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的“一大”衛士:王會悟
- 陳偉平
- 8632字
- 2019-12-05 16:06:38
三 痛失慈父
初秋時分,暑氣還未散盡,但不時刮過的秋風已經讓周遭有了許多涼意。此時,王會悟正在廚房里忙著給臥病在床的父親熬藥。本來,王彥臣雖然有一些書生的文弱,但遠遠沒有到弱不禁風的地步,只是因為幾年前無端遭到了小人的嫉恨,因此惹上了一場無妄之災,導致身體垮了。
事情要從幾年前說起。在烏鎮西柵也有一位姓王的秀才,他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平時總喜歡感嘆一些如果科舉制度沒有被取消,他終有一天能考中進士的話。其時,他已年近花甲,考中秀才還是他在末班科考中超水平發揮,排名已經是最后了,可見其在科考上的天分著實有限。有一次,在當地文人聚會時,他又作如此老生常談,在座的幾位對他這個毛病知之甚深,都不太搭理他,他自覺受到了冷落和排擠,于是清高地端坐在一旁生悶氣。在回家的路上,他無意間聽到有人拿他和王彥臣進行比較,一個年輕人快人快語地說:“今天,彥臣兄的言論真是發人深省,不像某些人,言之無物,只知自吹自擂,同樣姓氏,緣何相差那么多啊!”另外一位稍年長的人馬上制止:“兄臺慎言!”大家于是會心一笑,轉開了話題。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個姓王的秀才聽得肺都要氣炸了,于是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讓你們這些有眼不識金鑲玉的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美玉。
這個姓王的秀才雖然學問不怎么樣,但為人心機頗深,他并沒有直接地和王彥臣起沖突,而是打著兩人相互切磋學問的幌子,經常上門來和王彥臣聊天,目的是要抓住王彥臣的把柄。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讓他逮到了機會。有一天,他和王彥臣聊著《論語》,正聊到興頭上時候,忽然有個鄉下親戚來送東西,于是王彥臣讓那個姓王的秀才在書房里坐會兒,他去去就來。那個姓王的秀才直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于是“貼心”地讓王彥臣不用著急,自己在書房看書等他回來。但是等主人一走,那個姓王的秀才馬上放下書本,在書房里翻找起東西來。他早就知道王彥臣非常同情革命黨人,特別是當年“戊戌六君子”被斬殺的事情,王彥臣必定有懷念和感慨的悼念詩詞。果然在一個抽屜里,他找到了王彥臣哀悼譚嗣同的詩,滿紙都是對先烈的懷念和對清政府的不滿。姓王的秀才如獲至寶,把詩作快速地折成小塊揣入胸口的衣袋里,不等主人回來就不辭而別了。等王彥臣返回書房發現秀才人不見了,也未作多想,以為他只是有急事臨時走了。
王彥臣沒有上過洋學堂,沒有接觸過西學,但是由于為人豁達開明,因此較常人更能接受新鮮的事物。早些年,王彥臣對于康梁等人的變法維新就非常支持,對于譚嗣同的被害更是痛心疾首,還寫過挽詩直抒胸臆表達哀思。沒有想到,這首詩竟然會給他帶來一場牢獄之災。那個姓王的秀才揣著信興沖沖地直奔衙門告了王彥臣一個“私通亂黨”的罪名。鎮上的主官是個旗人,他深知現在時局很不樂觀,接到這個案子時,便覺得這是個殺一儆百的機會。于是,馬上立案,過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王彥臣定了莫須有的罪名,即刻發配關外寧古塔。這罪名無異于晴天霹靂,讓王彥臣憤懣滿懷,憂思成疾。王彥臣的妻子更是承受不住丈夫發配關外的打擊,一病不起。
