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禹錫詩研究
- 肖瑞峰
- 4193字
- 2020-01-07 16:58:53
第四節 “筆端膚寸,膏潤天下”
——劉禹錫對傳統詩論的引申與發揮
劉禹錫論詩多及形式,這表明他對形式問題的重視。但重視形式,并不意味著偏廢內容。事實上,劉禹錫對詩歌內容方面的問題,不惟時見論及,且亦獨具卓識。誠然,他并沒有高倡“漢魏風骨”,更沒有像白居易那樣明確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口號,但在他的創作實踐中卻也鮮明地表現出追步漢魏的傾向和“為時”、“為事”而作的精神。無妨認為,劉禹錫論詩多及形式的原因乃在于:“四海齊名白與劉”,既然同時且齊名的白居易已經系統、詳盡地闡發了詩歌的現實主義原則,那么,為求互相發明,劉禹錫便著重論述詩歌形式方面的問題,以作為對白居易詩論的必要補充。這是首先應當說明的。其次,劉禹錫在論述內容方面的問題時,往往詩文并提,或以文概詩。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對詩文的形式要求是各異的,應當“分而論之”;對詩文的內容要求則是相同的,可以“混為一談”。那么,對詩文內容方面的問題,劉禹錫究竟發表了哪些值得我們重視的意見呢?
其一,劉禹錫從現實主義原則出發,充分肯定了詩文的社會作用,反對“樂垂空文”,不重內容。《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云:
嗚呼!咫尺之管,文敏者執而運之,所如皆合。在藩聳萬夫之觀望,立朝賁群寮之頰后,居內成大政之風霆。導畎澮于章奏,鼓洪瀾于訓誥,筆端膚寸,膏潤天下。
劉禹錫認為,無論“在藩”、“立朝”、“居內”,詩文所能起到的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從咫尺之管中流溢出的膏汁,可以使普天之內都得到滋潤。這實際上是對曹丕《典論·論文》中“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說法的形象化闡釋。而詩文要能經世、輔時,就必須有切實可行的內容。所以,劉禹錫又說:“古稱言之必可行,非樂垂空文耳。”他還指出:
古之為書者,先立言而后體物。賈生之書首《過秦》,而荀卿亦后其賦。
這里,劉禹錫把文章分為“立言”、“體物”兩大類。立言之文以諷喻勸懲為宗旨,如賈誼的《過秦論》;體物之文則以鋪采摛文為能事,如荀卿的辭賦。劉禹錫認為立言之文比體物之文更為重要。所以,賈誼在編集自己的作品時,將《過秦論》冠之于前,荀卿則將辭賦系之于后。這表明,在劉禹錫心目中,內容也是第一位的。劉禹錫認為,詩人創作的目的應該是“上所以知君臣啟沃之際,下所以備風雅詩聲之義”。他說,自己“顓顓懇懇于其間”,便是“思有所寓”,即力求有所諷托,而“非篤好其章句,沉溺于浮華”
。可知他是唾棄不顧內容、一味玩弄辭章、講究形式的做法的。
其二,劉禹錫強調詩文是言志的工具,重申詩文家應加強自己的品德修養。《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紀》云:
心之精微,發而為文;
文之神妙,詠而為詩。
他認為,詩雖然比文更富情韻和意趣,形式也更為精練,卻應當和文一樣,抒寫作者的胸臆,陶寫作者的心聲。只有當它們是自然而然地從作者的肺腑中流出來時,才當得起“神妙”二字。《獻權舍人書》亦云:
乃今道未施于人,所蓄者志。見志之具,非文謂何?
這就更明確地提出了詩文是言志和載道的工具。這里的“道”,我以為不是指儒家的道統,也不是指抽象的理念,而是指作者自己的文韜武略。劉禹錫認為,久蓄于心底的治國平天下的志向只有通過詩文才能表現出來。也就是說,詩文應當抒寫作者的理想和情操。這雖然是個古老的命題,但在積衰動亂的中唐,強調它,自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劉禹錫還認為,既然“言為心聲”、“文以見志”,那么,詩文家就應當重視自己的品德修養。《唐故相國李公集紀》云:
天以正氣付偉人,必飾之使光耀于世。粹和氳氤積于中,鏗鏘發越形乎文。文之細大,視道之行止。
《劉氏集略說》亦云:
道不加益,焉用是空文為?
