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魔山(上)(譯文名著精選)
- (德)托馬斯·曼
- 15354字
- 2019-04-17 17:25:10
關于洗禮盆和兩重性格的祖父
漢斯·卡斯托爾普對他父母親的老家已記得不怎么清楚了。他對父母親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他們在他五歲到六歲的短時期內相繼去世,先死的是母親,她是在她分娩前夕完全出人意料地死去的,原因是神經炎發作后血管阻塞——海德金特大夫稱之為血栓——使心臟立即停止跳動。她當時正好坐在床上笑著;從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因笑得過分而昏倒,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她已死了。這對他父親漢斯·黑爾曼·卡斯托爾普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打擊,因為他對妻子懷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同時他本性也不最堅強,他始終無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的精神就此一蹶不振;由于神思恍惚,他事業上就遭到挫折,因而卡斯托爾普父子公司大大虧本。第二年春天,當他在寒風撲面的碼頭上視察倉庫時,得了肺炎。由于他那顆破碎了的心經不起發高燒,盡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療,他還是在第五天與世長辭了。他在一大群送葬市民的護送下跟隨妻子進入了卡斯托爾普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墓地,地點在圣凱塞琳墓園,那兒風光秀麗,可以眺望植物園的景色。
他那位做參議員的父親倒比他活得久些,雖然時間也長不了多少。他也是害肺炎死去的,不過他臨死時很痛苦,和病魔作了頑強的一番搏斗,因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跟他的兒子不同,生命力極其旺盛,不會輕易倒下去。在他死前這段短時間內——時間只有一年半——孤苦無依的漢斯·卡斯托爾普住在自己的祖父家里,這是上世紀初在“廣場”附近一塊狹小的地皮上建成的一幢具有北方古典風格的房屋,屋子陰森森的,長年受風雨剝蝕,顯得有些敗落。大門兩側都有半露柱,中間的平地上有五級石階。除了長窗一直落到地面并且飾有鑄鐵鐵柵的樓房以外,另外還有兩層樓房。
這里盡是一些會客室,其中包括光線明亮、用灰泥粉飾過的餐室。餐室有三扇窗,窗上掛著深紅色的窗簾,憑窗可以眺望后花園。在那兒,祖孫兩人每天四點鐘時一起共進午餐,時光過了十八個月。侍奉他們的是一個叫菲埃特的老頭兒,他戴著耳環,衣服上的紐扣是銀色的。跟主人一樣,他衣服上也戴著一個用細薄棉布做成的領飾,可以完全像主人那樣把剃得光光的下巴埋在里面。祖父跟孩子以“你”相稱,說話時用的是德國鄉土方言,這倒并不是為了增添什么風趣——因為他天性中并沒有什么幽默成分,——而是完全一本正經的,何況他同一般人(例如倉庫管理員、郵差、馬車夫和仆役)說話時也是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很愛聽這種方言,同時也很愛聽菲埃特用方言回答時的那股腔兒——他在侍奉主人時,總是俯下身湊在對方的右耳旁說話,因為這位議員在聽覺方面,右耳比左耳好得多。老頭兒領悟了他的意思,點點頭,繼續吃飯,筆挺地坐在紅木椅子高高的靠背和桌子中間,幾乎不大俯身到碟子上去吃菜。這時做孫子的坐在他對面,聚精會神、默不作聲地瞅著祖父潔白、漂亮而瘦骨嶙峋的手如何用利索而有條不紊的動作拿起叉子,用叉尖叉起一片肉、一些青菜或一些土豆,稍稍低下頭去把它們送到嘴邊;祖父手上長著拱形的、尖尖的指甲,右手食指上戴著綠色的紋章戒指。漢斯·卡斯托爾普瞧著自己笨拙的手,心里琢磨著日后如何也可以像爺爺那樣挪動刀叉。
另一個問題,是他能不能讓自己的下巴埋到像祖父特殊形式衣領里那樣的空腔中去,衣領的尖端正好觸到祖父的面頰。要做到這點,他得跟祖父一樣長壽;時至今日,遠近各處除了他老人家和菲埃特老頭兒外,再沒有別人佩戴這種領圈和衣領了。這很可惜,因為小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看到祖父把下巴靠在高而潔白的領圈里特別高興。在他成長后,他對這件事記憶猶新。他內心深處對它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當他們吃完飯,卷起餐巾把它們放在銀盤里后(當時,漢斯·卡斯托爾普干這事還不大順手,因為那些餐巾像小臺布一樣大),議員就離開椅子站起身來,把菲埃特拋在后面,拖著腳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拿起一支煙來。有時做孫子的也跟著他進去。
這間“辦公室”是這樣形成的:餐廳里原來開三扇窗,橫貫著整個屋子,因此這屋子與其他同一類型的不一樣,沒有三間會客室的余地,只留下兩間的場地。但其中一間與餐廳成直角,只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面顯得很不對稱。因此,大約有四分之一的長度被分割開來,恰好成為“辦公室”。這是一小塊暗沉沉的地方,上面開有天窗,沒有多少擺設。有一個分層的小書架,上面放著議員的雪茄煙盒,一張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屜里有一些引人入勝的東西:惠斯特牌,籌碼,小齒能向上掀開的小型記分板,一塊石板和一些石筆,紙質雪茄煙煙嘴,以及其他玩意兒;最后,在角落里有一只紫檀木做的洛可可(1)式柜子,柜子的玻璃門后面張著黃色的絲綢簾子。
“爺爺,”辦公室里的小漢斯·卡斯托爾普有時會踮起腳尖湊到老人的耳際說,“請您拿出洗禮盆來給我瞧瞧!”
