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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意向性與規范性

以行動者為主體,行動自始便與意向相聯系。事實上,從意欲、動機的形成,到主體與客體、主體之間的互動,都滲入了行動者的意向。行動區別于其他現象的內在特點之一,便在于包含意向性。另一方面,行動的發生又有其具體的社會歷史背景,并受到社會體制、價值原則、行為規則等多重形式的制約,從而呈現規范性。意向性與規范性的交互作用,賦予行動以復雜的形態。

寬泛而言,意向性與意識的內容存在內在的關聯。一方面,意識的具體形態和內容固然呈現多樣性,但這些不同的形態和內容都包含意向性,另一方面,意向總是基于意識的內容,而非空泛的趨向。布倫坦諾在談到意向性(intention)時已注意到這一點。在他看來,意向的特點在于“指涉內容(reference to content)、指向對象(direction to an object)”,廣而言之,“每一種精神現象都將某種東西作為對象包含于自身。在表述中,有某種東西被表述;在判斷中,有某種東西被肯定或否定;在愛中,有被愛者;在恨中,有被恨者;在欲望中,有欲望指向的對象;如此等等”。F. Brentano, 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 Translated by C Rancurello, D. B. Terrell, and Linda. C. McAlister, Humanities Press, 1973, p.88。需要指出的是,布倫坦諾所說的意向性具有較為寬泛的涵義,行動中的意向則更具體地涉及與行動相關的目標、計劃、過程,等等。與意識內容及形態的多重性相聯系,意向的表現形式也具有多樣性。

與行動相聯系的意向,首先涉及目的性。目的既內在于動機之中,又指向觀念之外的對象。一般而言,意向本身具有某種指向性,以目的性為內容,意向的特點具體表現為:它總是以一定的目標為指向。從意向與行動的關系看,這種目的指向性使行動既不同于機械的力學運動,也區別于無意識或下意識的身體移動。意向在行動中的這種作用,同時使之區別于一般的事件。以射擊而言,瞄準某一目標,并命中了該目標,這是滲入意向的行動,然而,如果瞄準某一目標而擊中了另一目標,則情況便有所不同。就其具有命中某一目標的意向而言,它表現為一種行動,但就其擊中另一目標而言,則它又不同于行動:在后一情況下,命中“另一”目標并不是行動者的意向,擊中這一目標相應地也不能視為意向性行動的結果,而是表現為一種事件。這里無疑展現了行動的復雜性:同一現象,從一個方面(瞄準某一目標而射擊)看是行動,從另一方面(所命中的是另一目標,這一目標并非意之所向)看,又不同于行動。形成以上差異的重要根源,便在于前者包含自覺的意向,后者則缺乏意向性的實質性參與。

從更廣的層面上,可以對行動與行動所產生的結果作一區分。以上文提到的射擊而言,瞄準某一目標,但未擊中該目標,這是一種行動(就其沒有實現預期目標而言,可以視為不成功的行動),擊中另一目標,則是該行動產生的結果,這種結果如上所述,同時表現為一個事件。與之相關的行動有時涉及更為復雜的情形。在進行射擊時,如果射擊者一方面瞄準某一目標,另一方面估計自己有可能擊中另一目標,而最后又確實擊中了另外那個目標,那么,命中另一目標就不完全是非意向性的,這一現象也相應地并非完全表現為事件,而是具有行動的性質。向曠野隨意發射一槍,正好擊中奔跑著的某一動物,此種現象則包含二重意義:就其有意識地提槍、扣動扳機而言,這是行動;但從其非意向性地“擊中”某一動物來看,又表現為一種事件。打獵時一邊瞄準某一動物,一邊思忖如能打中它旁邊的另一動物也不錯,結果另一動物真被擊中,這一射擊便是行動。在這里,行動與事件的區分,同樣與是否有意向性的參與相聯系。

在行動過程中,目的性與預期往往難以分離。目的以一定的目標為指向,相對于此,預期則更多地涉及未來:作為意向的具體形態,預期既包含著目的性追求,又滲入了對行動結果的推知。如前所述,意欲轉化為動機,以意欲的評價為前提,而意欲的評價,又涉及相關意欲實現之后可能產生的結果,這種結果首先是通過預期而把握的。在行動的展開過程中,對結果的預期則進一步構成了引導性的意向。行動與期望的以上關聯,使之區別于遭遇性的事件。以日常的行動而言,開車去上班,這是行動,其中包含著按制度的規定開始一天工作這一預期,這種預期同時表現為行動的意向。途中被撞,則是遭遇的事件,后者既非意欲的對象,也不屬于預期的目標。不難看到,行動與遭遇的如上區分,主要便在于行動包含以預期為內容的意向性而遭遇則缺乏這種意向內容。

