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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如何養成社會學思維?

認真閱讀社會學史上那些經典大師們的經典著作,細細追索、體味、沉潛于經典大師們的思維過程,應該是在接受學術訓練過程中慢慢養成社會學思維的重要途徑,甚至是最基本的途徑,可能也是每一個社會學老師都不會忘記強調的途徑。但在肯定這一點的同時,在此還要特別強調幾點。

(1)感悟發現價值與現實之間的張力,在這種張力中形成真切的問題意識。

缺乏真切問題意識的所謂研究,即使方法使用得再嫻熟,數據掌握得再豐富,形式打磨得再漂亮,也只是“精致的平庸”,或者說,裝腔作勢的平庸。而真切的問題意識,是在根本性的價值關懷——當然這里指的是一種區別、超越于個人欲望、一己私利的價值關懷——和社會現實的張力中產生的。當你發自內心地珍視的價值同社會現實及其發展趨勢發生沖突緊張時,真切的問題意識就產生了。這里的“真切”,既指相對于研究者內心世界的“真誠”,即他對問題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也指相對于外部世界的“真實”。前者要求研究者必須是一個具有信守不貳的價值立場的人,后者要求研究者既要投入社會、感受社會、關注社會,又能出乎其外地觀察審視社會。只有懷抱這樣真切的問題意識,才可能實現研究過程中激情與理性、熱的投入和冷的思索的結合平衡。回顧社會學史上的那些大師們,可以發現,他們也正是在價值與現實的張力中形成了他們的核心問題意識。托克維爾所珍視的根本價值是自由,而他面對的社會現實發展趨勢是與自由構成緊張的平等在全世界范圍內不可避免地到來,于是,如何實現自由的平等構成了他的核心問題;馬克思希望看到所有人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分子都能實現全面而自由的發展,但是現實的資本主義體制卻處處阻礙、扼殺著人的自由實踐在既有客觀物質條件下原本可以達到的廣度和深度,兩者的張力促使他去探索考察資本主義這一“現代”外殼的來龍去脈;涂爾干關心“社會必須成為社會”,但現代社會的分化卻對“社會團結”構成了深刻的威脅,于是,必須探討“現代社會如何可能”;韋伯追求一種使生命有所寄托的積極意義或價值,或者說,一種積極意義上的自由,以成就一種“人格”,但現代文化的虛無主義、工具理性的盛行當道卻掏空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于是,韋伯問:在現代世界中,每個人如何找到自己生命的守護神?費孝通一生“志在富民”,但在他開始步入學術生涯時面對的卻是中國在內外交困中民生凋敝、社會破敗,于是,他的根本問題就是,置身于現代世界經濟、政治、文化格局中,中國如何走向富裕、民主、文明的現代社會?……

實際上,在韋伯的“價值關聯”這一概念中,本身即已蘊含著在價值與現實的張力中形成問題意識的意涵。不過對此表達得更為明確的,則是米爾斯:“在我們的時代,公眾的主要論題是什么,個人的關鍵性困擾又是什么?要表述這些論題與困擾,借助描述我們這一時代的潮流,我們必須要問:什么價值是我們珍視的,但受到了威脅;什么價值是我們珍視的,并得到支持。無論是受到威脅的價值還是得到支持的價值,我們必須要問:其中可能包含結構中的什么突出矛盾?”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聯書店2001年版,第9頁。

(2)培育、發揮“社會學的想象力”。

當然,普通人也會感受體驗到價值與現實之間的張力,但是,在普通人那里,在這種張力下產生的通常只是個人的困擾,而不是具有社會學意義的“問題意識”,或者說,在普通人那里,張力所導致的問題通常限于個人一己的疑惑苦惱,而不能轉化成具有公共意義的問題。要將個人的困擾轉變為具有公共意義的問題,還需要一種心智品質,這種心智品質就是米爾斯所說的“社會學想象力”。“社會學想象力”是這樣一種心智品質,它通過將個人與其所置身于其中的時代歷史、社會結構和運行狀態相聯系,從而穿透日常經歷之表面的雜亂無章,而“發現現代社會的架構,在這個架構中,我們可以闡明男女眾生的種種心理狀態。通過這種方式,個人型的焦慮不安被集中體現為明確的困擾,公眾也不再漠然,而是參與到公共論題中去。”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頁。或者,用鮑曼的話說,所謂“社會學想象力”也可以說是一種“將私人憂慮轉換為公共問題,以及反過來,從私人麻煩中洞悉并指示其公共問題的性質”的轉換技藝。 齊格蒙·鮑曼:《尋找政治》,洪濤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2頁。

