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明清儒家對禮教的批判,為婦女鳴不平
自宋開始的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至明清二代,達到頂峰。從婦女視角來看,程朱理學的產生和發展,加大了對婦女的束縛。不過明中期后,王陽明心學在批判理學的鋒芒中,觸及了禮教的神圣性,出現了否定輕視、鄙視婦女思想的儒家學者,這里舉明代的李贄,清代的唐甄、汪中、李汝珍和俞正燮為例。
1.李贄對男尊女卑思想的抨擊
理學的開山祖師周敦頤,以其太極生陰陽、天地、五行至于“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物萬物”的宇宙生成論來說明“陰陽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禮先而樂后”
的社會人倫關系,強調君臣、父子、夫婦的禮,是由于先天性、先驗性的“太極”在其流行生化中的“理”形成的,從而將君臣、父子、夫婦關系中的禮神圣化、精致化。但他沒有說明禮的內容。
南宋集理學之大成的朱熹,認同周敦頤之說,但改造發展了它。他說:“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理即太極,而“有此理,便有天地”,就此形成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間的關系。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納入“理”之中,說理“其張之為三綱,其紀之為五常,蓋皆此理之流行,無所適而不在”。
還說:“三綱之要,五常之本,人倫天理之至,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且“三綱五常,禮之大體”。
經過朱熹上述論述,與君主專制的“君為臣綱”一起的“夫為妻綱”,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理,成了“禮之大體”的禮教。朱熹又將原來并非孔子所著的《禮記》中《大學》《中庸》兩篇,抽出來認作孔圣人所著,與《論語》《孟子》合在一起,稱為“四書”。至南宋末,已成為科舉考試取題、釋題的主要內容。在家家孔孟、戶戶程朱,甚至盡可背孔孟、不可違程朱的思潮下,作為三綱五常的理,與集禮教之大成的《禮記》中的禮,突出地成了幾百年來牢牢套在婦女身上的精神枷鎖。
理學套在婦女身上的羅網,首先受到明代陽明后學的批判。李贄(1527—1602)號卓吾,福建泉州人。他是明代心學開創者王陽明弟子王艮所建立的泰州學派的重要人物,是王學左派中最激進的一員。他在《夫婦論》中,首先批駁了將男尊女卑的社會現象提高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太極”或“理”高度的理學這一核心思想。周敦頤和朱熹是以一(太極或理)分為二(陰陽、天地、乾坤、男女)的哲學思維來論述宇宙生成論,以說明夫為妻綱。為了破理學這種產生男尊女卑的宇宙生成論,李贄提出與其對立的“二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他說:

010:提倡女子結婚、離婚自由,為男尊女卑鳴不平的明儒李贄圖像
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婦正,然后萬事無不出于正,夫婦之為物始也如此。極而言之,天地一夫婦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然則天下萬物皆生于兩,不生于一,明矣。
要注意的是,他在二生萬物的說明中,根本不提君臣之二。他的二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中,父子、兄弟甚至上下、萬物之二中,都由夫婦之正為正。
接著,他開始批判周敦頤、朱熹的一分為二論。他說:
而又謂一能生二,理能生氣,太極能生兩儀(按:天地),何歟?夫厥初生人,惟是陰陽二氣,男女二命,初無所謂一與理也,而何太極之有?……若謂二生于一,一又安從生也?一與二為二,理與氣為二,陰陽與太極為二,太極與無極為二。反覆窮詰,無不是二,又烏睹所謂一者,而遽爾妄言之哉!
