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導論
1.社會學是在什么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下誕生的?
美國社會學家彼得·伯格曾說:“倘若文化的自我概念經過劇烈的震蕩,尤其是文化里法定的、權威的和被普遍接受的自我概念經歷過劇烈的震蕩,那么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社會學思想就獲得了絕好的發展機遇。……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敏銳的人才可能超越自我概念的斷言去思考問題,才可能去拷問權威。……倘若我們把社會學思想視為尼采所謂的‘懷疑的藝術’,我們離社會學的實質就不遠了。”也就是說,如果長期地生活在單一不變的環境、秩序中,人們就會視這種環境、秩序下的一切為理所當然,從而變得不敏感而熟視無睹,而新的、不同的世界則產生新的刺激,新的刺激產生新的體驗,體驗在多數人、多數情況下固然會被紛至沓來的其他刺激所沖散,但也必然會在有些人那里轉化為認識、理解和把握這種體驗、這種體驗所由產生的生活、生活于其中的新的世界的努力,從而引發出對于現代生活和現代社會世界的思考、探索和研究。如果說人類學的產生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由地理大發現和殖民運動所導致的西方人與空間上的“他者”的遭遇的話,那么,社會學的產生,則主要得益于他們與時間上的“他者”、即對立于傳統社會的現代世界的遭遇。也許,歷史學家、歷史社會學家可以通過各種精細入微的考察和分析來證明現代世界與傳統社會之間存在著這種、那種的聯系,這樣、那樣的連續性,但是,從總體上看,現代世界與傳統社會之間存在深刻而巨大的差別,應該說是一個不爭的事實。1992年度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著名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曾經說:如果一個古希臘人神奇地穿越時空來到1750年的英格蘭,他或她會發現許多東西似曾相識;然而,如果這個希臘人在此后兩個世紀才降臨英格蘭,就會感到自己來到了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因為他或她在那里能夠識別和理解的東西少之又少。諾斯的這番話形象而生動地向我們說明了西方社會自18世紀中葉以后所經歷的脫胎換骨般的變革。同樣地,對于這種脫胎換骨般的變革的產生,歷史學家、歷史社會學家可以通過各種精細入微的考察和分析來揭示出這種、那種非常具體的影響因子,但是,也同樣地,從總體上說,彼此交織、相互促進的三大革命,即政治革命、產業革命以及包含啟蒙運動在內而又綿延數世紀的思想文化革命的共同作用決定性地影響了這種變革的發生。正是這交織推進的三大革命,共同導致了近代以來西方社會中宗教的衰敗和理性主義的、科學的世界觀取代神學世界觀,導致了工業社會的誕生、城市化的發展以及與此相應的社會組織結構、社會階級結構、社會連接紐帶、社會交往方式等的變化,導致了民族國家的形成、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導致了身份和政治的平等化、民主化,文化的大眾化、多樣化,社會的個體化、全球化……一言以蔽之,導致了現代世界的誕生。面對在這一變革過程中產生的那個新的、并且處于持續不斷的自我變革和自我拓展之中的現代世界,不僅諾斯所虛構的那個跨越時空而來的古希臘人會感到驚愕莫名,而且實際地生活于其中、真切地感受著這種持續不斷的變化的人們的神經和心靈,也經受著強烈的刺激和沖擊,從而,作為“懷疑的藝術”的社會學,于此獲得了生長的土壤和氣候。從總體上講,社會學,是對由上述三大革命所催生的現代性問題的一種知識反應,自其誕生之日起,現代性問題就是它的基本主題。
作為對現代性問題的一種知識反應,社會學的探討和思索無疑是一種現代性話語,但必須注意的是,社會學這種現代性話語對于現代性的探討和法國啟蒙運動的現代性話語截然不同。包含在啟蒙思想中的現代性方案,代表的是以對人類歷史之全面的、無限的、必然的“進步”的堅定信念為基礎的一種價值理想,寄托著對自由、平等、民主、富裕、幸福的未來社會的希望和憧憬。在啟蒙思想家們揮灑筆墨、馳騁想象時,現代世界主要還只停留在藍圖上,而不是經驗現實。但社會學的研究與思考不同。雖然不能說社會學家們與啟蒙哲學的思想和價值完全沒有關聯,這種關聯當然有,但是,從總體上講,在他們這里,現代性已不再代表一種要追求的價值,而是需要加以客觀地考察分析的現實經驗性問題。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作為經驗現實的現代性與作為價值目標的現代性之間的區別,決定性地影響了社會學思維與啟蒙思想以及傳統哲學之運思方式的重大區別,社會學思維首先是一種明確區分事實與價值、科學與道德評價、描述性法則和規范性法則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