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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有女
上世紀九十年代,春天柳枝抽芽,冰水消融,社會開始變的欣欣向榮。皖北小城的許家喜提大胖閨女一枚,許家元在撕下的日歷上記下:上午十時,妞妞出生,日歷顯示是3月28,農歷二月十一,宜嫁娶,納婿。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這個妞妞的出生,令許家元和趙紅東兩口子欣喜不已,第一個娃都是寶。
許家元給閨女起了個自認浪漫的名字——許一諾。趙紅東看著粉團團似得閨女,初為人母的喜悅掩飾不住。
俗話說母壯兒肥,許一諾從小就不生病,身體很結實,也非常會吃奶。
聽趙紅東說,許一諾是她見過的最會吃奶的小孩,吃的又均勻又多,哺乳期從沒有因為吃奶令趙紅東出過身體上的不適,能吃能睡也好帶,算是個天使寶寶,用她的話說,很多時候沒覺察家里多了個小孩。
趙紅東是個要強也傳統的女人,她的名字跟和她同時代的梅英,翠蓮都不一樣,意為紅星向著毛澤東,忠貞又霸氣。
她從嫁進來就家里家外的操持,日子過的紅紅火火,作為年輕姑娘,人漂亮,條兒也好,又是七十年代那批大專畢業生,自帶傲骨,感覺跟多數的小市民不同,大波浪,喇叭褲,紅絲巾,是當時小區里可以引領潮流的人。
她自認天之驕女,心氣也高,能看上許家元,是因為他的高大帥氣。許家元初中沒上完,就跟著他哥許家棟倒騰小商品,加上有經濟頭腦,也是很早期的萬元戶。冰箱,彩電,洗衣機還是稀罕物的時候,許家元家就配置齊活。
許一諾小時候,許家元就給她留下很多珍貴的錄像帶,這在九十年代絕對是富裕家庭的配置了。
趙紅冬心氣高,自然也想要更多的關注,尤其是來自身邊人許家元的。
但往往掙錢和陪伴沒法更好的兼顧,一個男人天天陪著你,照顧你的情緒,跟你說好聽的話,自然掙錢能力就不好。
如果要求他有很強的掙錢能力,就不能要求他更好的陪伴,但是趙紅東看不透,兩者都想要,因著這個心態易生沖突,趙紅東和許家元的感情也走向了石化的道路,積重難返。
許一諾也在多年后,明白一個男人照顧家庭,有責任心就很好了,不能要求太多,欲求太過很難看到幸福。
許一諾出生后,趙紅東確實過了一段時間的皇后生活,月子坐的也好。許家元是個負責的好爸爸,每天下班就回家,給一諾換洗尿布,抱著軟糯糯的女兒到處串門子,顯擺的不得了。
這個時候的許家元和趙紅東關系也還不錯。
趙紅東跟婆婆關系不好,她總是覺得婆婆什么都向著老大媳婦,也覺得婆婆什么都藏著掖著。趙紅東作為大學生,雖然瞧不上婆婆,但是面上還過的去。
在許一諾百天后,趙紅東也去上班了。上班前她會把一諾送到婆婆那里照看,下班了再抱回去。
一天,趙紅東漲奶漲的難受,就早早往家趕。半路碰見隔壁大嬸說:“紅東啊,你趕緊看看小妮兒,在那哭的不行。”
趙紅東血充上腦門,加快腳步,還沒進院兒,就聽見她的一諾嘶啞的哭聲,一聲接一聲,把她的心都哭碎了。
當時的情景是:公公婆婆在一起搓麻將搓的停不下來,小諾咧著嘴哭的抽抽著,小腳丫搓的通紅,趙紅東差點哭出來,趕緊抱起許一諾在一邊喂奶。婆婆依舊沒停手,說:“小孩子家,哄也哄不好,哭一會就不哭了。”
公公坐在一旁不接話。趙紅東抱著閨女生氣的離開了,心里的委屈和對公婆的怨念更深一層。
那天晚上兩口子因為這事拌嘴,說:“誰家的奶奶不給看孩子,小孩都哭的快背過氣兒了,也不管不問。”
許家元說:“他們兄妹五個都是這么過來的,爹媽帶了那么多年小孩,晚年享享福也沒錯。”
“那老大家的小孩她怎么給看?到妞妞這就不行啦。”趙紅東似有抽泣,許家元沒有說話。
哺乳期的女人怕生氣,一生氣就回奶。許諾從此是奶水和奶粉摻著吃,她也被暫時放在姥姥家看。趙紅東想孩子,每天不辭辛苦,娘家自家兩邊跑。那時候趙紅東的弟弟趙衛東還在上小學,娘家媽勸她,孩子放她這里不用擔心,她不用天天來回的折騰。
但是趙紅東想孩子想的受不了,堅持天天接回來。