意向的更深層的特點,體現于明覺的意識。這里所說的明覺,是指意向不僅具有目標指向或未來指向,而且具有意向的行動者同時自知其有這種意向。自知有某種意向,不同于基于觀察的對象意識,而是屬廣義的自我意識,它賦予行動過程中的意識以某種返身性的特點,從而區別于指向外在對象的意識現象。人在夢中往往也會有身體的活動,而且這種活動常常伴隨著某種“意識”(夢本身也屬廣義的意識活動),然而,夢中的這種意識缺乏嚴格意義上的明覺形態,與之相聯系的身體活動,也不同于包含意向性的行動。這種情況,類似于夢中說話:夢話也涉及語言,但這種言說同樣不具有明覺形態的意向性,從而,夢話也不能簡單地等同于言說行動(speech act)。當然,意向與明覺的關聯,并不總是以顯性的形式呈現,所謂自知其有意向,也并非如對象意識中的情形那樣,表現為能知對所知的外在作用。從現實的形態看,并不是先有某種意向,爾后“我知道”我有這種意向。事實上,這里的自知與意向本身融合為一,明覺則同時構成了意向所具有的內在規定。

意向所具有的明覺性,具體地體現于行動過程的不同方面。從意欲的評價,到動機的形成,從“做什么”的確認,到“如何做”的謀劃,行動者都處于明覺的意向形態。在系統性的行動過程中,這種明覺的意向具體地體現于反思、評價、權衡、選擇、形成計劃、貫徹計劃等環節。對意欲的反思和評價、行動目標的權衡和選擇、行動方式的確定,等等,更多地涉及觀念之域,計劃的貫徹、實行,則展開于主體與對象、主體與主體之間現實的互動過程。通過滲入于以上各個方面,意向同時以明覺的形態作用于行動過程。

當然,現實的行動形態往往表現為一個系統,其中包含不同的環節,行動與意向的關系,相應地表現出某種復雜性。在一個包含多重環節的行動過程中,一方面,行動的各個環節在總體上都圍繞著整體的行動意向而展開,并受到其引導、制約,另一方面,其中的每一環節并非都以明覺的形式表現出特定的意向。以步行去學校而言,整個行程誠然具有總的意向(即走向學校),但這一行程又可以分解為很多步伐,在完整的行走過程中,并非每跨出一步都受總的意向(去學校)的制約。在內容無法機械預定的行動中,以上特點呈現得更為明顯。如演員上臺演戲,他或她對自己扮演何種角色具有明晰的意向,但這一角色具體如何表演,不同動作怎樣一一展開,則并非自始至終都十分清楚:事實上,如果刻意地關注其間舉手投足的每一細節,反倒會使表演過程顯得生澀而不自然。類似的情況也存在于藝術家的創作、工匠的制作,等等。不難看到,在上述行動中,盡管總的過程具有明確的意向性,但并不是每一環節都以自覺的形態體現這種意向。

在行動的發生與展開過程中,意向往往呈現不同形式:它可以出現于行動之前,也可內在于行動之中。行動前的意向尚停留在觀念的形態,隨著行動的實際實施,行動前的意向開始化為行動中的意向,這既是意向的實現,也是意向對行動的滲入。當然,行動前的意向也可能因不同的原因而終止。以日常行為而言,打算坐公交車到某地,這是一種行動之前的意向,但如果計劃乘坐的公交車因故一直不來,或者后來改變主意,決定放棄乘坐公交車而改用其他交通工具,那么,一開始形成的意向便難以化為行動中的意向。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越過行動前形成意向這一環節,而直接在行動中呈現意向的作用,通常帶有隨機性的行動,便具有這一特點。行動與意向的如上關系,體現了二者互動形式的多樣性。

