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記憶
下山的腳步越來越慢,不為的眉頭也越皺越深。
在這自己正奉命搜索文王下落的時刻,雖然因著皇帝信任到時候在皇上面前可以任自己說詞,但是這公主的存在卻是十分危險的……
雨云密布的天空傳來幾聲雷聲,不為停下腳步,抬起頭。
攤開的手掌上,一滴滴的落雨重重的砸了下來。
下雨了……不知道文王殿下可還好……
穿著濕衣服本就難受,現在全身濕冷,李素握緊拳頭穩住顫抖的身軀。腦子一抽突然問道。
“為什么你從小在左相府中長大?”
被身邊這魔王軟禁之時,窗邊時常守著的人熬不過自己的軟磨硬泡,吐露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不過,那些點到即止的回答還是讓自己疑惑頗多。
這會兒為了找點話題保持清醒,反倒冷不丁問出了心底一直以來的問題。頓時讓李素果真清醒了不少,緊張的看著文彥鈞表情,咽了咽口水。
果不其然那人眼角冷冷的斜了過來,心虛的李素咬咬嘴唇,向墻角縮了縮,小心的笑著。
“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的……”
“回去之后你會第二個死在我手上?!崩淅涞目粗?,文彥鈞扭開頭。“多嘴的青牛是第一個死?!?
啥都瞞不住他……
李素撇撇嘴,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要弄死自己的問題上?!盀槭裁次乙榷嘧斓那嗯:笏??”
“因為你很蠢,放著不管也會死的很快?!蔽膹┾x干笑一瞬?!暗俏液苌屏迹詴o你一個痛快。第二個就讓你死。”
這人還真是……心下鄙夷,臉上卻堆滿了笑。李素眨巴眨巴眼睛。“我現在給你道歉還來得及嗎?”
見過好幾次她這副認錯小能手模樣,文彥鈞早已習慣。
“你臉皮真厚?!彼麚u了搖頭。
“我臉皮不厚你就會放過我嗎?”要說有來有往的嘴炮,李素是不怕的。
死什么的,此刻她也不怕。現在漸漸的開始明白,死不死的都是看身邊這人的心情,還有什么好說的。
聽到她的回嘴,文彥鈞嘴角浮出被逗笑的笑意,側了側臉,掩去臉上情緒慢慢的開口。“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往左府,作為侍衛訓練長大。在被父王一紙詔書召回宮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還能夠回去那個地方……”
他對自己說出他自己的事已經實屬罕見,但是那故事背后的真相卻更讓李素好奇。
“可是你一個王爺,為什么會被送到左府呢?而且還是作為侍衛?”
文彥鈞看了看李素?!耙驗閺某錾_始,我就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活著。”
李素皺皺眉,看著文彥鈞似乎愿意說下去的樣子,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大妙文家如今是第五代,在前三代,有一位為大妙作出汗馬功勞的大將軍名叫寧華年。那大將軍有位女兒,嫁給了太子,做了太子妃,后來成為了皇后?!?
而那位皇上,自然便是文彥鈞的父皇了。
“皇后易妒,后宮三千妃嬪們生的孩子里,能安然長大的孩子們除了公主,沒有皇子。那時候寧將軍在世,仗著父親的威望,整個后宮都在皇后的掌握里,就連皇上也沒有說過什么。后來皇后生了一位皇子……”
李素遲疑的看著他?!笆钱斀袷ド希俊?
文彥鈞輕笑了笑?!暗俏颐茫稿鷳焉衔业臅r候,寧華年將軍戰死,寧家勢力分崩離析。功勞太大,皇上本就是不放心的。雖然因著寧華年的死,我得以出生。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父皇忌憚寧家殘余的勢力,所以我一出生,便被謊報夭折,送出了宮外左相府中。避人耳目,說是養子,卻是侍衛。人們不會注意到我,我也得以平安的長大。”
“到十六歲的時候,寧家勢力被父皇鏟除得干凈。復我名姓,許墉州以南十城為我城,封我文王。只是遺憾,那時候的父皇雖不算老卻一身病痛,不久便薨天了?!?
