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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欲眠君照我,無夢到明朝:莎菲

胡適婚前與莎菲的戀愛,比起韋蓮司,似乎更加纏綿,也更具柏拉圖式的色彩。

莎菲,原名陳衡哲(1893—1976),湖南衡東石灣人。祖父為前清進士。陳衡哲1914年考入清華學(xué)堂留學(xué)生班,留美攻讀西洋史。她是我國最早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女作家、女教授。

莎菲比胡適小兩歲。胡適自康奈爾大學(xué)轉(zhuǎn)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時,莎菲正就讀于紐約州北的沃莎學(xué)院,尚無緣相識。據(jù)胡適1916年11月17日日記載:

胡適的好友任叔永將莎菲的一首題為《詠月》的詩寄給胡適。詩云:

 

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印清溪底。

 

胡適接讀后,十分欣賞,從此與莎菲“神交”。但是兩人通訊,卻要遲得多。大約自1916年10月,至1917年4月7日第一次見面,半年時間,兩人書信往返,不下100封。雖然多數(shù)都是談文論詩,但其“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胡適《留學(xué)日記》1916年10月23日錄入四首“打油”詩,其二《答陳衡哲女士》云:

 

不“細讀來書”,怕失書中味。

若“細讀來書”,怕故入人罪。

得罪寄信人,真不得開交。

還請寄信人,下次寄信時,

聲明讀幾遭。

 

原來,詩前有小記云:“女士答吾征文書曰:‘我詩君文兩無敵(此適贈叔永詩中語),豈可舍無敵者而他求乎?’吾答書中有‘細讀來書中頗有酸味’之語。女士答云:‘請先生此后勿再“細讀來書”,否則發(fā)明品將日新月盛也,一笑。'”

前信寫了,才過八九天,11月1日又有《寄陳衡哲女士》:

 

你若“先生”我,

我也“先生”你。

不如兩免了,

省得多少事。

 

陳衡哲回信云:

 

所謂“先生”者,

“密斯特”云耳。

不稱你“先生”,

又稱你什么?

不過若照了,

名從主人理;

我也不應(yīng)該,

勉強“先生”你。

但我亦不該,

就呼你大名。

還請寄信人,

下次寄信時,

申明要何稱?

 

過兩天,11月3日,胡適以“打油詩”《再答陳女士》寄陳衡哲:

 

先生好辯才,

駁我使我有口不能開。

仔細想起來,

呼牛呼馬,阿貓阿狗,

有何分別哉?

我戲言,本不該。

“下次寫信”,請你不用再疑猜:

隨你稱什么,我一一答應(yīng)如雷,

決不敢再駁回。

 

莎菲的《詠月》詩深深鐫刻在胡適的心中,雖然與莎菲尚未謀面,胡適卻每以明月比莎菲,寫了不少詠“月”實是詠莎菲的詩。就在兩人頻頻雁書的半年中,胡適就寫了四首詠“月”的詩。其《十二月五夜月》云:

 

明月照臥床,臥看不肯睡。

窗上青藤影,隨風(fēng)舞娟媚。

 

我但愛明月,更不想什么。

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月冷寒江靜,心頭百念消。

欲眠君照我,無夢到明朝。

 

按,胡適1916年12月6日日記,三首詩題目作《月詩》,收入初版《嘗試集》,該題為《十二月五夜月》。胡適望月而無眠,正是望月思人,思念莎菲。因為莎菲這“圓月”正對著他“笑隱深林里”,或“已印清溪底”。末了的“欲眠君照我”,正是胡適望月、思月的心理投射!

其《生查子》又云:

 

前度月來時,仔細思量過。今度月重來,獨自臨江坐。風(fēng)打沒遮樓,月照無眠我。從來沒見她,夢也如何做?

 

這“從來沒見她”,透露了玄機,“沒見”的“她”就是莎菲;這首《生查子》寫于1917年的3月6日,而他們要到一個月后的4月7日才第一次見面。胡適對莎菲的“精神戀愛”,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夢迷的境界了。在《采桑子慢》詞的末了,他甚至希望“夢化塵寰入月宮”,去尋找莎菲這“月里嫦娥”了!

初次見面后約三個月的7月4日晚上,胡適又一次約莎菲見面;由于幾天風(fēng)霧,差點兒沒有見到。那天夜里,胡適作《百字令》記下這件事。上片云:

 

幾天風(fēng)霧,險些兒把月圓時辜負。待得她來,又還被如許浮云遮住!多謝天風(fēng),吹開明月,萬頃銀波怒,孤舟載月,海天沖浪西去!