他否定形而上的太極式的理的一,代以形而下的形象化的夫婦之二,來說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婦之間”。然則他既然否定了“理”,如何能使“夫婦正”?于是他引用《易經》的“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滋生……保合太和,各正性命”句,然后指出:“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為夫,坤為婦。故性命各正,自無有不正者。”
“保合太和”,意謂保全陰陽二氣的極其和諧。則由二氣所形成的乾坤、夫婦之間也極其和諧。儒家認為人受陰陽二氣以為性,天賦予人以為命。因此,“各正性命”,意謂天賦予男人女人以各自的命,而男女又各自接受和諧之至的陰陽兩氣以為性,則男女之間“無有不正者”,即男女之間也和諧一致。這就意味著男女之間互相平等,因為不平等是不可能“保合太和”的,這就是他所說的“夫婦正”的意思。所以夫婦正,父子、兄弟上下,萬物都正,都處于“保合太和”的極其和諧之中。李贄談天地陰陽,絕不談天高地卑,陽剛陰柔,杜絕了男尊女卑的神圣化。
李贄認為陰陽兩氣“保合太和”主要體現在男女之間的情愛上,他說:陰陽二氣“缊化物,天地亦只一個情”。所以他在當時朝野之間極度重視婦女貞節的氣氛下,為婦女因愛情私奔作辯護和歌頌。明張鳳翼據唐傳奇小說《虬髯客》而著《紅拂記》劇本。內容講唐開國大將李靖在發跡前曾至隋權臣楊素家談論天下大事。在旁的楊素歌妓紅拂女私心傾慕,于夜間私奔李靖寓所,表示愿與他共圖大事。李贄在《紅拂記》的《俠女私奔》劇本旁批:
這是千古來第一嫁法。即此一事,便是圖王定伯手段,豈可以淫奔目之。

011:“千古第一嫁法”,晚清畫家吳嘉猷筆下的《紅拂》圖(陳平原)
但紅拂女究竟是傳奇中虛構的人物,并非歷史的真實。李贄著墨最多的是司馬遷所著《史記·司馬相如傳》中卓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司馬相如是四川成都人,辭賦出眾,又善彈琴,家貧。有一次在臨邛首富卓王孫家宴時彈琴。卓王孫女卓文君新寡,愛好音樂,過去也曾在他處的宴席上聽過相如彈琴。這次在她家彈琴時,“文君竊從戶窺,心說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與馳歸成都居”。男女兩情相悅,卓文君棄家中萬金家財私奔,實屬為情所驅的大膽舉動。卓王孫非常憤怒,發誓不分一分財給她。卓文君到司馬相如家中,發現家徒四壁。她又做了一次大膽的舉動,勸相如與她一起再到臨邛,在街上租了一間店面房,開起酒店。司馬相如穿著短褲圍裙,做酒保賣酒,她自己當壚拋頭露面熱酒,分明與她老爹對著干。卓王孫感到恥辱,閉門不出。在他兒子輩勸解下,終于屈服了,給女婿一大筆資財。李贄評論說,卓王孫等人,但見相如之貧,不見相如之富。接著筆鋒一轉說:
不有卓氏,誰能聽之。然則相如,卓氏之梁鴻也。使當其時,卓氏如孟光,必請于王孫,吾知王孫必不聽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日決,忍小恥而就大計。《易》不云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云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
這簡直在歌頌卓文君的夜奔了。他在卓王孫因女兒當壚熱酒感到“恥之”句旁批:“天下至今知有卓王孫者此女也,當大喜,何恥為?”有人說卓文君夜奔為“失身”,他又旁批:“正獲身,非失身。”卓文君的“夜奔”,已沖決了禮教的三重束縛:一、寡婦不能再嫁的“貞節”的束縛。“失身”,意謂失去了女子的貞節。貞節是禮教的重要內容之一。二、沖決了女子婚姻必須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能作主的禮教束縛。三、卓文君從戶窺相如,夜奔相如,當壚熱酒,完全沖決了禮教“男女有別”“女不出梱”的束縛。所以李贄對她稱贊有加。
卓文君的夜奔相如,觸及了“但見相如之貧,不見相如之富”的男女見識誰長、誰短問題。有人對李贄說,“女子見短,不堪學道”。李贄反駁,女子與男子見有長短,與兩者所處環境有關。“女人不出閫域”,而男子“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致使女子“所見不出閨閣之間”,“只聽得街談巷語,市井小兒之語”,造成了女子之見短于男子。如果沒有這種環境限制,就不能這樣說了。他說:
余竊謂欲論見之長短者當如此,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
他舉出不少歷史上女子見長的例子,且不說卓文君之見比其老爹長,他舉出周宣王時與周公、召公等并列的邑姜,以及唐四川成都著名才女薛濤。以其才學使著名詩人元稹求為四川使者以便與她相見等為例,以示女人之見并不比男人短。更列舉“無忌母、媫妤班、從巢者、孫翊妻、李新聲、李侃婦、海曲呂母”等,贊為:“皆的的真男子也。天下皆男子,夫誰非真男子者,而曰‘真男子’乎?然使天下多少男子,又誰是真男子者?”