前些年,家里的姐姐們都已相繼出嫁,哥哥早幾年前因為科考制被取消,想另謀出路,隨著一個經商的親戚外出游歷,聽說還隨海船出了洋,已多年沒有消息。家里現在只有兩個孩子,王會悟和小她兩歲的妹妹,所以,王會悟不得不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時候擔負起照顧家里的重擔。父親的案子定案后,王會悟已經有兩天不能安睡,獄中的父親一方面因為受了驚嚇,另一方面則是氣憤昏官草率結案,由此郁郁成疾,而且病情來勢洶洶,如不能妥善醫治,不要說無法走到目的地,就連江蘇省都不一定能過。想到這里,王會悟忍不住推醒了一邊的小妹。小妹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姐姐,什么事啊?”看著比自己還要小兩歲的妹妹,王會悟嘴巴開合了幾次都不知道怎么說,只是為難地看著小妹。小妹在王會悟的目光中將最后一絲睡意拋到了九霄云外,唰地抓住了王會悟的手,緊張地問:“姐姐,是不是父親出了什么事?”王會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沒有。”不等小妹松一口氣,王會悟又接著說,“不過,你知道的,父親自從入獄至今,身子就不大好,我怕他在路上出意外,所以想跟著去照顧他,但是母親又病了,你還那么小,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小妹想了想說:“姐姐,你放心地去照顧父親吧,母親有我呢。再不濟,還會有親戚街坊幫襯的,父親卻是一人在外……”小妹哽咽著已經說不出話來。王會悟沒想到小妹如此懂事,感動地抱住她叫了一聲:“小妹。”那晚,姐妹倆說了一宿的話,王會悟把能想到事情都一一做了交代。
王會悟做這個決定并沒有和父母親商量,她知道母親是肯定不同意一個女孩子去經受風餐露宿、奔波勞累之苦的。父親那邊,在上次探監的過程中,她只是稍微向父親透露了一點這方面的想法就被父親嚴厲制止了。于是,她只能“擅自”行動。
冬日的清晨,天寒地凍,王會悟起了個大早,先去母親房門外聽了會兒動靜,確定母親睡得挺沉,又回到了房間和還在床上的小妹打了個招呼,小妹想起身送她出門,被王會悟制止了,她指了指母親的房間,低聲說:“別吵醒母親。家里就交給你了。”小妹鄭重地點了點頭,也輕聲地說:“姐姐,你一路上千萬要小心啊!”王會悟摸了摸小妹的頭,拿起事先準備好的包裹,轉身躡手躡腳地出門了。街上靜悄悄的,只有西北風在無情地肆虐,發出如虎嘯般的吼聲,王會悟不禁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衣領,加快了腳步。大約一個小時后,到了鎮外的官道上,這是父親北上的必經之路。
天光大亮后,官道上的行人、車輛漸漸多了起來。不一會兒,王會悟看到父親帶著枷鎖在兩個差役的押解下緩步走來。看到消瘦得不成人形的父親,王會悟淚盈于睫,很想立刻沖上前去攙扶住父親,但是這里離烏鎮還很近,她害怕會被父親勒令回去,于是就偷偷地跟在父親的后面。
晚上投宿的時候,王會悟把隨身攜帶的藥熬好端到父親的面前,王彥臣看到女兒突然出現在眼前,驚得目瞪口呆,等緩過神之后,父親一下推開了藥碗,第一句話就是嚴厲斥責:“簡直是太胡鬧了!趕緊給我回去。”王會悟還沒有說話,眼淚已經忍不住掉下來了,她哀求地說:“爹,求您先把藥喝了吧,不然涼了藥性就過了。再怎么樣,您的身子要緊,就算不為您自己,但請您想想母親、想想我們姐妹,我們不能沒有您啊。”看著涕淚縱橫的女兒,父親的口氣也軟了下來:“好吧,這藥我會喝的,但是明天你必須回去,別再跟著了。”說完,他不住地咳嗽了起來。王會悟趕忙輕撫父親的背部幫助順氣,只是對父親剛才的話不作回應。等氣息漸平,父親又開口了:“孩子,聽話,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就別跟爹犯倔了,不要讓爹擔心了!”王會悟轉身來到父親面前,蹲下身,將頭輕輕地靠在父親的膝上,柔聲說:“爹,我給您講個故事吧。西漢有一個人姓淳于名意,臨淄人,因其做過齊太倉令,管理過都城倉庫,所以人稱倉公。倉公曾拜陽慶為師學習醫術,陽慶教授他‘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他學了三年,給人治病,一經投藥,無不立愈,臻于神乎其技的程度,因此遠近聞名。由于求醫的人很多,而倉公又不常在家中,所以,病人常常失望而歸。