米爾斯指出,歷史上那些充滿“社會學想象力”的經典社會分析家,不論其研究思考的具體問題是什么,總是不斷地問三種類型的問題。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為了培養、發揮社會學的想象力,我們也應該經常以這些問題來引導我們的思維。

第一類:一定的社會作為整體,其結構是什么?它的基本組成成分是什么,這些成分又是如何相互聯系的?這一結構與其他種種社會秩序又有什么不同?在此結構中,使其維持和變化的方面有何特定含義?

第二類:在人類歷史長河中,該社會處于什么位置?它發生變化的動力是什么?對于人性整體的進步,它處于什么地位,具有什么意義?我們所考察的特定部分與它將會進入的歷史時期之間,是如何相互影響的?那一時期的基本特征是什么?與其他時代有什么不同?它用什么獨特方式來構建歷史?

第三類:在這一社會這一時期,占主流的是什么類型的人?什么類型的人又將逐漸占主流?通過什么途徑,這些類型的人被選擇,被塑造,被解放,被壓制,從而變得敏感或遲鈍?我們在這一時期一定社會中所觀察到的行為與性格揭示了何種類型的“人性”?我們所考察的社會各個方面對“人性”有何意義? 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頁。

在《社會學的想象力》的附錄《論治學之道》中,米爾斯還就養成和使用“社會學的想象力”提出了一系列更為詳細的建議,包括:①做一名優秀的巧匠,避免呆板的程式,避免對方法和技巧的盲目崇拜,讓心智獨立地面對人和社會的問題。②避免形成拜占庭式的拆解組合概念的怪癖,以及空話連篇的做派,不要以晦澀難懂來逃避對社會作出判斷以及讀者對你的研究作出判斷。③只要認為研究需要,可以建立橫貫歷史的結構,也可以探究割斷歷史的細節,可以盡你可能總結出規范的理論和構筑各種模型,仔細地考察瑣細的事實及其間的聯系,同時也要考察那些重大的獨一無二的事件。④不要僅僅沉迷于一個又一個的小情境研究,要關注將各種情境組織起來的社會結構。通過對結構的研究,選擇合適的情境以從事細節研究,并且要從理解情境與結構間相互作用的角度進行研究。無論你多么講求精確,都不要只做一名記錄員。⑤要認識到你的目標是對世界歷史上曾有的和現有的社會結構進行充分的比較性理解,為了這個目的,必須不免普遍存在的學員科系的武斷的專業化。⑥要始終關注人的意象,以及歷史的形象,要保持對人的多樣化及時代變遷的寬闊視野,把所看到和所想象的內容,作為研究人類變遷的線索。⑦將男男女女當作歷史和社會的參與者,要理解各種人類社會選擇和形成各種各樣的男人和女人的錯綜復雜的方式。⑧不要讓經過官方闡述的公共論題或由個人感受到的困擾決定你所研究的問題,不要放棄你在道德和政治上的自主權,同時,許多個人困擾不能僅僅當作困擾來解決,而必須按照公眾問題和歷史形塑問題來理解。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43-245頁。

