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兩種人不能得罪。

一種是女人，女人心細如絞絲，性情刁蠻，親近她不恭敬，遠離她則怨恨，沒有了她寂寞有了她則煩惱。若是言語失和得罪了她，她定會怨恨咒罵后患無窮。此為女人小性兒。

另一種自然是男人。男人算計起來比起女人更厲害；有了冤仇定會到處尋隙找事，一朝拿捏住你的錯處，就變本加厲地追殺斬盡，不給你留一點退路。此為男人小氣。

莊簡有幸，兩樣都撞見了。一日間都遇全了。

東宮勤勉殿當差的大太監(jiān)王子昌暗暗稱奇。東宮太子素來行事嚴厲，為人肅穆自重，頗識大體、顧大局。雖然后宮皇子眾多，也只有他能得皇上皇后的器重和歡心。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子劉玉一見到新封的太子太傅周維莊，就失掉了穩(wěn)重方寸，完全沒有了平時從容不迫的莊重模樣。他瞧見太子今天反復地對鏡整理儀容，王子昌心想，能讓太子如此鄭重相待的人肯定是不同凡響了。

莊簡第二日給太子上課就嘗到了男人的小氣，以及雖非女子，卻比女人更有過之而不及的，女人的小性兒。

他一進門就給太子行大禮。太子硬生生地受了，然后還了一揖后就翻開書聽他授課了。不知怎么回事？太子卻是忘記叫他免禮平身賜座了。這周維莊也自老實，也忘了爬起來授課，就那么跪在地上把《中庸》講了兩個時辰。

太子聽得認真，用手托腮，也不打斷他的話，直直聽下去，不住地點頭說兩句：“瞻彼淇澳，綠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來做學問的態(tài)度就像是加工骨器一樣，需要不斷切磋的。而自我修煉的精神也像打磨美玉一樣，要反復琢磨的。”

莊簡心中微驚，劉玉很聰慧，學文做事往往能一語中的地切中要害。他做事有獨特見解，不盲從不膽怯。假以時日，在朝堂上學習治國治世的本領，必將成為開拓朝堂新風的一代明君。只是，他一定要過了居心不正這一關。

仁者多助，吝者寡助[18]。太子要當上皇上，首先還需要活得長久才行。

瞧這小子一身苛責手段，兩袖涼薄作為，莊簡心想我可不看好他能長命百歲啊。

兩個時辰須臾間過去了。莊簡微一晃動身軀，跪麻的膝蓋像針刺一樣，他痛得悶哼一聲。太子的眼睛掃了他一眼，恍然說：“啊，周太傅，你怎么跪在那里？”

莊簡心罵你才看見我跪在這里啊。

劉玉一笑：“周太傅，我們雖然是君臣，但是課堂上你為老師我為學生，不需要客氣見外。”他伸手拍拍身邊的太師椅，臉露一抹邪笑：“周先生，你也跪得近些嘛！干嘛那么生分？”

莊簡被他嗆得一撂倒地。這混蛋說來說去就是要整治他，不能來明的就來陰的。他恭恭敬敬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劉玉眼前。兩人間只隔了一臂的距離，之后他又禮貌周全地跪了下來，跪在劉玉的膝前。

死小子，你不要生分那就親近親近。

劉玉坐在椅子上，靠著月白色的錦緞靠枕。他穿著件月白色長袍，一只潔如羊脂的左手正在旁邊桌上劃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圈圈，面孔朝著跪在地上的莊簡，人卻懶懶地右手托腮，眼光看向窗邊的在喂大鸚哥的蔡王孫。

蔡王孫一回頭正好看見了他，劉玉斜勾著眼波一笑，真是唇紅齒白風月無邊。古人常說明眸皓齒眉黛鬢綠，笑若初陽，熠熠霞飛。就是如此飛揚顧盼的冶艷風情吧。

笑者無意，看者動心。

莊簡瞧了他的笑容，雖斂住心神，也不由得心中一蕩。只覺得一片靈魂兒跟著劉玉的眼波“嗖”的一聲飛去了，半晌在空中飄飄蕩蕩地落不下地。

若是平時，遇到如此絕色，莊簡死也要多看幾眼，上前勾搭勾搭。他這人性格不錯脾氣也好，學問可以唬人也機靈活潑，嘴巴蜜糖一般的化人心肺，外貌也算中人之姿。算是個風度翩翩的大家公子。