當時的皇帝只有兩位皇子,以姓為封號,也是表明了對這位十六年后才召回皇子的重視。而那靠南的十城,三城沿著海岸,其他七城卻是守護著大妙的邊城之地。
皇帝的用心,昭然若揭。
皇上就是皇上,用區區一個名號,給文彥鈞畫一座牢。卻讓自己為他的大妙,生世守護。
三年前計劃滅掉大周國,論打論殺也是從自己的十城踏過來,不擾其他城池。
貢獻于此,待那口口聲聲的說自己是最好弟弟和臣子的人漸漸向自己伸出爪牙,文彥鈞的心卻是一點點的發涼。
這大妙的文姓,自己要來何用?
想到這些,文彥鈞嘲諷的笑笑。
突然感到手背皮膚微微發涼,他疑惑的望向拿著一個果子正往自己手中塞的李素。
他說那段故事的神情很平靜,但是李素莫名覺得難過。觸及到他那視線,李素輕咳一聲?!俺园桑也簧銡饬??!?
他望著她,視線清淡如水,隨后便將果子丟回了她手中,文彥鈞微微昂起下巴?!氨?,這種果子味澀且苦,食用一顆便會讓人腹瀉不止,更莫說要行路?!?
此刻高冷的樣子一點都不高冷。李素垂下頭,嘴角浮出笑意,將那些不能吃的果子一一放到腳邊。
“這一路上找到什么果物先來問過我?!毕胂胨悄樱膹┾x略感心累。“離開的時候將東西埋在地下?!?
“為什么要埋起來?”李素不解。
“因為不能被搜尋我們的人發現我們留下的痕跡?!?
“為什么你懂這么多?”
“因為我常年在外征戰,偶有與軍隊分開獨自行動的時候,便更要懂得這個世界。人,或者草木。”
不為抬腳續走,忽然聽到自身后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凄厲尖叫。
那聲調尖銳且驚慌,聲音則是自己不久前才剛剛聽過的。
歡喜公主!——
不為眉心揪起,腳步一轉,快步的向著之前下山的路跑了回去。
……一棵大樹被閃電擊中,樹枝皆斷,被劈中的地方燃燒著火焰,連那瓢潑的大雨都沒能將火焰澆熄分毫。
一直住在深宮里的歡喜公主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尖叫聲便是由此發生。此刻任憑雨水拍打,躲在角落里,全身無力的抱著頭瑟瑟發抖。
遠遠的見著落了火的樹干,不為拔出腰上的佩劍,一刀斬斷燃燒的樹干。樹干落在地上,跌進泥水地里,火光很快便小了下來。
收回劍,不為緊步向前跨去。蹲在歡喜公主的面前,試探地伸出手,終是搖搖頭又縮了回來。輕輕的喊道。
“公主?!?
聽到聲音抬起頭來,歡喜雙眼擎淚,扁著嘴向著不為就揮起一掌。
那一巴掌極重,不為被打歪了臉,但是怔愣一瞬他便拱起了手。
“不為來遲,公主息怒?!?
“你這狗奴才!得到消息便跑,將本公主一個人丟在山頂上!過河拆橋,不仁不義!”
歡喜公主張口便罵,拳頭輕重不一的都往不為胸口使去。
不為皺著眉頭忍耐,看著雨水沖刷根本都睜不開眼睛的歡喜公主,心下輕嘆口氣,抓住了她的雙手手腕。
“不為認罰,只是現在雨大,容不為回營再任公主處置?!?
歡喜公主再怎么不受待見也到底是一個公主,見狀用力的掙扎著,卻無奈不為手指如同鐵鐐一般牢固。眼含怒氣的瞪向不為。
“我母親只是個區區八品的答應,所以連你也敢輕曼于我嗎?”
前些日子在皇上那里討了好,這會兒總算被人高看一眼。近來看著也是笑顏若花,沒想到這公主心底卻是這樣敏感的嗎?
“公主至少還有娘?!?
不知道該說什么驅散眼前這位公主心底的濃霧,不為輕聲道。似乎聯想到自己的事情,語氣帶著些許無奈。
歡喜公主冷哼一聲?!澳阋粋€狗奴才也敢拿自己和本公主比。”
不為不再理會她,松開她的手。“走吧,公主?!?
歡喜公主將手伸向不為?!胺鑫移饋恚夷_痛!”
