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異文對比

卞藏本：秦業父子等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相與 ……一同前去至是日一早寶玉起身時；己卯本、庚辰本：秦業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相遇……一同前去打發了人送了信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另外，夢稿本雖然未用“等候”而用“專候”，且也有文句“打發了人送了信”，但采用了“相與”。

新增文句“打發了人送了信”，與秦業父子專候上學擇日之信相呼應；此外還做了一些別的文字修改。

卞藏本：寶玉見他悶悶的笑問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了你們冷清了不成；己卯本、庚辰本：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

文本差異表明，作者的不少精彩詞句決不是一下子就達到的。增加風格獨特的詞“丟的”，就是此處描寫成了難以企及的神品的關鍵。

卞藏本：方來見賈母王夫人；己卯本、庚辰本：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未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后去見王夫人。

前面已經看到了不少這種形式的異文。即在已有的句、段中，新插入或增加字、句，這是修改稿本的常見方法。

卞藏本：早進了三四個大漢打千請安賈政看見寶玉奶母之子李貴因問他；己卯本、庚辰本：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

雖只是描寫賈政查問跟從寶玉的大仆人，作者精心修改的細節依然歷歷在目。

卞藏本：李貴道好祖宗誰叫你請你只聽些話兒就是了；己卯本、庚辰本：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

從另一個角度描寫的賈寶玉的特殊性格，修改后鮮明無比。另外，蒙府本、戚序本此處作“只求你聽一兩句話就完了”，既不同于己卯本、庚辰本，也與卞藏本明顯不同。

卞藏本：寶玉忽想起來辭黛玉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己卯本、庚辰本：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

修改后增加文句“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襯托出寶玉和黛玉之間與其他人不同的親密關系。

卞藏本：寶玉笑而不答就去了原來這賈家義學離此也不甚遠本系始祖所立恐族中人有貧窮不能延師者即入學肄業；己卯本、庚辰本：寶玉笑而不答一逕同秦鐘上學去了原來這賈家之義學離此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

增加的短句、改動的字詞，總是恰如其分。另外，此處己卯本、庚辰本“寶玉笑而不答，一逕同秦鐘上學去了”，夢稿本、列藏本、舒序本、程刻本、甲辰本相同。蒙府本、戚序本作“寶玉笑而不答，竟同秦鐘上學去了”，明顯不同于己卯本、庚辰本，也與卞藏本不同。

卞藏本：又向秦鐘說道咱們兩個人一樣年紀況又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己卯本、庚辰本：又特向秦鐘悄說道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

寶玉要求秦鐘以弟兄朋友稱呼代替叔侄稱呼，但這與規矩不合。故“又特向秦鐘悄說道”，是當時情境的細致描摹。卞藏本此處卻既無“特”字也無“悄”字。

卞藏本：寶秦二人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亦因系薛蟠的相交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也是一般留情；己卯本、庚辰本：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羨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

增加或修改字、詞。“羨慕”和“心中”是新增加的，“相交”改為“相知”。

卞藏本：勒索人請他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油水；己卯本、庚辰本：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

卞藏本“圖些油水”，修改為更具體的“圖些銀錢酒肉”。

卞藏本：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在一邊；己卯本、庚辰本：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己卯本：愛西邇）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

在卞藏本基礎上，己卯本等本子增加的語句“今日愛東，明日愛西”，正是薛蟠浮萍心性的妙解。

卞藏本：又商議一對一肏撅草棍兒抽長抽短誰的長誰先來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早又觸怒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名喚賈薔；己卯本、庚辰本：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肏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干金榮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

金榮聲稱自己看到的秦鐘與香憐的曖昧事，文字修改不少。對由此引出賈薔出場的描寫，詳略也有不小差異。

卞藏本：寧府中那些不得志的奴才專能造言誹謗主人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要解嫌疑分與房舍命賈薔另住；己卯本、庚辰本：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庚辰本：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

修改后大量增加的內容頗重要。另外，己卯本、庚辰本修改為“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夢稿本、列藏本、舒序本、程刻本、甲辰本相同。蒙府本、戚序本對應句子作“專能造言誹謗主人，不知又編出些淫污之詞”。比己卯本、庚辰本稍簡略，但已比尚需作出重要修改的卞藏本這類早期脂本細得多。很大可能，當時流傳較全的甲戌本第九回此處文字就是如此。

卞藏本：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慧應名上學亦不過虛掩耳目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援助；己卯本、庚辰本：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己卯本：賞花玩柳從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

卞藏本以“內性又慧”形容賈薔，別的本子之所以修改為“內性又聰明”，與賈薔的人物特征相關。賈薔夠聰明，但并非“慧”。

卞藏本：自己要打報不平又想著金榮賈瑞一般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素日又與薛大叔相好他們告訴老薛我們豈不傷臉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可止息口言；己卯本、庚辰本：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想道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口聲。

卞藏本和其他本子相比詳略差異顯著，新增句子內容也重要。

卞藏本：滿學堂里學生都怔怔的看著賈瑞賈瑞忙吆喝茗煙不許撒野；己卯本、庚辰本：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不得撒野。

“癡望”相比“看著”，用詞精妙。卞藏本中眾人是看著賈瑞。不妨細想，眾人觀看打鬧情狀，滿屋子弟“癡望”什么呢？是各各著眼整個打鬧場景或其中的某部分，不會只看著賈瑞，所以改成了“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

