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
- 謝辰生口述 姚遠撰寫
- 4918字
- 2021-11-23 16:31:15
第一章 平生只做一件事
一 到延安去
編《中國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錄》這本書,是我進入文物工作的開始。從那時起,我一輩子都在從事文物工作,可以說一輩子就做這一件事。這本《目錄》本來是抗戰勝利后,1946年國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組織編寫的,我參與了編撰。編這本書的目的,是用來向日本索還甲午以來日本掠奪的中國文物,但是后來一直沒有出版。到了最近幾年,中西書局知道了這個事兒,找到了我,才在前幾年正式出版。這都過了六十多年了。為什么說這是我進入文物工作的開始呢?這得從我在1942年想投奔延安參加革命的事兒說起。
我祖籍武進,落戶安陽,生在北京。祖籍地是常州武進羅墅灣,我祖父謝愃(字仲琴)是武進縣羅墅灣人。謝家是羅墅灣的大家,“洪楊之亂”,就是太平天國運動的時候,江南折騰得厲害,謝家有點兒錢的都跑了。一撥上南方,一撥去北方。上南方的到了廣州。商務印書館的董事長張元濟(字菊生),他母親是我們謝家人,所以我管他叫表伯。張菊生是廣東那一支的,所以他滿口廣東話。
我祖父謝仲琴這撥兒就來了北方,到了河南商丘。祖父認識了袁世凱,成了袁世凱的把兄弟,關系好得不得了。后來祖父做了官,當了袁世凱的幕僚,小站練兵,去朝鮮,都跟著袁世凱。后來袁世凱退隱到安陽,謝家也跟著到了安陽。袁世凱隱居在洹上村,可他在城里還有一處房子,我們家的房子和袁家的房子在安陽城里就挨著。
袁世凱后來又出山了,他要當皇上,我祖父不大贊成,覺得不合適,你把皇上推翻了自己當皇上,這哪兒行啊!你還別說,這袁世凱還真是夠意思,你不愿意來輔佐我,那你就在家養老吧。袁世凱就給了他十萬兩銀子。我祖父拿了這十萬兩銀子,一部分用來蓋房子,在家休養;其他的錢全用來搞水利了,用這筆錢在河南浚縣給老百姓開了一個天賚渠,到現在還在用。
我父親謝宗陶,字菊農,也生在河南。我父親兄弟四個,大伯父就是謝國楨的父親謝宗夏(字錫成),二伯父謝宗華(字翊周),三伯父謝宗汾(字仰怡),我父親行四。父親京師大學堂畢業,也就是最早的北大畢業生,學的經濟,他英文很好。父親走的是仕途,先后給北洋政府的總統徐世昌當過秘書,辦過四存學校,后來當過吳佩孚政府的財務處處長,給河北省主席當過秘書。實際上我是大地主、又是大官僚的家庭出身。生我的時候,父親在吳佩孚手下做官,大概人在洛陽。
1922年,我生在北京南鑼鼓巷前圓恩寺。我名字本來叫國愈,辰生是我的字,小時候覺得筆畫太多,寫字兒費勁,后來就用辰生了。我們家的兄弟是父親下一代人的大排行。老大就是謝國楨(字剛主),老二謝國棟(字虛中),老三謝國樑(字歷生),老四死得早。老五是謝國彥(字午生),是金石學家陸和九的得意門生,甲骨什么的收藏了很多。老六謝國捷(字戌生),后來是河北大學新聞學的教授。老七是謝國振(字雷生),燕京大學畢業的。我行八,國愈,字辰生。老九謝國權(字甲生),就是新華社的言彪,著名記者。老十謝國祥,就是后來搞過京劇音配像的天津市委宣傳部部長。我親兄弟四個,大排行的老六謝國捷,是我們家的老大,老七謝國振是我們家的老二,老十謝國祥是老四,我是老三。國祥是我親弟弟,小我七八歲。他在天津參加的地下黨,解放后當過天津市的團委書記,后來是天津市的宣傳部長,很受李瑞環的信任,就是他搞的京劇音配像工程。兄弟之中,老八、老九、老十跟了共產黨走,老六、老七曾是共青團員。老二謝國棟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駐蘇聯海參崴領事,后來跟著國民黨去了臺灣,死在了臺灣。

謝辰生兄弟姐妹合影。從右至左依次為:謝國祥、謝辰生、謝絮清、謝國振、謝國捷