這時祖父已撩起細軟的長衫的下擺,把一束鑰匙從褲袋里掏出來,打開玻璃柜。柜子內部有一股舒適而古怪的氣味向孩子襲來。柜子里藏著各種各樣好久不用而引人注目的東西:一對彎曲的銀質燭臺,一只木匣裝的損壞了的氣壓表,上面刻有寓意深長的圖形;一本達蓋爾(2)銀版攝影術的紀念冊,一只杉木做的盛燒酒容器;還有一個難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披著一件五光十色的綢衣,體內裝有機器;以前只要發條一開,就會在桌面上來回走動,但現在機器失靈已有好久了。此外還有一個奇特的輪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還有一個捕鼠夾。老頭兒從中間一層取出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質圓盆,盆子上面還有一個銀盤。他把這兩件東西分開來拿給孩子看,一面講述他那常講的故事,一面把它們放在手心上轉來晃去。
盆和盤原來不是連在一塊兒的,正如人們清楚看到的那樣,這時孩子又一次聽到老爺爺的教誨。不過祖父說,它們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歷史,換句話說,從洗禮盆制成時起就是這樣。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帶有十九世紀初葉莊嚴肅穆的風味。它光滑而又堅實,下面是一個圓形底盤,里面鍍過金,但金質已因歲月而消退,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黃色光澤。它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個莊嚴的玫瑰花花環,上部邊緣有一簇簇鋸齒形的葉子。至于那個盤子,年代更為久遠,這可從盤子的內部加以識別。那兒鐫刻著幾個絢麗奪目的字碼:“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碼周圍是各種各樣彎彎曲曲的雕飾。它們是按當時的“現代派”風格鏤刻的,花哨浮夸,有阿拉伯式花紋,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后面卻相繼刻著代代相傳的持有人的名字,他們一起有七個,上面還寫明承襲時的年份。套領圈的老頭兒用戴戒指的食指把每個人的名字一一點給孩子看:這兒是父親的名字,那兒是祖父本人的名字;這邊是曾祖,那邊又是高祖,以后再一代、二代、三代地從老爺爺歷歷如數家珍的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腦袋歪向一旁,凝神傾聽著,有時若有所思,有時呆呆地睜著兩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只是響起“烏爾(3)……烏爾……烏爾……烏爾”的聲音。這種陰沉沉的聲音使人想起墓穴和消逝了的歲月,但同時又顯示出現世、他本人的生命以及湮沒了的歲月之間還存在著某種虔誠的聯系,在他身上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影響——這從孩子的臉上也表露出來。聽到祖父這種聲音,他仿佛呼吸到凱德林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教堂中霉濕陰冷的空氣,也似乎聞到那種地方的氣息,在那兒,人們脫下帽兒,俯著身子,踮起腳尖一搖一擺地走著,神態顯得畢恭畢敬;他也仿佛感受到能傳出回聲的幽僻處所那種與世隔絕、萬籟俱寂的氣息。宗教的感情,與死亡的感受以及老爺爺用陰郁重濁的聲音講家史的意境交融在一起,這一切深深打動了孩子的心,使他感到無比欣慰。確實,也許正是因為要一再聽到這種聲音,孩子才幾次三番地要求仔細看看這個洗禮盆。
這時祖父把容器重新放到盤上,讓孩子看看里面這個光滑的、稍稍鍍過金的空穴。天窗的光線投在上面,使它閃閃發亮。