這里的“道”,是指詩文家的品德修養。劉禹錫啟發人們:“慧中”才能“秀外”;詩文家的品德修養如何,對作品有直接的影響。品德愈高尚,修養愈深厚,便愈能光大其作品。在這一點上,他與韓愈、柳宗元的主張是相同的。
其三,劉禹錫站在樸素唯物論的高度,指出了時代對文學的深刻影響。《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云:
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涉秦漢復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復起。夫政龐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氣分,太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
這就是說,文學與社會政治的關系至為密切。時代的治亂和國家的分合對文學的盛衰起著決定性作用。這與他在《天論》中所表達的“生乎治者人道明,生乎亂者人道昧”的哲學思想是一致的。劉禹錫認為,“政厖而土裂”,必然“大音不完”;須俟“混一而后大振”。這不僅是對文學的看法,也反映了他政治上要求鞏固國家統一、反對分裂的強烈愿望。當然,把文學繁榮的原因完全歸結于政治的安寧和經濟的發達,這種認識未免過于機械。劉禹錫看到了時代對文學的深刻影響,卻忽略了文學自身的特殊發展規律,因而作出“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這一有悖于歷史事實的結論。在同一篇文章中,劉禹錫還談到最高統治者的提倡也有助于文學的繁榮:
初貞元中,上方響文章,昭回之光下飾萬物,天下文士,爭執所長,與時而奮,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之,五行而已。
唐代以詩賦取士,科舉制度又盛極于德宗貞元之世,所以,“上方響文章”的說法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最高統治者的愛好和提倡,無疑會使天下文士受到鼓舞,而“爭執所長,與時而奮”,推動文學的向前發展。貞元、元和之際,文學之所以能再度繁榮,這也是原因之一。因而,劉禹錫的這一認識是可以成立的。在《唐故相國李公集紀》中,他也曾稱贊說:“唐之貴文至矣哉!”看得出,他對唐代統治者的重視文學和文學之士是感受很深的。
其四,劉禹錫還注意到作家的遭際與創作的關系,強調“發憤而作”。《上杜司徒書》云:“悲斯嘆,嘆斯憤,憤必有所泄,故見乎詞。”這本之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史記 · 太史公自序》云: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司馬遷的這一觀點為后代的許多作家所繼承和發展。韓愈曾提出:“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歐陽修又進一步提出:“詩窮而后工”
。這里,劉禹錫所謂“憤必有所泄,乃見乎詞”,當也脫胎于《太史公自序》。但切不可以為劉禹錫這是拾人牙慧。“發憤而作”,實在也是劉禹錫的親身體會。在《劉氏集略說》中,他曾自道創作緣由:
及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窮愁著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
《彭陽唱和集引》亦云:
鄙人少時亦嘗以詞藝梯而航之,中途見險,流落不試,而胸中之氣伊郁蜿蜒,泄為章句,以遣愁沮,悽然如焦桐孤竹,亦名聞于世間。
這就清楚地說明了自身遭際與創作的關系:正是被貶黜、被棄置的不幸遭際使自己憤而援筆。既然是“憤而援筆”,就必然“以筆遣憤”。所以其作品便如“焦桐孤竹”,多激切和憤懣之音。
對詩文的鑒賞和批評,劉禹錫也有不少論述。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幾點:一是“共鳴”問題。劉禹錫認為,如果讀者與作者的身世相仿佛,則容易引起鑒賞時的共鳴。他以司馬遷(讀者)和韓非(作者)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昔稱韓非善著書,而《說難》、《孤憤》尤為激切,故司馬子長深悲之,為著于篇,顯白其事。夫以非之書,可謂善言人情,使逢時遇合之士觀之,固無以異于他書矣。而獨深悲之者,豈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劉禹錫認為,韓非固然議論激切,“善言人情”,但只有遇到司馬遷這樣的“遭罹世故”的讀者,才能體會到“其言之至”,并為之“深悲”。這實際上是說,共同或相近的身世,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產生共鳴的重要條件;遭際截然不同的讀者與作者,心靈則很難溝通。二是“知音”問題。劉禹錫認為,“知音”者的贊賞和推許,可以使作品得到更廣泛的流傳。他說:
千里之謬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戶曉,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時。
意思是,鑒賞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時,失之毫厘,往往便謬以千里。如果作品本身的旨意比較深微,而不是十分鮮明、顯著,能使讀者一目了然的話(“的然”者,鮮明、顯著也。《禮記·中庸》:“小人之道,的然而自亡。”),那就很容易為人所誤解,乃至湮沒無聞。在這種情況下,“知音”者的作用顯得特別重要:只有在得到知音者的充分理解、肯定和推薦之后,其價值才能為人們所認識,從而“鼓行于時”,流傳不衰。從劉禹錫對柳宗元等人的詩文的評價看,他自己便是這樣的可信賴的“知音”者。三是對待批評的態度問題。劉禹錫反對以盛氣凌人、強詞奪理的態度對待別人的批評意見,主張虛懷若谷,不恥下“聽”。他說:
夫矢發乎羿彀,而中微存乎它人。子無曰必我之師能我衡。茍然,則譽羿者皆羿也。可乎?
這里,劉禹錫以善射的后羿為喻,指出那種“必我之師能我衡”的看法是不正確的。他認為,正如褒獎后羿者,其箭術并不及后羿高明一樣,評價自己作品的人,其藝術造詣也不一定要比自己更深。如果因為對方聲名遠在自己之下,便對他很中肯的批評意見不屑一顧,其荒唐恰如要求“譽羿者皆羿”。應該說,劉禹錫的這番議論是深中時弊的。
劉禹錫早年嘗習詩于詩僧皎然、靈澈。后來,他兩次提到這一點。《澈上人文集紀》云:
初,上人在吳興,居何山,與晝公為侶。時予方以兩髦執筆硯,陪其吟詠,皆曰孺子可教。
《劉氏集略說》云:
始余為童兒,居江湖間,喜與屬詞者游,謬以為可教。視長者所行止,必操觚從之。
“晝公”,指皎然。對皎然、靈澈的詩歌成就,劉禹錫是給予較高的評價的。他曾經指出:
世之言詩僧多出江左。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如幺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獨吳興晝公能備眾體。晝公后澈公承之。至如《芙蓉園新寺》詩云:“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謫汀州》云:“青蠅為吊客,黃耳寄家書。”可謂入作者閫域,豈特雄于詩僧間邪?
這本身便是十分精湛的詩論,以之為綱,不難敷衍成一部洋洋灑灑的中唐詩僧創作史。皎然、靈澈學詩的這段經歷,對劉禹錫的影響是很大的。看得出,劉禹錫關于詩的構思、設境和造語的許多意見,都有師承皎然《詩式》的痕跡。我以為,如果要探尋劉禹錫詩論的淵源的話,那么,在內容方面,它直接吸收、融匯了《詩大序》、《典論·論文》、《詩品》等文藝論著中的進步主張;在形式方面,則較多地受到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和皎然《詩式》等的開啟,而尤得力于皎然《詩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