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原本的盤算是等徐氏死掉之后，在族中對徐圓的血統發難。雖然是上了族譜的，但沈氏會用手段，她這些年積攢了些微銀兩，為的就是到時打通關節。何況，徐圓既不勤于稼穡，又不立志功名，名聲再族中長老之間，也不算太好。

不過現在徐氏母子那邊多了個青青，情況就大不一樣。沈氏覺得自己終于明白過來隔壁的意圖了，原來他們也不是看起來那么俯首帖耳，實際上早就籌劃好了反戈一擊的策略：給徐圓找個老婆，然后盡可能地生下孩子來——最好還是男孩，名正言順地姓徐。族譜上徐圓那邊要是有了兩個徐姓，那沈氏的計劃操作起來就要麻煩許多。

一想到存在這種可能，沈氏簡直忍不住發抖。

倒不是她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但是就徐圓那條件……她覺得根本不可能。

當年徐丁跟她家提親的時候，一大半是靠沈氏自己爭取才成就這樁婚姻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父親還指著能把她賣個好價錢。徐丁一共這么點兒家底，十畝良田得糊口不能買賣。最后徐丁七拼八湊也不過五兩紋銀不到的彩禮，沈家堅決不同意。

后來是沈氏自己偷偷跑到外頭跟徐丁碰了個面，其實什么也沒做，甚至連話都沒說上一句，但“湊巧”給同村人看見了。然后回報給沈家人聽。沈父雖然貪心，但也得顧及家里的顏面，沈氏私會前來提親的外男，完全是一副思春甚深按捺不住的樣子。沈家丟不起這人，也擔心沈氏有了這段黑歷史也不好再許別家，這才最終同意。

徐丁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還帶著一老母的徐圓了。所以沈氏根本不擔心徐圓能在短期內嫁娶。可結果，現在青青突然出現，而且直接就在徐圓家住下，讓她徹底傻了眼。

這一宿沈氏輾轉反側，根本沒有睡好。第二天第一聲雞叫就把她喊了起來。通常起床了忙碌點兒早飯柴火之類，她就要跟徐丁往田里去勞作。但今天沈氏沒動身，而是半開窗戶，專心致志地盯著隔壁院子。

等天徹底亮后，沈氏親眼看見徐圓先從前廳出來，然后繞道側面廂房去叫那個青青，沈氏這才好歹松了口氣。

“行，這女的還不至于那么不要臉。”她暗罵，但心里終究不是那么放心得下。她想直接去問的，問問昨天這個青青在徐圓那邊住“方便不方便”？如果不方便，她可以提議青青不如住這邊來，這邊還有一間廂房。

不過用不著沈氏親自去問，就已經有一些好奇的鄰居到隔壁徐圓那邊探頭探腦的。這些鄰居昨晚上也琢磨回神來。徐氏起死回生的橋段在腦子里過去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個救活徐氏的女孩——青青，名字好聽，模樣也驚艷，光是那光滑細膩的皮膚和五官精致的臉蛋，就不是尋常鄉野人家能有的。關鍵在于，這青青還聽有些能耐，否則怎么看出徐氏其實沒死的？

這樣好一個姑娘，被徐圓那樣普通的小子帶回了家去，這是讓四鄰八舍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他們記得：徐圓說青青是朋友？這就怪了，就算是朋友，到底男女大防，也沒有說直接可以在男性朋友家過夜的。

最先來探聽消息的是住兩塊水田之外那個院子的李大娘。李大娘也是外村嫁到這里的，對于這類事情天然好奇。天一亮透，她便端著飯碗嗦著熱粥，笑呵呵地走到徐圓院子外邊。李大娘先問了徐圓早，又問了徐氏好過來了沒有。一一得到回答之后她一秒鐘也不多耽擱，直接就問起來：“誒，徐圓，那青青姑娘，昨天晚上也是在你們家住的吧？”

徐圓見有人對青青感興趣，心態也很矛盾——一方面他當然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跟青青親近，而且最好是能誤以為有了點兒“那方面”的眉目。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所有這類問題都不懷好意，似乎暗藏著某種自己尚未理解的心機。尤其昨天晚上母親徐氏在問過了青青的一些基本背景之后那種漠然的態度，讓徐圓愈發覺得有些不安。

所以面對李大娘的問題他只是諤諤地應了兩下：“嗯，青青沒別的地方去，我騰了間房間給她。”

李大娘在這種事情上是老江湖，根本沒有給徐圓喘息的機會，三言兩語緊追不舍，李大娘平日里待徐圓不錯，徐圓抹不開面兒，就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了。

李大娘問的問題不外乎是那么幾樣：大名是甚、年紀幾何、從哪里來、家境怎樣、有無婚約……徐圓沒有過多隱諱。畢竟這類事情瞞不住、也不該瞞。村子里是保甲制度，雖然青青看起來一點危險也無，但到底是個外人，村里眾人有知道外人底細的權力。

李大娘問完了，也聽完了，但最終對徐圓給的回答不太滿意。她撥了口粥碗里的咸菜，甩了甩筷子，硬生生擠出個似笑非笑的臉，道：“哎呀徐圓，難不成你還怕青青姑娘被我拐走了不成？你這答了跟沒答有什么區別？你說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也沒有父母？怎么，世界上還真有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人不成？行，你不說就不說，大娘我也不勉強，嘿嘿，我得忙活去了。”

