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劉禹錫詩選箋
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①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臨事異黃丞相,②三黜名慚柳士師。③
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
桂江東過連山下,④相望長吟有所思。
[注釋]
①此詩作于元和十年(815)夏初,劉、柳等人再度被貶出京時。劉、柳既同年及第,又俱懷輔時濟世之志,而長期榮辱與共,交誼甚篤。永貞革新失敗后,劉、柳皆被貶為遠州司馬。十年后,始得承召回京。但隨即又因“執政不悅”而再度授為遠州刺史。行抵衡陽,二人揮淚作別之際,頻頻以詩唱酬。此詩乃為酬答柳氏《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而作。詩中滲透著沉摯深婉的惜別之情。連州:今廣東連州。柳州:今屬廣西。
②黃丞相:指西漢宣帝時的丞相黃霸。黃霸為相前,曾兩度任潁川太守。這與作者“再授連州”相若。但一為皇帝愛臣,一為朝廷貶官,一守中原大郡,一牧僻方小州,故云“事異”。
③三黜:三次貶斥。士師:獄官。《論語·微子》有云:“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此句以柳士師借指柳宗元。
④桂江:即漓江。連山:位于連州境內。
[今譯]
離開京都十年,
才一同奉命返回朝廷;
行經湘江千里,
今日終又分手南行。
再度授官連州,
有別于黃霸兩任潁川的政聲;
三次受到貶黜,
有慚于“柳下惠”直道事人的美名。
極目遠眺,
歸思追隨著回雁的蹤影;
愁腸寸斷,
那堪聽那凄切的猿鳴!
蜿蜒的桂江呵,
東繞連山流淌而去;
遙相悵望呵,
吟不盡這思念友人的繾綣深情。
[點評]
“去國十年”,點明貶期之長;“渡湘千里”,暗示貶地之遠。對舉而起,意在從時間與空間兩方面抒寫無辜見逐之怨憤。“同赴召”,喜溢言外;“又分歧”,悲蘊語中。其喜有限,而其悲無盡。跌宕之際,精神頓見。“事異黃丞相”,借典明志,托出與前賢褒貶異趣、榮辱殊途之感;“名慚柳士師”,托古喻今,表達對友人品格敬慕之意。“歸目”二句,用“回雁”、“斷猿”烘托離情別緒,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桂江”二句,借設想別后情景,寄托知己懷抱及不甘泯滅之“初心”。桂江本不流經連山,將它們相綰合,或許為了縮小別離雙方之心理空間。“有所思”,語義雙關,既表示互相懷念,也含有思長安、盼回歸、期重整之意。以此結篇,情韻悠長而又綿邈。
[集說]
一解四句,凡寫四事:一寫十年重貶,是傷仕宦顛躓;二寫千里又分,是悲知己隔絕;三寫坐事重大,未如潁川小過;四寫不曾自失,無異柳下不浼,最為曲折詳至也。五、六為衡陽寫景,此是二人分路處。七為桂江寫景,此是二人相望處也。(金圣嘆《選批唐詩》)
紀昀云:筆筆老健而深警,更勝子厚原唱。七句綰合有情。(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
蜀先主廟①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②
勢分三足鼎,③業復五銖錢。④
得相能開國,⑤生兒不象賢。⑥
凄涼蜀故伎,來舞魏宮前。⑦
[注釋]
①此詩作于長慶二年(822)至長慶四年(824)詩人任夔州(今四川奉節)刺史期間。“蜀先主廟”,即蜀漢先主劉備廟,在夔州境內。詩中通過鮮明的盛衰對比,將欲挽狂瀾的豪情與國勢日蹙的憂思交織在一起,抒發了深沉而又濃烈的興亡之感。
②凜然:肅然,形容令人敬畏的氣概。
③三足鼎:指蜀漢、曹魏、孫吳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
④五銖錢:漢武帝鑄行的一種錢幣,錢面上有“五銖”二字。王莽篡漢后廢止不用。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又恢復其流通。詩人于題下自注:“漢末童謠:‘黃牛白腹,五銖當復。'”因此,“業復五銖錢”,顯系喻指興復漢室。
⑤相:丞相,指諸葛亮。
⑥兒:指劉備之子劉禪。象賢:效法先祖的賢才。語出《儀禮·士冠禮》:“繼世以立諸侯,象賢也。”
⑦魏宮:指曹魏的宮殿。據《三國志》、《華陽國志》載,劉禪于公元263年投降曹魏,次年舉家東遷洛陽。又據《漢晉春秋》載,司馬昭設宴,令“蜀故伎”歌舞,觀者皆感嘆欷歔,獨劉禪嬉笑自若。司馬昭問:“頗思蜀否?”劉禪答:“此間樂,不思蜀。”末二句本此。