另外，蒙府本、戚序本作“唬的滿室中子弟都怔怔的癡看”。“癡看”優于卞藏本“看著”，但遜于己卯本和庚辰本“癡望”。基本可以判定，“癡看”源于當時流傳較全的甲戌本。夢稿本、舒序本、程刻本、甲辰本此處同己卯本、。

卞藏本：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忽從腦后嗖的一聲一方硯瓦飛來幸未打著卻又打在賈菌賈蘭的座上；己卯本、庚辰本：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二人去尚未去時從腦后嗖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了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描寫群體打鬧場景。卞藏本沒有，別的本子增加短句“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這正是群體打鬧的典型特點之一。

卞藏本：賈菌……抓起硯來要飛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己卯本、庚辰本：賈菌……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

卞藏本“抓起硯來要飛”，己卯本等本子修改為“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忙按住硯，極口勸道”既是當時情勢的烘托，又合乎賈蘭性格。

卞藏本：剛到寶玉桌上就落下來嘩啷啷書本紙片筆墨等物揚了一桌子把桌上的茶碗也砸碎茶也流了；己卯本、庚辰本：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己卯本：紙片筆硯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修改后“也砸得碗碎茶流”，比卞藏本“茶碗也砸碎，茶也流了”生動簡潔。

卞藏本：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道你們還不來動手么那三個小子一齊亂嚷好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丙掇起一根門閂來掃紅鋤藥都是馬鞭子；己卯本、庚辰本：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

與卞藏本相比，己卯本、庚辰本不僅對寶玉的三個小廝作了集中介紹，而且增加了渲染性語句“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生動程度大為增加。另外，卞藏本“墨丙”特異。上列多處異文有一個重要的共同特點：在原來文稿的基礎上新增加文句。前面列出的卞藏本與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的文字差異，也有不少這樣的例子。這是對原稿進行修改的重要例子和證據。事實上，這也正是許多人修改文稿的慣用方法。

卞藏本：眾頑童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的也有藏在一邊的；己卯本、庚辰本：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

與卞藏本相比，己卯本和庚辰本增加“助樂”“膽小”，描寫更細致，也合于情理。

另外，蒙府本、戚序本此處已有“膽小”，但尚無“助樂”。基本可以判定，當時流傳較全的甲戌本也是如此。夢稿本、舒序本、列藏本、程刻本、甲辰本此處同己卯本、庚辰本。

卞藏本：外邊李貴等幾個大家人聽見里面作反起來忙都進來喝住問是何故眾聲不一李貴且喝罵茗煙等四人一頓；己卯本、庚辰本：外邊李貴等幾個大仆人聽見里邊作起反（己卯本：作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原故（己卯本：何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

其他本子增加“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還有“大家人”改為“大仆人”等小修改。

卞藏本：還調唆人家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大伙打了茗煙一頓連秦相公的頭都打破了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己卯本：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打伙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庚辰本：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

此處文字，卞藏本、己卯本、庚辰本前后的繼承、修改關系清晰。卞藏本、己卯本中，寶玉是說“打我們”，要打的包括寶玉和秦鐘，庚辰本改為“打我們茗煙”，庚辰本的說法更適當。而且卞藏本還形容“他們大伙打了茗煙一頓”，顯然形容過火了。庚辰本并對句子結構作了調整，把茗煙參與打架從原來放在開頭改成放在尾部才講到，結尾改為“不如散了罷”。寶玉如此敘述，鬧學堂顯得是對方引起的，責任也全在對方。

卞藏本：我這里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個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往大里套；己卯本、庚辰本：我這里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己卯本：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鬧。

茗煙此時的行為，確是實際上“倒要往大里鬧”，而非卞藏本描寫的僅形式上“倒往大里套”。

另外，蒙府本、戚序本作“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反要邁火坑”，明顯不同于己卯本、庚辰本，也不同于卞藏本的描寫。很可能當時流傳較全的甲戌本就是如此。綜合卞藏本、蒙府本和戚序本、己卯本和庚辰本第九回這一處以及此前多處重要描寫的逐步優化趨勢，基本可以判定，當時流傳較全的甲戌本是蒙府本、戚序本第九回的基礎本子或采擇本子之一。可以判定，夢稿本、舒序本、列藏本、程刻本、甲辰本第九回的基礎本子或采擇本子之一是己卯本或庚辰本。

卞藏本：此時賈瑞也生恐鬧大了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寶玉；己卯本、庚辰本：此時賈瑞也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凈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

修改后增加文句“自己也不干凈”，點明了賈瑞的心思。

卞藏本：寶玉說不回太爺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禁不得賈瑞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又說原是你起的事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鐘作了揖寶玉不依定要他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么了局金榮不得已只得又向秦鐘作了一揖寶玉還不依必定要磕頭賈瑞又悄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了金榮無奈只得與寶玉秦鐘磕頭；己卯本、庚辰本：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后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得只得與秦鐘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事了金榮無奈只得進前來與寶玉磕頭。

卞藏本這段與其他脂抄本有重大差異的文字，是反映早期文稿與成熟文稿差別的另一類重要例子。卞藏本底本作為早期文稿，這段文字有明顯重復之處。按卞藏本的描寫，金榮向秦鐘作了兩次揖，再磕頭。這不大合情理。刪去卞藏本近于重復的句子之后，就通順了。這樣的文稿修改方式，反映了作者的寫作特點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也證明了卞藏本的底本確實屬于《紅樓夢》的早期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