久而久之,求醫者開始憤懣異常。怨氣積久了,終于釀成禍事。漢文帝十三年,一個很有權勢的人告發倉公,說他借醫欺人,輕視性命。地方官吏判他有罪,要處倉公肉刑,按西漢初年的律令,凡做過官的人受肉刑必須押送到京城長安去執行。因此,倉公將被押送到長安受刑。倉公沒有兒子,只有五個女兒,臨行時都去送父親。倉公看著五個女兒,長嘆道:‘生女不生男,遇到急難,卻沒有一個有用的。’聽完父親的哀嘆,倉公十五歲的小女兒緹縈決定隨父進京,一路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臨淄相距長安兩千余里,一路上父女倆風餐露宿,嘗盡人間辛酸。好不容易到了長安,倉公被押入獄中。為了營救父親,緹縈斗膽上書漢文帝為父求情,請求做奴婢替父贖罪。漢文帝看了信,十分同情這個小姑娘,又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就召集大臣們,商量一個代替肉刑的辦法。這樣,緹縈就救了她的父親。”
王彥臣聽完故事后,皺著眉頭說:“這是以前我給你講過的‘緹縈救父’的故事,難不成你也想學‘緹縈救父’?只是當今世道,你往哪里上書申冤呢?”王會悟笑了笑,說:“爹,我知道當今世道不公,但我給您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您我的決心。您這個案子實在是冤枉,就算是世道混亂,官府腐敗,我也要進京申訴冤情,我就不信,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王朝,竟沒有一個清廉的官員,沒有一個可申冤的衙門。不過現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把您的身體調理好,否則一切都是空談,沒有意義。我答應您,一旦您痊愈了,我就回去。”王彥臣還想再勸,旁邊的一個差役倒是先開口了:“王秀才,你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才有個這么能干孝順的閨女。我說,你也別擰了,看你這風吹吹就倒的身子骨,就依你閨女所說吧。”看王父有點動搖,差役又“加了把火”:“就權當是您心疼咱們哥倆,讓我們能夠順利交差。您看行不?”話說到這個份上,王彥臣只得無奈地同意了。其實差役也知道王彥臣是被小人所害,只是他們也很無奈,上頭的命令下來了,下面就得執行,哪有地方說理去?現在看王會悟來照顧父親,他們也是有心成全。
接下來的幾日,雖然也是連日奔波,旅途勞頓,但父親在王會悟的照顧之下,病情有了很大的起色。在即將要入江蘇省界的時候,差役們接到一個中止這趟差使的消息,原來是朝廷大赦天下,像王會悟父親這樣的情況,屬于大赦之列。父女倆聽到可以免于刑罰,不由得喜極而泣、抱頭痛哭……
“呲——”的一聲驚醒了沉浸在回憶中的王會悟,發現藥湯有些許溢出,她趕緊手握抹布打開蓋子,撥動了一下里面的中藥,藥罐里咕嘟咕嘟冒著的熱氣蒸得王會悟差一點又掉下淚來。蓋上蓋子又煮了一會兒,看著差不多了,王會悟用抹布包著藥罐的提把,一只手拎了起來,另一只手拿著雙竹筷擱在罐口,麻利地將藥湯潷進只粗瓷大碗,動作行云流水,藥湯沒有半點溢出。王會悟端著剛熬好的藥給父親,父親接過藥碗,一仰脖,把藥一口氣喝完了。那年父女倆在朝廷大赦之后,雖然辛苦但滿心歡喜地返回家園,王彥臣在王會悟的一路照顧下,病情也明顯好轉。但去年冬天的一場風寒又引發了舊疾,現在每天靠藥湯維持生命。看著父親放下藥碗,王會悟不敢露出一絲傷心,只是微笑著問父親還有什么需要。等了一會兒,王會悟以為父親沒有什么別的吩咐,想端起碗離開時,父親忽然說:“給我拿把菜刀來。”王會悟隨口問了句:“您要做什么?”父親說:“想裁幾張紙。”去廚房的途中,王會悟越想越奇怪,父親裁紙是有專門工具的,怎么會用菜刀?在廚房遇到母親,她把這件事跟母親說了,母親聽后,就讓她別管了,自己會處理的。
