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開辟通往風光旖旎處的蹊徑
——劉禹錫創制民歌體樂府詩的歷程
劉禹錫主動向民歌學習,始于朗州。政治革新的失敗,一方面給他帶來了長期被放逐的厄運,另一方面卻也使他獲得了取之不竭的創作源泉,找到了最適合于自己駕馭的詩歌形式,闖出了一條尚未有人涉足過的道路——文人詩與民歌相結合的道路。如果說夔州三年是他的民歌體樂府詩的集大成時期的話,那么,朗州十年則是重要的奠基和開拓時期。朗州位于沅、湘之濱,是楚辭的發源地之一,民間歌風之盛,抵中唐猶未稍衰。劉禹錫詩“月上彩霞收,漁歌遠相續”,“樵音繞故壘,汲路明寒沙”
可證。雖然“詞語塵下,音韻鄙俚”,但其清新的內容、昂揚的格調、明快的旋律,卻深深地吸引了探求中的詩人,使他耳目一新,靈感紛來,深覺“雖甿謠俚音,可儷風什”
。于是,他毅然放下士大夫的架子。“俯于逵,惟行旅謳吟是采;瞰于野,惟稼穡艱難是知”,“觀民風于吟嘯之際”。
在博采眾收的基礎上,他開始嘗試民歌體樂府詩的創作,現在可以確定寫于朗州的《蠻子歌》、《競渡曲》、《采菱行》等詩便都帶有民歌的特殊風味。《舊唐書·劉禹錫傳》云:
禹錫在朗州十年,惟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謠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可知劉禹錫的民歌體樂府詩剛一問世,便已流布人口,雖然其時尚在草創階段,未臻成熟。自朗州遷徙連州后,劉禹錫進一步從民歌中吸收新鮮養料。連州的勞動群眾亦善“謳謠”,每于稼穡之際,“齊唱田中歌,嚶佇如竹枝”。在他們的直接啟迪下,劉禹錫創作了《插田歌》、《莫徭歌》等更具民歌色彩的作品。時代的繆斯是有心玉成辛勤的探求者的。長慶二年(822),劉禹錫奉命移守夔州,而夔州恰好是《竹枝詞》的故鄉,其地歌風較朗、連二州尤盛。劉禹錫《踏歌詞》紀其俗云:
自從雪里唱新詞,直到三春花盡時。
這當不是夸張之辭。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詩人如魚得水。他不僅親自觀摩郡人“聯歌竹枝”的盛會,而且刻苦學習《竹枝詞》的演唱技巧,達到了能使“聽者愁絕”的高妙境地。在這一過程中,他對巴渝民歌所獨具的歌辭、音樂、舞蹈三位一體的藝術形式由陌生到熟諳,由熟諳到模擬,由模擬到改造,終于成功地寫出了以《竹枝詞》、《踏歌詞》、《浪淘沙詞》為代表的一組又一組膾炙人口的民歌體樂府詩。在《竹枝詞九首并引》中,詩人嘗自述其創作經過和動機: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揚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詩人以屈原的后繼者自許。在他看來,其《竹枝詞》諸章是堪與屈原的《九歌》相比并的。在《別夔州官吏》一詩中,他便明言:“唯有九歌詞數首,里中留與賽蠻神。”可知他對自己的藝術造詣充滿自信。確實,劉禹錫寫于夔州的民歌體樂府詩是深得《九歌》之風神的。晚年,在出刺蘇州期間,劉禹錫又模仿吳地民歌的聲情,寫成與《竹枝詞九首》齊名的《楊柳枝詞九首》,并披之管弦,流播遐邇。終其一生,劉禹錫不斷在文人詩與民歌相結合的道路上樹立起新的里程碑。
今傳本《劉禹錫集》收有樂府詩二卷,其中,大半為民歌體樂府詩。誠然,劉禹錫現存的民歌體樂府詩不是作于一時一地,其藝術成就難免有高下之分,但卻都在某種程度上吸收了當地民歌的健康樸素的思想感情和豐富多彩的表現手法,并將它與文人詩的寫作技巧糅合起來,或多或少地達到了風景畫與風俗畫的融合,人情美與物態美的融合,詩意與哲理的融合,雅聲與俚歌的融合。無妨說,正是這四個方面的融合,構成了劉禹錫民歌體樂府詩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