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新探(第二輯)
- 張玉金 陳少華主編
- 9961字
- 2019-05-21 10:35:18
白居易的音樂生活
[摘要]白居易一生的音樂生活十分豐富。獨享音樂時,他喜愛與琴為伴,以此探尋人生智慧、修身養性、追慕賢人,達到內心的平和;與眾人同享音樂時,心情一般都較為歡樂,離宴聞樂時則顯得愁悶。他參與音樂生活的具體形式包括欣賞評論、彈奏琴箏、演唱歌曲、進行音樂創作。在不同人生階段表現出不同的特點:早年在長安時精彩熱鬧;被貶江州、忠州后枯燥平淡;在杭州及蘇州時多姿多彩;晚居洛陽后從熱鬧回歸平淡。
[關鍵詞]白居易;音樂生活;生活狀態與心情;參與方式;階段特點
一、音樂生活狀態與心情
從參與者的數量來看,白居易的音樂生活狀態可以分為獨享音樂和與他人共享音樂兩種。獨自一人時,他大多以琴為友,心境平和。與眾人聞樂時,時而與眾人同樂,時而與友人同悲,在不同的場景中流露出真性情。
1.獨處伴琴,慕賢養心
獨處時,白居易的音樂生活大致是十分平靜而閑淡的,沒有管弦歌舞的喧鬧,大多數時候只與琴為伴。琴具有追慕賢人、對話自然、探尋智慧等諸多文化內涵,符合儒釋道三家的音樂審美,一生受到儒釋道多元文化滋養的白居易,唯將琴放在了超越聲樂及其他器樂的位置上,在其詩《北窗三友》中將琴與書、酒一并稱為“三友”。同時,在白居易政治失意時,琴充當了其重要伴侶的角色,極大地撫慰了他的失落與孤寂。
琴符合儒釋道三家的音樂審美,白居易對儒釋道三家文化的充分吸收,或許可以從某個角度解釋他為何獨獨選擇了在獨處時與琴為伴?!娥B拙》一詩反映了他汲取道家思想的一面,詩中寫道:“甘心謝名利,滅跡歸丘園。坐臥茅茨中,但對琴與樽。……迢遙無所為,時窺五千言。無憂樂性場,寡欲清心源。始知不才者,可以探道根。”琴酒相伴,讀《道德經》,給了白居易逍遙自在的感受。白居易對佛家的尊崇,也是相當明顯的。他一生到訪過眾多寺廟且與許多僧人有密切往來。《宿靈巖寺上院》:“高高白月上青林,客去僧歸獨夜深。葷血屏除唯對酒,歌鐘放散只留琴。更無俗物當人眼,但有泉聲洗我心。最愛曉亭東望好,太湖煙水綠沉沉?!边@首詩是白居易在蘇州靈巖寺夜宿獨自彈琴時寫的,想必當時的白居易是希望通過食齋彈琴,感悟禪宗智慧,來祛除心中的迷惑悵惘吧。而對儒家思想,白居易自然也十分熟稔。《中庸》首章說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卑拙右淄ㄟ^親身實踐,認為琴的確具有這樣鎮靜人心的作用。如白居易聽《古淥水》這一琴曲時發出了“使我心和平”的感嘆。在《松聲》中,他寫道:“月好好獨坐,雙松在前軒。西南微風來,潛入枝葉間。蕭寥發為聲,半夜明月前。寒山颯颯雨,秋琴泠泠弦。一聞滌炎暑,再聽破昏煩。竟夕遂不寐,心體俱翛然。南陌車馬動,西鄰歌吹繁。誰知茲檐下,滿耳不為喧?!憋@而易見,琴具有平和心緒、化解負面情緒的作用,因此,白居易在被貶時喜以琴為伴。