到晚上,等父親睡著了,母親悄悄地告訴王會悟,說父親想自殺。母親說:“你父親跟我說他這病自己心里有數,是一定沒有好的希望了,再這樣拖下去,家里會被拖垮了。雖然家里暫時還能支撐,但明知病不能好,每天花不少錢治病,這不是白花了嗎?還不如省下來,留給我們。”母親說到這里眼眶紅了,聲音也哽咽了。王會悟著急地說:“父親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怎么辦啊!”據母親說,通過她的開導,父親終于答應,不再起自殺的念頭了。但是母親仍不放心,一再叮囑王會悟:“以后千萬要把那些刀子、剪子藏好,無論你父親說什么,都不許再給了。”王會悟鄭重地點點頭。
翌日,父親的一位朋友從桐鄉來探望他,帶來一個消息,說離烏鎮約十幾公里的南潯鎮上新開了一家西醫院,醫生是日本人,可以出診,診費每日十元,外加伙食費每日五元,藥費另算。王會悟在旁邊聽了,心里快速地計算了一下,按南潯到烏鎮來回作三天算,如請醫生出診的話,合計大概要五十余元,這幾乎是現在家里所能拿出來的全部現錢了。這邊王會悟還在想如何湊錢的事情,那邊父親已經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說:“何必花這筆冤枉錢。日本人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等那位朋友走后,王會悟就讓母親去勸父親:“管他能治不能治,請來診斷診斷也好。五十多塊錢,家里還是能拿出來的。”王會悟也在一邊幫腔,但父親依舊堅持不同意。于是,王會悟和母親商量著先斬后奏,立刻寫了封信給那家醫院,請他們于五天后派醫生來烏鎮,并付定金四十元。
五天后,醫生如約前來,卻是個女的。三十來歲的年紀,帶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翻譯,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看護。母親一看是女醫生,微感詫異,但是她很快調整好情緒,禮貌地說:“里邊請。”于是大家都進了父親的房間。父親雖然很不贊同妻子和王會悟母女的自作主張,但是既然人已經來了,他也只能配合。在翻譯的解釋下,王會悟和母親幫著把父親的上衣脫下。女醫生大方地在一切準備停當后開始診病。只見她拿著聽筒和小錘子照例的一陣聽、敲以后,按著父親的胸脯,問“痛不痛”,父親點點頭,醫生又把聽診器按在病人腹上,這邊、那邊聽了好一會,又要父親側臥,用聽診器把背脊從上到下都聽過了。最后看著病人瘦弱不堪的樣子,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翻譯說了幾句。翻譯說:診斷完了。王會悟隨即伺候父親穿好上衣,給他蓋好被子,出了房間。
到了客堂間,母親一邊請醫生等人吃茶點,一邊說:“這病斷斷續續的有兩年多了,藥也一直沒有停過,卻總不見好,如今反倒是越來越嚴重了,請問醫生到底是什么病?可有辦法治嗎?”翻譯同醫生商量了好些時候,然后回答:“夫人,醫生說這個是肺癆,而且您看病人全身的肉都落盡了,所以應該是晚期了。”母親不是很明白翻譯的表述,但是看對方一臉遺憾的神情,就知道怕是不好了。王會悟聽到這個消息,神色也變了,但看到母親失神的樣子,連忙定了定神,用顫抖的聲音問醫生:“那還有多少時間?”翻譯又同醫生講了幾句,回答說:“最多半年吧。”一聽這話,母親便懵住了,嘴唇哆嗦著好久都發不出聲來,看到母親幾乎要暈厥了,王會悟立即上前扶住她:“娘,您千萬挺住啊,您倒了,爹怎么辦,我們姐妹又怎么辦呢?”在王會悟的安慰下,母親強打起精神來,請醫生開方子。醫生想了一下,讓女護士打開一個包,從中揀出兩三個玻璃瓶,瓶內有藥丸,也有藥粉,各取了若干,分別包成二十多個小包,向翻譯說了一通。翻譯便說:“這藥丸每天吃一包。這個藥粉在病人疼痛難忍的時候讓他服用。”然后,醫生對母親鞠了個躬,便帶著護士往外走。王會悟拉住那個翻譯問:“這都是些什么藥,有什么作用?”翻譯回答說:“藥丸是開胃兼帶潤腸的,藥粉是止痛的。”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們下午便回南潯了。”