行動過程中的意向,每每包含理性的內容,某種舉動之為行動,常常也與意向所內含的理性內容相聯系。以彈鋼琴而言,一個不懂如何彈鋼琴的兒童在看到鋼琴時,每每會去按琴鍵,并使之發出各種聲響。盡管這一過程中也會出現各種音調,在某種情況下這種音調甚至可能會近似于樂曲,然而,我們卻不能把兒童的這種活動理解為本來意義上的彈鋼琴行動,因為在其活動過程中盡管包含意向性,但這種意向缺乏與演奏鋼琴相關的內在意識,后者包括對樂譜、彈奏規則、琴鍵的不同功能等等的了解。當然,從另一方面看,兒童的以上活動也包含某種自覺的意向:他可能將鋼琴當做某種會發出聲音的玩具來加以擺弄。就其有意識的將鋼琴當做某種玩具來操作而言,其活動也可以視為一種涉及意向性的行動,但這種行動主要表現為操作玩具意義上的游戲活動,而不是演奏鋼琴的行動。要而言之,在以上情形中,從游戲的角度看,其活動包含自覺的意向;從彈鋼琴的視域看,則其活動又缺乏具有明覺性的意向。在這里,自覺的意向內容對行動的性質顯然具有規定和制約的作用。

從更內在的層面看,在意向的作用過程中,理性之維與非理性之維往往呈現相互關聯的形態。就其內涵而言,意向無疑同時包含非理性的方面,在欲望或意欲等形式中,意向便包含非理性的內容:欲求并非都基于理性的考慮。然而,如前所述,在行動的過程中,意向并不僅僅表現為非理性的意欲,與反思、權衡、選擇等活動相聯系,意向同時包含理性的內容,并常常表現為滲入理性的意識趨向。以愿意做某事(be willing to do something)而言,“愿意做”的前提,是對將要做或需要做之事的性質、可能產生的結果,等等,都已有所了解,并在此基礎上作出自愿的選擇。唯有對將要做或需要做之事已有所知,愿意與否的問題才會發生,同時,也唯有獲得以上之知,愿意才具有實際的意義:對毫無所知的事,一般不存在愿意與否的問題。不難看到,在“愿意做”這種行動意向中,非理性的意欲與理性的認知呈現相互統一的形態。

從時間的向度看,意向的形成首先基于過去的存在境域。這種存在境域在廣義上包括以往的生活經歷、知識背景、價值觀念,等等。已有的存在境域,往往制約著人的意向:具有不同生活經歷、知識背景、價值觀念的行動者,其意向(包括“做什么”的意愿與“如何做”的取向),每每呈現差異。然而,作為具有一定目的指向的意識,行動中的意向又總是涉及未來,無論以“做什么”為內容,抑或以“如何做”為表現形態,意向都具有未來的指向性。進而言之,作為行動的一個方面,意向同時內在于現實的行動過程,并體現于行動的不同環節;在行動的具體展開中,意向都具有當下呈現的形態。這樣,在時間的維度上,意向便交織著過去、未來、現在(當下)等不同的形態,并表現為以上諸方面的統一。如果說,理性之維與非理性之維的統一從實質的方面展示了意向的內在特點,那么,過去、未來、現在的交融,則從時間的層面,表現了意向的過程性品格和現實性品格。

需要指出的是,行動的意向往往有不同的呈現形式:它可以取得專注的形態,也常常以非專注的形態呈現。在道德實踐的領域,理想的行動方式是不思而為、不勉而行,由此達到從容中道。然而,不思不勉,并非超越意向,毋寧說,此時意向的呈現取得了非專注的形式,這種非專注的意向盡管不同于專注的意向,但在意識的層面依然具有指向性:它乃是以近乎自然的形式指向某一目標。廣而言之,行動過程往往伴隨著默會之知,這種默會之知同樣可以視為非專注的意向:雖然它不以聚焦、專注的形式呈現,但作為內在于行動過程的意識活動,它同時以行動的適當展開為其指向。

作為使世界和人自身發生改變的過程,行動不僅包含意向性,而且始終受到規范的制約。規范在寬泛意義上包括體現價值原則的行為規則、技術性的規程,等等,其作用首先表現在為行動的評價、引導等提供普遍的準則。如前所述,行動過程內含意向,就行動的意向而言,其最初的形態常常表現為意欲,而對意欲的評價,便涉及規范:意欲之被肯定、接受為動機,以合乎基于一定價值原則的規范為前提。

