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人情美與物態美的融合
——劉禹錫民歌體樂府詩的特征之二
劉禹錫的民歌體樂府詩有風景篇、風俗篇,亦有風情篇。詩人不無興味地關注著當地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并深深地為他們的忠誠和堅貞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在詩中加以謳歌,細膩而又婉轉地傳達出他們在戀愛過程中所經歷的歡樂、痛苦、彷徨以及種種“欲說還休”的微妙心理。在這些詩中,往往映射著純潔心靈的光波,閃爍著健康思想的火花。這里,我們所要著重分析的是:詩人對作品主人公的高尚情操的頌揚,很少是孤立地進行的,而大多是與對地方風物的描摹、雕鏤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詩人所期望達到的藝術效果是:人情美與物態美互相滲透,互相融合,互相生發,從而給讀者美不勝收之感。他的嘗試是獲得了成功的。且看《淮陰行五首》其三、其四:
其三
船頭大銅環,摩挲光陳陳。
早晚使風來,沙頭一眼認。
其四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
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
抒情女主人公并沒有在詩中直接露面。其形貌若何,對我們也許永遠是個無法解開的謎。但她真摯的情意卻借物態描寫,流露在字里行間。前一首著意描寫了船頭的銅環。這只銅環無疑是抒情女主人公的心上人所在的航船的標志。她對它是那樣熟悉,站在遠處,一眼便能認出它來,因為在她千匯萬狀的春夢中,它曾多少回映入她的眼簾,帶給她多少希望和失望。僅此一筆,便揭示了抒情女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思念之切和盼望之殷。后一首則托言于燕,以一問一答的結構方式,將抒情女主人公的一片癡情和盤托出。她不能隨“郎”漂洋過海,舟行四方,孤獨的心在寂寞中變得富于幻想。偶爾看到繞船飛行的春燕,便油然生出羨慕之情。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變成這樣一只“銜泥趁檣竿”的春燕,好與郎君長相廝守、宿食與共啊!在這半是欣然、半是凄然的羨慕之情中,隱含著女主人公自愧不如春燕的感傷。我以為,前一首中的“認”和后一首中的“羨”,分別是這兩首詩的“眼”。詩人正是通過這一“認”一“羨”,把“人情”與“物態”勾通了起來,使之成為有機融合的藝術整體。
詩人溝通“人情”與“物態”的習用手法是賦“物態”以“人情”,或曰寓“人情”于“物態”。詩人每每將自然界的動物和植物攫入感情的冶爐,加以人格化、個性化,然后再把它們驅遣到筆底,抽繹出它們某一方面的象征意義,含蓄地揭示主題。這樣,詩人筆下的“物態”,往往是深具“人情”的“物態”。讀者感受到了物態美,同時也就捕捉住了蘊含在其中的人情美。如《楊柳枝詞九首》其五、其七:
其五
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斗腰肢。
如今拋擲長街里,露葉如啼欲恨誰?
其七
御陌青門拂地垂,千條金縷萬條絲。
如今綰作同心結,將贈行人知不知?