等送走了醫生,王會悟陪著母親到父親房里,母親艱難地把醫生的診斷簡短說了一說。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竟然笑了,平心靜氣地說:“原來說是來看看,弄個清楚,如今知道了是不治之癥,我倒安心了。癆病是土話。我看過西醫的書,說肺癆西醫名為肺結核,這結核是菌,會移動。想來是移動到全身了。這病是沒法治了。東洋醫生給的藥,吃不吃都無關緊要了。但不知還能活幾天?有些事,我總要預先安排好。”母親和王會悟聽了這番話,早已泣不成聲。
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總和母親低聲商量著什么事。幾天后,父親硬撐著虛弱的身子寫下了遺囑,邊上,母親一邊流淚,一邊磨墨。完成了這樁大事后,父親更加從容了,他不再看書,只是天天和王會悟議論國家大事,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他常常講中國大勢,除非有第二次的變法維新,否則中國便要被列強瓜分,也講日本怎樣因明治維新而成強國。還常常勉勵王會悟:“你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志氣,這很好。大清氣數已盡,未來如何,無法預料,但無論怎么樣,國家總需要人才,特別是有新知識的人才,你還小,如果有朝一日,有機會,你一定要走出烏鎮這個彈丸之地,去學習更豐富的知識,不為別的,只需牢記一句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并反復說明這句話的意義。王會悟聽后,鄭重地對父親說:“將來,我一定會成為一個讓您驕傲的女兒。”
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后,父親也有過短時間的興奮,覺得新政府或許能帶來新氣象。然而不久之后,父親就對王會悟感嘆:“這個新政府恐怕作為有限啊!”王會悟問:“何以見得?”父親就談了自己的看法:“你知道上海是怎么光復的嗎?竟然很大程度上是由青幫這些幫會推動成事的。”“這有什么問題嗎?”王會悟好奇地問。父親嗤笑了一聲:“雖然幫會總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還編了跟少林寺的關系來神化自己,但是說到底,幫會不過是一群失去了土地,沒有了宗法的烏合之眾。政府可并不待見這些幫會,所以他們只是秘密的組織,由于幫會行事頗為乖張荒誕,因此,政府還時不時地鎮壓一下。我想革命黨人看上幫會大概有兩個原因:一來,幫會有一頂似有若無的‘反清復明’的帽子,這和革命黨人推翻清政府的目的相合;二來,幫會總在時不時地干點非法的勾當,受到政府各方面的打壓,也的確具有反叛的潛能。不過幫會是萬萬不可能成事的,早些年,興中會、華興會和光復會,不都是熱衷鼓動幫會造反,但沒有一起能成事的嗎?可見這些地痞、無賴、混混的組合,根本不足以謀,而且還容易出亂子。”父親于是又跟王會悟說了最近洪門在湖南上演的鬧劇。據說,辛亥起義成功后,湖南洪門的一個姓焦的首領就做了都督。這幫會大哥做了都督,那些幫眾就自然而然地認為這天下也應該是洪門的了。于是全省各地的洪門弟兄,一股腦全涌進長沙城,在都督府安營扎寨,支鍋造飯。都督府儼然變成了大酒樓,整天的流水席,人來車往。弟兄們個個要求大哥安置,有要求回家鄉做縣太爺的,有要求在軍隊上弄個司令當當的,搞得這個新任都督焦頭爛額。那些弟兄不但不體諒,反而是稍不如意,就大嚷大叫,說都督如今出息了,忘記了兄弟們,太不講義氣。長沙城里,洪門各派紛紛大開香堂,明目張膽,招搖過市。不少人還打扮成戲劇中的武生模樣,一身夜行衣,帽子上還別著一個繡球,可笑地以為這就是所謂漢官威儀。洪門本來就是做違法買賣的,這時候更公然做到了大街上,聚眾開賭還算是收斂的,白吃白喝,甚至白日搶劫,無所不為。一時間,街上為非作歹之事,都歸在洪門的名下了。革命黨人發現勢態不對,意欲整頓,并且提出了《社團改進意見書》,還沒等實行,辦公處就吃了炸彈,只好趕緊撤離。會黨摻和了革命,革命就難免變成了一場毫無秩序的集市。熱鬧固然熱鬧,但是麻煩更多,讓革命變得毫無秩序,革命者毫無紀律,招人反感,自然,也就沒了力量。父親最后總結了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王會悟聽了若有所思。