行動意欲的評價,主要體現于觀念之域。在行動的展開過程中,規范主要通過引導、約束或限定來對其加以調節。從作用的方式看,規范呈現多樣的形態。作為當然之則,規范以“應當”或“應該”為其內涵,后者既關乎“做什么”,也涉及“如何做”。在“應當”或“應該”的形式下,二者都具有引導的意義:“做什么”主要從行動的目標或方向上指引人,“如何做”則更多地從行為方式上加以引導。與引導相反而相成的是限定或限制。引導是從正面告訴人們“應該”做什么或“應該”如何做,限定或限制則從反面規定“不應該”做某事或“不應該”以某種方式去做。行動過程中的規范制約,使之避免了自發性而獲得了自覺的品格。

規范既與“做什么”及“如何做”相關,也與“成就什么”或“成為什么”相聯系,道德、政治、法律、科學等等領域的規范,往往都呈現以上雙重作用。在道德領域,道德的規范既制約著人的行為,又要求人們按道德原則自我塑造,以成為有德性的人格。在政治、法律領域,規范不僅規定著人們的行為,而且也要求人們成為具有政治、法律意識及相應品格和能力的存在,亞里士多德所謂“政治動物”以及現代語境中的守法公民,在不同的意義上蘊含了以上內涵。同樣,科學的規范也既規定和約束著科學領域的行為,又引導從事相關活動的人成為科學共同體的合格成員。

在具有系統性或綜合性的行動中,行動的規范性同時體現于行動與計劃的關聯。一般而言,行動的計劃包含行動的目標、行動的程序、行動的方式等等,它構成了行動的綜合性指南。在行動過程中,計劃從總的方面引導著行動的各個環節,并使之始終指向預定的目標,最終達到相關的結果。行動完成之后,計劃往往構成了對這種行動加以評價的依據之一:判斷行動是否達到預期的目標,常常便依據其是否實現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實現預定的計劃,所謂“預期”,在這里即以計劃為其具體內容。不難注意到,從行動目標的確立,到行動結果的評價,行動的計劃在整個行動過程中展示了其具體的規范意義,而行動與計劃的關聯,則既在較廣的意義上,也從較為內在的層面體現了行動的規范性。

從現實的行動過程看,規范與行動之間的關系常常呈現較為復雜的形態。這里可以首先區分行動與規范關聯的三種形式:其一,行動者根據對規范的理解,自覺的按規范行動,這種行動具有自覺的品格,但不一定完美:僅僅根據某種規范行動,一開始可能帶有生澀或生硬的特點,在初學某種技藝時,常可看到這種情形。其二,行動者對規范并無自覺意識,但其行動卻恰好合乎規范。其三,通過反復踐行,行動者對規范逐漸了然于心,按規范而行也變得近乎習慣,此時行動已超越了最初的生澀或生硬,呈現不思不勉、從容中矩(規范)的形態。在外在形式上,后兩種行動形態具有某種相似:二者都不同于有意或刻意地遵循規范。但在實質的層面,基于反復踐行的不思不勉、從容中矩與碰巧合乎規范有著根本的區別:前者既以長期、反復的實踐過程為前提,又未離開對規范的自覺把握,所謂不思不勉,并非與理性的思考完全無涉,而是規范意識已凝化為內在的心理定勢,從而無需勉力思慮;后者則處于自發、偶然之域。作為長期踐行的結果,從最初自覺地有意為之,到不思不勉、從容中矩,常常伴隨著實踐的肯定與否定:行動如果合乎規范,則能夠獲得社會的認可并達到實踐的成功,反之則將受到社會與實踐本身的雙重否定(社會不予接納、實踐本身歸于失敗)。唯有通過實踐過程中多重方面的交互作用,規范意識向內在心理定勢的凝化才成為可能。就行動過程而言,第一種行動情形具有初始性和過渡性,第二種情形則往往出于運氣,具有某種偶然性。理想的行動過程在于揚棄以上二種形態,走向并達到第三種行動之境。