被貶江州后,白居易十分孤寂彷徨,元稹被貶、好友辭世等消息更是讓他郁郁寡歡,在這種情況下,唯有琴與酒助他解憂。試看《憶微之傷仲遠》:“幽獨辭群久,漂流去國賒。只將琴作伴,唯以酒為家。感逝因看水,傷離為見花。李三埋地底,元九謫天涯。舉眼青云遠,回頭白日斜。可能勝賈誼,猶自滯長沙。”到忠州后,他也依舊靠琴來聊以自慰,在《陰雨》中他感慨:“將何慰幽獨,賴此北窗琴?!鼻倥c酒,讓白居易漸漸從苦悶中解脫出來,其思想信念,漸漸從堅持儒家入世兼濟天下的思想轉向偏好明哲保身的生存智慧。在《食飽》一詩中,這種心態展現得淋漓盡致:“食飽拂枕臥,睡足起閑吟。淺酌一杯酒,緩彈數弄琴。既可暢情性,亦足傲光陰。誰知利名盡,無復長安心?!币魳纷尠拙右讖谋毁H的陰影中漸漸走了出來。
白居易喜愛琴,也是他追慕榮啟期、阮籍、嵇康等人的表現。當時,以琴為代表的音樂已經不受追捧?!熬C觀有唐一代的這一歷史時期,以龜茲樂為主的胡部新聲組成的豐富多彩的燕樂,繼雅樂、清樂以后成為唐代音樂的主體?!?img alt="何方形:《唐詩審美藝術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2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5888/1359607030536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15.png?sign=1754669149-1LNnMddGd3CrmahruCy4jB9PKYQbRavG-0-c2a591ffb9880c5cd24ceb96e154f245">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有數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唯彈琴家猶傳楚、漢聲。在這種情況下,白居易依舊選擇與琴為伴,以此標明自己的思想嗜好不同流俗、特立獨行?!恶R上作》流露出他對嵇康、阮籍的仰慕:“彈琴復有酒,但慕嵇阮徒?!绷碛幸恍┰姼?,表現了白居易對榮啟期的仰慕。如《東院》:“凈名居士經三卷,榮啟先生琴一張?!薄冻厣嫌木场罚骸笆弦凰厍伲瑯湎码p草屨。此是榮先生,坐禪三樂處。”《北窗三友》寫道:“嗜詩有淵明,嗜琴有啟期。嗜酒有伯倫,三人皆我師?!彼踔劣谜{侃的口吻在《琴酒》寫道:“耳根得聽琴初暢,心地忘機酒半酣。若使啟期兼解醉,應言四樂不言三。”白居易仰慕榮啟期及嵇、阮等前賢,而這些前賢的共同愛好都是彈琴,因此白居易對琴情有獨鐘也就不難理解了。
獨享天籟的白居易,或汲取儒釋道之精華,或探求人生智慧,或追尋賢人足跡,在廣袤的天地間,與琴為伴,享受無邊無際的自由境界。
2.眾賓歡宴,群享華樂
對于白居易來說,音樂不僅是消遣時光、自娛自樂的方式,更是一種在現實生活中與友人溝通交流、增進感情的重要交往手段,是其情感得以宣泄的重要工具。
早在長安新昌里居住時,他就常招楊汝士等人前來做客。《自題新昌居止因招楊郎中小飲》寫道:“地偏坊遠巷仍斜,最近東頭是白家。宿雨長齊鄰舍柳,晴光照出夾城花。春風小榼三升酒,寒食深爐一碗茶。能到南園同醉否?笙歌隨分有些些。”有時在山林之中招客,《題小橋前新竹招客》提到:“誰能有月夜,伴我林中宿?為君傾一杯,狂歌竹枝曲。”有時在湖上泛舟時招客,如《湖上招客送春泛舟》:“欲送殘春招酒伴,客中誰最有風情?兩瓶箬下新開得,一曲霓裳初教成。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點紅旌。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有時,與友人合辦樂宴,《與牛家妓樂雨夜合宴》就是很好的例證。