父親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前陣子,江蘇無錫、常熟一帶,發生了好幾次農民的抗租騷動事件,聽說了吧?”這個事情因為鬧得大,事發點離烏鎮又近,外面已經傳開了,王會悟記得最大的一次,據說是一個名叫“千人會”的農民組織搞起來的。“千人會”原本革命前就在農村廣泛存在,是一種農民之間互相借錢、周濟糧米的民間互助團體組織。“千人會”的動靜相當大,還拉起了人馬,搞起了組織,成立了“仁義農局”,推選了兩個無錫的農民做首領,稱為都督,另外又拉了一個讀書人擔任軍師。上千的農民,拿了家伙,舞槍弄棒,占了一個大村莊,還扯旗搞了一個都督府,雖然沒有動武殺人,但也犯了政府的大忌。于是,無錫、常熟兩地的軍隊出動,槍炮齊發,前去圍剿。結果,這些只有鋤頭、漁叉的農民,只能作鳥獸散,倒霉透頂的,成了槍下亡魂,跑得不夠快的,被抓做了俘虜,那兩個都督和軍師則暗中出逃,不知所蹤。想到這里,王會悟不禁問:“您是覺得政府對那些農民太嚴厲了嗎?”父親搖搖頭:“事情到了那個份上,不使用雷霆手段,恐怕亂子會更大。我只是覺得新政府雖然成立了,但和舊政府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這些日子以來,我并不曾聽聞他們有什么切實的惠民措施,農民仍舊是那么苦啊。那些農民為什么會鬧事?不過是日子過不下去罷了。農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忙到頭,不但要交租還要交各種稅,不堪重負啊。無錫、常熟一帶的農民之所以搞出那么大的陣仗來,最終的意圖只不過是要抗租。說實話,連我們這些讀過書的人對革命尚是一知半解,農民們恐怕根本不清楚革命是怎么回事,大多數人對革命只是聽說,關于參加革命要干什么更是不清楚,他們想破腦袋,能想到的無非是劫富濟貧,順便自己撈點油水什么的。但是革命要革掉皇帝,他們是知道的。皇帝沒了,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呢?往好處想,地方上都換了新政府,沒有了皇帝,就意味著沒有了王法,因此田租也可以不交了。這次的事鬧得這么大,跟這種想法絕對相關。雖然當地的租額,在事件過后,還真的有比較大幅度的減少,但實在不應該搞成這樣。新政府的能耐也可見一斑了。”
在父親的諄諄教誨下,王會悟有了更加廣闊的見識,思考問題的角度也更加多元,對民生問題尤其是農民的問題也更加關注。但是這樣潛移默化的教育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父親的病情開始惡化,已經出現了精神恍惚的癥狀。
終于,在一個寒冷刺骨的冬日夜晚,父親安靜地去世了。清晨,王會悟被母親的痛哭聲驚醒,聽到這樣令人發顫的聲音,王會悟馬上披上衣服,急忙朝父親房間奔去,看見母親已經在給父親換衣服。母親聽到響聲,知道是王會悟進了屋,于是用沙啞的聲音說:“剛才,我叫了你爹好幾聲,他都沒應我,開始,我還以為你爹睡得正酣,但我摸摸他的臉已經沒有溫度了,再摸摸他的脈搏都已經沒有了,才知道你爹真的離開了。”王會悟的心像是猛地被人揪住了一樣,一陣抽痛,深深地吸了口氣后,她默默地走到床邊,和母親一起幫父親擦拭身體,換上殮衣。借著昏黃的燈光,王會悟看到父親的遺容安詳,像睡著似的,只是永遠醒不過來了。想著昨日父親還和她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高談闊論,今日竟然已經天人永隔,王會悟忍不住跪在床前放聲大哭。
父親過世后,家里沒有了經濟支柱,但是這并沒有使王會悟垮下來,帶著父親的期望,懷揣著自身的夢想,王會悟義無反顧一路前行,哪怕前路荊棘密布,仍舊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