“嗯,”他說,“我們把你投到洗禮盆上,讓受洗的圣水滴下來,轉眼已快八年了。……圣雅科比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圣水注到我們的好牧師布根哈根的掌窩里,再從那兒經過你的頭頂滾到盆里。我們先把圣水熱一熱,免得你受驚哭起來,可結果出乎意料,你事前就大哭大嚷,弄得布根哈根不能順利執行圣事。但圣水一掉在你的頭上,你就一聲不響,我們希望這是你對圣禮肅然起敬的表示。再過幾天,又是你有福的父親受洗四十四周年了,當初圣水也從他頭上流進盆里。他也出生在這屋子里,這是他雙親的屋子,正好在廳堂中間的窗戶前面,給他受洗的還是那個黑澤基爾老牧師,他年輕時差點兒讓法國人槍殺了,因為他傳教時反對燒殺劫掠。現在他早已進天國了。咳,七十五年以前,我本人也在這個廳堂里受洗。他們把我的腦袋按在這個盆子上,好像此刻盆子放在盤上的那個模樣。做圣事的口中念念有詞,說的話跟對你和你爹說的一模一樣。溫暖清澈的圣水也從我頭發上流到金子做的洗禮盆里。當時我的頭發也不比現在多。”
孩子抬頭望著祖父銀灰色的小腦袋。這時祖父又在洗禮盆上垂著頭,與他所講述的、好久以前的情景相仿佛。孩子體驗到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這是一種奇特的、夢幻似的、惝恍迷離的感覺,靜中有動,既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又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這種感受他過去也曾有過,現在他又期待著,希冀著,渴望能獲得它。一當這種代代相傳的遺物展示出來時,他就會有這種感受。
年輕人日后捫心自問,發覺他祖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比父親要深刻得多,清晰得多,也重要得多。原因可能在于他們同甘共苦,而且體格上的特征也十分相似。孫子很像祖父,僅從他發育時剛長出的胡子來看,就有幾分像七十來歲蒼白而呆鈍的老爺爺。不過主要之處,乃在于老爺爺無疑是家庭中的真正角色和別具一格的人物。
從社會角度上說,早在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去世之前,他的為人之道與觀點已遠遠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他是一個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十分保守,頑固地認為社會上只有貴族才有統治能力,仿佛他生活在十四世紀似的。當時,手工業者正開始頑強地與舊的自由貴族階級一決雌雄,企圖在城市議會里爭得席位和發言權。他對新生事物不很看得順眼。他活動的年代,恰好是大動蕩、大轉變的十年,也是飛躍進展的十年,這對公眾的獻身精神和冒險精神提出極高的要求。新的時代精神正在喜奏凱歌,而卡斯托爾普老頭兒卻覺得這一切格格不入。他竭力衛護先輩的習俗和舊制度,而對擴建港口的冒險性嘗試及一味興建大城市而把上帝置之腦后的愚蠢規劃不屑一顧。他一有可能就設法加以制止或削弱;倘若他竟能隨心所欲,今日市政管理的外貌可能仍保持著他那個時代的田園風味和古代法蘭克人的情調。
這就是這位老人生前身后在市民們心目中留下的形象。由于幼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政治一無所知,在他幼稚的心靈中基本上也保持著同樣的形象。這是一些默默無言的、也是不加批判的感受,但這些感受栩栩如生。這些感受在他日后的生活中作為有意識的記憶形象完全保存下來,它們不能用文字表達,也無法分析,但印象依舊十分深刻。上面已經說過,這是生活中同甘共苦在起作用,或者說是祖孫之間血緣相近、休戚相關之故。這種情況是屢見不鮮的。做孩子和孫子的往往先觀摩,而后產生景仰之心,再由景仰而萌生學習之念,并從先代遺傳下來的素質中培育出自己的個性來。
參議員卡斯托爾普長得又高又瘦。歲月使他的背和脖子弓縮起來,可是他試圖用其他方法補償:他威嚴地把嘴角彎向下方,盡管他嘴里已沒有一顆牙齒,只剩下一排牙肉,現在全靠一副假牙咀嚼食物。他腦袋已經開始有些搖搖晃晃,這么一來,頭部的不穩感倒可以沖淡一些,看去仍不失尊嚴,同時下巴也可以在領巾上托住。這樣的姿勢,小小的卡斯托爾普看了很稱心。