父親在我出生之后沒幾天,請在天津的三伯父謝宗汾照顧我,我就被帶到了天津,住在意租界北東馬路,后來回的北京。我的小學一共上了好幾段,北京上的培根小學、四存小學,高小時候我十二歲,又到了天津,在天津秀山小學畢業。秀山小學是北洋時期江蘇督軍李純(字秀山)辦的私立小學,所以校名叫秀山。那時候我父親在天津先后做河北省兩任主席于學忠和商震的秘書,就把我接了過去。1936年從天津回來,我又在北京四存學校上中學,從初一上到高二。抗戰爆發后,北平淪陷,我父親去了后方,我哥謝剛主是北京圖書館金石部主任,也去了后方了,因此家里經濟困難,休學了一年。1942年想投奔延安,高中二年級肄業,我的學歷就到這兒了。
四存學校是徐世昌辦的,我父親參加了創辦。四存學校的中學、小學都在府右街,就在中南海西門。原來中南海的紅墻在里頭,學校在外頭,現在紅墻擴了,把學校包在了里頭。原來從靈境胡同到太仆寺街,這一大段兒都是四存學校。四存學校的小學是西式小學,但是《論語》《詩經》《左傳》都是非學不可的。四存小學在北京很獨特,“四存”得名自徐世昌倡導的顏李學《四存篇》,顏李學重實踐,反對空談。這個學校特色一是國學,這個小學出來的人國學底子都好;特色二是勞動,農業勞動也得參加。四存出了不少人才,鄧稼先跟我是同學。我的詩詞底子都是那時候打下的。大多數舊體詩詞都是在二十來歲時候寫的,后來就沒怎么寫。我最得意的一首詞,是抗戰勝利前夕寫的《滿庭芳》:
一霎西風,暗消殘暑,小庭悄釀秋寒。星河低轉,人靜夜初闌。身似浮萍斷梗,把歸思,付淚輕彈。空悵望,一彎新月,無寐憶江南。
天涯,傷迢遞,聊憑尺素,強破愁顏。飄零后,贏得金縷衣寬。惆悵付于一醉,任韶華,隨意闌珊。但頻愿,早息烽火,人伴凱歌還。
2002年,四存學校校友返校聚會,我離開四存學校六十年了。我寫了一首《浪淘沙》,作為紀念:
屈指六十年,過眼云煙。重逢舊雨話先賢。回首前塵傷往事,喜又團圓。
故舊半凋殘,多少辛酸。新枝老樹競爭妍。錦繡河山驚巨變,換了人間。
我讀中學時,我大哥還沒在北京買房子,我們家兄弟幾個都住在太仆寺街的公寓。后來我住在白塔寺錦什坊街的小水車胡同1號,是謝國楨家的房子。大哥謝國楨是著名的明史專家、大學者。他比我大二十多歲,來往的都是像唐蘭、容庚這樣的名流,還有像梁啟超的弟子劉盼遂、甲骨文專家孫海波等人。我從小在他身邊,跟著他學了不少文史方面的知識,耳濡目染,就喜歡上文史、喜歡上文物了。其實,小水車胡同的房子是樣式雷家的,特別好,可惜后來都拆光了,地方用來蓋金融街大樓了。一進門是一個院子,繞過去又是一個院子,然后是垂花門,又有一個院子。前后三進,東西兩個跨院,有廚房、廁所,總共三十幾間房。院里有丁香、藤蘿架,住著真舒服。我要是留戀舊社會,可有的留戀的,但是我還是向往革命。
我的親哥哥,六哥謝國捷和七哥謝國振,1932年參加過地下黨組織,在北平大學附中參加了青年團。他們刷傳單、刷標語“紅軍萬歲”什么的,我都知道。我這倆哥哥,結果被抓人抓得厲害的第三憲兵隊給抓了起來。我父親畢竟上層熟人多,終于在被抓了一年多以后把他們保了出來。他們出來以后也就沒再參加革命了。父親對他們嚴加管束,后來謝國捷在輔仁大學畢業,謝國振在燕京大學畢業。中學時候老師教書,說新聞,說國際國內發生的事件,傳播愛國思想,日本人也控制不住。那時候抗日青年還是多,我在中學時候開始看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等書籍,讀進步書刊,覺得很有意思,慢慢思想就進步了,就想上延安參加革命去。我當時選擇共產黨,是經過慎重思考的。我在四存學校上學的時候,背的都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從小學歷史,學會的是憂國憂民,想怎么樣天下大同,人人都過得好。后來聽說有共產黨,看了進步書刊,了解共產主義理想,我想這不就是為人民服務嗎!我們難道不應該為這個理想而奮斗終身嗎!