明儒楊慎,李贄對他頗有贊詞。但楊慎所著《楊升庵集》中有論司馬遷《司馬相如傳》中卓文君事,司馬遷寫的是文君“夜奔”,楊慎認為不妥說:“然文君夜奔事亦不自諱,何哉?”認為司馬遷應該為司馬相如諱。李贄看后對楊慎不滿,說:
先生甚不妙,何不改“何哉”為“妙哉”也。因為之歌曰:“二司馬(按:指司馬遷與司馬相如)兩具眼;兩地生,并時產。千百年,說長短,更有誰,為左袒。”
千百年說男子見長,女子見短,只有卓吾老人才能左袒女子。從上述李贄對男尊女卑的禮教作尖銳潑辣的抨擊來看,李贄的確如近人朱謙之先生所稱,是“十六世紀中國反封建思想的先驅者”。
2.唐甄、汪中、俞正燮、李汝珍對男尊女卑的批判
康熙后期,罷黜陸王心學,獨尊程朱理學。理學受君主之獨尊,從而其束縛婦女的羅網更牢不可破。然而好些或明或暗尊崇陽明心學的儒者,如唐甄、汪中,都為婦女不平等地位鳴不平。
唐甄(1630—1704),四川達縣人,字鑄萬。他提倡“尊孟宗王”,著有體現他政治倫理觀的《潛書》一書。書中表達了他反對男尊女卑的思想。

012:提倡男女平等,反對家暴的清儒唐甄圖像(《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
唐甄在《潛書》里提出一個反對君主專制的激烈命題:“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為了批判帝王的專制,他主張君臣、夫婦的關系應該平等,“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
。他通過的《易》“咸”卦的“兌”上“艮”下來說明:“兌”象征“少女”在上;“艮”象征“少男”在下。少女少男無心感應而成“咸”(按:“感”字上咸下心,下面無心字就成“咸”字),“咸”卦的主旨是闡明事物、男女互相感應。唐甄據此說:“孔氏曰:‘《易》之《咸》為夫婦之道’。其《彖》曰:‘止而說,男下女’,以證夫婦相下之道,恒道也。”
“說”即“悅”,男女相互感應時,男在女之下,可以得到歡欣快樂。唐甄說,這是夫婦之間不變的“恒道”。他又據《易》的《泰》卦說:“《泰》之天下于地,其義亦然。”總之,唐甄引用“咸”、“泰”二卦,來說明妻在上夫在下;地在上,天在下,都是不變的常道。接著又說:“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豈非大亂之道。”可是《易》為什么這樣說呢?他進一步論述:
蓋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天高地下,夫尊妻卑這是地位使然,而地高天下,妻尊夫卑,是道德決定的。唐甄這是據《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的以德配天,來說明天、夫雖然位勢高于地、妻,但必須與地、妻之高的德相配,高下互濟,這才是夫妻之間的“恒道”。所以“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包括夫妻)各得其所”,他以此來說明夫妻應該平等。
他又舉君臣為例:“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師保之前,自稱‘小子’”,君臣之間也是“德位不相掩”的。否則:
若天不下于地,是謂天亢;天亢,則風雨不時,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謂君亢;君亢,則臣不竭忠,民不愛上。夫不下于妻,是謂夫亢;夫亢,則門內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國,則國必亡;施于家,則家必喪。
亢,意謂極度。君、夫高到極點,既不能上,又不能下,進退兩難。所以《易·乾》有“亢龍有悔”的爻辭及“亢龍有悔,窮之災也”解釋爻辭之義。既表達了君臣、夫妻應該平等,也含有反對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的意義。
因此,他斥責家暴: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內,忍于仆而逞于內,以妻為遷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為家!……人倫不明,莫甚于夫妻矣。……是則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則不可褻;以言乎德,則顧可上而暴之乎?