但金無赤金人無完人。莊簡平生最大的弱處便是這好男風的癖好了，連他爹莊近痛打了他多年都未打改過來，更何況莊府禍變之后缺了管教，在色這一途上，他更是放浪形骸無有拘束，越走越遠了。

色之一字難離易惑。好在莊簡風流卻不下流，多情卻不濫情。他有的是攀花惑人的本領和手段，又花錢大方揮金如土，識相會做人，自然就成為眠花臥柳的俠士，風月場上的英雄了。

只是，只是這當朝太子，未來國君，他莊簡怎么能下得去手啊。

王子昌在室角燃上熏香，心中暗暗稱奇，這周維莊果然是有學問的。講課講了三個時辰了還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書無才盡語無詞窮之態(tài)。就是人有些呆呆傻傻的好奇怪，眼神猶疑不定，臉上又歡喜又沮喪，還不住地咽口水。這大賢人果然龍鱗鳳翎，不是一般凡人常態(tài)啊。

他哪知道莊簡跪在太子膝前，鼻中嗅到的是熏香陣陣，眼前的美人光彩奪目，直逼迫得他頭昏腦漲汗水直冒。

季節(jié)已近微暑，劉玉看鳥看得入神，仰著臉兒，玉蔥般的手指在美玉般的下頜微微摩挲。一段衣袖就垂下手腕褪到臂肘間了。莊簡的眼睛便直直看了進去。

如神差鬼使一般。他伸出手就抓住了劉玉的手腕。

真是軟玉溫香握滿手啊。他微微用力一捏，手指間溫潤膩膩的滑不溜手，滿指凝香。男子手腕纖瘦卻不見骨，肢體頎長卻不僵硬，柔韌適度，手感真是絕好。

莊簡口中饞水一下子溢出了嘴巴。

忽然，劉玉感覺異樣，他猛地扭頭臉色陡然變了，聲色俱厲地喝道：“你！你干什么？”

莊簡目瞪口呆，全身都僵住了！手還緊緊抓住了劉玉的手腕。

蔡王孫也大怒著一腳踹在了莊簡身上，大喝道：“周維莊，你敢對太子無禮？！”

這時候三人背后，從空中飛過來一股熱淋淋的東西，潑到了莊簡等人的頭上。莊簡手疾眼快，忙伸手推開了劉玉和蔡王孫，原來是王子昌端過來曹皇后賞賜的甜羹。他被這三人一嚇，吃了一驚，腳下又被莊簡跪著的腿絆住了，就把手中端著的湯盅摔到了空中。幸好莊簡拉開了劉玉，擋了一擋，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接著莊簡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竟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自小他就是這樣，遇到了難以解決的緊急場面時，就裝暈裝死躲避過去。這法子一般是屢試不爽。即爭取了時間，又博取了同情，雖然好久不用，今日再試應該還很順手。

太子劉玉怒目瞪著王子昌，站起身，劈面打了他一耳光。

王子昌雙膝跪倒，忙自己掌嘴：“臣知罪。”

蔡王孫欲張口說話，劉玉忽然走前兩步，抬腳狠狠地踢在莊簡頭上。這下倒好，莊簡一聲未出，真的被他踢暈了。瞧見莊簡四肢松懈軟癱在地上，太子的怒氣猶未消，又抬腳惡狠狠地當胸踩去。蔡王孫看他連踢帶踹，生怕他又把莊簡踢得醒過來，忙拉著他走到旁邊。

“太子息怒。咱們下次再用迷魂香誘他上鉤，判他個死罪！”

劉玉大怒：“周維莊又不是蠢材！上過一次當還犯同樣的錯。”他心想下次刀架他脖子上他也不會再伸手摸他了。想到這兒，劉玉忙用袖子用力擦擦手腕，他本來就忍了委屈故意誘他來摸，沒想到莊簡一臉猥瑣地摸了又摸捏了又捏，口水都滴到他袍子上了。真真惡心死人了。

