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 行動的結構

作為具有綜合性或系統性的現實存在形態,行動包含著內在的結構。從意欲到評價,從權衡到選擇,從作出決定到付諸實施,等等,行動的結構體現于不同的方面。首先是行動意欲的形成。意欲的特點在于包含個體的內在要求,它既可呈現為當下的欲望,也可以表現為相對穩定的意向。當下的欲望通常指向特定時空中的某一對象,相對穩定的意向則以較長時期的目標為其內容。聽了某人在學術會議上的發言后立即想表達自己的意見、走出辦公室馬上想吸煙,等等,這是當下的欲望;希望獲得碩士或博士學位、想成為成功的企業家,則是一定時期中相對穩定的意向或具有未來指向的意愿。意欲的形成既與個體的人生經歷、知識積累、價值取向等相聯系,又涉及具體的存在境遇或情景。在學術會議中聽了別人的發言后想發表自己的意見,首先以相關個體具有某種知識背景為前提:這種背景使之對發言人的觀點產生了贊同或反對的看法,而特定的存在情景(學術會議),又使其提出自己的觀點成為可能,相關的欲望(發表自己的意見)則由此而形成。同樣,希望獲得博士學位的意向,也既基于相關個體的教育背景、人生追求,又涉及特定的存在境遇(在一定社會環境中,具有博士學位可以為個體改變生存狀況提供某種可能)。

這里可以對基于預見及推論的選擇與意欲之間的關系作一分析。行動如果基于預見及推論,則這種行動首先便表現為對預見或推論結果的理性認定,例如,若是因為預見到某一行動將會成功而選擇該行動,則這種選擇的直接依據,即是理性的活動。同樣,根據通常他人在某一情況之下會作某事、而自己目前所處情況與之完全類似,由此推出自己也應去做某事,這種行動的選擇亦主要出于理性的推論。從直接的形態看,以上的行動選擇顯然有別于出于意欲的行動。然而,如果作進一步的考察,便不難注意到,即使在上述情形中,意欲在某種意義上仍滲入其間。對成功的預見之成為選擇的依據,在邏輯上以成功的可欲性為前提;從相似情境推出應選擇相同行動,則或者出于趨同、從眾的意向,或者為了避免與眾不同可能導致的各種負面評論,等等,這些意念活動中都內在地包含了意欲的內容。質言之,僅僅基于預見及推論的行動選擇固然不同于出于意欲的行動,但這種純粹的形態僅僅是邏輯的抽象,在現實過程中,難以將意欲完全從行動中加以排除。

意欲對行動的作用,往往通過動機而得到體現。這里涉及意欲與動機的關系。意欲可以轉化動機,但并非一切意欲都會轉化為動機。意欲能否轉化為動機,與意欲本身的正當與否相聯系,而意欲的正當與否,則關乎意欲的評價。這種評價,首先表現為意欲主體的自我反省:自我總是根據其接受、選擇的價值原則或價值規范,對相關的意欲作出反思和評判,以確定其正當與否:合乎一定價值原則或價值規范,則被視為正當,與之不一致,則被視為不正當。所接受的價值原則或價值規范不同,則對意欲性質(正當與否)的判定也相應地有所不同:同一意欲,相對于不同的價值原則,往往呈現不同的性質。從意欲與行為動機的關系看,唯有意欲獲得肯定的評價(被確認為正當),才能轉化為影響行為的動機。在這里,需要區分意欲的形成與意欲的接受。意欲的形成常常不由自主,但這種意欲被接受為行為的動機,卻離不開自我的評價。當然,這種評價不一定以明晰的方式展開,也不一定取得嚴密的邏輯推論形式,而往往以簡縮的思維活動為其形態,表現為當下的、直覺性的反應,并蘊含于自我對意欲的認可、接受或抑制、拒斥過程中。