清人王士禎曾指出《竹枝詞》與《楊柳枝詞》的區別:“竹枝泛詠風土,柳枝專詠楊柳,此其異也。”這就是說,《竹枝詞》可不受詩題限制,隨意取材,“瑣細詼諧皆可入”
。而《楊柳枝詞》則只能就“楊柳”本義加以發揮,在既定的范圍內馳騁才力。上引的兩首《楊柳枝詞》便是這樣。詩人借鑒民歌慣用的擬人手法,變無知為有知,化無情為有情,從而在有限的題意內,給讀者拓出了無限的回味余地。前一首中的“柳枝”酷似一薄命女子。當年,“柳枝”被植于花萼樓前,成日伴著美人婀娜起舞,備承看顧。而今,或許因為翠色褪盡、韶華不再的緣故,竟被拋擲長街,獨對風霜。那凝結在葉片上的露珠,仿佛是它傷心的淚水。此情此態,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那些被王孫公子“始亂終棄”的薄命女子的悲慘遭遇。這里,詩人豈不正是以巧妙的方式在替她們傾訴內心的不平和怨憤?全詩虛實相生,妙語相關,既不脫物態,又刻盡人情。后一首則顯系以“柳枝”況一多情女子。由“柳枝”的柔條拂地,可以想見她的溫柔性格、纏綿情意;由“柳枝”的遍體“金縷”,可以想見她的美麗容顏、鮮艷服飾;而由“柳枝”的綰結明誓,則可以想見她的堅貞情操、純潔心靈。這里的“行人”不是泛指過往之人,而是特指這位多情女子的即將遠行的戀人。風吹柳樹,枝條相纏,這本是尋常的自然現象,但一經詩人點化,便成為有情人贈別的生動場面,具有了非比尋常的社會意義。這里,“柳枝”的“物態美”和它所象征的多情女子的“人情美”,都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后者分明是寄寓于前者之中的。
劉禹錫“風情詩”的抒情主人公多為失意女子。在表現她們的怨尤時,詩人除了以擬人化的手法賦物態予人情外,還以感物起興的手法,借物態寫人情。前者與后者的區別在于:前者只出現物,不出現人;后者人與物一齊出現。前者的“物”是人格化了的“物”,直接帶有人情;后者的“物”則僅僅起一種觸媒作用,其使命在于導出人情。詩人往往讓自己所喜愛和同情的女主人公面對美好的自然風物,勾起內心的隱憂,產生痛苦的聯想。而她的一片癡情便流溢在這痛苦的聯想中。如《竹枝詞九首》其二: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那鮮艷奪目的“山桃紅花”和奔流不息的“蜀江春水”一下便觸動了女主人公敏感的神經,扣響了那根緊繃在她心靈深處的悲劇之弦。她想到,當初相戀時,自己的愛情猶如江水一般深沉,而“他”的熱情也曾像山花一樣奔放。然而,花有衰時,水無盡期。他的熱情很快便和山花一起衰謝了,使得她愁滿春江,不勝悠悠。這真是傷心人別具眼目,斷腸人另有意會。讀著這哀婉的文字,誰能不和作者一樣感其真情、哀其不幸呢?這里,詩人將山花和江水作為女主人公觸景生情的“景”、睹物傷懷的“物”,兼用了興、比二法。以紅花喻美女,已成陳陳相因的俗套。詩人避熟就生,抓住“花紅易衰”的特點,以之比喻男子的負心,這就推陳出新,別具風貌。全詩物態人情,各極其致。沈宗蹇《芥舟學畫篇》云:“樹石本無定形,落筆便定。形勢豈有窮相,觸則無窮。態隨意變,意以觸成,宛轉相關,遂臻妙境。”以之概括這首詩的特點,倒頗合適。又如《浪淘沙詞九首》其四:
鸚鵡洲頭浪飐沙,青樓春望日將斜。
銜泥燕子爭歸舍,獨自狂夫不憶家。
詩中的女主人公的感情同樣是純真而熱烈的。她獨登青樓,憑欄終日,盼夫心切。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于,那日暮歸舍的春燕撩撥起她的滿腹怨恨,使她發出“獨自狂夫不憶家”的嗔語。“狂夫”一詞表達了女主人公對負心者又氣、又思、又惱、又愛的復雜心理,頗堪玩味。這里,詩人也是借助物態的觸媒作用來抒寫人情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某些吟詠風情的民歌體樂府詩中,是寄寓了詩人的身世之感的。詩人有時故意自托為失意女子的口吻,借其酒杯,澆己塊壘。在這些詩中,“物態”所觸發的“人情”,既是作品中的人物的,也是詩人自己的。如《竹枝詞九首》其六、其七:
其六