他喜歡鼻煙盒——他使用的是一只狹長的、內部鍍過金的海龜殼盒子——吸煙時使用一塊紅手帕,手帕的一角經常從他上衣后面的那只袋里垂下來。如果說這有損于他儀表的話,那么給人的印象也無非是年老而放浪不羈,不拘小節,日子一長,就故意或樂意聽之任之,或者連他本人也不知不覺。無論如何,在漢斯·卡斯托爾普年幼而銳利的目光里,這仍不失為祖父外表上的唯一缺點。但無論是當時七歲孩子所看到的,還是他日后成長時所記起的老人的日常形象,都不是原來的真實面目。他的真面目迥然不同,比平時漂亮得多,逼真得多——這從一幅畫像上鮮明地表現出來。這是一幅與老人身材相仿的畫像,原來掛在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父母親的臥室里,后來他遷到“廣場”上,那幅畫也一起搬過去,掛在會客室的紅緞大沙發上面。
在這幅畫中,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穿著擔任市政參事時的官服。這是上世紀莊嚴而又極為樸質的市民服裝,有威風凜凜的、富于冒險精神的共和政體的遺風,過去在他身上也曾顯赫過一番。它使人有時過境遷、今是昨非之感,也顯示出世間萬物彼此永遠存在著密切的關系,而老人辦起事來也十拿九穩。畫中是參議員卡斯托爾普的全身像,他站在鋪紅磚的地板上一根圓柱和尖角拱門的旁邊,是一幅透視畫。他站時下巴向下,嘴角也往下彎,一雙湛藍的沉思的大眼睛眺望著遠方,眼睛下面露出淚囊。他穿著一件黑衣服,確切些說,是一件一直披到膝蓋的法衣似的長袍,衣服前面的敞開部分和四周圍都飾有毛皮。上袖寬而隆起,也飾有毛皮;下袖則顯得狹小,用粗布制成,花邊袖口一直拖到手上,把節骨也遮住了。細弱的腿上穿著一雙黑絲襪,腳上穿一雙有銀色扣環的鞋子。他脖子上套著寬大而漿硬的皿形領飾,前端向下,兩側向上隆起,下面在背心上還錦上添花似地飾著上等細麻布的褶襞。他手里提著一頂上端越來越尖的老式寬邊帽。
這是某個著名畫家的杰作,主題鮮明,風格與古代大師的相仿,使觀賞者聯想起西班牙、荷蘭與中古時代的各種作品。漢斯·卡斯托爾普幼年時常注視這幅畫,這當然并不是因為他懂得藝術,而是因為他懷著某種意義更廣泛的、甚至更深刻的理解心情。像畫布上描摹的那個祖父,盡管他在實際生活中只親眼見到過一次,而且只是一瞬(當時,祖父正昂首闊步地向議院走去),但他仍禁不住感到這幅栩栩如生的畫像不失為祖父的真面目,而每天所看到的祖父只是所謂“臨時性”的祖父,是一個次要的、不能恰如其分地體現祖父風貌的形象。因為顯而易見,那幅不同于他日常形象的、神采奕奕的畫,是以一種不完善的、也許是不成功的刻意摹仿為依據的,他的這種高硬衣領和高的白領圈都是老式的;不過這樣的稱呼,不可能適用于這種值得艷羨的衣飾,它也只有“臨時性”的意義——這里的衣飾,指的就是西班牙式皺領。祖父在街上戴的那種異乎尋常的拱形大禮帽,與畫中的那頂寬邊氈帽極為相似,而那件有裥的長袍,在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看來,只是飾有花邊和毛皮的法衣而已。
因此,當某一天他和祖父永訣時,看到祖父仍舊保持著原來嚴謹、完好的風貌,心里十分欣慰。當時大家都在廳堂里,也就是他們常常面對面坐著就餐的那個廳堂;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躺在大廳中央一口鍍銀的靈柩內,靈柩擱在柩架上,四周都擺滿了花圈。他跟肺炎曾作了一場殊死的搏斗,這是一場長期而頑強的搏斗,盡管由于他的適應能力強,他在世之日對疾病顯得不動聲色,處之泰然。此刻他躺在那兒,人們不知他是戰勝還是戰敗了。不過無論如何,他躺著的神態十分安詳。病床上的斗爭使他大大變了樣,鼻子也尖了一些,下身蓋著一條毯子,上面放著棕櫚枝。頭部用一只絲綢枕頭墊得高高的,這樣他的下巴正好漂亮地陷在皺領前面的凹處。他的雙手一半被花邊袖口遮住,僵冷的手指被人為地安排得自然而富有生氣,手里捏著一個象牙十字架,仿佛他低垂著眼瞼定睛瞅著它。
祖父最后一次患病時,漢斯·卡斯托爾普起初還見過他幾次,但臨終前卻沒有見過面。家人不讓他看到祖父所作的掙扎,這種掙扎大部分是在夜間。他只是從家中沉郁的氣氛,菲埃特老頭兒紅腫的眼睛以及醫生的來回奔走中間接地接觸到有關情況。現在他站在廳堂里,心中不禁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祖父的“臨時性”形象現在已莊嚴地消失,最后又恢復他原來的、恰如其分的真面目了。即使菲埃特老頭兒痛哭著,不住地搖著頭,而漢斯·卡斯托爾普自己也痛哭失聲——以前,當他親眼看到母親突然去世,不久父親也一動不動地像陌生人那樣躺在他面前時,他也這樣痛哭過——他還是認為這樣的結局是令人欣慰的。