與具體的規范相聯系的是廣義的規范性意識。規范性的意識往往與規范性概念或語言的引用相聯系,其作用在于使一定背景中的義務具體化和明確化。以勞動過程而言,“進入建筑工地應該戴安全帽”,這是生產領域的規范,“我應該戴安全帽,因為我已進入建筑工地”,這里滲入的則是個體的規范意識。在此,前一“應該”與后一“應該”具有不同涵義:“進入建筑工地應該戴安全帽”這一要求中的“應該”固然具有規范意義,但它所體現的主要是普遍的、一般的義務;“我應該戴安全帽,因為我已進入建筑工地”,其中的“應該”則使普遍的、一般的義務取得了具體而明確的形態:無論是義務所指向的對象,還是提出義務的背景,在此都超越了一般的形態而被具體化了。行動過程的展開,往往伴隨著從一般規范到個體規范意識的轉化。

通過規范性概念與個體規范意識的結合而使義務具體化,這一過程在現實的層面涉及具體的實踐情境:義務的具體化,乃是以實踐關系、實踐背景的具體化為其現實根據。然而,一些哲學家對此往往缺乏充分的關注。在當代哲學中,布蘭頓對行動的規范性給予了較多的考察,但這種考察主要又著眼于語言的層面。在他看來,行動關乎規范性表述,后者又以明晰化為指向:“規范性詞匯(包括愛好的表達)使對于實踐推論的實質規定(material proprieties)的贊成(或賦予、承認)變得明晰。”Robert B. Brandom, Articulating Reason: An Introduction to Inferentiali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89.這里所說的贊成、承認,以義務的承諾為主要內容。從主導的方面看,在突出規范性的同時,布蘭頓又著重從語用學層面強調:規范性表述的意義在于義務承諾的明晰化。按其實質,規范的明晰性以實踐背景及實踐過程的具體性為其本體論的根據,然而,布蘭頓的以上看法卻多少將實踐背景及實踐過程的具體性還原為語用學意義上的明晰性。盡管他也提及實踐推論的“實質”之維,但邏輯地看,承諾的明晰化主要與語義理解及行動主體的自覺意識相聯系,將規范性表述或具有規范意義的概念之引用歸諸于承諾的明晰化,似乎仍限于語言及觀念之域,而未能對實際的行動背景給予必要的確認。

作為具有社會性的活動,按規范而行動呈現形之于外的特點,而非僅僅囿于行動主體的內在意識。維特根斯坦曾對“認為自己遵守規則”與實際地遵守規則作了區分:“因此,‘遵守規則’也是一種實踐。而認為自己遵守規則并不是遵守規則。”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202,商務印書館,1996,第121頁。這里無疑注意到遵循規則并非單純地表現為個體的自我意識或自我認定,而是需要由實踐過程來確證。然而,維特根斯坦由此進而將遵循規則與內在的意識、精神過程(mental process)加以分離,否定遵循規則的行動中包含意識的自覺參與。在他看來,“當我遵守規則時,我并不選擇”,“我盲目地遵守規則”。“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219,商務印書館,1996,第128頁。盲目地遵守規則”而“不選擇”與不思不勉、從容中矩的行為方式不同:如前所述,不思不勉、從容中矩是經過自覺而又不限于自覺,“盲目地遵守規則”而“不選擇”,則尚未經過這樣一個自覺的過程,它在實質上很難與基于運氣的偶然、自發之行區分開來。事實上,遵循規范的意識與實際地遵循規范并非截然對立。是否遵循規范固然不能僅僅依據行動者的自我認定,而應以他所實際從事的行動來判斷,但對自覺的行動而言,實際地遵循規范亦以對規范有所知并具有遵循規范的意識為前提,否則,合乎規則就可能僅僅成為基于運氣的偶然、自發之行,對此,維特根斯坦似乎未能給予必要的關注。這里顯然同時應當對實踐規范的明晰(explicit)形式與以蘊含(implicit)形式加以區分:規范既可以通過明晰的方式表達,也往往蘊含于行動過程,并通過實際地“做”(行動)來顯示。與以上區分相聯系,從規范與行動主體的關系看,實際地遵循規范固然不能等同于以明晰的方式自認為遵循規范,但如果這種遵循規范的行動有別于基于運氣的偶然之行或自發之行,那么,它便意味著行動主體在行動過程中以默會的方式確認了對規范的遵循。

