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杭晏清沒有因為十一年沒見而覺得爹娘陌生。
這么多年,師父常常提起他父親,他讀詩書明事理,知道父親是個令人敬佩的好官,是天下人需要的好官,他心里也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他也有很長時間以父親為榜樣,勵志考科舉將來做個好官。
雖然從小分離,但他知道這是爹娘最好的安排,而這也確實是最好的安排,他因此得到安穩(wěn),得到了那么多兄弟姐妹,他還得到了師父師母還有紅姑的疼愛與關懷,這十余年他過的很幸福。
還有師母常說,“你母親的心酸與不易,她心里的不舍和思念比你只多不少。”
正因為杭晏清理解,所以現(xiàn)在知道自己可以和父母團聚的時候,他是高興的,同時也是痛苦的,他像是被撕扯開了一樣,放不下那邊,舍不得這邊,他心情復雜,脫口而出道:“我在這兒也一樣能去參加院試。”
“重要的是院試嗎?是你爹娘回來了,你們一家人也該團聚了。”
“不,師父,我不想走,我不走。”
杭晏清把書信放到書案上跑開了,把自己關在房里,中飯都沒出來吃,柳依蘭和紅姑聽到消息,也沒怎么吃飯。
杭葦凌升官,還調回來了,這是大喜事一件,可是一想到杭晏清要被接回去了,大家就高興不起來,杭晏清來白家已經整十一年了,十一年和白家人朝夕相處,他們早已親如一家。
杭晏清躺在床上,白玉霖幾乎是沖進來的,門被他重重地推開,撞在墻上砰的一聲又彈回來一點。
“你爹娘回來了?”
杭晏清不說話。
“你要走了?”
杭晏清轉過身背對著白玉霖,無聲地流著眼淚,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去問我爹。”
白玉霖說著轉身去了書房,本來高高興興的回家,吃飯的時候卻得知杭晏清要搬走了消息,這也太會掃興了。
廚房里,紅姑洗著碗,看著留給杭晏清的飯菜,她擦了擦手,端起飯菜就往東廂房走去,看見柳依蘭正往廚房來。
柳依蘭看見紅姑,她停下來問道:“是給清兒送飯嗎?”
紅姑道:“是啊,順便勸勸他。”
“我們一起吧。”
“也好。”
兩人一道來到了東廂房,白玉霖坐在桌邊沉默著。
柳依蘭走到床邊坐下,說道:“清兒,起來吃點吧。”
紅姑道:“是啊,你這個年紀,本來餓得就快,再不吃飯,會餓壞的。”
杭晏清心里想著,一頓飯不吃餓不壞,不過他知道,紅姑是為他好,但他現(xiàn)在就是沒心思吃飯。
“我知道,你舍不得走,我們也舍不得你走啊。”
杭晏清聽柳依蘭這么說,終于有了反應,他轉過身坐了起來,低頭不語,淚水大顆大顆地滴到手上。
柳依蘭繼續(xù)道:“師母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你想爹娘,你也舍不得我們。”
杭晏清委屈了,他哽咽著說道:“師母,為什么,人為什么總要分開?我不想分開,當初我不想和爹娘分開,現(xiàn)在我也不想和你們分開。”
雖然那時他才四歲,可是別離帶來的滋味入了心,是決計不會忘記的,經歷過分離的人,知道了其中滋味,便是不想再分離。
柳依蘭道:“傻孩子,人生在世哪有不分離的,有分離就會有相聚,我們又不是見不到面了,寧漳這么近,騎馬都不用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我們了隨時都可以回來看我們,我們想你了也會去看你。”
紅姑道:“就是,而且就算你現(xiàn)在不離開我們,等你考科舉了,當了官,也是要走的啊,誰都是這么過來的。”
“就是,要不了幾年你就要考科舉了,現(xiàn)在不回去和你爹娘聚聚,將來怕是更沒機會了。”
杭晏清道:“我不考科舉,我不當官。”
紅姑道:“又說胡話,你不是從小就說,長大要當大官,要為國效力,為民請命嗎,就因為你爹娘要接你走,你就說氣話啊。”
杭晏清抹干凈眼淚,很認真地看著紅姑和柳依蘭道:“我現(xiàn)在不想做官了,我想像師父一樣,當個教書先生,一輩子哪里都不用去。”
柳依蘭道:“傻孩子,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師父和你爹對你可是寄予厚望。”
紅姑道:“好了,吃飯吧,你也不是現(xiàn)在就走,你爹娘回來還要安頓,接你回去也得等安頓好了才會來,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柳依蘭附和道:“是啊,這些日子你就慢慢想,先吃飯,啊。”
柳依蘭起身離開,紅姑道:“吃吧,我待會兒來收碗。”
后院,白雪和白玉霄正玩著陀螺呢,看見白玉霖匆匆進了書房,對什么都好奇的白雪拉著白玉霄悄悄跟了過去兩個人蹲在門外聽起了墻角。
白玉霖問白微廷:“爹,晏清真的要走嗎?”