從邏輯上看,意欲自我評價時所參照的價值原則或價值規范并非僅僅限定于某一種,然而,對一定時空條件下的特定個體來說,其接受、肯定的原則卻具有相對確定性。以“想吸煙”這一意欲而言,在邏輯的層面,其評價過程至少可能涉及兩條價值原則:即健康的原則與快樂的原則。以健康的原則為評價標準,吸煙的意欲無疑不具有合理性(亦即缺乏價值層面上廣義的正當性),但從快樂的原則出發,則吸煙又具有合理性或價值上的正當性,因為它的滿足可以給相關個體帶來當下的愉悅。當然,盡管在邏輯上存在以不同價值原則為評價標準的可能,但在以上情形中,當事者(相關背景下的行動主體)所確認的,往往是其中的某一條原則(健康的原則或快樂的原則),他對相關意欲(吸煙)的自我評價,也總是以所確認的這一原則為依據。

當代的行動理論對意欲或欲望也給予了相當的關注,然而,在肯定意欲可以引發行動的同時,其中的一些論者往往忽略了意欲的自我評價問題。行動如何發生?分析哲學系統中的行動理論常常以欲望(desire)加信念(belief)的模式加以解釋:如果行動者形成了某種欲望,同時又相信通過某種行動可以使這種欲望得到滿足,那么,他便會去實施以上行動。從解釋的層面看,欲望與信念的結合構成了行動的理由;從過程的層面看,二者的融合則表現為行動的原因。在以上的行動解釋模式中,欲望似乎直接或自發地成為行動的動因。這種看法,多少忽視了行動主體對欲望的自我反思和評價。這里可以對弗蘭克福特(Harry G. Frankfurt)相關看法作一考察。弗蘭克福特曾區分了初階欲望(first-order desire)與二階欲望(second-order desire),前者即通常直接形成的某種欲望,后者則是想形成某種欲望的欲望。例如,毒品上癮者有吸毒的欲望,這屬于初階欲望,試圖形成不吸毒的欲望,這則屬于二階欲望,這種二階欲望又被稱為二階意欲(second-order volitions)。從邏輯上看,二階欲望或二階意欲似乎也涉及對初階欲望的再考慮,而且,弗蘭克福特也肯定,在二階欲望的形成中涉及人的反思性評價能力。然而,在以上區分中,直接相關的首先是不同層面欲望之間的關系(諸如以后繼欲望抑制或取代先前欲望)。對弗蘭克福特而言,盡管沒有理性的生物不可能成為人,但人之為人的本質卻不在于理性而在于意志,與之相聯系,二階意欲的形成主要也不是基于自覺的理性思慮。參見Harry G. Frankfurt, “Freedom of the Will and the Concept of a Person”, in Harry G. Frankfurt, The Importance of What We Care Abou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11—25。可以看到,在有關意欲的如上理解中,對意欲生成與抑制的關注,多少超過了對意欲的價值內涵及其意義的理性考慮,這種首先與欲望更替相涉的二階意欲與理性對欲望本身之性質的反思,側重顯然有所不同。從根本上說,人的行動不同于動物性本能行為的重要之點,便在于人的欲望往往并不是在未經評價的情況下直接進入動機的層面,略去對欲望的反思與評價,便很難真正將人的行動與動物的行為區分開來。

當然,意欲與動機的關系,常常呈現復雜的形態。普遍的價值原則或行為準則在為個體所自覺接受后,經過知與行的長期過程,可以逐漸融合于個體的內在意識,成為類似“第二天性”的習慣性觀念,由此出發的行動,也每每取得不思而為、不勉而行的形態。如對于現代社會中習慣于遵守交通規則的個體而言,按交通規則而行已經不須考慮:當他看到某種交通信號,便會自然地按相應的規則而行動,此時他似乎不僅無需化意欲為動機,而且動機本身也已隱而不顯。然而,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意欲與動機也并沒有離開理性的意識。這里的特點在于:基于習慣性的觀念,理性的意識已直接滲入于動機,意欲、動機與理性的意識則相應地融合為一,從而,動機形成的當下性、直覺性趨向也得到了更突出的展現。