他忿然地說:“此何為者也?人之無良,至此其極。始為夫婦,終為仇讎,一倫滅矣。”他提倡:“敬且和,夫婦之倫乃盡。”
正因為他主張男女平等,他反對三代的夏妹喜亡桀、商妲己亡紂、周褒姒亡幽王的女子亡國論。他說:“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禮,有以喪家亡國者。罪好之者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這是因為:“然女子,微也,弱也;可與為善,可與為不善,非若權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親也。”如果上述三女子都生于周文王之世,且都進周文王之宮,“則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他的分析是正確的。
汪中(1745—1794),字容甫,江蘇揚州人,乾隆時期學者。其時,誠如陳東原所說,婦女守節“差不多成了宗教,非但夫死守節,認為當然,未嫁夫死,也要盡節”。汪中有鑒于母親孀居之苦,在其《述學》一書中抨擊貞節觀念的不合理,特別是“未嫁夫死也要守節的不合理”。他說:

013:抨擊婦女貞節,主張婚姻自由的清儒汪中圖像(《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
夫婦之禮,人道之始也。……許嫁而婿死,適婿之家,事其父母,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禮也。……今也生不同室,而死則同穴,存為貞女,歿稱先妣,此非禮孰甚焉。
生不同室,死則同穴,沒有結婚就到夫家守貞盡婦道,他抨擊為“非禮孰甚”。但更有非禮之至的,就是生不同室,以死殉節,更為殘酷。他痛心疾首地說:“其有以死殉者,尤禮之所不許也。”他力主如發生這種情況,如果女子同意,其父母及夫家的父母應該阻止;如果父母及夫家的父母同意,地方上的有關官吏和“士君子”可出而阻止。
還有一種情況,古代結婚,須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六禮過程。前三次只是了解雙方的情況。到納徵,女方接受男方求婚的禮金,婚姻才初步確立,猶如現在的訂婚。至親迎,男方親自到女方迎接新娘至家,成婚禮入洞房,婚姻最后成立。但有女子認為納徵之后,自己就是對方的人,不管對方是浪蕩子還是匪人,認定嫁雞隨雞,從一而終,結果一生受苦。他舉二位女子許嫁高、鄭二不肖男子為例。這二男子在外流蕩十余年,都未成婚,而兩家父母較開通,試圖將女另嫁他人。然這二位女子執定一聘定終身,結果一位嫁后備受家暴,還被丈夫賣與他人;另一位受丈夫逼害,服毒自殺。汪中說:
婚姻之禮,成于親迎,后世不知,乃重受聘。……若二女者可謂愚矣,本不知禮,而自謂守禮,以隕其生,良可哀也。
他為這二位女子可惜。
汪中不僅反對女子貞節,而且提倡婚姻自由婚嫁及時。他說:
“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凡男女自成名以上,媒氏皆書其年月日名焉。于是時計之,則其年與其人之數皆可知也。其有三十不取,二十不嫁,雖有奔者不禁焉。非教民淫也,所以著之令,以恥其民,使及時嫁子取婦也。
汪中最后說:“婚姻之道可以觀政焉”。《媒氏》“中春之月會男女”,即在這一月男女相會自由戀愛。“奔者不禁”,即相會后雙方滿意,即可成為配偶,自由結婚。汪中提出,現在如果男年三十,女年二十尚未婚姻,同樣可以“奔者不禁”。政府應該定為制度,使男女雙方到達結婚年齡后,既不嫁娶而又不私奔,感到可恥。雖然有年齡的限制,但這樣一來,“私奔”的榮辱觀完全顛倒過來。《媒氏》為《周禮》的一篇,認為是周公作禮,孔子整理后之書。汪中釆取以“復古為解放”(借用梁啟超語)的手法,以說明自由戀愛、自由結婚是符合古代禮教的,使自己的觀點獲得了權威性。
在汪中稍后,幾乎同時,乾隆中期又出現了二位為婦女鳴不平的人物:俞正燮和李汝珍。
俞正燮(1775—1840),安徽黟縣人,字理初,經學家。其所著《癸巳類稿》、《癸巳存稿》,多從經學考證出發,論述婦女各種問題。其為婦女鳴不平的主要在《癸巳類稿》。他在該書《節婦說》中先引用《禮記·郊特牲》“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班昭《女誡》“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中說:
按“婦無二適之文”固也。男亦無再娶之儀,圣人所以不定此儀者,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非謂庶人不行禮,大夫不懷刑也。自《禮》意不明,苛求婦人,遂為偏義。