(3)注意社會學思維與常識的區別。

在真切的“問題意識”引導下,發揮“社會學想象力”的社會學思維,自然離不開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從而,社會學思維和常識之間無疑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同樣無疑的,社會學思維和常識是有區別的。齊格蒙·鮑曼和蒂姆·梅曾經指出了社會學思維與常識的四點區別齊格蒙·鮑曼、蒂姆·梅:《社會學之思》,李康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8-10頁。,彼得·伯格也曾闡述了“社會學意識”(sociological consciousness)有別于其他人意識的特征彼得·伯格:《與社會學同游——人文主義的視角》,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二章。。概括地說,我們認為,社會學思維與常識之間最需要注意的區別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社會學問題和常識層面的問題不是一回事。如上所述,具有社會學意義的“問題意識”有別于日常生活中的個人困擾,這一點應該比較容易理解。但社會學問題也不等于官方所認定的“社會問題”。人們常常把不按官方設定和期待的方式運行的社會事件看作“社會問題”,并期待社會學家去研究并幫助解決這些“問題”,但在社會學家的眼中,這些問題可能并不算問題,反而為什么官方要這樣來設定和期待社會的運行方式,為什么將那些“問題”看作“問題”,才是真正的問題。“社會學問題不是權威部門認為‘出錯’的事情,也不是從社會治理的角度看‘出錯’的事情;相反,社會學問題首先是整個系統如何運行、有何預設、靠什么結合為一體問題。”彼得·伯格:《與社會學同游——人文主義的視角》,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頁。在這樣的意識下,一個真正具有社會學的問題意識,具有社會學思維的人,面對權威部門所出的題目,面對那些“項目指南”或“招標課題”,他會問:在這些課題中,哪些是真問題,哪些是假問題?哪些問題的提出只是為了掩蓋別的問題或轉移人們對別的問題的關注?哪些又是更加真正值得研究的問題但被付之闕如?是什么動力、原因使得該權威部門在當下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提出這些所謂“課題”?

第二,常識通常停留于現象,它既可能包含著對于現實的真知,也可能包含著對于現實的誤解和遮蔽。社會學恰恰要努力穿透這種遮蔽和誤解,而洞悉真相。當前面說社會學是尼采所說“懷疑的藝術”的一部分的時候,實際上已經表明了這一點。常識相信,我們的行動出自自己的動機,社會學卻要揭示推動我們行為的哪些為自己所不能控制而且沒有意識到的潛在力量;常識使我們只關注那些制度化的行動是否實現了初衷,社會學卻要揭示這些制度化行動的非意圖后果,揭示其“隱功能”;常識認為,知識是知識,權力是權力,社會學則揭示出權力與知識的相互建構;常識認為精神病就是當事人的病,社會學則揭示出其中的“社會排斥”;常識常常以“因為……所以……”的形式將帕累托所說的諸如“因為小孩子要講禮貌,所以小孩子要講禮貌”這樣的“非邏輯聯系”加以“邏輯化”,而社會學則要“邏輯地”研究“非邏輯行為”,從而還原其非邏輯性……。總之,“常識的力量有賴于其不言自明的性質,也就是說,不會質疑其蘊含的規定,在實踐中具有自我確認的性質。進而,這又依賴于日常生活的那種常規例行、習慣成自然的性質,這種性質既引導了我們的常識,也受著常識的引導。我們需要這種性質,以順利應對我們的生活。只要重復得足夠多,事情就會令人倍感熟悉,而熟悉的東西就會被視為無需解釋。它不會顯現出任何問題,也不會激起任何好奇。如果人們自得于‘一切正常’,就不會提出問題。至于為何說‘一切正常’,是無須省察的。”但社會學卻像是個“惹是生非、令人不安的陌生人。通過省察被視為想當然的東西,它有潛力破壞生活中讓人舒適的確定性,因為它所提出的那些問題,沒有人還記得要去問,而那些自有其既得利益的人,就連被問一下都會懷恨在心。這些問題使得顯而易見的東西成了難解謎團,可能使令人熟悉的東西不再令人熟悉。隨著生活的日常方式及其所發生的社會狀況受到省察,它們就成了應對我們生活、組織彼此關系的可能方式之一,而不是唯一的方式”齊格蒙·鮑曼、蒂姆·梅:《社會學之思》,李康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換句話說,常識常常類似于一種催眠狀態,而社會學思維則要讓被催眠者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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