 

同年8月,胡適作《如夢令》兩首,極寫與莎菲戀愛中,偶爾“因情生怨”的小兒女情態(tài):

 

她把門兒深掩,不肯出來相見。難道不關(guān)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憑君發(fā)遣。

幾次曾看小像,幾次傳書來往,見見又何妨!休做女孩兒相。癡想!癡想!想是這般模樣。

 

此題《如夢令》,1920年3月初版《嘗試集》載有三首。其三為胡適、江冬秀結(jié)婚后的1918年8月所作,見后。

然而,胡適因同江冬秀已經(jīng)定親,本年即將回國完婚,而且知道任叔永正在追求莎菲,因此也只能“止乎禮”,即便在通訊中也未敢有越次之言。其后,胡適在與友人的通訊中曾說起:莎菲是他的“一個最早的同志”,“她對于我(提倡白話文)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

胡適雖然屈從于“母命”與江冬秀結(jié)婚,但心中卻又一直珍藏著對莎菲的熱烈的愛情。

胡適回國與江冬秀結(jié)婚以后,對莎菲的思念似乎比在美國時更殷切,更強烈。1918年4月25日,胡適結(jié)婚還不到四個月,作《四月二十五夜》,又一次對象征莎菲的“月兒”、“月光”、“月色”思念不已:

 

吹了燈兒,卷開窗簾,放進月光滿地。

對著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來遮住這窗兒,推出月光,

又覺得對她月亮兒不起。

我終日里講王充、仲長統(tǒng)、阿里斯多德、愛比苦拉斯……

幾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謝你殷勤好月,提起我過來哀怨,過來情思。

我就千思萬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夜,云密遮天,風(fēng)狂打屋,何處能尋你!

按:此詩發(fā)表于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1號。據(jù)1921年9月16日胡適日記,發(fā)表時刪去了最后一行:“行樂尚須及時,何況事功!何況學(xué)問!”

 

“殷勤好月”,“何處能尋你”?相思之情在天涯海角!胡適此時已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夜里思念莎菲,而莎菲遠在美國,還不知道胡適已經(jīng)同江冬秀結(jié)婚了。原來,1917年底,胡適歸國并與江冬秀完婚,并沒有告訴莎菲。1919年秋,任叔永正式向莎菲求婚,莎菲開始并沒有答應(yīng),她還在等待胡適。

一直等到胡適結(jié)婚兩年半后的1920年6月20日,莎菲給胡適寫了一封信,信中有“祝你和你的‘家’平安”的話。她知道胡適已經(jīng)“不告而婚”,所以也在同年年底同任叔永結(jié)婚了。

同年8月,胡適作《如夢令》,題記云:“今年八月與冬秀在京寓夜話,忽憶一年前舊事,遂和前詞,成此闋。”詞云:

 

天上風(fēng)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

 

1918年11月30日,胡適母親馮順弟病故,胡適自北京奔喪回績溪老家,在家住了一個多月。1919年1月,胡適回北京,夜乘小船上車站。在績溪的一個荒村野渡,胡適又一次望“月”,思“月”,作《生查子》詞:

 

前度月來時,你我初相遇。相對說相思,私祝長相聚。今夜月重來,找我荒州渡。中夜睡醒時,獨覓船家語。

 

到6月28日,胡適在《愛情與痛苦》詩中,總結(jié)了這一場相思的無奈:

 

也想不相思,

免得相思苦。

幾度細思量,

情愿相思苦!

 

其對莎菲的愛戀已經(jīng)到了日夜摧心的境地。尤其是在女兒出生后,胡適給她起名叫“素斐”,以紀念這一段感情。胡適在日記中說:“吾女名素斐,即用莎菲之名”,素斐與莎菲英語拼寫都是Sophia,即是明證。

至于莎菲對胡適的憶念,直到她與任叔永結(jié)婚四年之后,還以她刊于《小說月報》(1924年10月號)的《洛綺思問題》,對這一場戀愛作了最后的闡釋。小說中的哲學(xué)教授瓦德白朗的模特兒就是胡適,研究生洛綺思就是自己的投影。兩人相愛了三年,終于分手。其中悲歡離合,與胡適、莎菲的戀情極為相似。他們的分離,似乎誰也沒有大錯,只是命運的安排。

胡適學(xué)的是哲學(xué),哲學(xué)使他冷靜、沉隱,并善于克制、掩蓋自己的感情。他的內(nèi)心深處的苦痛,便只好通過文字,主要是詩歌、日記、書信宣泄出來。

但是,文字宣泄是一回事,實質(zhì)的愛情又是另一回事。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終究代替不了靈肉的實質(zhì)性結(jié)合。他隱藏于心中的熱烈的愛情之火,終于要在一個適當?shù)臅r機,燃燒、噴發(fā)出來。他終于抑制不住自己,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婚外之情以補充自己枯萎的愛,接受表妹曹誠英,在杭州煙霞洞中感受寂寂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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