他心中越發(fā)生氣了。這下三濫如此好男色，竟然還叫大賢人。這一國的人都瞎了狗眼了！

蔡王孫見他面色慘白，知他氣得不輕。小聲說：“我叫人送到大理寺卿羅敖生那里去，想法治他個罪。”

劉玉立刻沉住了氣，臉色緩和了下來。他雖怒卻思路清亮：“不用，這個混賬東西不礙大局，我慢慢拾掇他。哼，我倒要看看他跟我能耍賴到幾時。那個大理寺的羅敖生，他現在還不知是不是我們的人，莫要輕易驚動了他。”

不多時莊簡蘇醒過來了。他被送到東宮偏殿休息。王子昌見他醒來忙上前道謝，多謝周大人擋住了熱羹，不然殺了他也不抵其罪。

莊簡看他臉上紅腫，心中暗嘆，自古伴君如伴虎。他又低頭看了自己的手，似還有香氣縈繞。這太子虎狼之性，仙佛之表。魅惑之力連莊簡這等閱人無數的老手都把持不定。還為了達到目的，連色誘他的陰損招式也使得出來。他也不怕折壽？

——真是國之將亡，妖孽盡出啊。

人與人的緣分真是奇妙。

太子劉玉原本是個心細情薄的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做事有分寸有計量。話不多，能定乾坤，聲不高，可震朝綱。

卻偏偏不知是怎的，只要瞧見了周維莊，就一股子無名妄火躥出來燒到了頂門。他心里帶著怒氣兒說話辦事，自然蒙蔽了眼睛，原本能瞧出的破綻也視而不見，能整治住他的優(yōu)勢也顯不出來了，不能以己之長克敵之短。

好在他秉性聰穎，立刻就發(fā)現自身鉆進了牛角尖，馬上改變了策略。他的優(yōu)勢就是他是當朝儲君，未來皇帝。

而周維莊為朝廷官員，欽點大臣，當朝禁國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若不是犯了謀逆、叛國、欺君等大罪，經大理寺堂審，由皇上御筆勾批，一般小事是無法治他的罪要他的命的。

好在世上還有一般手段，叫作吹毛求疵。

于是，蔡小王爺和太子爺整日瞪大了眼睛，找尋莊簡的不是。莊簡大錯沒有小錯不斷。太子自持身份，也不苛責，只是用眼睛瞧了瞧他的靴子，說了三個字：“好多塵。”

莊簡只好跪在地上一天，把他的靴子反復擦洗到成一縷爛布了。

蔡王孫說話就不中聽得多了：“周太傅，你的官袍和中衣都沒有換過呢，昨晚又去哪個相好的男人那里睡了，快活得連家都忘了回？”

太子正經，聽到蔡王孫說得淫穢不堪，面色沉下來：“想必也未洗漱？”

蔡王孫立刻命人把莊簡丟入御花園的景陽荷塘里，又命人取來脂麻葉、虞櫻桃芭蕉胰子、蘇合油等物放在池塘邊，請他隨意取用。

滿池荷花蓮大如蓋，高數尺有余，因荷葉夜舒晝卷，月亮出來后葉子才舒展開故名為夜舒荷。一時間微風飄蕩，滿池荷花撞擊蓮蓬，紅蓮綠萍蜻蜓縈飛。塘水通澈，莊簡站在水中哭笑不得，一條條紅綢鯉魚圍著他游來游去。

太子坐在荷塘旁的石亭欄桿上，看此情景臉露微笑。

偏偏的蔡王孫還詩興大發(fā)，擊節(jié)吟出兩句順口溜：“小荷露出水面，魚兒圍住太傅。”

太子奇怪，問：“那是為何緣故？”

王子昌脫口而出：“魚餓了想吃乎？”

嘩……莊簡抓住高聳的荷葉莖，以免摔倒在水里。一群奸人啊……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屈尊低頭。