[今譯]
天下英雄,
數那蜀先主劉備;
他的英偉氣概,
千秋后仍令人心懷敬畏。
抗衡魏吳,
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局面;
志在統一,
要讓那漢幣流通在全國范圍。
幸得良相,
為其開創國業鞠躬盡瘁;
有子不肖,
全無先祖叱咤風云的神威。
江山易主,
蜀漢故伎亦含黍離之悲;
曹魏宮前,
看她們淚逐舞袖翻飛。
[點評]
起二句發唱警挺,氣象雄渾。“天下英雄”,暗用《三國志》所錄曹操語:“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雖屬使事,卻略無使事痕跡。尤妙者乃在添一“氣”字,使巍巍廟堂氣象躍然紙上。而“天下”與“千秋”對舉,又使時空皆得以拓展而變得浩浩無垠,劉備之“英雄氣”也就隨之而鼓蕩于宇宙、磅礴于古今。如此開篇,筆力若有千鈞。三、四句盛贊劉備功業,將“英雄氣”落到實處。“勢分三足鼎”,化用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中語:“自謂三分鼎足之勢,可與泰山共相終始。”劉備戎馬半生,創業維艱,奠定三分,殆非易事。“勢分”句一筆概盡其間之曲折過程,積淀極為豐厚,意蘊極為深廣。“業復五銖錢”,巧借錢幣為喻,對劉備力圖振興漢室、統一中國的勃勃雄心深表欣羨與崇敬。兩句各有出典,殊難牽合,但一經作者運思,即鑄為工對,頗具渾成自然之致。功力之深,令人嘆服。五、六句感嘆劉備雖得良相輔佐,成就帝業,卻因生子不肖,功敗垂成,以致最終江山易主、鹿死人手。語意一正一反、一揚一抑,不惟寄概遙深,轉接之妙,亦堪稱賞。末二句藉歌舞場面之特寫,承前指責劉禪不恤祖業、忘懷國恥、但求逸樂。字里行間,既滲透著嗟悼劉備事業后繼無人之情,亦隱約可見他慨嘆唐王朝日薄西山、國勢危殆、執政者昏庸無能、親佞遠賢之意,所謂“婉言寄諷”也。
[集說]
查慎行:中兩聯字字確切,惜結句不稱。
紀昀:句句警拔。起二句確是先主廟,妙似不用事者。后四句沉著之至,不病其直。
許印芳:凡祠廟墳墓等題,總宜從人著筆,不可糾纏祠墓……人是本題正位,宜用重筆發揮,乃合體裁。如此詩全說先主,于廟宇無一語道及,而起結皆扣住廟字。起句是從廟貌看出,結句則以魏宮對照蜀廟也。(《瀛奎律髓匯評》)
西塞山懷古①
王濬樓船下益州,②金陵王氣黯然收。③
千尋鐵鎖沉江底,④一片降幡出石頭。⑤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⑥故壘蕭蕭蘆荻秋。⑦
[注釋]
①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劉禹錫調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此詩即作于由夔州赴和州的途中。它題為“懷古”,而旨在鑒今,在當時即號為“絕唱”。詩人以橫掃千軍的氣概,將那鱗次櫛比的“樓船”、黯然飄逝的“王氣”、沉入江底的“鐵鎖”、高掛城頭的“降幡”、閱盡人間春色的巍巍“山形”、滔滔“寒流”以及雄踞在蕭瑟秋風中的“故壘”一一排比入詩,構成雄偉壯闊的場面,并從中抽繹出一種深沉、浩茫的興亡之感。“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東,是長江中游的軍事要塞之一,形勢險要。三國時,東吳曾以之為江防前線,恃險固守。
②王濬:西晉益州(治所在今四川成都)刺史。據《晉書》本傳,晉武帝“謀伐吳,詔濬修舟艦。濬乃作大船連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來往”。“樓船”,指此。下益州:意謂王濬率師由益州沿江而下,直發金陵。
③金陵:東吳都城。其后,東晉及宋、齊、梁、陳亦建都于此,故有“六朝故都”之稱。王氣:指關乎國運的祥瑞之氣。古人迷信望氣之術,以為帝王所在之地有“王氣繚繞”,國興則氣盛,國亡則氣衰。“王氣黯然收”,意謂東吳國運告終,敗亡之象昭然可見。
④鐵鎖沉江底:當時東吳曾以鐵鎖橫截江面,“又作鐵錐,長丈余,暗置江中”,企圖借此負隅頑抗。王濬便令部下“燃炬燒之”,迅速將其燒沉。
⑤幡:旗子。石頭:即石頭城。金陵(今江蘇南京)之別稱。
⑥四海為家:指全國統一。
⑦故壘:舊時的軍事堡壘。
[今譯]
王濬率領高大的戰船,
浩浩蕩蕩,
駛離益州;
吳都金陵的帝王氣象,
本已黯淡,
眼下更是凄然全收。
幾千尺長的攔江鐵鎖,
一旦被燒沉在江底;
那投降的白旗,
也就搖搖曳曳,
飄蕩在城頭。
動蕩的人世間,
多少回傷嘆
那悲歡相續的六朝舊事;
雄偉的西塞山,
卻不為所動,
依然頭枕寒冷的江流。
如今雖說是
四海為家、天下一統的
太平時日;
那秋意蕭索的蘆葦叢中,
舊日的營壘悄然隱伏,
勾起我的殷憂!