行動的動機內在地包含目的性之維,這種目的同時構成了行動所趨的目標或“先行”到來的行動終點,從而具有未來的指向。帕森斯已注意到這一點,在他看來,“目的這個功能總是包含著一個與未來有聯系的內容,即與預期的事態聯系著。”帕森斯:《社會行動的結構》,譯林出版社,2003,第827頁。目的的實現或目標的達到,意味著形成一定的結果,在行動發生之前,這種結果首先以可能的形態存在。行動可能導致的結果對人將具有何種意義?這里既涉及對行動結果的預見,也關乎對行動目標的權衡、選擇。行動所形成的同一結果,往往呈現不同的意義,從價值的層面看,這種意義既可以呈現正面性質,又可以包含負面的性質。是否選擇某種行動,以比較、權衡行動結果可能蘊含的不同意義為前提。如果存在不同的意欲以及與之相關的動機,則進一步面臨不同動機所關涉的不同行動結果,并相應地涉及對這些結果可能蘊含的諸種意義的比較、權衡。權衡的過程既關乎事實層面的認知(把握在一定的背景、條件之下行動可能產生的結果),也指向價值層面的評價(判定相關行動結果對行動者或社會可能具有的正面或負面意義)。后期墨家在對“權”作詮釋時,曾指出:“權,非為是也,亦非為非也。權,正也。”《墨辯·大取》。這里所強調的是行動中的權衡與狹義認知過程中的“別是非”之異,按后期墨家的看法,作為行動的環節,“權”并非僅僅以認知意義上的辨是非為指向,而是首先關乎價值層面的正當性。盡管將權衡與辨是非分離開來有其問題,但其中也有見于行動過程中權衡的價值內蘊。比較、權衡之后,是選擇與決定。選擇表示的是對動機以及動機所指向的行動結果的確認,決定則意味著從意欲和動機向行動過渡。這里需要對決定給予特別的關注:從行動的精神趨向看,作出決定表明終結了考慮、彷徨、猶豫;就行動的具體實施而言,決定則表現為行動的觀念性啟動。向行動邁出更實質性一步的是試圖(trying)。試圖既與行動的意向相聯系,又不同于一般的意向。當一個人知道某事絕對不會成功時,他可能仍會有相關的意向,但卻不會試圖去做:對于這類事,即使有心為之,也只能停留于觀念之域,而不會試圖落實于行動。在某些情況下,雖然各種事實都顯示某種行為不大可能成功,但個體卻仍不會放棄行動。如某人在患了不治之癥之后,盡管按既有的醫學發展水平,這種疾病基本上沒有治愈的希望,但他本人及他的親人都仍會四處尋醫,不會輕易放棄。之所以如此,主要便在于患者和他的親人都并不認為對該病的醫治完全無望:出于強烈的求生愿望或基于對親人的極度關愛,他們依然相信奇跡可能會出現。這種希望意識與知道某事絕對不會成功,顯然有所不同,基于以上觀念的行動取向,也相應地彼此各異。相對于觀念層面的意欲,試圖表現為一種行動的趨向。這一視域中的試圖盡管不同于實際的行動,但較之單純的打算(intend to)或決定,其行動的意向性更強,它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從觀念(打算、決定)到行動的一種過渡或中介。從廣義的行動視域看,試圖還具有另外的形式。首先是通過某種活動或步驟,來完成另一種行動,如試圖通過開閘,以降低水庫的水位;在沒有橋的情況下,試圖通過涉水,以渡過河流,等等,這種試圖本身也是一種行動。(R. Stout在Action中將trying基本上等同于這一類型。參見R. Stout, Action, Acumen Publishing Limited, 2005, pp.148—149)試圖的另一形式表現為一種結果不確定的行動形態,如試圖抓魚池中某一條魚,但是否能抓住卻不確定(常常是試了數次之后才做到)。在以上二種試圖中,前一種形式與后一種形式的區別在于:前者表現為更大系統中(降低水庫的水位、過河)的一個環節,后者則是一種特殊的行動系統(即結果不確定的行動形態)。

不過,決定和試圖固然意味著由動機引向行動,但動機本身主要通過確認目的而為行動規定方向,亦即確定做什么,與之相關的尚有如何做的問題,后者所涉及的,也就是目的如何實現的問題。在單一性的行動中,做什么與如何做往往具有交錯重合的特點,如在舉手發言的行動中,以舉手的方式表示發言的意向,便既涉及做什么,又展示了行動的方式(如何做)。然而,在綜合性或系統性的行動中,情形常常顯得較為復雜:確定做什么之后,如何實施這種已確定的行動,具體地涉及行動的方式、手段、程序、不同環節之間的關系,等等。如果說,“做什么”首先關乎價值的取向,那么,“如何做”則更多地涉及理性認知。作為行動結構中的兩個方面,“做什么”與“如何做”的相互關聯,同時體現了價值關切與理性認知之間的交融。