日子就暫時這么過去了。許一諾八個月就會走了,老人說女孩走路太早,福氣薄。趙紅東才不信,她的閨女一定是會很幸福的。
趙紅東在家帶許一諾,中午她把一諾豎在廚房門口的拐角處,轉身照看撲了飯的鍋,只瞬間,一諾就臉朝下摔在了地上,磕在了她手里拿著的塑料小飛機上,嫩嫩的小嘴唇直接被塑料玩具割開了。
趙紅東瘋了一樣,抱著許一諾就往醫院跑,讓隔壁家去廠里叫了許家元。懷里的娃從開始的大哭慢慢就不哭了,小小的人兒似乎疼暈了。
鮮嫩的血流淌了一路,趙紅東那一路嚇的臉慘白,如果娃有啥問題她也不活了。
等從醫院回來的時候,趙紅東幾乎是虛脫的,她緊緊抱著哭睡著的許一諾,內疚地打自己。
許家元一路安慰著,同樣心疼。晚上看著被藍藥水涂了半張小臉,嘴唇上縫了針的那條疤痕,眼淚像斷了線一樣,流不完,當了媽的女人最在意的就是孩子。
醫生說孩子的鼻骨也摔斷了,但是因為年齡小,又在肉里面,只能定期復查,慢慢長好。她養了八個月的胖娃娃就這么五官毀了兩官。
也因為這次事件,趙紅動決定把許一諾送到娘家撫養。而此時趙紅東肚子里已經有了許晨,許一諾的弟弟。
許一諾被送給姥姥帶了之后,姥姥姥爺寵溺到骨子里,一諾也過了很長時間熊孩子的日子。
小村四季分明,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景象。
夏天每每下雨,姥姥家門口的小河就會漲滿水流,雨滴打下來,漣漪一圈一圈,她能坐在門口看好久,也會歡脫的跑到雨里去踩水坑。房檐上的雨混成水柱,從出水口劃出一道弧線,砸在地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摔碎的水珠又很快融入有薄薄水面的地上,雨滴崩出的細密水霧,像是升騰起的一層仙氣,那情景美麗極了,一諾伸出小手去接,水花濺她一臉,她歡快的跑開。
晚上,雨停,空氣涼爽,一諾躺在姥姥懷里,院子里有蛐蛐兒聲傳來,村口的田野和池塘里,片片蛙鳴,樹葉嘩啦啦的相互打著招呼,她喜歡聽這美好的田園交響曲。
她跟著村里比她大的男孩子去河里摸魚,上樹掏鳥窩,跟小舅舅去黃河故道游泳,一個夏天過后,變成黑黢黢的小孩。
傍晚鄉村的裊裊炊煙里,姥姥牽著她去村口等媽媽,掛在樹梢的夕陽是她印象里的美景——那大紅燈籠幾乎要燒起來,像圓盤一樣,就在頭頂。
老院的棗樹下,姥姥摟著她,搖著扇子,講月姥娘搗藥,小兔子在旁邊幫忙的故事。她透過樹葉,看到天空的圓月亮是奶黃色的,星星像鉆石一樣掛滿天幕,空氣清新富足,似乎冒著綿密的水汽,樹下的娃娃甜甜的睡去。
秋天一諾有新衣服穿,她很開心,院子里的棗樹又紅又飽滿,姥爺總是把最枝頭的留下,說是留給小鳥過冬。大桐樹的樹葉也慢慢落下,村口兩旁的楊樹,金黃一片,伴著風,嘩啦嘩啦的唱歌。
地里秋收的人們熱鬧忙碌,她常常坐在地頭等大人,家里的大黃狗會陪著她,姥爺叫它賽虎。她走到哪里,賽虎就跟到哪里,有時候姥姥把飯送到地頭,她端著小皮碗,自己吃一口,喂賽虎一口,兩個小伙伴關系好的不得了。
姥爺還從別人家寄養了一只貓,是只花奶牛,名字叫降鼠,每天威風凜凜的巡視著它的領地,是真的可以降鼠哦。天暖的時候最喜歡在墻頭上睡覺,有時在雞窩里,有時候也在太陽下。一諾回憶起這些,還會笑一笑,最樸素的勞動人民就是姥爺這樣的,給小動物起的名字都又土又貼切。
冬天冷的純粹,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可以下好幾天,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她穿著厚厚的花棉襖坐在門廊下,像個胖墩墩的福娃娃。家門外走幾步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麥苗被雪蓋著,露出苗尖尖,像一排排的小兵等著長大。
這天地無垠,給一諾小小的心胸注入率真開闊的種子,她長大后很多不涉及原則的事情,都不會太計較,生活上是個“差不多”小姐。
天晴雪華,屋檐會掛上長長的冰溜子,在太陽下閃著光,里面有被凍住的串串小氣泡,像有美麗的童話世界。