[點評]
一、二句以晉軍的浩大聲勢反襯東吳的衰颯氣運。一“下”即“收”,既揭出上下句之間的因果關系,又給人兩地近在咫尺、二事桴鼓相應之感。三、四句借史實以明事理,于虛實相間、勝敗相形中揭示出終歸統一的歷史潮流。其中,“千尋”與“一片”、“鐵鎖”與“降幡”,分別構成多與少的逆反及重與輕的對比,不動聲色地賦予全聯一種辛辣的嘲諷意味:東吳統治者恃險固守,只是枉拋心力。五、六句由“往事”折回到眼前的山川風物。“人世”句將包括東吳在內的六朝一筆括過,視野宏通,情思悠長。一個“傷”字,既帶有反思歷史所產生的感慨,又飽含審視現實而引起的憂慮。“幾回”,點出建都金陵、雄踞江東而終于亡國者,非獨東吳而已,將詩境又向深處拓進一層。“山形”句將詩題中的“西塞山”攝入畫面。朝代淪替,而山形依舊,益襯出人事變化之頻繁。著一“寒”字,不僅與篇末的“秋”字相照應,點明時令,而且渲染了一種吊古傷今時不免產生的悲涼之感。七、八句在謳歌天下一統局面的同時,借渲染歷史陳跡,揭示現實隱患:其時,唐王朝平定藩鎮叛亂的戰爭已初奏克獲之功,但仍然存在叛亂的潛在危機。因此,作者著力渲染“故壘蕭蕭”的悲涼陳跡,分明有諄諄告誡之意。用筆深曲,發人警省。
[集說]
長慶中,元微之、夢得、韋楚客同會樂天舍,論南朝興廢,各賦《金陵懷古》詩。劉滿引一杯,飲已即成,曰:“王濬樓船下益州……”白公覽詩曰:“四人探驪龍,子先獲珠,所余鱗爪何用耶?”于是罷唱。(計有功《唐詩紀事》)
劉賓客《西塞山懷古》之作,極為白公所賞,至于為之罷唱。起四句洵是杰作,后四句則不振矣。此中唐以后,所以氣力衰颯也。固無八句皆緊之理,然必松處正是緊處,方有意味。如此作結,毋乃飲滿時思滑之過耶?《荊州道懷古》一詩,實勝此作。(翁方綱《石洲詩話》)
劉賓客《西塞山懷古》,似議非議,有論無論,筆著紙上,神來天際,氣魄法律,無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壓倒元、白。(薛雪《一瓢詩話》)
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幾回”二字括過六代,繁簡得宜,此法甚妙。(屈復《唐詩成法》)
“王濬樓船”四語,雖少陵動筆,不過如是,宜香山之縮手。五、六“人世幾回”二句,平弱不稱,收亦無完固之力,此所以成晚唐也。(施補華《峴傭說詩》)
西塞山屬武昌府,此地孫策、桓玄、劉裕事甚多,此所懷獨王濬一事。此詩昔人皆入選,然按以杜公《詠懷古跡》,則此詩無甚奇警勝妙。大約夢得才人,一直說去,不見艱難吃力,是其勝于諸家處。然少頓挫沉郁,又無自己在詩內,所以不及杜公。愚以為此無可學處,不及樂天有面目格調,猶足為后人取法也。(方東樹《昭昧詹言》)
劉夢得《金陵懷古》詩,當時白香山謂其已探驪珠,所余鱗角何用?以今觀之,“王濬樓船”所詠才一事耳,而多至四句,前則疑于偏枯;山城水國,蘆荻之鄉,觸目盡爾,后則嫌其空衍也。抑何元、白閣筆易易耶?余竊有說焉:金陵之盛,至吳而始著,至孫皓而西藩既摧,北軍飛渡,興亡之感始甚。假使感古者取三國、六代事,衍為長律,便使一句一事,包舉無遺,豈成體制?夢得之專詠晉事也,尊題也。下接云:“人世幾回傷往事”,若有上下千年、縱橫萬里在其筆底者。山形枕水之情景,不涉其境,不悉其妙,至于蘆荻蕭蕭,履清時而依故壘,含蘊正靡窮矣。所謂驪珠之得,或在于斯者歟!(汪師韓《詩學纂聞》)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①
巴山楚水凄涼地,②二十三年棄置身。③
懷舊空吟聞笛賦,④到鄉翻似爛柯人。⑤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注釋]
①此詩作于寶歷二年(826)歲暮。其時,劉禹錫罷和州刺史,取道揚州返洛;白居易亦以病免蘇州刺史,經由揚州歸洛。于是,兩位聞聲相思已久的詩壇名家得以在揚州相會。白居易于“初逢席上”贈詩云:“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遂作此詩相酬答。詩中表現出較白詩遠為樂觀與豁達的情懷。“樂天”,白居易字。
②巴山楚水:泛指作者先后謫居的朗州、連州、夔州、和州等地。朗州在戰國時屬楚地,夔州在秦漢時屬巴郡。巴郡多山,楚地多水,故云。
③二十三年:作者自永貞元年(805)九月被貶出京,至此時應召回京,已在巴山楚水間輾轉流徙達二十二年之久。因返京路途遙遠,預計抵京時已步入第二十三個年頭,故稱“二十三年”。