白微廷道:“他爹娘回來了,他當然要回去一家團聚。”
白玉霖問:“非走不可嗎?”
“難不成還能在這兒待一輩子?人早晚都是要離開家的,他現(xiàn)在不走,以后考科舉,做官,一樣是要離開。”
白微廷也有些煩悶,他也舍不得徒弟走,語氣有一絲不耐煩。
白玉霖理智上是理解的,可是情感上還是不舍,從四歲開始,他們同吃同睡,同讀書同玩兒,他們兩個人幾乎是穿一條褲子長大,他都忘了杭晏清姓杭,他也有自己的爹娘和自己的家。
“那他什么時候走?”
“大概一個月吧。”
白雪和白玉霄聽到這里,忙悄悄往后退,往白露房里跑去。
白露正做著夢,夢里迷霧重重,她知道迷霧后是成片的鮮花,她想穿過迷霧看花海,可是怎么也走不出去,什么也看不見,接著就是走到一潭死水邊,水潭黑黑的,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不知深度幾何,看得白露一陣心慌,夢外的她也是眉頭緊蹙,呼吸變得急促。
柳依蘭看白露滿頭大汗,而且邊幫她擦著邊喊道:“露兒?露兒?”
白露睜開眼就看見了娘,她心里頓時平靜下來,喊道:“娘。”
柳依蘭道:“做噩夢了是嗎?”
“嗯,娘,好可怕。”
這是這些日子泡藥浴的后遺癥。
白露趴到柳依蘭腿上雙手環(huán)住柳依蘭的腰撒嬌。
柳依蘭道輕輕撫摸著白露的背道:“沒事了,只是夢而已,醒了就好。”
白露聞著柳依蘭身上的味道說道:“娘,您身上的味道真好聞,聞著好舒服。”心道,“不像我,身上只有藥味。”
“姐姐,姐姐。”
白露正享受著母親身上的香味,老遠就聽見白雪在喊。
接著白雪和白玉霄急匆匆地跑進來。
“又跑那么快,說多少次了不要跑那么快,摔著了怎么辦?”
白雪迫不及待地說道:“娘,姐姐,要走了。”
白雪一著急也沒說清楚,柳依蘭問:“要走?走去哪兒?”
白玉霄道:“晏清哥哥要走了。”
白露坐直了身子,不愿相信地問道:“晏清哥哥要走?”
白雪點頭道:“是啊,我剛剛聽爹爹和哥哥說的。”
柳依蘭道:“你晏清哥哥的爹娘調到寧漳府了,要把他接過去。”
白露知道杭晏清的爹是當官的,常常被調來調去,每次聽爹和娘談起杭晏清的爹娘,都是敬佩,白露曾經問過柳依蘭,“為什么他們搬家就不能帶著晏清哥哥?”
柳依蘭告訴她,“因為他們想讓你晏清哥哥安穩(wěn)地長大,不用受奔波之苦,想讓他好好的讀書啊。”
白露心底里知道,杭晏清早晚是要回他爹娘身邊去的,而且從小她就知道,杭晏清將來也要考科舉當官,他不會一直留在這里,只不過從來沒想過是哪一天,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沒想到這一天突然就這么來了,盡管知道,她還是不開心。
“那晏清哥哥還會回來嗎?”
“這兒也是他的家,他有空,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
“寧漳府?是哥哥們要去參加院試的寧漳府嗎?”
“是,就是那兒,不遠,騎快馬不用半天就能到。”柳依蘭看白露不太高興,她又說道:“你們一直都在爹娘的身邊,也要想想,晏清哥哥和你們一樣需要爹娘啊。”
白露陷入沉思,是啊,要是自己和爹娘分開?白露不敢想,抱緊了柳依蘭道:“露兒永遠不要和娘分開。”
白雪沖上來和白露她們抱在一起道:“還有我。”
柳依蘭道:“不分開,我們永遠不分開。”
“娘,晏清哥哥什么時候走啊?”