城西門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其七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由滟滪堆的挺立中流、堅不可摧,想到人心的見異思遷、反復無常;又由瞿塘峽的水湍流急、舟行不易,想到人心的無端生釁、風波迭起。觸物感興,輾轉生發,言近旨遠,寄慨遙深。這可以理解為一個愛情失意的女子的怨恨,也可以理解為政治上受到排擠和打擊的詩人自己的憤慨。詩人久歷宦海風波,對統治階級內部的明爭暗斗、爾虞我詐有深刻的體驗。作為無辜的受害者,他“長恨”統治者的憑空構陷、濫施淫威;作為堅定的守志者,他又“懊惱”變節者的朝秦暮楚、趨炎附勢。詩中的“懊惱”之詞和“長恨”之語,雖然出自抒情主人公的聲口,實際上卻是詩人自己內心的不平之鳴。而由他對“人情不及物態”的“懊惱”和“長恨”,又正可以見出他自身的“人情”之美。《竹枝詞九首》其八也是自傷身世之作: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詩中的“愁人”雖然不僅僅是指詩人自己,卻無疑包括詩人自己。它是所有愛情或政治上的失意者的概稱。“愁人”柔腸寸斷,卻不是悲秋,非關猿聲,這就說明他“別有幽愁暗恨生”。是啊,猿聲本無可悲,可悲的是為猿聲所勾起的身世的不幸和被猿聲再度啼破的心靈的創傷。顯然,這里不僅是在抒寫思婦的離愁,也融入了詩人自己幾遭貶黜、久滯巴蜀的遭遇的感慨和嗟嘆。詩中“清猿啼在最高枝”這一物態本身當然并不含有“人情”,卻承擔著導出“人情”的使命。詩人是懂得并善于發揮作為道具的“物”的妙用的。
詩人在刻劃熱戀中的女主人公的形象時,不僅注意挖掘并展示其潛在的美的素質,而且往往結合對物態的描寫,采用一種似露非露、欲吞還吐的抒情方式,紆曲有致地表現她們乍陰乍晴、欲喜還憂的特定心理。較之“直說”,這自當更富藝術魅力。這里所需要的是深刻的觀察、細膩的筆觸和傳神的詞匯。如最為傳誦的《竹枝詞二首》其一: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詩的抒情主人公顯系一位情竇初開的青年女子,其內心世界是微妙而豐富的。盡管其情早有所鐘,但對方卻尚未明確表態,所以她一點芳心不免多方揣度。詩人巧妙地采用融人情于物態的手法,將其復雜心理生動而又曲折地顯現在字里行間。首句渲染環境:楊柳綻青,江水平堤,見出這是極易撩人情思的早春季節。環境若此,季節若此,無怪女主人公要產生纏綿悱惻的“懷春”之情了。次句借歌聲為媒介,揭出女主人公心理活動的指向——“郎”無疑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在這般充滿詩情畫意的環境、季節中,渴望著愛的甘霖的她忽然聽到了“郎”那動聽而又費解的歌聲。她苦苦地思索和琢磨:這歌聲究竟表達了什么呢?能不能據此斷定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恰如自己對他那樣呢?答案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這似乎純系刻劃景物,其實正是對人物特定心理的一種巧妙折射。明人謝榛認為這兩句“措辭流麗,酷似六朝”。所謂“六朝”,是指六朝樂府民歌。六朝民歌多用諧音雙關語來表達戀情,如以“蓮”諧“憐”、以“碑”諧“悲”、以“籬”諧“離”等等。的確,詩人這里是效法六朝樂府民歌,以天氣的“無晴”與“有晴”諧人物的“無情”與“有情”。春末夏初之際,南方的天空中常常出現如是的奇景:這邊白云翻卷,雨簾高掛;那邊卻紅日高照,一片明朗。詩人便以這一氣候特點來寫照女主人公的心境,她的始而驚喜、繼而疑慮、終而迷惘,都融合在這“道是無晴還有晴”的物態中。她多么希望心上人的態度能更加明朗些,源源不斷地向她發射愛的信息。然而,也許為了考驗她的真誠,對方的歌聲卻偏偏如此曖昧,害得她忐忑不安、費盡猜詳。這些,雖然作者并沒有直接表述出來,讀者卻不難意會。正因為采用這種移情入景、欲吞還吐的抒情方式,全詩顯得情思宛轉,余味無窮。這里,“物態”是美的,“人情”也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