④聞笛賦:指晉人向秀的《思舊賦》。向秀經過亡友嵇康、呂安的舊居時,有感于鄰人笛聲,遂寫成此賦,寄托懷念舊侶之情。
⑤爛柯人:指王質。據《述異志》載,晉人王質入山砍柴,見二童子下棋。觀棋至終,發覺手中斧柄已爛。回到家鄉,才知已過百年,同輩人皆已亡故。柯:斧柄。
[今譯]
巴蜀山高,
荊楚水深,
山水間
有我凄涼孤獨的詩魂;
一棄二十三年呵,
朝廷全不理會
我這銜冤負屈之身。
懷念亡故的戰友,
多少回
徒自重溫向秀的歌聲;
待得故地重游,
竟好似
那不知世事滄桑的爛柯人。
沉舟的側畔,
且看那千艘帆船
翩然使過;
病樹的前頭,
也有那萬株花木
俏然爭春。
今日聽到您
深情的吟唱,
我心頭為之一振;
讓我們舉杯痛飲,
重新激揚起
輔時濟世的精神!
[點評]
首聯概寫謫守巴楚、度盡劫波的經歷。“凄涼地”、“棄置身”,固然語含哀怨,卻既非嗚咽歔欷之狀,亦非消沉頹唐之態,因而堪稱感傷中不失沉雄,凄婉中猶見蒼勁。頷聯感嘆舊友凋零、今昔異貌。“聞笛賦”、“爛柯人”,借典寄慨,耐人尋味。如果說前者包蘊著詩人對亡友繾綣難已的懷念之情的話,那么,后者不僅暗示了自己貶謫時間的長久,而且表現了世事的變遷以及回歸后恍若隔世的特殊心態。頸聯以“沉舟”、“病樹”自喻,雖有自感衰淪、自嘆落伍之意,但“千帆過”、“萬木春”,所展示的卻是生機勃勃的景象,其中寄寓了新陳代謝的進化思想和辯證地看待一己困厄的豁達襟懷。在結構上,它與白詩中的“舉眼風光”一聯相呼應,卻摒棄了前者的晦暗色彩和低沉旋律,而出以明朗、高亢的筆墨。在手法上,它則將詩情、畫意、哲理熔于一爐,以形象的畫面表現抽象的哲理,旨趣雋永,情韻深長,因而向來為人們所傳誦。尾聯順勢而下,吁請白氏舉杯痛飲,借以振奮精神,共同走向未來、創造明天,從而使其堅韌不拔的意志和永葆勁直的情操更加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眼前。有詩若此,確實無愧“詩豪”之譽。
[集說]
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在在處處,應當有靈物護之。(白居易《劉白唱和集解》)
“沉舟”二語,見人事不齊,造化亦無如之何。悟得此旨,終身無不平之心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詩人貴知學,亦貴知道。東坡論少陵詩外尚有事在是也。劉賓客詩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極推之。(趙執信《談龍錄》)
竹枝詞二首(選一)①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②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③
[注釋]
①此詩作于長慶二年(822)至長慶四年(824)詩人謫守夔州期間。夔州是竹枝詞的故鄉,“里中兒”每每“聯歌竹枝”,“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竹枝詞九首引》)。這引起詩人仿作的興趣,于是依調填詞,前后寫成《竹枝詞》十一首。這是其中的一首模擬民間情歌的作品。作品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其內心世界是微妙而豐富的。盡管其情早有所鐘,但對方卻尚未明確表態,所以她一點芳心不免多方揣度。詩人巧妙地采用融人情于物態的手法,迂曲有致地表現了她那種乍陰乍晴、時憂時喜的特定心理。
②唱:一作“踏”。踏歌,指唱時以腳踏地為節拍。
③晴:諧“情”,為雙關隱語。
[今譯]
青翠的楊柳呵,
娉娉裊裊;
平靜的江水呵,
浩浩淼淼。
江岸上的意中人呵,
唱起那動聽的歌謠。
歌聲曖曖昧昧,
縹縹緲緲,
叫人莫測真意,
聽得心焦。
好似西邊雨簾高掛,
東邊紅日朗照;
說它不是晴天吧,
分明又晴意昭昭。
[點評]
“楊柳”句渲染環境。楊柳綻青,江水平堤,顯見是極易撩人情思的早春季節。環境若此,季節若此,無怪女主人公難抑其“懷春”之情。“聞郎”句以歌聲為媒介,揭出女主人公心理活動的指向——“郎”無疑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但女情專一,郎意曖昧,其歌聲若有情若無情,動聽而又費解。于是逼出“東邊”二句。“東邊”二句看似景語,其實是對人物特定心理的一種巧妙折射。詩人效法六朝,以天氣之“無晴”與“有晴”,諧人物之“無情”與“有情”。女主人公的始而驚喜、繼而疑慮、終而迷惘,盡皆融合在“道是無晴還有晴”的物態中。