宴會之外,音樂也是白居易對友人情感的寄托。作于832年的《憶夢得》:“齒發各蹉跎,疏慵與病和。愛花心在否,見酒興如何?年長風情少,官高俗慮多。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劉禹錫擅唱《竹枝》,此時二人都已步入晚年,白居易想起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不知此生還能相見幾次,思念之情倍增。《竹枝》一曲,便成了寄托對友人思念的重要紐帶和中介。
在與友人共同賞樂之時,白居易的心情一般來說是歡樂的。即使在從長安貶江州的途中,他也能與眾人同樂,《江樓偶宴贈同座》寫道:“江果嘗盧橘,山歌聽竹枝。相逢且同樂,何必舊新知?”政治的失意在這與眾賓歡愉的過程中得到了緩解,壓抑的情緒有了排遣的出口。晚年,樂觀的他更是滿足于與友人在一起宴飲,《自題小園》寫道:“何如小園主,拄杖閑即來。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以此聊自足,不羨大池臺。”
然而,與友人共享音樂時,他也有哀愁的時候,大多體現在別宴上。例如《江樓宴別》:“樓中別曲催離酌,燈下紅裙間綠袍?!拙莆纯諝g未盡,舞腰歌袖莫辭勞。”離別臨近,心中備受煎熬,便希望這樣聚在一起聞樂飲酒的歡愉能再持久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時刻。又如《別陜州王司馬》中的一句:“笙歌惆悵欲為別”,離別時刻,平時動聽悅耳的笙歌,也染上了惆悵的色彩。再如《夜宴惜別》:“笙歌旖旎曲終頭,轉作離聲滿坐愁。箏怨朱弦從此斷,燭啼紅淚為誰流?夜長似歲歡宜盡,醉未如泥飲莫休。何況雞鳴即須別,門前風雨冷修修?!毕氲教烀骶鸵獊砼R的離別,離歌哀怨,再也不可能有今夜的歡娛熱鬧,心中的惆悵更是無法掩抑,只好狂飲大醉。如此種種,都顯示出別宴的音樂讓白居易生出了無限的離愁別恨,這是他真情的流露,也是其重情的體現。
短暫的離別尚且還可待重逢,若是友人辭世,則生出的不僅是惆悵,更是悲痛了。其《哭師皋》一首,悲痛地感嘆:“何日重聞掃市歌,誰家收得琵琶妓?(師皋醉后善歌掃市詞。又有小妓工琵琶,不知今落何處)”永別之后,再也無法聽師皋唱他拿手的《掃市歌》了,也不知其琵琶伎該歸向何處,樂天回憶起曾經的歡樂,想起眼前的永別,更是悲痛難抑。
如此種種,都反映出音樂在白居易的社交活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他流露真情的輔助手段,也是他與友人維系感情的重要工具。
二、參與方式
1.欣賞評論
欣賞評論是白居易音樂生活的一種常見的參與方式,在他的詩歌中,有大量記述其欣賞及評論音樂的作品。白居易對音樂的欣賞范圍較廣,主要涉及管樂、弦樂、舞蹈及聲樂。
