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熹的歷史觀:天理視域下的歷史世界
- 趙金剛
- 2411字
- 2020-03-13 14:10:50
一 天與帝
在早期儒家思想當(dāng)中,主宰的含義往往與“天”“帝”這樣的概念有關(guān)。陳來先生指出:“古代中國有‘上帝’這個概念,但在西周的時候,‘上帝’這個概念更多的是用‘天’來表達,這個‘天’不僅僅是自然的藍天、白云,它是代表‘帝’。所以天是一個主宰,它有人格主宰的意義。但這種意味經(jīng)過西周慢慢變化到孔子,其人格主宰意義慢慢被淡化,但仍然保存著。……孔子《論語》里面的‘天’,不純粹是一個自然的天,它跟老子講的不一樣,‘天’仍然帶有主宰的意思,只是沒有那么強了。在宋代,‘天’解釋得非常清楚:天者,理也。就是說‘天’不是上帝,‘天’只是一個宇宙自然法制,而不是一個宇宙的人格主宰。”馮友蘭先生、張岱年先生分別總結(jié)過古代“天”的含義
,關(guān)于宋明理學(xué)中的天,張岱年先生指出,“宋明道學(xué)中所謂天,指大自然,全宇宙,亦指究竟本根”,“宋明道學(xué)中所謂天,雖是從孟子來,但已改換其意義。孟子所謂天,有有意志的主宰之義;在宋儒,此義已取消。宋儒所同于孟子者,在于皆認為天是人的心性之本原,道德之根據(jù)。但又受老莊之影響,認為天是自然的”
。
在宋代道學(xué)中,天、帝的主宰義并沒有消失,只是其背后的人格主宰含義消失不見了,并且天作為主宰,直接與理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成為對同一對象不同方面的指稱。最早對此進行詮釋的當(dāng)屬二程。二程不僅認為天即是理,同時也將天、帝與鬼神、神、乾等概念聯(lián)系起來。《遺書》言:
《詩》《書》中凡有個主宰底意思者皆言帝,有一個包涵遍覆底意思則言天,有一個公共無私底意思則言王,上下千百歲中若合符契。
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
……以形體言之謂之天,以主宰言之謂之帝,以功用言之謂之鬼神,以妙用言之謂之神,以性情言之謂之乾。
《外書》卷八言:
天且不違,況于鬼神乎?鬼神言其功用,天言其主宰。
《程氏易傳》言:
夫天專言之則道也,天且弗違是也;分而言之,則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為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為之乾。
這些材料指出,天、帝、理、鬼神、神、乾等都是對同一對象的指稱,二程所要突出強調(diào)的其實是“理”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些概念都是對同一范疇的指稱,但是落實到主宰這重含義上來說,“天”“帝”是對主宰義的強調(diào)。當(dāng)然,含有人格色彩的“帝”更多地承擔(dān)了主宰的含義,并不是說天理之主宰是人格神式的主宰。
朱子基本上繼承了二程的講法,《近思錄》就專門收錄了《程氏易傳》的相關(guān)論述;對二程之觀點,朱子也多有闡發(fā)。以理代指天、帝在朱子那里十分普遍,如“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帝是理為主”
。尤其在對早期儒家經(jīng)典進行詮釋時,朱子往往扭轉(zhuǎn)天帝含有的人格義,而將天帝含有的主宰義與理聯(lián)系起來。例如,《論語集注》注釋“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時直接言:“天,即理也;其尊無對,非奧灶之可比也。逆理,則獲罪于天矣,豈媚于奧灶所能禱而免乎?言但當(dāng)順理,非特不當(dāng)媚灶,亦不可媚于奧也。”
陳來先生指出:“這里明確繼承二程的思想,把《論語》中原本帶有古代宗教意味的‘天’解釋為‘理’,這正是理學(xué)解經(jīng)思想的基點。這個理是宇宙的普遍法則,所以其尊無對,人只能順理而動,不可逆理而行。”
《語類》在解釋這一條時有:
周問:“‘獲罪于天’,集注曰:‘天即理也。’此指獲罪于蒼蒼之天耶,抑得罪于此理也?”曰:“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天非有此道理,不能為天,故蒼蒼者即此道理之天,故曰:‘其體即謂之天,其主宰即謂之帝。’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雖是理如此,亦須是上面有個道理教如此始得。但非如道家說,真有個‘三清大帝’著衣服如此坐耳!”(銖。)
可以明顯看出,朱子強調(diào)天理的主宰作用,尤其是其中人倫之理的規(guī)范義,但是明確反對以人格色彩的道教神仙來看待這一主宰。
不特于《論語》如此,朱子在《周易本義》《詩集傳》以及《文集》對《尚書》的解釋中,都強調(diào)這一點。如《詩集傳·小雅·正月》言:“上帝,天之神也。程子曰:‘以其形體謂之天,以其主宰謂之帝。’”這里直接引程子之語消解掉《詩經(jīng)》當(dāng)中“帝”所帶有的人格神色彩。又如朱子解文王“在帝左右”直接言“察天理而左右也”
。
這一無人格意義的主宰,其主宰的方式和傳統(tǒng)的神、帝不同,朱子講:
今說天有個人在那里批判罪惡,固不可;說道全無主之者,又不可。這里要人見得。
勞思光認為:
形上意義之“天”,與“人格天”“意志天”最大之差別,即是:形上之“天”只表一實體,只有理序或規(guī)律,而無意愿性,故對應(yīng)于“天道”觀念。而人格意義之“天”則表一主宰者,以意愿性為本;對此“天”縱有理序可說,亦必系于意愿而說,換言之,對應(yīng)于“天意”觀念。故“形上天”與“人格天”之分別,實“天道”與“天意”二觀念之分別。
我們看到,朱子一方面否認理之主宰沒有意愿性,這似乎可以對應(yīng)“天道”的含義,但這一無意愿性的理并非就沒有主宰義。理不僅僅具有天道義,它還是天道與主宰的統(tǒng)一,它是無意愿性之“天意”。勞思光所做的“形上天”與“人格天”的區(qū)分在朱子那里似乎不完全適合。朱子既不承認理之主宰是神一樣地檢視人間罪惡,也不認為沒有一個主宰影響人事。這一主宰無形象可言,是“無聲無臭”的,正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底也”。
這里存在一個問題:既然在朱子那里理是氣的主宰,而在流行過程中“氣強理弱”,導(dǎo)致有不合價值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氣有不受理“控制”之處,那么我們應(yīng)如何理解理之主宰呢?理的主宰如何體現(xiàn)呢?首先我們需要回顧朱子“理生氣”的思想。既然氣是依照理而不斷創(chuàng)生的,那么我們可以將這種創(chuàng)生看作理對于氣的根源性主宰,而且是最積極層面的主宰。朱子有時會結(jié)合“天地之心”這一概念討論理之主宰。陳榮捷先生指出:“主宰之原動,來自何處?天地之心是也。”
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天地之心”本身就與“理生氣”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朱子講“圣人說‘復(fù)見天地之心’,可見生氣之不息也”
,“天地以生物為心”這一論斷甚至可以看作“理生氣”的同義表達,體現(xiàn)著理對氣的根源性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