說完李大娘都沒給徐圓再見的機會，扭頭就走。

徐圓很尷尬。青青的身世的確離奇，誰聽了都會嘀咕。他是因為喜歡青青所以覺得可以接納，至于外人……聽完不信也屬正常。

徐圓的回答李大娘沒有當真，但這邊窗戶后邊偷聽的沈氏卻一一記在了心里。

沈氏也覺離奇，不過看那邊徐圓的表情，真不似說謊。比起李大娘來，沈氏對徐圓還比較熟悉，這小子雖說越來越不好對付了，但他撒沒撒謊，沈氏還是能看出來的。

沈氏心道：這個叫佘青青的，難道真的說不清自己的來歷？

沒有身份的黑戶其實不少，官府雖然有編列戶籍，但有逃難的、逃荒的、逃租的，還有純粹在原本的環境下呆不住想要換個地方的，為數亦十分不少。

一個沒有來歷的姑娘，那豈不是……

沈氏的嘴角漸漸勾起微笑。

發自內心的、柳暗花明的微笑。

她本以為自己碰上了麻煩，卻沒想到對方其實給自己親手遞了把刀。

沈氏知道：一個沒有來歷的姑娘，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去對付。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族長來了徐圓家一趟。

族長不是自己一人來的，后面還跟著沈氏，以及其他一些有頭臉的鄉親。這些人當然也是沈氏攛掇來的，她沒說別的，到祖祠外頭晃了一下，逢人就說徐圓從外頭領回來一個天仙般的姑娘，不過就是不太清楚來歷。祖祠里頭有人聽了，回頭跟剛好來朋友的族長等耆老說起來，便有了現在這一出。

族長平日里不愛走家串戶，所以族長的突然駕到讓徐圓有些不知所措。可在里間的徐氏聽到動靜，卻一臉平靜。

徐圓不知道族長來的目的，一邊奉茶一邊便要相問。不過他未及開口族長就已經先問到：“徐圓，今天我來是想談些事情，哦，也不是十分要緊，但是得請你母親出來說說話。”

族長進來那會兒，徐氏已經起身。所以徐圓剛進去傳話，她便已穿戴整齊。不一會兒，徐氏扶著自己的兒子，步履顫顫巍巍、腰板筆筆直直地走了出來。青青這會子也在，正在角落里的一張小凳子上好奇地看著眾人，而眾人也用同樣好奇地目光打量著她。對于這些人來說，青青是陌生的。對于青青來說，他們就不是陌生不陌生的問題了。青青雖然還弄不懂這“人間”具體的事，但也敏銳地感知，他們對自己這么好奇，大概跟自己有關。

徐氏沒有去看青青，徑直在族長對面坐下。徐氏在村子里算是老人了，徐家莊有尊老的傳統，何況徐氏入贅了外姓男，于族里這大小算個長臉的事情，所以她落座的時候族長也不得不在自己座位上正了正身。

兩人敘禮畢，族長先問了問徐氏的身體，說自己昨天在外未回，沒能及時探望，實在抱歉。徐氏說不妨，總之救過來了，已經沒事。兩人干巴巴把閑話說完，族長略作沉吟，轉過眼瞥了下青青，再回過頭來，曲曲折折地切入正題。

“我這兩天去縣城，其實是縣令傳達保甲安防的事情。附近山里頭鬧匪，原本以為咱這里沒事的，沒想到東郡發剿的官兵吃了敗仗，縣里頭緊急召全境村正商議，叮囑咱們小心聯防。大體就這么個事兒。”

徐氏聽完點頭，不緊不慢地回：“是，徐圓還碰上了。”

“碰上了？碰上什么了？”

“山匪。”

眾人發出一聲低呼，族長更是有些詫異地瞥了沈氏一眼：“怎么沒聽說起。”

徐圓自己回答：“哦，就是山路上碰上，晃了一眼我就趕緊逃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誒徐圓，山匪沒往咱們這里來吧？”

“說實話，族長，我在山里頭其實是迷了下路，所以才碰見的山匪。現在回想起來，山匪應該還不至于晃蕩到咱們這里，畢竟附近不是有幾條官道么，來往商旅比較多，山匪要搶也是搶他們。”

族長捻須頷首：“話雖如此……可就算山匪現在不來，咱也得警醒著點兒，比如說有什么生人進出，務必仔細盤問。徐大娘，您是村里的老人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氏聞言，心道果然是為這事兒來的，不作言語，只點了下頭。徐圓也有點兒明白了，眼睛忍不住看向青青。族長見他倆都不應話，頗有些尷尬，只好繼續主動開口說：“就比如說這位佘青青姑娘——徐圓，我聽說是你帶回來的朋友？”

一看果然是沖青青來的，徐圓有些緊張，也有些尷尬：“是的，是我朋友。青青是個很好的姑娘，她不是山匪，她倒跟我一起躲過山匪！”

“哦？怎么，這姑娘也跟山匪有關？”

族長問得不對路，徐圓趕緊解釋：“不是不是，她跟山匪沒關系！只是山匪可能是追官兵，追到了她住的地方，我就帶她一起逃了！”

然后徐圓只好把事情從頭到尾細述一遍，其間自然極力撇清青青跟山匪的關系，以免遭人誤會。但族長聽完，卻沉默不語。畢竟徐圓所說在他們聽來實在不可思議——山野之間怎么會有那種闊大宅院？山匪怎么又偏巧殺到了那里。青青一個姑娘家，怎么就那么輕易地跟著素不相識的徐圓下了山？

族長沉默良久，越看越不對勁。其他耆老也是這么個意思：這姑娘干干凈凈漂漂亮亮，說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都不為過，怎么會有這樣的機遇？

最后，族長撇開徐圓和徐氏二人，直接轉向了青青，問：“青青姑娘，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是哪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