許一諾常想如果落下來,插進地里,會不會長成晶瑩透明的冰大樹,那她要在大樹底下看畫報,跟賽虎一起吃飯,看月姥娘搗藥,喊小兔子幫忙。
年關里姥爺會蒸上好幾大鍋饅頭,招待客人,這個時候的一諾不僅有新玩具,還有好吃的。孩子的世界快樂又簡單,放鞭炮,吃水餃,穿花衣,挑燈籠,足夠美美的玩一冬。
那充滿煙火氣息的熱鬧,在小小的她的心里留下唯美至極的印象。
多年后每當遇到挫折時,她就想上天還是很愛她的,至少童年是萬分美麗,無憂無慮的。在溫暖愛護中成長的孩子總是有持續的自愈能力。
許一諾在這個貼近自然,淳樸美麗的小莊子長大到上學。
小學的時候一諾回到家,也才開始有新的印象。媽媽說小時候每次回家都要跟弟弟爭玩具,如果不給,跑上前就是一巴掌,導致弟弟每次看到她回家都藏到旮旯里。如果他在玩玩具,看到一諾過來,會嚇的丟下玩具就跑,對于這些許一諾沒有什么記憶。
許一諾雖然回家了,但每到周末依舊會讓趙紅東送她去姥姥家,她覺得那里才是她的家。對此,趙紅東心里一直覺得虧欠閨女,她想起許一諾不滿周就送到娘家,忍了兩天不見,等到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才去娘家,閨女已經不要她了,她難受的直掉淚,當了娘的女人就是牽絆大,所以老二出生后,她再難也要帶在身邊。
許一諾雖回到身邊,還是跟她有些距離,并不像其他的媽媽和閨女那般,閨女平時看著很活波,但是自己呆著的時候有一種誰也不要靠近的疏離感。
在家的日子時光很快。一諾即將升初中的時候,經歷了女孩子翻涌的初潮,趙紅東心里歡喜,吾家有女初長成了。
許家元為了閨女的未來,把一諾送進軍事化管理的私立中學,需要寄宿。一諾背著小包由家長送到校園的時候,是新校園落成后不久,校門口擺滿了鮮花,初一新生剛剛收了五個班,都是十一到十三歲的小孩子,滿臉稚嫩,朝氣蓬勃。
一諾被生活老師帶到宿舍,趙紅東事無巨細的給閨女放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也悄悄的跟老師聊天,一諾感覺也是跟女孩子每個月的例假有關,畢竟之前沒有經驗。
許一諾小時候性子像野馬,在學校沒幾天就跟座位周圍的同學混的熱火朝天,晚上由老師帶著在校園里做操,九月的晚風吹的人舒服極了。
校園上方的天空,綴滿星星,月牙旁淡淡地飄著云,稀薄的一層,會呼吸一般,那縹緲的夜空下,云紗圍繞著月亮,像是有仙女做客時落下的裙角。這種恬靜,讓許一諾想起小時候姥姥的懷抱和夏日的小院兒,甜的不像話。
小城的夜晚依舊安逸,體育老師帶著五個班的小孩做廣播體操,四周也站著其他的老師,像是飯后大人們遛了一群娃,作為新校園第一屆的學生,自然獲得的關注度要高不少。
晚自習的時候,許一諾還是很難過的哭了。初一孩子的晚自習,其實就老師們擔心小毛孩無聊,就一起集在教室內學習簡單的英語單詞和對話。
她當時來的晚,暫時坐在最后一排,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非常想媽媽,眼淚一直不停的往下落,她怕老師看到,就把書本豎起來,頭壓的低低的,無聲的哭。同桌是和她同時進校的一個叫大新的男生,他毫無反應。
許一諾問:“你不想家么?”
大新說:“有什么好想的,這里吃的好,住的好。”
許一諾說:“我想媽媽。”
“那你不要想了,總是要自己長大的。”大新作為男孩子終究是大條了些。
“但是就是想的想哭,忍不住。”許諾拉著哭腔,小聲的說。
“那你就哭吧,哭完就好了。”大新安慰。
“我不想讓老師看見。”
“我幫你看著老師,你哭一會。”
“嗯。”許一諾真的狠狠的哭了一大會兒。
兩個初一的小朋友對完話,許一諾慢慢就好了,等下課的時候,她望著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點心事沒有,初秋的夜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