不為看了看歡喜的雙腳,半蹲下身?!肮魅羰菬o法行路,可以上來。”
“男女授受不親,我可是一國公主,怎能上你這種狗奴才的背?!睔g喜公主眉頭一橫,傲嬌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不為面無表情的跟在后面,思緒卻是漸漸的飄遠。
五月開槐花,其香飄萬里,漫山都是馥郁芳香。
穿著樸素農家衣的女子嫻熟的爬上樹,手里摘下一串串珍珠似的槐花,向著樹下的少年丟過來。
“不為,接好!莫沾了泥土,白白殞了香氣?!?
她叫自己“不為”的時候,是最最好聽的。
樹下癡癡的少年接住了少女投來的串串飛花,放入柳條編織的簍里,臉上帶著笑容,憨厚羞澀道。
“步薇,等我再長大一些,你嫁我可好?”
樹上的女子卻像聽了戲言般的哈哈大笑,真正的花枝亂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罷。
不過,她長相很是平凡,放在人群中也極不起眼。但是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樹下的少年卻是因著那笑容看得發癡。
“我說真的,你不要笑。”
那女子停了笑聲,伸手一指高高的天穹。
“我步薇!要嫁的男子必然是那舉世無雙,英勇蓋世之人!”
你既然是要那樣的男人。
“那我便做那舉世無雙,英勇蓋世的人好了!”
少年心中充滿斗志,昂頭喊道。
掰折枝頭上槐花的女子只是笑,再不說其他的話。
后來的某一天,那少年漁獵回來。見到一個玉帶束發,眼若星眸之人。再看少女的表情,少年才知道。原來她等待著的舉世無雙,早就出現在了她的世界里。
而他的豪氣干云,終像笑話般的,不起一絲漣漪。
歡喜公主腳踝疼痛難忍,拍拍不為的肩膀。“蹲下來,背我?!?
不為收回思緒,蹲下身,任歡喜公主爬上來,再慢慢的向前走。
自己喜歡的女子,是那溫和可愛的人。而這公主,自然無法比擬。
“你說那道天火是不是我的報應,文王人看起來挺不錯的,我還出賣他……”
歡喜突然捂住嘴巴,像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般。
不為也有所察覺,輕輕的斂了眉。
為什么歡喜公主會說“出賣”?如果只是幫助大家“尋回”文王,該說的根本不會是這兩個字的。
這歡喜公主,都知道些什么?
是也知道皇上想除掉文王的事情嗎?不過,這樣來說的話,她向自己透露文王的“出賣”便說得通了……
目的是想在皇上面前再討圣恩嗎?
他沒聽清嗎?歡喜公主低頭探看不為的表情,見他面無表情才微微安下心來。
大雨中,不為背著背上的歡喜公主,一步一步的向山下走去。
會京,國監大人府。
清晨。從深深內院走出來的仆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向朱紅色的大門。取下寬大厚重的門栓,打開了門。
見門口圍了一圈人,仆人不由地上火。提腿就往上踹。
“去去去,一邊兒去,知道這是誰府門口嗎?就敢聚上來?”
有人被一腳踹到了屁股,怏怏的走開。但是也有大膽的,還留在門口。
隔得不遠擺菜攤子的胖女人常年在國監府門口,和國監大人府上的仆人已經很是熟絡,看著仆人面露憐色道?!澳憧靵砜纯?,這人好像是總跟在國監大人身邊的那個小公公啊……”
仆人定睛一看,腿腳發軟,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地上躺著秀氣面容和五官,臉色死白的人,胸口露著一個深深的血窟窿,睜著死不瞑目的雙眼,卻是已經死的不能再死……
“喜,喜公公……”
“來人吶!——”
匆匆腳步繞過亭臺樓榭來到主院門前,管家跪倒在房門口?!皣O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驚慌?”攏著外衫打開門的老道面露慍色,“可是文王殿下有消息來了?”
管家直直搖頭,將身子俯低。
“是喜公公……死了……”
老道兒眼神一滯,腳步不穩的向后退了兩步,繼而扶住門框道?!皫胰??!?
小小的院落里,木板上蒙著白布現出的人形讓老道一顆心直往下墜。
明明是去送消息的小喜,現在卻……
“大人,要看一下嗎?”管家輕聲詢問。
老道嘆口氣,伸出手揭開了白布,看著小喜蒼白的臉和胸口的傷之后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饒是做好了心底準備,卻還是覺得心有余悸。
定定神,老道兒握住小喜的手。
管家皺皺眉頭?!按笕恕?