1942年夏天,我正在四存學校讀高中二年級,該上高三了。我跟我弟弟謝國權及侄女謝瑩——就是謝國楨的女兒——都很向往延安,想投奔延安去,可是家里不讓走,害怕小孩子跑遠了。我們就秘密進行,可是沒路費,這怎么辦呢?那時候正是暑假,我們仨都有學費,我們就把學費湊起來,又賣了自己的自行車,就湊上了路費。我們走的時候家里都不知道。那時候走,并沒有跟中共地下黨有什么聯系,完全是瞎撞,也不知道國共關系怎么樣。我們就想,先到了西安,到了陜西,不就能到延安了嗎?那時候我們中學都還沒畢業,腦子想得簡單。我九弟謝國權、我侄女謝瑩和她同學解華芳(解冰),還有鮑文生,他們幾個先走。他們到了西安以后,有認識的同學在那兒,就趕上了,最后謝國權過到延安那邊去了。他們去了晉西南隰縣的第二戰區劇宣二隊。劇宣二隊實際上是我們的人在控制,是共產黨的地下秘密組織領導。謝國權一開始也在劇宣二隊,然后去的延安。他后來改名言彪,成為新華社著名記者。謝瑩和解冰就留在了劇宣二隊,她倆都是北師大女附中的學生。謝瑩后來改名謝紀青,先在人民日報社當記者,后來在復旦大學教書。
我留在北平,打算后走。謝國權、謝瑩他們走了以后,我家里鬧翻天了,就找到我,“這是什么意思?他們去哪兒了?你們成天在一塊兒,你肯定知道他們去哪兒了”。我沒法子,只好說實話了,說我們打算去延安,他們先走,我后走。結果怎么著?我家里說:“你走吧,走吧!得了,我們給你錢,你走吧!”這樣子耽誤了一兩個月。這一次跟我一起出發去延安的,還有謝瑩在北師大女附中的同學張潔璇、李寄松。張潔璇是彭真的小姨子,她現在還在。李寄松是1927年犧牲的革命烈士、女共產黨員張挹蘭的女兒。路上很曲折,等我們到了西安,正好是胡宗南封鎖邊區,國共矛盾起來了,我找人也找不著了,沒法子,只好在西安等著。在西安的時候,我寫過幾首詩詞,那時候想的都是“幾時光復舊河山”。有一首《七律》:
經年羈旅客長安,遠隔重關人未還。
落葉凋零秋漸老,孤燈蕭瑟夜初闌。
鄉心已碎何由補,歸夢猶濃且自寬。
極目京華云煙渺,幾時光復舊河山。
還有一首《調笑令》:
紅葉紅葉,寄來紙兒上貼,何如折贈枝春,聊慰他鄉遠人。人遠人遠,又是天寒歲晚。
紅葉紅葉,寄來紙兒上貼,遙憶舊院清秋,千里飄零客愁。愁客愁客,兩地相思系著。
在西安,我不認識地下黨,光有對延安的向往也沒有辦法,只好想到回去。但是不敢回北平,你跑了那日本人知道啊!那上哪兒去呢?想了想,上安陽吧,然后走太行山,也可以到延安去。我就和張潔璇、李寄松一塊兒到了安陽。可是山西也在打仗,通往解放區的道路匪患嚴重,從太行山過不去。我和她們二人商議后,決定我先回北平“找路子”,她們二人在原地等候,等我找到路子以后再回安陽找她們。我回北平后,遇到張潔璇她爸,他和我姐夫是熟人。他見到我說:“我支持你們上延安,你們要走,我送你們。”他愿意去安陽資助我們,然后領著我們一起去延安。不料,等到了安陽以后,張潔璇的父親突然變卦,將張潔璇和李寄松二人都拉回北京了。她倆這一走,就剩我光桿兒司令了。到1944年,戰局混亂,洛陽淪陷,幾條鐵路線都斷了,原來從洛陽是可以去西安的,這時候也走不通了。我沒轍了,走不了,就在安陽留了下來,先在安陽當地的一家平價商店做小伙計,然后在安陽縣立一小當小學老師,教小學生,就等著。其間旅途往返大約兩三個月時間,滯留安陽一年多時間。在河南的時候,一直想著去解放區,還寫過一首《七律》:
如煙往事已蹉跎,久客歸來恨更多。
父老天涯猶作客,弟兄幾度賦驪歌。
三年奔走多荊棘,萬里風塵盡坎坷。
烽火南遷傷半壁,滿懷壯志渡黃河。
1945年抗戰勝利了。光復以后,我父親到了河南開封,就把我叫去了。那時候抗戰剛勝利,他給我臨時找了個地兒工作,在鄭州的救濟總署叫“義民站”,接待那些打仗時候流亡現在要回家的人。這時候我大伯父本來也要去開封看我父親,結果在安陽去世,我大哥謝國楨就奔喪到了安陽。但是謝國楨要到安陽,就得經過解放區。光復以后,謝國楨的女兒謝瑩跟著地下黨領導的劇宣二隊的人,又回到了北平。后來周揚他們來到北京都住到我們家,就是小水車胡同的房子。我大伯去世后,大哥謝國楨通過周揚的介紹,經過解放區去安陽。大哥經過邯鄲,在共產黨領導的北方大學見到了范文瀾。謝國楨和范文瀾都是史學界的熟人,謝國楨就在解放區住了幾天。范文瀾對他說:“我們北方大學沒書,你到上海去的時候幫我們買點書。”謝國楨答應了,他到了河南奔喪時候就跟我說:“你什么也甭干了,就跟我去上海買書去吧!”這樣,謝國楨和我一起奔完喪事,就一起去上海買書,去上海還是給共產黨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