既說“婦無二適”,則男應“亦無再娶”,這才全面。但現在只講“婦無再適”,不講夫無再娶,所以成了“偏義”。偏則不平,不偏即平,他主張在再婚問題上,夫妻應該平等。他批評的矛頭主要是對準《禮記》的,班昭只是將《禮》意向更“偏”方面作了發揮。
俞正燮繼續批評:
古禮,夫婦合體同尊卑,乃或卑其妻;古言“終身不改”,〔言〕身,則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義無涯涘,而深文以罔婦人,是無恥之論也。
夫婦結婚后應該尊卑相同,所以“終身不改”的“身”男女也相同,不能片面要求妻方“終身不改”,夫方也應“終身不改”。但是“七出”,七事出妻,男子就七改了,妻死再娶,則八改了。妻方一次都不能改;夫方卻可改七改八改,男子無止境地制造義理來欺騙女子,他斥為“無恥之論”。“七出”,見于《大戴禮記》的《本命》篇;“終身不改”,出于《小戴禮記》(按,即《禮記》)。他的“無恥之論”的批判鋒芒,對準的是古代作《禮記》和注解《禮記》的男人。他自己對婦女再嫁的主張是:“其再嫁者,不當非之;不再嫁者,敬禮之斯可矣。”
俞正燮又作《貞女說》,是對《節婦說》討論問題的繼續。貞女如前所說是指生不同室,死則同穴的女子,他說:“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謂之貞女,其義實有難安。未同衾而同穴,謂之無害,則又何必親迎,何必廟見,何必為酒食以召鄉黨僚友,世又何必有男女之分乎?此蓋賢者未思之過。”他舉一詩以見所謂貞女背后的凄慘。詩如下:

014:“三丈華表朝樹門,夜聞新鬼求返魂”,華北一座建于十九世紀中葉的貞節牌坊(劉香城)
閩風生女半不舉,長大期之作烈女。婿死無端女亦亡,鴆酒在樽繩在梁。女兒貪生奈逼迫,斷腸幽怨填胸臆。族人歡笑女兒死,請旌藉以傳姓氏。三丈華表朝樹門,夜聞新鬼求返魂。
家長們為了“傳姓氏”、樹牌坊,名利雙收,逼死女兒守貞甚或作烈女,揭露了貞女烈婦的虛偽性和殘酷性。
俞正燮更作《妒非婦人惡德論》,將男女的不平等作更深入的討論。丈夫可以七事出妻,其中有一條罪狀是“妒”。妒的產生,由于丈夫娶妾,多妾。愛情是專一性的,妒是男女通性。但在古代宗法制度下,不可能有一妻多男妾的,除非妻方生在帝王家才有可能。在男權社會下,只允許夫方廣置妻妾,妻方不容置喙,只能以“妒”作為反抗的手段,于是就被打入“惡德”的罪狀。魏晉南北朝時,東魏王族元孝友竟然對帝王說:“夫妒之心生,則妻妾之禮廢;妻妾之禮廢,則奸淫之兆興:斯臣之所以毒恨也。”由于妻妒,不能置妾,丈夫只好到外面奸淫,所以妒成了惡德。俞正燮對此為婦女鳴不平。他認為妒是應該的,“謂女人妒為惡德者,非通論也”。為什么?他解釋:
夫婦之道,言致一也。夫買妾而妻不妒,則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天地缊,萬物化醇,男女媾精,萬物化生。《易》曰:“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言致一也,是夫婦之道也。
漠然置之謂之“恝”,妻對夫買妾無所謂而不妒,家道就壞了。《易·損》有“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句,意謂一人行相當孤獨,希望有一人結伴為友前行,所以是“致一”;如果加一人同行,三人行就三心二意,亂套了,所以需損一人。朱熹《周易本義》在此爻辭下注:“兩相與則專,三則雜而亂。”就是此意。俞正燮此段“天地
缊……化生萬物”句,講的是男女愛情的致一性,后面“三人行”、“一人行”,講的是家庭中的致一性,即提倡一夫一妻制家庭,反對一夫一妻多妾制家庭。所以妒是合理的,妒非婦人惡德。
俞正燮又反對婦女裹足,他在《書舊唐書輿服志后》一文中,大量考證古代婦女鞋樣的變化,認為“婦人足弓于南唐,漸成風俗”,而“弓足之事,宋以后則實有可征”,但不普遍。至明,才以纏足為貴。他考證的目的是為了說明裹足之非。他說:“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則失丁女。陰弱則兩儀不完。”
丁男、丁女,指已到服役年齡的男子和女子。女子裹足不能服役,這一觀點,已近似梁啟超在《論女學》中所說女子只能分利而不能生利的觀點了。“陰弱而兩儀不完”,“兩儀”,這里指陰陽。陰為女,陽為男,陰弱,兩儀成了跛足,必然影響屬陽的男子。這也近似戊戌時期流行的女子不學、纏足,累及男子的觀點。正因為俞正燮上述婦女問題的言論,被思想保守的同治、光緒時期學者李慈銘批評為“語皆偏譎”
。說其“偏譎”,正是俞正燮見解的寶貴之處。