要而言之,行動既內含意向性,又具有規范性。作為行動的兩重維度,意向性與規范性本身呈現內在的關聯。就意向而言,其作用和活動往往受到規范的制約:如前所述,從意欲的評價以及行動目標的權衡、選擇、決定,到行動過程的調節,意向的作用都與規范的引導、限定相聯系。另一方面,規范的作用過程,每每滲入了意向活動:規范對行動過程的制約,常常通過行動者的意向活動而實現,即使在計劃對行動的引導中,也處處滲入了意向(包括按計劃而行這一行動意向)的作用。當然,如上所述,在具體的行動過程中,意向的這種作用既可以取得明晰的形式,也往往以蘊含或默會的方式展開。意向與規范的內在關聯,同時體現于規范的內化過程之中。通過社會的教育、引導與個體的接受、領會、認同的互動以及個體自身的反復踐行,普遍的規范每每逐漸內化于個體意識,并成為個體觀念世界的內在構成,作為觀念活動表現形式之一的意向的活動,也相應地內含著融合于個體觀念世界的規范內容。在意向與規范的如上交融中,意向與行動之間的相關性也得到了更內在的體現。

從行動過程看,意向性通常與行動的啟動、行動保持動態的過程等相聯系,從意欲、動機對行動的激發,到貫徹和完成計劃的意向對行動的持續推動,等等,都體現了這一點。就此而言,意向性無疑呈現出動力因的特點。相對而言,規范主要從普遍的形式層面為行動的正當性與有效性提供擔保,從規范對“做什么”的引導,到規范對“如何做”的規定,都展示了以上趨向。事實上,廣義的規范性總是呈現形式化的內涵。規范的這一特點,使之更多地與形式因相關。意向性與規范性的以上品格,使二者在行動過程中的關聯更內在地體現于形式因與動力因之間的互動。如果說,意向性為行動提供了某種動力機制,那么,規范性則首先從形式的維度賦予行動以自覺的性質。從哲學史看,休謨比較多地側重意向(包括情感、意欲)對行動的推動意義,康德則更多地強調普遍之則對行動的制約;前者在關注行動之動力因的同時,往往忽視了其形式因,后者則在某種意義上將形式因視為動力因18世紀的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里德(Thomas Reid)曾主張“把行為原則理解為激發我們去行動的東西”(托馬斯·里德:《論人的行動能力》,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第95頁)。這一看法在某種意義上似乎也以形式因(行為原則)為動力因(激發行動)。當然,里德作為蘇格蘭常識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哲學立場與康德注重先天形式的先驗哲學存在重要差異,而且,他對行動之動力的理解也包含多方面性,但其以上看法卻多少表現出賦予形式因以動力意義的趨向。這里可以看到哲學家對行動理解的多重品格及其復雜性。,從而或多或少在實質的層面消解了動力因。對行動過程中形式因與動力因的以上理解顯然各有所偏。就行動的現實形態而言,意向性所蘊含的動力因與規范性所體現的形式因具有內在的統一性。

就行動者與行動的關系而言,意向性與規范性可以視為更廣意義上的行動意識(consciousness of action)的不同方面。作為行動的觀念背景,行動意識既涉及知道什么(knowing that)、知道如何(knowing how),也與想要做或愿意做(want to, be willing to)的意向相關。知道什么屬事實的認知,這種認知具有描述意義;知道如何關乎行動的方式,與之相關的知識具有規范意義。但僅僅具有以上二重意識,并不能擔保行動的發生,如前文所論,行動的發生同時離不開以意欲、意愿等形式表現出來的意向。關于事實之知(knowledge of that or knowing that)與關于如何做之知(knowledge of how or knowing how)都屬寬泛之域的知識:前者是命題性知識,后者則是非命題性知識,而以意欲、意愿等形式表現出來的意向則不同于知識。在哲學史上,以上二者(廣義的知識與以意欲、意愿等形式表現出來的意向)常常被視為彼此相分的兩種觀念形態,休謨哲學便明顯地表現出這一趨向。然而,從現實的行動過程看,廣義的知識(包括規范性知識)與意欲、意愿等意向并非截然相分:事實上,在行動意識中,關于行動背景之知(knowledge of that)、關于行動方式之知(knowledge of how)與行動的意欲、動機、趨向(intention to do)總是相互交融。盡管以上諸方面不一定以十分完備、十分自覺的形態內在于主體之中,但在從事行動之前,行動者總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已形成由上述內容構成的行動意識。作為綜合性的觀念形態,行動意識既是行動發生的內在前提,又呈現為意向性與規范性互動的現實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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