[集說]
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黃庭堅《跋劉夢得竹枝歌》)
《竹枝詞》云:“楊柳青青江水平……”予嘗舟行苕溪,夜聞舟人唱吳歌,歌中有此二句,余皆雜以俚歌,豈非夢得之歌自巴渝流傳至此乎?(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此首起二句,以風韻搖曳見長。后二句言東西晴雨不同,以“晴”字借作“情”字。無情而有情,言郎踏歌之情,費人猜疑。雙關巧語,妙手偶得之。(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
措辭流麗,酷似六朝。(謝榛《四溟詩話》)
浪淘沙詞九首(選一)①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②
千淘萬漉雖辛苦,③吹盡狂沙始到金。
[注釋]
①此詩亦為作者貶居夔州時所作。詩人以真金自喻,對“讒言”報以凜如秋霜般的蔑視,并于自我慰勉中透露出沉冤終將洗雪的信心,暗示被歷史長河的大浪淘去的將是那些“狂沙”般的進讒者。
②遷客:被貶外調的官員。
③漉:濾。
[今譯]
別說那陰毒的讒言
像濁浪一樣
險又深,
別說那無辜的遷客
像泥沙一樣
埋復沉。
多少回淘洗篩濾呵,
雖然備嘗那
苦痛艱辛,
待得時間的颶風
吹盡狂沙,
沙底必將出現那
熠熠閃光的真金!
[點評]
“莫道”、“莫言”,以否定語氣披示堅定信念,斬釘截鐵,力透紙背。既可視為對難友的期勉,也未嘗不是對自身的激勵。“讒言如浪深”,極言流言猖獗一時,猶如濁浪排空,駭人視聽。“遷客似沙沉”,擬寫志士遭際:他們被流放于窮鄉僻壤,好似沙沉江底。“浪”、“沙”相形,有強弱不侔、惡善兩妨之勢。“千淘萬漉”,形容“遷客”歷盡摧殘、折磨,其中融入多少曲折、多少隱痛?“雖辛苦”,著一“雖”字,分明不以“辛苦”為意,豁達胸襟與恢宏氣度如可觸摸。“吹盡狂沙”,喻指進讒者有朝一日必將銷聲匿跡、身敗名裂。語意果斷,判不容疑。“始到金”,亦于沉著中見出高度自信。遷謫,向為騷人墨客所嗟嘆。以李白之豪放,長流夜郎時尚且吟出“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的哀婉心曲。此詩卻情辭慷慨,擲地有聲,堪稱高標拔俗,氣骨凜然。
秋詞二首(選一)①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②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③
[注釋]
①此詩作于詩人貶居朗州(今湖南常德)期間。悲秋,是歷代詩人遞相沿襲的傳統主題。從宋玉的“悲哉秋之為氣也”(《九辯》),到漢代無名氏的“秋風蕭蕭愁殺人”(《古歌》),再到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登高》),陳陳相因,概莫能外。此詩作者卻在春與秋的對比中,獨具只眼地發現了秋日的佳處,從而唱出這意氣豪邁的秋歌。
②春朝:春天。
③碧霄:藍天。
[今譯]
古往今來,
人們都悲嘆
秋日蕭瑟凄涼;
我卻說它
勝過明媚春光。
看那白鶴
在萬里晴空中
破云飛翔,
將我的詩情,
牽引到
一碧如洗的藍天上。
[點評]
“自古”句,點出逢秋而悲,古今皆然。有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之概。“我言”句,以響遏行云的一聲斷喝,推翻悲秋主題,一新天下人耳目。“晴空”二句,融詩情于畫意,是“秋日勝春朝”的形象化說明,景致飛動,筆觸輕靈,極易引發讀者聯想。全詩有直抒胸臆之妙,而無“含蓄不足”(《四庫全書總目》評語)之嫌。自然,詩人抑春揚秋,并不表明他對“春朝”懷有某種偏見,而恰恰是為糾正前人對“秋日”的偏見。從中可觸摸到詩人豪邁、壯闊的胸襟。
石頭城①
山圍故國周遭在②,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③
[注釋]