與俞正燮同時,還有一位比他見解更“偏譎”的人物,那就是《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李汝珍(約1763—1830),字松石,原直隸大興(今屬北京市)人。他通過這本神話小說,說唐武則天時,唐敖因科舉失意與表兄林之洋等出國經商,經歷了不少奇異的國家,以諷刺手法,提出了不少反對男尊女卑、束縛女子陋習的主張。本書主要就女子纏足、提倡男女教育平等(包括智慧平等)、一夫一妻制和女子參政四個方面予以介紹。
(1)反對纏足。在《鏡花緣》里,唐敖、林之洋等經過女兒國。在這個國家,“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子,以治外事”,將男女形式上顛倒過來以控訴婦女纏足之苦。例如,女兒國國王看中林之洋,封他為妃,命有胡須的宮女將他穿上衫裙,頭上梳髻,插上鳳釵,涂唇、戴鐲、穿耳、抹粉后,用白綾將他的“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纏裹了兩層。林之洋“只覺得腳上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
他也想反抗,晚上偷偷地將腳放了。第二天,被處以“打肉”之刑,“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剛打五板,已經“肉綻皮開,血濺茵褥”。
最后仍被這些有胡須的宮女今日纏、明日纏,“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
。
于是他借小說另一人物之口駁斥以小腳為美的觀點:“若不如此,即為不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此圣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但他認為解決纏足問題不難,“惟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這就太簡單了。
(2)反對討妾,主張一夫一妻制。唐敖的女兒唐閏臣為尋找父親,誤進兩面國。兩面國強盜頭子試圖讓她做他的妾。他的壓寨夫人勃然大怒,對丈夫說:

015:道光本《鏡花緣》封面和被女兒國國王封為王妃慘遭纏足的林之洋圖(《續修四庫全書》)
假如我要討個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歡喜?你們作男子的,在貧賤時,原也講些倫常之道,一經轉到富貴場中,就生出許多炎涼樣子。……并將糟糠之情也置度外。……這真是強盜行為,已該碎尸萬段。你還只想置妾,那里有個忠恕之道?……總而言之,你不討妾則已,若要討妾,必須替我先討男妾,我才依哩!
李汝珍在這里聲討的是偽道學家平常滿口忠恕之道,實際上是強盜行為。他提倡的是一夫一妻制。
(3)開辦女學塾,主張男女教育平等。唐敖等經商到了黑齒國,這個國里處處有女學塾,不買他們的脂粉,要買他們的書。這是因為:
他們的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她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
讀書能文的女子,都可以參加考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管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攻書,以備赴試”。
李汝珍在該書第49回,借其杜撰武則天的諭旨說“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畀”,“況今日靈秀不鐘于男子”,命令特開女科考試。胡適評:“這是很明顯地指出男女在天賦的本能上原沒有什么不平等的。”
而這一問題,李贄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已開其端了。
(4)主張婦女參政。《鏡花緣》里被貶下凡百花仙子中的才女陰若花、黎紅紅、盧亭亭、枝蘭音四位,其中陰若花做了女兒國的國王,其他三位都成了輔佐大臣。在下凡前,盧亭亭發表如下演說:
將來若花姊姊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她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
這分明在提倡婦女參政。
五四時期,胡適在《努力》雜志上以《中國最早討論婦女問題的一部書——鏡花緣》作為篇名。從正面討論婦女問題的專著來說,過去雖有,但其涉及范圍如此之廣,則確是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