就行動過程而言,與價值取向相聯系的意欲與動機,直接關涉行動的正當性問題。當然,如前所述,行動的這種正當性,又與一定的價值原則相聯系:當意欲和動機合乎一定的價值原則時,便具有正當性,反之,則每每被賦予非正當的性質。相形之下,對如何做的理性考慮,則更多地指向行動的有效性(能否有效或成功地達到預期目的)。有關行動正當性與有效性的如上關系,在更本原的層面關乎行動過程中的目的與手段。對動機(欲“做什么”)的價值評價所涉及的,實質上便是目的是否正當,關于“如何做”的思考,則以手段的有效性為主要關注之點。不難看到,在行動的過程中,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同樣呈現出內在的相關性。

從意欲的形成、意欲通過評價而轉化為動機,到作出決定,主要表現為觀念之域的進展。作為改變世界和人自身的方式,行動總是超出觀念之域,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外部對象和現實世界。在系統性的行動中,行動的展開首先涉及行動的目的與具體情境之間的關系。行動的具體情境可以為目的之實現準備條件,也可能未能提供這種條件,在后一種情形之下,便需要或者調整行動目標,或者根據現實呈現的可能,對條件本身作改變或創造新的條件。就更一般的層面而言,這里所關涉的是合目的性與合法則性的關系。基于意欲和動機,行動總是具有目的性,但另一方面,以現實世界為背景,行動又與實然與必然相聯系,后者的實質內涵即合乎內在于現實世界的法則。行動的過程不斷面臨合目的與合法則性如何統一的問題。

同時,在非單一性(具有綜合性)的行動中,行動者不僅面對外部對象,而且與其他的行動者發生各種聯系,如何處理、協調這種關系,同樣是行動過程無法回避的問題。不同的行動者往往具有不同的意向,其價值目標、取向也各有差異,通過對話、協商、溝通以避免意向、目標之間的沖突,是行動有效展開的前提之一。系統性或綜合性的行動常常需要不同行動者之間的相互配合,包括形成行動過程中的某種默契,這里同樣存在如何處理行動者之間關系的問題。如前所述,合目的性與合法則性關系的背后是主體(行動者)與對象的關系,處理以上關系的主要之點,在于達到主體目的與存在法則之間的統一。相形之下,行動者與其他行動者的關系則涉及主體間的互動,它所面對的問題首先是如何協調不同目的、不同意向之間的關系。要而言之,主體與對象的統一與主體間的統一,構成了行動過程的相關方面。

通過行動者與外部世界以及行動者之間的互動,行動最后將引向具體的結果。從過程的維度看,完整的行動總是包含一定的結果,這種結果往往伴隨著世界與人自身的某種變化,從而呈現為具有現實性品格的形態。不過,結果的形成,并不意味著行動的結束。作為現實的形態,行動的結果對行動者以及更廣之域的社會共同體具有特定的意義,這種意義需要通過廣義的認識、反思而得到確認。行動者對行動結果的認識和反思,涉及意欲、動機與結果之間的比較,其中既包含事實層面的認知,也關乎價值層面的評價。這種認知與評價在確認相關行動意義的同時,也進一步制約著后繼的行動過程。

可以看到,在非單一(綜合)的形態下,行動呈現結構性。行動的結構既表現為不同環節、方面之間的邏輯關聯,也展開于動態的過程。從動態之維看,行動的結構不僅體現于從意欲到評價,從權衡到選擇、決定的觀念活動,而且滲入于行動者與對象、行動者之間的關系,并以主體與對象、主體與主體(主體間)的互動與統一為形式。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青田县| 环江| 永昌县| 车险| 英吉沙县| 冕宁县| 工布江达县| 昭通市| 西平县| 德化县| 新巴尔虎右旗| 大丰市| 衡南县| 青河县| 潼关县| 高平市| 石柱| 左贡县| 乐东| 保康县| 县级市| 丰都县| 于都县| 安化县| 鄂尔多斯市| 寻乌县| 福贡县| 尼玛县| 浑源县| 扶沟县| 嘉定区| 合阳县| 封丘县| 禄劝| 清丰县| 柏乡县| 光泽县| 桃江县| 曲松县| 基隆市| 永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