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和這么年輕的時候,死神已第三次在小小的卡斯托爾普心靈上和感官上投下了陰影,特別在感官上。對他來說,看到死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他已十分熟悉,他對死已安之若素,絲毫不影響他的神經,只是不免有些哀傷而已。這一次他也是這樣,不過程度更深一些罷了。他不懂得大人的死對他的生活實際上會帶來什么后果,卻以天真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對待它,滿以為將來反正有人會照料他,因此在靈柩面前,他也漠然無動于衷,只是干巴巴的表演一番。這一回是第三次了,他除了那些富有經驗的感情和表情外,又帶著某種古怪而老練的鑒賞神情。本來,他因為悲痛或在別人的感染下往往流淚,現在,眼淚已不再是他的一種自然反應了。在他父親逝世三四個月后,他已把死這件事忘了,現在一下子又記了起來,而且當時的種種景象,又清晰、深刻、歷歷在目地以無可比擬的奇特形態再現在他眼前。
試對上面這些概念作一番分析,并用文字表達出來,大致可歸納為下面這些話。死,一方面固然是神圣的、富于靈性的和哀傷動人的,也就是說屬于精神世界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完全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它純粹是肉體的,物質的,根本不能稱它是動人的、富于靈性的或神圣的,甚至也稱不上是哀傷的。莊嚴而富于靈性的一面,從遺體豪華的殯葬儀式中,從如錦的繁花中以及扇子般的棕櫚葉中體現出來;大家都知道,這象征著天國的安寧。此外,祖父冷冰冰的手指中捏著一個十字架,靈柩頂端放有托瓦森(4)的耶穌基督胸像,兩側擺著高高突起的燭臺——這些更清晰地體現出這一點。在這種場合下,這些也都散發出一種宗教氣息。所有這些安排,都顯然而確切無誤地指明這樣一個事實,即祖父現在已永遠回復他的原來真面目。此外它們還有另外一些意義和減輕痛苦的目的,這點小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心里明白,只是不說出來罷了。所有這一切,特別是這么多的晚香玉,無非都說明死既不美麗動人,也根本不用傷心,而是一種幾乎是不體面的、涉及血肉之軀的事,應當掩飾,應當遺忘,而不該常常記在心里。
正是由于這點,已去世的祖父才顯得這樣古怪,甚至一點也不像祖父本人,而是像一尊被死神替換了的、大小相等的蠟像,目前這一切莊嚴隆重的場面都是為他忙碌的。他躺在那兒,或者說得確切些,有一件東西躺在那兒,這不是祖父本人,而是一個軀殼;漢斯·卡斯托爾普知道,這個軀殼不是蠟做成的,而是祖父的本體,而且只是本體。這倒是不體面的,也沒有什么好傷心的——像涉及血肉之軀以及僅僅涉及血肉之軀的事兒那樣沒有什么可傷心的。小漢斯·卡斯托爾普端詳著那蠟黃的、光滑得像乳酪那樣干癟的軀體,身材大小與生前一模一樣,臉和手都跟祖父活著時毫無二致。恰好有一只蒼蠅飛來,停在祖父一動不動的前額上,它的觸嘴開始上下移動。菲埃特老頭兒小心翼翼地把它趕跑了,同時戰戰兢兢地怕碰到死者的額角。他臉色虔誠而陰沉,仿佛不想或不愿知道他剛才干的是什么。這種謙恭的神情,顯然同這樣的事實有關,那就是祖父只剩下一副軀殼,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但蒼蠅兜了一圈后,又棲息在祖父的手指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在發生這事的時候,漢斯·卡斯托爾普認為自己聞到了某種氣息,這股氣息雖然不是淡淡的,但比以前聞到的都要古怪而強烈得多,這使他不無羞愧地回想起過去有一位同學也有這股怪味兒,因此大家都回避他。晚香玉擺在那兒就是為了驅散這種氣味的,盡管它們這樣繁茂芬芳,這種氣味還是掩蓋不了。