白居易對管樂的欣賞,包括觱篥、蘆管、笛、笙等樂器。《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就是記載其欣賞年僅十二歲的小樂童薛陽陶吹奏觱篥一事,贊嘆了薛陽陶年紀雖小,技藝卻頗高。又如其《聽蘆管吹竹枝》:“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似臨猿峽唱,疑在雁門吹。調為高多切,聲緣小乍遲。粗豪嫌觱篥,細妙勝參差。云水巴南客,風沙隴上兒。屈原收淚夜,蘇武斷腸時。仰秣胡駒聽,驚棲越鳥知。何言胡越異,聞此一同悲。”蘆管,塞北聲也?!吨裰Α罚锨病1甭暷锨?,合而益悲,因詠之。這里說的是北方的樂器蘆管與南方的樂曲《竹枝》相結合,卻沒有顯得突兀,反而強化了曲目情感的表達,白居易深深被二者的完美結合打動,便將聞樂的過程及感受詳細記錄了下來。由此看出,白居易對當時南北音樂的不同特點是有所掌握的。
白居易對弦樂的欣賞,主要表現為對琵琶、琴、箏等樂器演奏的欣賞。關于其對琵琶的欣賞,最著名者有《琵琶行》一首,婦孺皆知。另白居易有《五弦》一首,在《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謝思煒先生的校注似有誤,筆者就《五弦》一詩在此進行探討,全詩如下:
“清歌且罷唱,紅袂亦停舞。趙叟抱五弦,宛轉當胸撫。大聲粗若散,颯颯風和雨。小聲細欲絕,切切鬼神語。又如鵲報喜,轉作猿啼苦。十指無定音,顛倒宮徵羽。坐客聞此聲,形神若無主。行客聞此聲,駐足不能舉。嗟嗟俗人耳,好今不好古。所以綠窗琴,日日生塵土?!?/p>
這一首詩,在《才調集》中,被更名為“五弦琴”。因此,朱金城先生認為是詠琴而非詠五弦琵琶,謝先生似也贊同朱先生的觀點,且引用了大量文獻證之。但筆者認為此說有誤,詩題雖為“五弦琴”,實則依舊描寫的是五弦琵琶而非琴,理由如下:
第一,從演奏者來看,詩中提到演奏者為“趙叟”。朱先生認為此趙叟即趙璧。趙璧是擅彈琵琶的樂師。謝先生或認為朱先生的觀點此處有闕漏,便補充說道:“此篇詠琴,此‘趙叟’乃泛言,或借趙璧之名混言之?!庇捎谫Y料所限,難以考證此處所寫之趙叟是否為趙璧。但無論此趙叟是否為趙璧,其所彈樂器為琵琶無疑,理由如下:若“趙叟”乃泛言,彈的是琴而不是五弦琵琶,那么白居易為何不舉一位彈琴名家作為演奏者的代表而選取擅彈琵琶者作代表?若是借趙璧之名混言,似乎更無可能,白居易的詩文,自題目到內容,大多以寫實為特點,沒有必要張冠李戴,找一個擅彈琵琶的趙叟來為彈琴的人代言。
第二,從演奏姿勢來看,“抱五弦”“當胸撫”并不是撫琴的方法。與琵琶演奏時豎放于胸前不同,彈琴時需要將琴身平放。
第三,從所表達的情感及音色的變化來看,“又如鵲報喜,轉作猿啼苦”講的是同一樂曲不同樂章之間的情感過渡和轉換。對于琴來說,一首曲目所要表達的情感和主題是相對穩定的,一般不存在這樣大喜大悲的落差,因此,其音色也是相對穩定的,并不具有琵琶、箏等樂器具有的在同一首樂曲中音色、情感都能富于變化的特點。琴講究中庸平和,狂喜和狂悲也并不常出現在琴曲所要表達的情感范圍內,即使有如嵇康刑前彈奏《廣陵散》時的悲壯情緒,也不可能忽然由悲轉為喜,同理,亦不能由“報喜”的情感一下過渡到“啼苦”的情感。
第四,從聽者的接受情況來看,眾人都被此樂器所發之音牢牢吸引住了,而且是連“俗人”都喜歡欣賞的,若此五弦真為已經落寞了的琴而非五弦琵琶,則為何白居易還要提到琴在當時已經并不流行了的事實?本已經在寫大家喜歡聽此“五弦琴”,又提琴被眾人遺忘,豈不是前后矛盾?
