了皇后,一行人直直進入周府。
繞過賢明正房,來到了后宅一側廂房中。仆役不敢阻擋,任著眾人進入后宅?;屎蠖俗谡坷锖蛑芫S莊,太子和蔡王孫卻直直走進了后宅。
只見屋里擺設雅致,鮮花滿室,竹簾挑著,周維莊躺在涼塌上,有幾個丫頭傭人打著大扇子,窗前的一個低矮錦凳上坐著一個青衣少年,鮮衣艷鬢眉目繽麗,正是雍不容。他正翻看著《詩經》,念著與那周維莊聽。
周小少爺跑了進去,叫了一聲爹,就藏在了書桌屏風之后。
太子陰著面孔就走了進去。
莊簡抬頭一看都是熟人,心道我說為什么今兒個烏鴉叫個不停呢。他急急忙忙一骨碌爬起來,手忙腳亂地穿好官袍,跑到外面正房里三呼千歲給皇后太子見禮。
太子目光敏銳,瞧那周維莊面色紅潤,身子矯捷,嘴巴甜脆,嘴角一翹,臉上又露出他極厭惡的那種假笑。這哪兒是患了“癡蒙”之癥的半亡人,分明是個養尊處優、坐養生息的寄生蟲。想必他這一個多月吃了即睡,睡飽再吃,天天腳不沾地,日日身不曬太陽,方才養得這般氣血兩旺精神健碩吧。這混蛋,他擔心了一月有余,暗自揣測是否打得太過,他卻在宅子里偷偷養了個兒子,跟男人彈琴念詩,還是欠揍啊!
一旁施禮的雍不容忙跪得遠遠的。太子素來就不喜歡他,幾月后重見,瞧他那玉面陰沉、煞氣騰騰的模樣,他可不想被指桑罵槐,禍殃城魚。
蔡王孫看見了雍不容,忙跑了過去。他雙手握著雍不容的手看了又看,突然落淚道:“這該死的周維莊,竟,竟然這般折磨與你!你,你受苦了!”
雍不容聽他說話陰不陰陽不陽,極不是味兒。他勃然怒了,轉身甩開蔡王孫出了房門。蔡小王爺連連頓足,更將周維莊罵不絕口。好好的一株美人蕉,竟然被周維莊養成了這副刁蠻怪性兒,暴殄天物啊。
莊簡跟皇后太子見過禮后,站立一旁。太子冷冷道:“周太傅,你的兒子呢?”
莊簡無法,只好招呼孩子出來。
周小少爺走出來,端端正正地給皇后太子行大禮。他人雖小但是教養周全,說話語音清亮,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幾個響頭磕得結結實實規規矩矩。臉上神色雖稚,但是貴人臨門,卻是端莊恭謹,跟周維莊的嬉皮笑臉輕浮俏皮卻是截然相反。
太子細細打量他,他長相方臉濃眉,大方氣派,一臉的敦厚福瑞之相,跟周維莊的長臉細眉很不相同。他與蔡王孫相看一眼,心道這相貌不似父親似母親都也常有,只是這孩子若是方臉濃眉像了母親,那他媽的容貌可不怎么美啊。
太子問道:“你叫什么?”
周小少爺教養極好,躬身施禮道:“回殿下的話。我叫周復,今年一十三歲了?!?
太子訝然,脫口問:“哪個復?正副之副?”
“是雙數之復?!?
太子定了定神。周維莊年近三十而立,有這么大的兒子也不足為奇。他好生混蛋,十五、六歲就跟女人生了孩子。不要臉之極!
他心里對男女之事有潔癖,容不得一點不規矩。周維莊好男色就為他不喜,現在看到他跟女人又有了這么大的兒子,他心里立馬又劃了周維莊一道。
蔡王孫是看著他臉色說話的,馬上伸腳去踩莊簡:“小復少爺的母親是哪位名門閨秀?”
莊簡一時愣住了,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他認識男人太多卻不太認識女人,結巴著道:“這個、這個,我卻忘了?!?
太子大怒。蔡小王爺立刻轉身問周復:“小復少爺,你自個知道嗎?”
周復也自老實:“我不知。自小兒我就住在鄉下,我爹每隔幾個月就來看我。給我帶來些書本和糕點,給干爹干娘帶來些銀子就走了。兩個月前,我爹才把我帶到了城里,叫雍叔叔照看我?!?
太子蔡王孫立刻明白,這定是周維莊不曉得跟哪個煙花妓女生的兒子,不敢告訴周拂偷偷找人養在鄉下,等他家老爺子死掉了才敢帶到京城。
蔡王孫搖頭嘆息:“可憐啊可憐。小復少爺竟然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爹。”
周復老實敦厚,聽得蔡王孫頗有微詞,忙為莊簡辯解:“我爹待我很好的。在鄉下教我讀書識字,陪我打拳陪我玩,要我好好念書,還說我將來注定要做王侯大官的?!?
莊簡暗暗叫苦,小復天生老實,人是極聰明,就是性格過于敦厚良善,真做了王侯將相倒是百姓之福。只是人太老實難免會被人欺,小虧免不了常吃的。兩下子被太子套得篩筐子倒黃豆,什么話都被套光了。
周復看了太子的臉,極擔心這個壞太子會生氣再打他爹,忙說:“請殿下和王爺放心,我爹很疼我,接我住這么大的房子還叫雍叔叔照顧我。我爹還說,他馬上就給我找到兩個有權有勢的后爸罩著我。”
“后爸!”蔡王孫一跤跌倒,怒視著莊簡,“周太傅!你怎能同小孩子講這些不三不四的混賬話!你要娶男人做老婆嗎?為什么還要找兩個?找什么有權有勢的?”
莊簡忙忙擺手后退,連說笑話笑話。
太子沉臉不去理他們這些渾話。他與周復初次見面,不知怎么的卻感親近。皇后也愛這孩子老實。周維莊機靈活潑,周復卻是正經厚道,真真不像是一對父子。
皇后命人取了一錠足金的赤金元寶賞給了周復。太子臨出門時身上未帶金銀,也從手上取下一串東珠念珠。這串東珠個個雞子大,白晝也隱放光華,非常名貴。太子賞賜給了周復。
皇后臉露微笑:“太子你帶著小復去涼亭玩會兒,我和周太傅有事商議。”
太子盯了一眼莊簡,招呼周復出門了。太子積威素重,一般人都不敢與他接近,周復卻好像天生與他親近,竟然伸手拉著太子的手隨著他去了。
莊簡暗自皺眉覺得不妥。但他想了一想又放下心思。周復命中大福大貴,他莊簡斬不斷也蒙蔽不住,眼下他還是先保自身再保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