他佇立在尸體旁已有好多次了:第一次單獨與菲埃特老頭兒在一起,第二次與舅公蒂恩納佩爾——他是一個酒商——和兩個舅舅吉姆斯與彼得在一起。現在是第三次了,一群穿節日禮服的碼頭工人在尚未合上的靈柩前站了一會,跟卡斯托爾普父子公司的前主人遺體告別。接著開始大殮,廳堂里擠滿了人,由戴著西班牙式皺領的圣米迦勒教堂布根哈根牧師致悼詞,他就是為漢斯·卡斯托爾普受洗的那個牧師。后來乘馬車去墓地,他們這輛車緊隨柩車之后,馬車排成長長的一列。牧師在馬車里待小漢斯·卡斯托爾普很和氣。這一時期的生活從此結束,以后漢斯·卡斯托爾普又馬上遷到一所新居,換上一個新的環境。對他年輕的生命來說,這已是第二次了。
在蒂恩納佩爾家以及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品德
這一變遷對他并無任何損失,因為他住的是參議蒂恩納佩爾的邸宅,參議是受托保護漢斯的;就他個人的需要而言,他確實不缺少什么,而在保護今后利益——他對此一無所知——的角度來說,他也用不到擔什么心。參議蒂恩納佩爾是漢斯已故母親的舅舅,他經管卡斯托爾普遺下的產業,把不動產賣掉,同時也負責卡斯托爾普父子進出口公司的清理工作。他從中得益的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四十萬馬克的遺產,蒂恩納佩爾把這筆款子轉作信托資金,每季度初從中獲取百分之二利息,而無損于親戚間的情誼。
蒂恩納佩爾的住宅坐落在哈爾費斯特胡德街花園的后面,憑窗眺望,前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連半根雜草也沒有;遠處是玫瑰花花壇,再前面則是一條河。參議雖然有一輛漂亮的馬車,但每天早晨徒步去“古城”辦公,為的是稍稍活動一下身體,因他有時腦里有淤血。他晚上總是五點鐘回來,一家聚在一塊端端正正地坐著吃晚飯。他是一個端莊的人物,穿的是最講究的英國服式,藍澄澄的眼睛向前突出,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鼻子紅通通的,長著灰色的海員式胡子,左手粗短的小手指上戴著一只亮晶晶的寶石戒。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他有兩個兒子,彼得和吉姆斯,一個在海軍,不常在家;另一個繼承父親的衣缽,從事酒業,是商行的當然繼承人。多年來,家務一直由阿爾多納(5)一位金飾匠的女兒莎萊安主管,她圓鼓鼓的腕部飾有漿硬的白褶邊。她所孜孜不倦地關心的是早餐和晚餐都應當有豐盛的冷盆,還有什么蟹啊,鮭魚啊,黃鱔啊,鵝兒的胸肌肉啊,烤牛肉用的番茄沙司之類。當蒂恩納佩爾參議設宴招待客人時,她對臨時雇來的仆役總是警覺地監視著。對于幼小的卡斯托爾普,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也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在凄風苦雨的環境下成長的,也可以說是在黃色的防水膠布下成長起來的。總的說來,他覺得生活過得挺不錯。海德金特大夫說,他從小就有些貧血,在他每天放學第三次餐后,總給他喝一杯黑啤酒。大家知道,這是一種有營養的飲料。海德金特大夫認為它能使血液旺盛,而漢斯·卡斯托爾普卻覺得對他的精神能多少起些鎮靜作用,并有助于他舅公蒂恩納佩爾所說的他那種“昏昏欲睡”的癖好,也就是說,有時他會什么都不想,呆呆地像打盹那樣凝望遠處出神。不過他身體總算健康正常,打網球和劃船都有一手,可惜他不大愛打槳,而喜歡夏夜在烏倫霍爾斯特(6)擺渡房的露臺上坐著欣賞音樂,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茶,一面呆望著燈火通明的小船,而天鵝則在波光瀲滟的水面上游弋。只要你聽他用冷靜的、理智的、同時有些低沉、單調而帶著一些鄉土方言的腔兒說話,只要你看到他是一個標準的碧眼金發男兒,他的頭發修剪得多么整潔,帶有一些古典風味,而且從冷冰冰、慢悠悠的風度中流露出祖先遺傳下來某種自己完全覺察不到的自負情緒,你就決不會懷疑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地地道道從這塊鄉土成長起來的,在本土中自得其樂。即使他反躬自問,他對這點也不會有絲毫懷疑。