通過比對,這首《五弦》與白居易新樂府中的《五弦彈》的寫作模式幾乎是一樣的,先寫演奏者彈得如何動聽,最后發出眾人都喜愛現在這種樂器所發出的豐富音色,而不再欣賞琴音了的感嘆。因此,綜觀上述四個方面,筆者認為,《五弦》一首,與《五弦彈》一樣,均是寫欣賞五弦琵琶的。
除此之外,其詩集中還有《聽琵琶妓彈略略》《送春》《聽琵琶》《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等幾首,都從不同角度寫出了琵琶演奏的精彩,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
除了琵琶,白居易還喜歡欣賞箏樂,其《箏》一首:“云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楚艷為門閥,秦聲是女工。甲明銀玓,柱觸玉玲瓏。猿苦啼嫌月,鶯嬌語
風。移愁來手底,送恨入弦中。趙瑟清相似,胡琴鬧不同。慢彈回斷雁,急奏轉飛蓬。霜佩鏘還委,冰泉咽復通。珠聯千拍碎,刀截一聲終。倚麗精神定,矜能意態融。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燈下青春夜,樽前白首翁。且聽應得在,老耳未多聾?!笔紫葘懥藦椆~女的相貌姣好,惹人喜愛,然后通過夸張、聯想等方式,充分展現了箏樂情感的豐富性和震撼力。
白居易好彈琴,也愛聽琴。他常聽的琴曲有《幽蘭操》《別鶴操》《沉湘曲》《三樂》等曲目?!堵犛奶m》:“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甭牎秳e鶴操》,見于《雨中聽琴者彈別鶴操》一首;聽《沉湘曲》見于《醉別程秀才》一首:“吳弦楚調瀟湘弄,為我殷勤送一杯。”聽《三樂》,見于《好聽琴》一首:“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一聲來耳里,萬事離心中。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白居易欣賞琴曲也是為了追慕賢人,求得內心平和。
除了欣賞樂器表演,欣賞舞蹈也是白居易的愛好。舞者通過肢體語言,給他帶來了美的感受,如《霓裳羽衣歌》回憶了白居易年輕時在宮內欣賞此舞的感受,其中寫道:“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珮珊珊?!⑿蛄辔磩右?,陽臺宿云慵不飛。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柝。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這里,白居易對舞者起舞前、起舞中至舞蹈結束的不同階段進行細致觀察和欣賞,對舞者的容貌、衣著、動作、情態都進行了精彩的描繪,一場華麗美妙的表演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此外,白居易還對當時流行的自西域傳入的胡旋舞、柘枝舞等舞蹈進行了描寫?!逗芬皇淄ㄟ^寫胡旋女跳舞引出對胡旋舞來歷的介紹,在描寫舞者的部分,運用了相當夸張的想象,側重于對舞蹈技藝的贊美,夸張地認為車輪及旋風都不及胡旋女的旋轉速度。而《柘枝妓》則側重于描寫舞者華麗的裝扮。從白居易對這些舞蹈的記錄中可以看出,當時從西域傳入的舞蹈是十分受歡迎的。