“無妨?!崩系纼旱?,看著小喜怒睜的雙眼?!袄闲嚯m是出世之人,卻不是出家之人,不必守著不殺生的戒律。喜兒,你的仇要報,卻輪不到我來報,咱們一起,盼著那人早日歸來之時吧……”
粗糙的手輕覆在小喜的眼睛上,替他掩上了雙眼。
轉向管家?!八堰^喜公公身上的東西沒有?”
管家垂頭?!吧砩系拿芎呀洸灰娏??!?
看來這信息是送不出去了……
“即刻前往孔大人府查探?!蓖蝗灰庾R到了什么,老道兒顏色一轉,急急吩咐道。
“是?!惫芗尹c頭應下,快步退了出去。
此刻的孔亦樊大人府,門口呈著的尸體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被府人收了進去。
與老道兒表情些微差別,孔亦樊臉色鐵青?!坝腥丝吹侥闶帐w進府嗎?”
孔四不是很理解,卻也意識到了不妥?!袄蠣敗?
孔亦樊嘆了口氣,揮揮手。“罷了罷了,既然我派這乞兒去送信,在那邊的人眼里我便是已經選擇了站隊……這乞兒死在我府門口,也是那邊人給的警告啊……”
“此時文王不在會京,若是被太子殿下盯上我們豈不是……”孔四心中發慌,“老爺,可還有什么能補救的方法嗎?”
孔亦樊搖搖頭?!俺美锏拇笕烁鱾€明哲保身不敢二話,我要是也跟著獨善其身,大妙則將動蕩不安。太子殿下想著斷文王臂膀,除掉吳靈將軍以及一些擁護者,此舉不顧百姓安危,更添家國危難啊……大周被滅不久,若損文王……”
孔亦樊語不能言,重重的嘆息。
陪在一邊的孔四跟著嘆息?!袄蠣旙w恤百姓,可惜這些高位上的人為了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卻能將百姓往火坑里推?!?
為了他們想做的那個位置啊……
鼻塞,喉嚨疼。李素吸吸鼻子,睜開眼睛看了看洞外光景,想撐住身子起身,卻發現身體根本動彈不得。
再一看,腰上懷著自己的那雙長臂,將自己摟得正緊。
臉上一紅,李素掰開那雙長臂,退到墻角望著那人?!俺梦也。悴灰颐涂梢詫ξ译S便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好,鼻音重又沙啞。
文彥鈞將李素拉近,伸手向著她的額頭探去。
“你干嘛?”那突然的動作讓李素臉上紅暈又起,揮手打開了文彥鈞的手。
“過來?!崩淠槻蝗莘瘩g的那人再次伸出了手。
李素沒想配合,僵硬的坐著,臉上紅暈越染越濃。
輕嘆口氣,文彥鈞只好上前一步。
退無可退,李素嘴上卻不饒人。“別以為你一副是為我好的樣子我就會……”
手掌覆到她的額頭上,溫溫的。舒適感讓李素漸漸的停下了話頭……
那人表情淡淡,帶著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嘴角笑意浮現。“嗯,已經不燙了?!?
那笑容真好看……
李素有些恍惚,而后才意識到自己又變成了顏狗,不由得皺皺眉。“昨晚上……”
一聽她提的那幾個字,文彥鈞的臉色便暗了下來。與她拉開距離,冷冷的斜了她一眼。
“收拾一下,準備走了?!?
喂喂,你那個嫌棄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啦?李素站起身跟上走出洞口的文彥鈞。
“昨晚怎么了嗎?難不成是我對你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
文彥鈞輕哼一聲,將干草撒到遠處,遠遠的望著李素?!叭粢R人,那只能是我的權利?!?
對對對,知道你是王爺很厲害好了吧……
不是……
李素皺皺眉?!半y道我真的對你做了什么……”
不可能,自己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
搖了搖頭,文彥鈞向著遠方眺望,辨別著方向?!白甙?,該啟程了?!?
看他那副樣子……
李素眉頭緊鎖??磥恚约赫娴煤煤孟胂胱蛲戆l生了什么事情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