海濱大城市的氣氛——潮濕的空氣,世界各地匯集在這兒的零售商商業網以及優裕的生活,使他心情十分舒暢。他先人曾在這兒度過一生的光陰,現在他又輕松愉快、悠然自得地呼吸這兒的空氣。他聞到的是水、煤炭、柏油散發出來的氣味以及殖民地堆積如山的貨物發出的臭氣,他看到的是碼頭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機仿佛大象在工作那樣,既聰明沉著,又力大無窮。它們把一袋袋、一捆捆、一箱箱、一桶桶以及一瓶瓶重達數噸的貨物從遠洋輪船的腹部吊上來,卸到火車及貨棚里去。他看到商人們像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的橡皮外套,在中午時分麇集到波爾斯地方,他知道那兒非常熱鬧,每個人都易于獲得發請帖赴宴的機會,從而一下子提高了他的信用。他看到了船塢那邊萬人攢動(以后,這兒是他特殊的興趣所在),也看到了干船塢里亞洲輪與非洲輪龐大無比的船身,它們高得像塔一樣,龍骨和螺旋槳都露在外面,由樹枝般粗的撐條支持著,它像怪獸那樣孤苦無助地躺在干燥的土地上,下面擁滿了侏儒般的人群,工人們擦洗著,錘打著,粉刷著。他又看到蓋有屋頂的煙霧騰騰的船臺上,船舶高高隆起,船身里正在構筑一條條的肋材,而工程師們手持設計圖紙和排水表,向造船工人們發號施令——所有這些,漢斯·卡斯托爾普從青年時代起就十分熟悉,并在他心中喚起了依依不舍、異常親切的感受。當星期日上午,他和吉姆斯·蒂恩納佩爾或表哥齊姆森——約阿希姆·齊姆森——坐在阿爾斯特河畔的亭園里用早餐,吃著溫熱的圓面包和熏肉,外加一杯陳葡萄酒,以后再靠在椅子上抽一支煙時,他幾乎已找到生活的最高樂趣;因為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他愛生活得舒服些,盡管他有些貧血,看上去文質彬彬,他骨子里還是追求吃吃喝喝的生活享受,像一個貪婪的乳兒那樣依戀著母親的乳房。
這個有民主氣息的商業城的上層統治階級,將高度文明賜給它的孩子們,而漢斯則悠閑而不失尊嚴地將這種文明承載在自己的肩上。他身子洗得像嬰兒一樣干凈,叫裁縫做的衣服都跟當時他那個圈子里的青年人那樣時髦流行。他的一束內衣都小心地作過標記,放在一口英國式的衣柜里,由莎萊安極其小心地照管著。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外面求學時,就一直按期把衣服寄回家來洗滌修補(他有一句箴言:帝國之內除了漢堡外,沒有別的地方懂得熨衣藝術),只要他漂亮的花襯衫袖上有些皺,他心里就老不舒服。他的手看起來雖不特別嬌貴,卻保養得很好,皮膚十分光潔。手上的裝飾品是一只鏈式白金戒指和祖父傳給他的印章戒指。他牙齒不很堅實,常常有些毛病,并用金子鑲過。
無論他站著還是走路,他肚子總稍稍有些突起,很不雅觀,但他就餐時的姿勢十分優美。同桌旁的人聊天時,他總彬彬有禮地挺直了上身(說起話來當然很有分寸,而且帶些鄉土方言),當他用刀叉分開一片家禽肉或用專門餐具熟練地從殼中扒下淡紅色的蝦肉時,他只是把胳膊肘輕輕擱在桌上。他飯后首先需要的,是那只有香水的洗手指用的小盆,其次需要一支俄國香煙,這煙不必付稅,是通過適當方式秘密偷運來的。過后再抽一支雪茄,這是一種味兒挺美的不來梅產品,牌子叫做馬麗亞·曼契尼,在后面我們還要提到。這種煙既有香味,又有毒性,吸時佐以咖啡,很有提神作用。漢斯·卡斯托爾普把貯備的煙草保存在地窖里,使它不致受到熱蒸汽的有害影響。他每天早晨下地窖,在煙盒里裝滿當天吸的必需量。吃牛油時不喜歡廚師預先切成一塊塊的,也不喜歡切成凹球狀。
可以看出,我們這里想要說的都是偏袒他的話,但我們認為并未言過其實。我們對他的描寫既不比實際好,也不比實際壞。漢斯·卡斯托爾普既非天才,也非蠢人;如果我們避而不用“中不溜兒”這個字眼形容他,其原因與他的智慧無關,跟他質樸的個性也幾乎沒有關系,而是出于對他命運的尊重。對于他的命運,我們很想賦予某種超乎個人恩怨的意義。他的頭腦應付實驗中學(7)的課程綽綽有余,并不感到緊張;不論在哪種環境下,也不論為了什么目的,他也確實不愿使自己處于某種緊張狀態,這倒不是怕吃苦,而是他認為這樣做絲毫沒有理由,確切些說,沒有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這也許是我們不愿稱他為“中不溜兒”的緣故,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緊張是沒有理由的。