“還沒定,大概還有一個月吧,你生辰之后。”
白露惆悵,一個月,只有一個月就要分開了嗎?
柳依蘭道:“好啦,又不是很遠,又不是見不到了,咱們要是想他,就寫信,叫他回來住些日子,他要是不來,咱們就去把他綁來。”
白雪被逗笑了,道:“晏清哥哥要是敢不回來,我就親自去綁他回來,回來之后罰他抄書,抄史書,史書最厚了,讓他不抄完不許走。”
白露被柳依蘭和白雪這樣一說,心情也好了一些,她開始想,那我要送個什么東西給晏清哥哥,時刻提醒他回來看看。
杭晏清心中郁悶,一個人在屋里發(fā)呆,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早晚要離開白家,可是在白家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想離開,在這里,他看著白露和白雪、白玉霄出生,他全程參與他們的成長,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他都共同經歷,他享受紅姑無微不至的照顧,師父慈父般的耐心教導,還有師母溫暖的關懷,甚至比對白玉霖還要好,而白玉霖,他們同吃同睡同讀書,一起犯錯一起受罰,這樣的生活,他怎么舍得退出?
可是他也想爹娘,他盼能與爹娘早日相見,可是他一直想的是爹娘也能來錦州安家,在離白家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大宅子,他每次路過都會想,“爹娘回來就住這里多好,那樣我每天隨時想來白家都可以”,他甚至打聽過錦州知縣何時會空缺,可世事多數(shù)不會如人所愿,寧漳府已是最好的結果。
白玉霖從書房回來,看了眼杭晏清,他拿起門后的兩把寶劍,一把扔給杭晏清,這是十四歲生辰時杭葦凌給他們寄來的生辰禮。
“來,比一場。”
杭晏清也正好需要發(fā)泄,兩個人出門就打了起來,練劍術多年,二人進步明顯,他們從東廂房的院里打到后院,劍與劍碰撞在一起,聲音密如雨點,響如金石。
“荷包?不行,我不會繡花,香囊?也不行,不會做香料。”
正想著送什么給杭晏清的白露聽見劍聲,靈機一動道:“有了,劍穗。”
杭晏清每天都會練一會兒劍,只要一練劍,他就能看見劍穗,就會想起自己,想起白家。
“哥哥們打起來了?”
白玉霄在看書,聽見聲音有些激動,畢竟哥哥學醫(yī)之后很少和晏清哥哥練劍了,機不可失,他立馬跑出來觀看,在胡亂畫畫的白雪也跟了出來。
白玉霄最愛看哥哥們練劍了,雖然他想學,可是他嫌累,他更喜歡坐著讀書,可是不妨礙他喜歡看。
“他們打的是不是有點太兇了?”
白雪從未見過兩個哥哥這樣的神情練劍,好認真,好嚴肅。
白玉霄道:“像不像戲文里的江湖俠客高手對決?”
白雪認同道:“像,他們不會是認真的吧?會不會受傷啊?”
白玉霄道:“應該不會吧,你猜,哥哥還能撐多久就會輸給晏清哥哥?”
白雪認真思索道:“嗯,不出一盞茶。”
白玉霄道:“我猜半盞茶內必輸。”
白雪道:“你要是輸了,就把你的陶哨給我。”
白玉霄道:“你不是也有嗎?”
白雪道:“我的前幾天摔碎了,怎么,你不敢賭了嗎?”
白玉霄道:“賭就賭,誰怕誰。”
這邊話音還未落地,杭晏清的劍橫在了白玉霖的脖子前,果然不出半盞茶。
白玉霖道:“你就不能讓我贏一次嗎?”
杭晏清打一場舒服了很多,道:“讓你贏的還算贏嗎?”
白玉霖道:“等我再多練練,下次一定贏你。”
杭晏清道:“隨時恭候。”
白雪則在一旁氣鼓鼓的,白玉霖看見她的時候她還瞪了白玉霖一眼,然后轉身離去,背影都透著不高興。
“她剛才瞪我了是不是?”
“好像是。”
“我有得罪她嗎?”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白玉霖后背升起一絲寒意,趕緊轉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