①此詩作于長慶四年(824)至寶歷二年(826)劉禹錫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期間,是組詩《金陵五題》中的第一首。詩前有小序:“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即金陵),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即和州)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歘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云:‘……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辭矣。’余四詠雖不及此,亦不辜樂天之言爾。”由此序可知,詩人寫作這組懷古詩時,并未到過金陵,它們完全得之于詩人的神思遐想。
②山圍:群山環繞。故國:故都。這里指石頭城。
③淮水:即今秦淮河,長江的支流。六朝時,秦淮河畔是金陵最繁華的區域。女墻:石頭城上的短墻,即城垛。
[今譯]
群山環繞著
六朝舊都,
四周的城墻
仍在原處;
江潮拍打著
空曠的古城,
隨即又寂然折回,
若有所悟。
只有那一輪
秦淮河東的明月,
亙古如斯,
閱盡人間變故;
夜深人靜時分,
它依然爬過城垛,
深情眷顧。
[點評]
“山圍”,點出金陵的地理形勢:群山環繞,確有“虎踞龍盤帝王州”的森嚴氣象。“故國”,既令人想見其作為六朝故都的光榮歷史,亦暗示其歷史榮光已成“故”跡。因而它本身便蘊含著一種盛衰興亡之感。而次句中的“空城”一詞,則將這種盛衰興亡之感渲染得更加強烈與深長。既為“空城”,則意味著不僅當年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景象已消失殆盡,而且連昔日的舞榭歌臺和巍峨宮闕也已無覓蹤影。偌大的金陵城,如今竟空空如也,“家”徒四壁。涉筆至此,其荒涼、孤寂之狀已宛然在目。但詩人意猶未足,復又獨具匠心地將“空城”置于江潮的拍擊下。如果說“潮打空城”尚無多少深意的話,那么,續以“寂寞回”三字,則使深意畢現、境界全出:連潮水光顧石頭城后亦覺索然無味而掉頭折回,可知它已荒涼、孤寂到何種程度。“淮水東邊”二句更引出“舊時月”加以烘托。“月”前冠以“舊時”,分明寓有“今月曾經照古人”之意。“舊時月”閱盡人間滄桑,自不失為金陵由盛而衰、六朝由興而亡的歷史見證。在詩人筆下,只有它多情如故,于夜深時分照進城內。這豈不也是暗示:石頭城荒涼已甚,因而鮮有前來問津者。正如《謝疊山詩話》所稱道的那樣,全詩“意在言外,寄有于無”,深具“風人遺意”。
[集說]
“在”字內,寓無限慨嘆。在則雖在,但只是一座空城。月向東而生,月是常常如此,亙古不見變易者,不比世人因空城而不來,每當夜深,還來照著女墻。可見舊時月與今時人不同。此亦是夢得寓意。(徐增《說唐詩》)
六朝建都之地,山水依然,惟有舊時之月,還來相照而已,傷前朝所以垂后鑒也。(李锳《詩法易簡錄》)
只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華,俱歸烏有,令人于言外思之。(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石頭城前枕大江,后倚鐘嶺。前二句“潮打”、“山圍”,確定為石城之地,兼懷古之思,非特用對句起,筆勢渾厚也。后二句謂六代繁華,灰飛煙滅,惟淮水畔無情明月,夜深冉冉西行,過女墻而下,清暉依舊,而人事全非。(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
烏衣巷①
朱雀橋邊野草花,②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③飛入尋常百姓家。④
[注釋]
①此詩在《金陵五題》中序列第二。詩人采用即小見大、觀微知著的手法,藝術地反映了朝代淪替、富貴不常的重大主題。“烏衣巷”,位于秦淮河之南。三國時東吳曾在此設軍營,軍士皆穿黑衣,故名。晉代王、謝等豪門世族聚居于此。
②朱雀橋:金陵朱雀門外橫跨秦淮河的古浮橋,在六朝時是車水馬龍的交通要道,也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
③王謝:王導、謝安,東晉最大的兩家豪門世族。
④尋常:平常。
[今譯]
朱雀橋邊,
依舊有野草
自在開花;
烏衣巷口,
又見夕陽
冉冉西下。
當年王謝堂前
那銜泥作巢的雙燕呵,
如今居然
翩翩出入于
普通平民百姓家!