莊簡每日里跪地授課。（此為第一日上課之慣例也。）

順便在勤勉殿擦地抹桌。（這是之后加上的御塾堂待遇。）

有時還能在東宮吃些太子賜的殘渣剩飯。（起因太子午膳，百余道名菜，牡雞抱蛋、芒餳斬蛇、鹿牛肝炙、金枝玉葉、瓊林雅集端上桌來，蔡王孫給莊簡的小碟里夾了一小點，太子突然投箸斥道，周太傅儒家賢人，琴棋書畫詩酒花即食飲飽，竟然拿這些俗物給他吃，你當真廢物！蔡王孫垂頭稱是。恭恭敬敬地令人在盤子里裝上棋子和琴弦奉了上來。于是莊簡就在酒醇肉香中，撥弄著那些玩意兒，望琴止餓了。）

還要帶著太子的御狗“小皇門”出門遛狗。（太子有條愛犬，取名小皇門。宮里的太監(jiān)黃門官們一個個極為郁悶，但是無人敢提。莊簡偷偷給它取了綽號“小皇狼”。這狗與主人極為相似，從不大喊大叫虛張聲勢。每日躲在門后偷窺，外人一旦走過，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冷不防咬人腿肚子一口。它咬過文武百官皇親國戚，貴妃大臣宮女太監(jiān)無數，從無失口。不知為何，此狗喜愛莊簡。自從第一次失口沒咬到莊簡，反被莊簡一腳踹入花叢中后，就變得一副賤相，每日見了莊簡都膩膩歪歪撒歡打滾。王子昌驚奇。太子冷冷道：“同類之間自然惺惺相惜，不足為奇。小皇門既然喜愛周太傅，周太傅就多親近親近吧。”）

晚上莊簡也早早就睡再不敢出門鬼混獵艷。（想那太子都肯屈尊用美人計壞他性命，莊簡閉著眼睛都知道他會怎樣令他和周拂一樣魂歸西天。雖說男人身上死做鬼也風流。但是真要做了鬼，再想風流千難萬難。莊簡獨自睡覺雖然孤寒但是安全。）

若不是劉玉厭惡他貌丑品劣，邋遢不潔凈，估計連給太子鋪床疊被、提鞋搓背的一眾雜活都一并交給他干了。（不知怎么，一想到劉玉的花容月貌，莊簡身上熱氣和寒氣同時上涌，想撲與想逃同時進行，欲念與生念同時升騰。）

以上種種……

君為天臣為地。心上面加把刀。忍得忍，不能忍還得忍。莊簡想，現在逃是難，不逃更難，求生難，求死也難啊。

不仗勢欺人的人都是傻瓜。劉玉不傻，還精明過人。

莊簡這個太傅做的是可謂有聲有色，風生水起。

太子對他的“寵信”路人皆知。

每日里都需得看到周太傅才能寢食得安。

每日里都需得聽到周太傅的話才能長進。

太子下功夫做出的兩篇文章滿朝驚艷，又在元和帝曹后面前大贊周維莊為師有道，皇上皇后自然歡喜。種種嘉獎賞賜都發(fā)表下來，滿朝文武見了太子新寵禁國公周維莊，無不頂紅攀貴，攀親的、送禮的、走后門、拉關系的充斥蕭中書令府。哪管他背后是不是跪在太子腳下喝洗腳水啊？

太子盤算妥當，你周維莊想要跑我就撐著你飛，將你往云里天上捧，瞧瞧你這一朝得勢的叫化子能有多大造化，能飛幾重仙宮？而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再把你從云端上壓進泥里，活活地玩死你。周維莊啊周維莊，我倒要瞧瞧你能否比得上圣賢無過？

莊簡心中暗自叫苦，若是這般較真下去，太子這種無事還生非的人哪兒挑不出他的刺，會讓他全身而退？他常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眼下他騎虎難下，渾身上下都是稻草荊棘了！

早知如此當初讓他一讓又何妨啊？

若是平等，他自然不怕他。可是帝王家，怎會與你談公允？

莊簡心嘆，還是盡快想法子抽身吧。“莊簡”這名字已經無福死在火場下，“周維莊”這賢人清譽豈容再踐踏，也太對不起昔日同窗之誼了。

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