器樂之外,聲樂也是白居易佐酒的常物?!冻厣嫌行≈邸罚骸鞍肚坌羞t,一曲進一觴?!备枨闪怂铋_胃的下酒菜。他常聽的歌曲,有《陽關》《竹枝》《柳枝》等幾首。記錄欣賞歌曲最為典型的,要數《楊柳枝二十韻》。樊素擅唱此曲,白居易頗以此為榮,其詩序寫道:“楊柳枝,洛下新聲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詞章音韻,聽可動人,故賦之?!弊阋娖鋵Υ思看饲碱H為喜愛。“口動櫻桃破,鬟低翡翠垂。枝柔腰裊娜,荑嫩手葳蕤?!卑拙右讓⒎氐淖齑奖茸鳈烟遥粋€“破”字,更是讓人浮想聯翩,想必從這樣的嘴唇中吐露出的音色也是惹人喜愛的?!班Q晴呼侶,哀猿夜叫兒。玉敲音歷歷,珠貫字累累。袖為收聲點,釵因赴節遺。重重遍頭別,一一拍心知?!狈刂?,似珠玉般圓潤而節拍分明,引人入勝,因此白居易不禁在詩中接著感慨道:“取來歌里唱,勝向笛中吹。”
2.彈奏琴箏
白居易參與音樂生活的另一個重要方式,就是身體力行進行唱歌跳舞、彈奏樂器等音樂活動。白居易擅長彈奏琴箏,有大量詩歌可以證明。彈琴方面,白居易最擅長的琴曲要數《秋思》,他在數首詩中提及彈《秋思》,遠多于提及彈其他琴曲?!靶⊥ぶ泻斡校厍賹S卷。蕊珠諷數篇,秋思彈一遍?!薄敖褚拐{琴忽有情,欲彈惆悵憶崔卿。何人解愛中徽上,秋思頭邊八九聲?!薄靶乓忾e彈秋思時,調清聲直韻疏遲。”“晚坐拂琴塵,秋思彈一遍?!薄拔艺L前弄秋思,君應天上聽云韶?!?/p>
白居易不僅善彈琴,也曉彈箏。《夜箏》:“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倍?,白居易對自己彈箏也十分自信,如《夜招晦叔》:“高調秦箏一兩弄,小花蠻榼二三升。為君更奏湘神曲,夜就儂來能不能?”這一首,以請崔玄亮前來飲酒共樂為主題。白居易備好佳釀,練好秦箏,十分期待好友能前來共度良宵。
3.演唱歌曲
除了彈奏樂器,白居易興來也會放歌。《送呂漳州》詩提到了白居易唱歌送客的事實?!敖癯粔鼐?,言送漳州牧。……行客飲數杯,主人歌一曲。”可見,白居易曾通過歌唱來送別友人。有時,歌中飽含了他對未來的美好期盼。其《種柳三詠》其二寫道:“從君種楊柳,夾水意如何?準擬三年后,青絲拂綠波。仍教小樓上,對唱楊枝歌?!庇袝r,他通過歌唱表達心中喜悅:宴飲時,“為君傾一杯,狂歌竹枝曲”;農民豐收時,“但喜今年飽飯吃,洛陽禾稼如秋云。更傾一樽歌一曲,不獨忘世兼忘身”;興致高時,無須配樂也可能放歌,《九日登西原宴望同諸兄弟作》中提到:“雖無絲與管,歌笑隨情發?!?/p>
4.創作
郭茂倩《新樂府辭序》:“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嘗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白居易積極嘗試文學與音樂的結合。他在《新樂府·并序》中提到:“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img alt="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5888/1359607030536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15.png?sign=1754669149-1LNnMddGd3CrmahruCy4jB9PKYQbRavG-0-c2a591ffb9880c5cd24ceb96e154f245">可見,白居易對自己所作之詩可入樂一事是十分肯定的。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白居易新樂府詩的創作,也就是歌詞的創作。與白居易交好的元稹、劉禹錫等,也都進行過歌詞的創作。如其《竹枝詞》寫道:“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卑拙右茁犚娪腥顺?,歌詞即為元稹所作的《竹枝》,可見當時這種詩與樂的結合是十分流行的。除了作詞,據任半塘先生考證,白居易還曾新創曲譜及舞蹈?!