[點評]
首句即深蘊今昔異貌、繁華成空的滄桑之感:昔日朱雀橋上車馬喧騰,冠蓋往還;如今卻只有野草閑花自生自滅,徒開徒落。可知朱雀橋一帶已趨冷僻、荒涼。著一“野”字,荒僻之意頓然彌漫紙上。次句亦具象外之致:當年豪族聚居的烏衣巷口,而今再也不見玉輦縱橫、金鞭絡繹的景象,但見夕陽西沉,暮色蒼茫。“夕陽”,歷來是衰敗的象征;續一“斜”字,則更強化了日薄西山的慘淡氛圍。而“夕陽”與“野草”相映襯,景色又該是何等蕭颯、凄涼!兩句中,不僅“夕陽斜”與“野草花”(“花”作動詞解,猶“開花”。)堪稱妙對,而且“朱雀橋”與“烏衣巷”亦屬佳偶天成:既切地理史實,又具詩情畫意,極易誘發讀者的聯想。三、四句仍致力于刻劃景物,通過燕子筑巢這一高度典型化的細節,即小見大地折射出發生在金陵的滄桑巨變:燕子依舊歸巢,房屋卻已易主——隨著時光的流逝,王、謝二家的豪華宅第已淪為普通百姓的棲身之所,舊時的“王謝風流”已蕩然無存。這里,“王謝堂”與“百姓家”相比照,同樣令人撫今思昔、慨然興嘆。當然,詩人如此著筆,不僅僅是為王、謝的沒落結局而嘆惋,更欲借以警示日趨沒落的中唐統治者:殷鑒不遠,當知自振。全詩言約意微,辭淺境深,頗具含蓄蘊藉之美。
[集說]
此嘆金陵之廢也。朱雀、烏衣并佳麗之地,今惟野花夕陽,豈復有王、謝堂乎?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后人以小說荒唐之言解之,則索然無味矣。(趙孟龍《唐詩解》)
妙處全在“舊”字及“尋常”字。四溟云:“或有易諸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家。’點金成鐵矣。”謝公又擬之云:“王謝豪華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誰家。”尤屬惡劣。(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
朱雀橋、烏衣巷,皆當日畫舸雕鞍、花月沉酣之地。桑海幾經,剩有野草閑花與夕陽相嫵媚耳。茅檐白屋中,春來燕子依舊營巢。憐此紅襟俊羽,即昔時王、謝堂前杏梁棲宿者,對語呢喃,當亦有華屋山丘之感矣。此作托思蒼涼,與《石頭城》詩皆膾炙詞壇。(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
此詩是夢得唱當時執政貶抑夢得者今安在乎?……烏衣巷口舊時甲第連云,堂前燕子竟以為泰山之靠。王、謝既以門第相高,而燕子之眼眶亦大,百姓人家不敢望燕子之影,何況作巢壘于其家哉?何意王、謝之堂已毀,舊時燕子無有棲身之處,但是人家檐前便去壘泥哺子。可憐可憫!言百姓家,已大為燕子不堪,又加“尋常”二字于其上,則為燕子舊時主人何堪?故知不是掃燕子之興,是掃王、謝之興;王、謝之興為何去掃他?蓋欲掃當時執政之興也。(徐增《說唐詩》)
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為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施補華《峴傭說詩》)
言王、謝家成民居耳,用筆巧妙,此唐人三昧也。(沈德潛《唐詩別裁集》)
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①
紫陌紅塵拂面來,②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③盡是劉郎去后栽。④
[注釋]
①此詩作于元和十年(815)劉、柳等革新志士“去國十年同赴召”時。“看花諸君子”,即指一起承召回京的柳宗元、韓泰、韓曄等志同道合者。詩題中著一“戲”字,鮮明地表達了作者對保守勢力的蔑視與憎惡之情。詩作本身也以譏諷為主,乃至忤怒執政,再度遠貶。
②紫陌:京都長安繁華的街道。紅塵:街道上人行馬馳揚起的飛塵。
③玄都觀:道教廟宇名。
④劉郎:作者自稱。
[今譯]
在京都長安的街道上,
紅塵滾滾,
撲面而來;
那熙熙攘攘的行人,
往返看花,
