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懷顧羨季四首

羨季丁酉生，今年七十九歲，故都一別二十七年，音訊隔絕，未卜存歿。

氈笠棉裘獨往來，在家學佛自堪哀。平生未得江山助，悵望千秋惜此才。

羨季自稱在家僧。嘗有《浣溪沙》詞云：“莫笑衣冠似沐猴，青鞋氈笠木棉裘。”又戲作小詩云：“春來老腿酸如醋，雨后青苔滑似油。”四句合讀，如見其長身瘦影，踽踽獨行于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成府村中。君河北清河縣人，曾客居山東數年，一生蹤跡未出此兩省。

夢破江南燭影深，蘭膏紅豆試重尋。旁人未讀香奩集，爭識冬郎寂寞心。

韓冬郎《香奩集·玉合》詩：“羅囊繡、兩鳳凰，玉合雕、雙，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長相憶，知幾春，人悵望，香氤氳。開緘不見新書跡，帶粉猶殘舊指痕。”羨季與余皆喜誦之。羨季有詩云：“夢回忽失江南人，漫把天涯當比鄰。醉后爭言千古事，尊前誰是百年身。青山紅樹不知晚，霜鬢黃花相與新。萬里途中遠行客，大家各自老風塵。”詩中有人，呼之欲出。

平生風義友兼師，弱翰慚無絕妙辭。卻憶昔年相勉語，危欄獨自倚多時。

《禮記》云：“十年以長，則兄事之。”羨季長予九歲。李義山詩：“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民國十八年與羨季共事于河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曾書沈秋明師詞句“更尋高處倚危欄，閑看垂楊風里老”為條幅見贈。又賦《采桑子》小令題予詞稿云：“文章事業詞人小，如此華年，如此塵寰，為問君心安不安。雙肩擔起閑哀樂，身上青衫，眼底青山，同上高樓再倚欄。”蓋勉予努力從事于詩古文辭，而毋倚聲自限也。至今四十余年，垂垂老矣，始終徘徊于考據詞章兩途，因循散漫，一無所成，俯仰平生，深孤厚望。

念舊懷人百感并，登高望遠暮云橫。殊方自古無鴻雁，此老憑誰問死生？

近始得知，羨季早于一九六〇年九月六日在天津病逝，年六十四。予作此詩，君歿已十五年矣。乙丑編集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