鞍拙右兹〕跏⑻浦εf聲,翻為楊柳枝新調,而創制舞容,播于遠近?!?img alt="任半塘:《唐聲詩·總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75888/13596070305361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15.png?sign=1754669149-1LNnMddGd3CrmahruCy4jB9PKYQbRavG-0-c2a591ffb9880c5cd24ceb96e154f245">“《楊柳枝》調源于魏、晉、六朝,聲詩體定于初唐,經過盛唐,一仍舊貫,至白居易,始翻新聲,合軟舞,小蠻、樊素遂以此盛傳洛下。”
也就是說,白居易不僅將《楊柳枝》的曲調進行了修改和創新,還新創了與這首歌曲相配的舞蹈。由此可見,白居易的音樂創作是綜合性的,包含了詩、曲、舞三個方面的創作。
三、階段特點
白居易的音樂生活,隨著其不同人生階段居住地的變化,呈現出明顯的地域特點。早年在長安,其音樂生活精彩熱鬧;中年被貶江州、忠州,枯燥無味;在杭州、蘇州任職時又瀟灑熱鬧;晚年歸洛陽后,則逐漸由熱鬧轉為最終的閑適平淡。
作為唐朝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長安自然是一塊文人向往的神圣之地。濃厚的文化氛圍給官僚們提供了絕佳的享樂機會。白居易早年在長安的音樂生活十分歡樂。這種歡樂首先是伴隨著青春的朝氣和順利科舉的喜悅的?!妒紫耐T校正游開元觀因宿玩月》:“我與二三子,策名在京師?!K夜清景前,笑歌不知疲。長安名利地,此興幾人知?”試想,一群剛上任的年輕人,相比許多仍在寒窗苦讀的同齡人來說已經顯得十分幸運,而在這個意氣風發的年紀,“笑歌不知?!币苍谇槔碇?。
可見,在被貶江州之前,白居易的音樂生活是豐富而華美的,這和被貶之后的寂寥與單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一時間還難以接受從長安到江州的巨大落差。到江州后,他曾寫過一首《寄微之》,充分體現了他當時對沒有音樂可享受的寂寞難耐?!暗鄢切袠啡占娂?,天畔窮愁我與君。秦女笑歌春不見,巴猿啼哭夜常聞。何處琵琶弦似語,誰家咼墮髻如云?人生多少歡娛事,那獨千分無一分?”詩中充滿不平的質疑,也可看出他當時對自己所處的江州沒有好的音樂而感到不滿。因此,在遠離帝都的江州,他聽到了同樣來自京城的琵琶女所彈的琵琶,便自然感慨萬千,寫下了千古名篇《琵琶行》。
兩三年后的819年,在忠州的白居易,又充滿自嘲地寫下了《留北客》:“峽外相逢遠,樽前一會難。即須分手別,且強展眉歡。楚袖蕭條舞,巴弦趣數彈。笙歌隨分有,莫作帝鄉看?!边@里,白居易并未交代這位“北客”是誰,然而,通過詩句不難推測,此人應是從長安來的。因此,白居易不得不自嘲不能提供像在長安一樣高水準的樂宴給難得一見的客人。白居易所處的這些被貶之地,文化藝術生活是不可能與長安媲美的,這種客觀條件,使白居易無法享受高質量的音樂生活。
白居易音樂生活由枯燥轉為豐富,是在杭州、蘇州任職時期,這和蘇杭的自然環境及人文環境息息相關。江南人杰地靈,風景如畫,十分適合出游及宴飲,給了白居易重聞佳樂的心情和契機。
杭州樂伎才華橫溢,帶給了白居易難以忘懷的美的感受。《霓裳羽衣歌》寫道:“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篥沈平笙。清弦脆管纖纖手,教得霓裳一曲成。虛白亭前湖水畔,前后只應三度按?!焙贾莸牧岘嚒⒅x好、陳寵、沈平等樂伎各有所長且聰明伶俐,不久就學會了合奏《霓裳羽衣歌》。此時,白居易的狀態大抵可以用《詠懷》中的“飽食坐終朝,長歌醉通夕”來詮釋。即將離開杭州時,他寫下《西湖留別》等詩抒發自己不舍的情緒,詩中寫道:“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p>