笑逐顏開。
呵,玄都觀里
那燦若云霞的
千株桃樹,
盡是我劉郎
遭貶離京后所栽。
[點評]
“紫陌紅塵”句,明寫長安街上車馬川流不息、行人絡繹不絕,以致塵土飛揚、喧鬧異常;暗喻朝中竊據高位的保守派新貴氣焰熏天、甚囂塵上,以致朝野內外政治昏暗、空氣污濁。“無人不道”句,用夸張手法從側面渲染桃花盛開之轟動一時,既借以影射新貴們平步青云、占盡春光,亦勾劃出凡夫俗子趨炎附勢、爭名逐利之丑態,有傳神寫照之妙。落筆于“看花”,卻不寫“去”、只寫“回”,不寫被看之花如何動人、只寫看花之人為花所動,乃詩人措辭巧妙、匠心獨運處。“玄都觀”句,以“桃花”譬新貴,不惟見輕蔑之意,且亦暗示:他們終將凋零殆盡,而難永葆風華。“盡是劉郎”句,旨在揭露滿朝新貴靠當年落井下石、投機取巧,才有今日之飛黃騰達。全詩于戲謔之中寓譏刺之志,語雖俏皮,意實冷峻。
[集說]
劉尚書自屯田員外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征還。方春,作《戲贈看花諸君子》詩……其詩一出,傳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執政,又誣其有宿怨。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日,出為連州刺史。(孟棨《本事詩》)
劉夢得自嶺外召還,賦《看花》詩……譏刺并及君上矣。晚始得還,同輩零落殆盡。(瞿佑《歸田詩話》)
言花多而看花者眾,猶新貴多而趨之者眾也。(王堯衢《古唐詩合解》)
再游玄都觀①
百畝中庭半是苔,②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③前度劉郎今又來。
[注釋]
①此詩作于大和二年(826),是《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的續篇。詩前有小序:“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時大和二年三月。”由序文可知,雖然時過境遷,昔日迫害革新志士的權貴已經失勢或亡故,但詩人并沒有淡忘當年的是非曲直之爭。他之所以“再游玄都觀”并重提舊事,正是為了以勝利者的姿態對那些曇花一現的權貴予以辛辣的嘲諷。這充分體現了詩人寧折不彎的剛強性格和至老不衰的昂揚斗志。
②苔:青苔。
③種桃道士:喻指當年竭力培植黨羽而對革新志士倍加迫害的執政者。
[今譯]
百畝方圓的庭院中,
竟有一半
長滿青苔;
那妖嬈的桃花
蕩然無存,
只見菜花
無主自開。
當年不可一世的
種桃道士,
不知都歸向何處?
前番被放逐的
那個劉郎,
歷盡劫難
如今又含笑而來!
[點評]
“百畝”,點出庭院之弘敞,令人聯想起權貴們昔日聲勢之煊赫。“半是苔”,見出庭院之荒涼——既然青苔居半,分明人跡罕至。對照當年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的“看花”盛況,這豈不是暗示那些權貴已趨沒落與敗亡?“桃花凈盡”,則以象征手法進一步表現玄都觀中的盛衰變化,借以影射當年竊據高位、權傾京師卻轉瞬便如鳥獸散的滿朝新貴。聯系前詩中所描寫的桃樹千株、蔚為奇觀的情景,殊堪玩味。“種桃”句再加生發,由“桃花凈盡”推及“種桃道士”之歸宿,并故意用詰問句將滿腔憤怒化為淡淡的一哂。人事滄桑、今昔變化,至此業已申足。于是,詩人便于末句作極富挑戰意味的自我亮相:“前度劉郎今又來”。全詩諷兼比興,撼人心魄。
[集說]
庭曰“百畝”,則知殿宇已廢,一望蕩然矣。徑無人行則苔生,“半是苔”,則知桃樹無存而看花者俱不復來矣。百畝庭空,苔生滿砌,千桃已盡,去得干凈……猶言執政栽培新貴,今新貴已盡,而執政安在哉?則當時之勢焰亦何憑也?前日劉郎在京,只為看花一詩,連遭貶抑,至今一十四年,復又到此看花,而種桃人先不在矣,所以深嘲舊執政輕薄之詞也。(王堯衢《古唐詩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