到蘇州之后,白居易更加“風流”,時常參加宴飲活動,如《郡齋旬假命宴呈座客示郡寮》:“侑食樂懸動,佐歡妓席陳。風流吳中客,佳麗江南人。歌節點隨袂,舞香遺在茵。清奏凝未闕,酡顏氣已春。”這一時期,白居易感到自己即將老去,思想上也越來越傾向于及時享樂?!额}西亭》中,他感慨道:“此宜宴嘉賓,鼓瑟吹笙竽?!矣芯婆c樂,及時歡且娛?!?/p>
雖然感慨于自己即將老去,但總體來說,白居易在蘇州也是生活得相當愉快的。因此,在即將離開蘇州的時候,他才生出了無限留戀之情,《別蘇州》寫道:“稍隔煙樹色,尚聞絲竹聲。悵望武丘路,沉吟滸水亭。還鄉信有興,去郡能無情?!睆那暗臍g樂仿佛還在耳邊,游玩過的地方今后卻難有機會重來了,回故鄉固然讓人高興,但離開這美麗的蘇州,又怎能讓人不生出離愁和無限留戀之情呢?其詩也有對歌舞伎告別的,如《武丘寺路宴留別諸妓》:“銀泥裙映錦障泥,畫舸停橈馬簇蹄。清管曲終鸚鵡語,紅旗影動嘶。漸銷醉色朱顏淺,欲語離情翠黛低。莫忘使君吟詠處,女墳湖北虎丘西?!卑拙右咨岵坏锰K州,也舍不得這一群在他宴飲時奏樂歌舞的藝伎,通過“朱顏淺”“翠黛低”,可以看出彼此都難舍難分,心懷愁緒。
827年,白居易初回洛陽,依舊抱著在蘇杭時就初步形成的及時享樂的心態,試看其《就花枝》一首:“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算歡娛逐日來,任他容鬢隨年改。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盤呼大采。自量氣力與心情,三五年間猶得在。”在這種心情的影響下,白居易初回洛陽的音樂生活也是多姿多彩的。他不僅有樊素、小蠻兩位頗有藝術修養的侍女,還蓄養了菱角、谷兒、紅綃、紫綃等樂伎。這在他所寫的《小庭亦有月》一詩的部分詩句中可以看出:“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笨梢姡拙右椎臉芳繑盗亢唾|量都是相當可觀的,這從側面反映出當時他音樂生活的活躍程度保持在比較高的水平。
然而,隨著年歲漸高,晚年的白居易,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且其在中晚年時期,受佛教觀念的影響較大,對待音樂的觀念也有了變化。他在《酒筵上答張居士》一詩中提到:“弦管聲非實,花鈿色是空。何人知此意,唯有凈名翁?!眱裘蹋妇S摩詰??梢?,白居易領悟到了聲色歡娛都會轉瞬即逝。這種思想觀念的形成,為其晚年散伎及回歸平淡的音樂生活作了鋪墊和準備。
賣馬遣伎是白居易音樂生活由豐富多彩進入平淡的分水嶺。《別柳枝》一首記錄了他與歌姬樊素相別的情形?!皟芍盍侵校U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歸歸去后,世間應不要春風?!鄙⒓恐?,衰老常常讓白居易感到傷感和孤獨,在曲終人散之際,白居易還能剩下的友伴,也就只有琴、書、酒三者了。這種頗顯寂寥的狀態在他的許多詩中都有體現,如《池窗》:“池晚蓮芳謝,窗秋竹意深。更無人作伴,唯對一張琴?!薄兑箾觥罚骸奥栋罪L清庭戶涼,老人先著夾衣裳。舞腰歌袖拋何處,唯對無弦琴一張。”又如《期宿客不至》:“宿客不來嫌冷落,一樽酒對一張琴?!比欢?,生性樂觀的白居易在面對這種孤獨時,還是可以悠然自得的。他時而享受天倫之樂:“靜拂琴床席,香開酒庫門。慵閑無一事,時弄小嬌孫。”時而享受自然清景之美:“竹院新晴夜,松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平淡為主,自在閑適,成為白居易生命中最后一段時光音樂生活最重要的特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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