人們不僅僅以個人的身份生活,而是不知不覺地與他的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同呼吸,共命運。人們可能認為他生活中那些一般性的、非個人的基礎已牢固地奠定,同時把它們看作是天經地義的,對它們一點兒不抱攻擊、批判的態度,像善良的漢斯·卡斯托爾普那樣。但有一點也是很可能的,即人們同樣也覺察到時代的弊病,從而多少有損于自己道德上的完美性。個人各式各樣的目的、目標、希望、前景都在眼前浮現,他從這里面汲取奮發向上、積極工作的動力。如果不屬于他個人的、亦即他周圍的生活(甚至是時代本身)外表上看來哪怕多么活躍而富有生氣,而骨子里卻十分空虛,沒有什么希望和前景;如果他私下承認它既無希望,又無前途及辦法,同時對人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提出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問題是人們費盡心機在最終的、超乎個人之上的絕對意義上提出的)報以啞然的沉默,那么對一個較為正直的人來說,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使他趨于消極而無所作為,開始時只表現在他的精神上和道德上,后來就一直擴展到他的生理和機體部分。在一個不能滿意地回答“人生目的何在”的時代里,凡才能卓越、成就出眾的人,不是道德上異常高超——這是很少見的,而且不失為英雄本色——,就是生命力極其旺盛。上列無論哪一種品質,漢斯·卡斯托爾普都不具備,因而他可算是個“中不溜兒”的人,盡管我們是從崇敬他的角度說這話的。
我們這里說的,不僅僅指這位年輕人求學時代的內在素質,也指他選定職業后那些年份里的本質。就他求學的經歷而言,他各課常常須反復學習。但總的來說,他的出身、他的良好教養以及對數學方面的優異天賦(他對此是無動于衷的)都有助于他不斷進步。在領到一年的結業證書后,他決定繼續留校。說句實話,留下來的主要原因卻在于他想借此延續一下他已過慣了的那種生活,可借此暫時維持現狀,不必另作打算,同時還可贏得時間,以便讓他漢斯·卡斯托爾普仔細考慮今后怎么做才是上策。關于這方面,他心里一直沒有一個底,即使在最高一班里學習時也是懵里懵懂的;而當最后一旦決定了時(說他已最后作出決定,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他卻覺得用其他方式作出決定也沒有什么不好。
不過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對船舶一向很感興趣。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他就愛用鉛筆在筆記簿里畫滿漁船、五桅船以及菜船之類。十五歲時,他曾坐在一個挺不錯的位置上親眼觀看布洛姆·福斯公司新式雙螺旋槳郵船“漢薩”號下水,事后他就用水彩畫把這艘苗條的船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來。參議蒂恩納佩爾把它掛在私人辦公室內。這幅畫上,波濤滾滾的海面一片綠色,像玻璃那樣清澈透明,顯得十分逼真,手法也頗高明,因而有人對蒂恩納佩爾說,這是一個天才,以后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海洋畫家。參議把這番話若無其事地復述給他監護的孩子聽,漢斯·卡斯托爾普只是淡淡一笑,對這種極度緊張連肚子也填不飽的職業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擁有的東西并不多,”蒂恩納佩爾舅公有時對他說。“我的錢大部分是給吉姆斯和彼得的,也就是說,錢在店里,而彼得從中拿一筆利息。關于你的東西,我已給你保藏得好好的,將來到你手中的東西是很靠得住的。不過靠利息過活,在今天可不是玩兒的,除非錢的數目至少比你現在的多五倍。如果你想在這個城里搞出點名堂來,生活水平達到你過去那樣,那么你就得好好干一番事業。孩子,你得記住我這番話。”
漢斯·卡斯托爾普記住了這點,并且在尋找一個他本人和別人眼中都過得去的職業。一旦他選定了,他也十分重視。這工作是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的維爾姆斯老頭兒在某一星期六打惠斯特牌時向蒂恩納佩爾提議的,他說漢斯·卡斯托爾普應當學習造船,這個主意很妙,將來可到他公司里去工作,那時他會好好照顧這位年輕人的。漢斯認為這個職業雖然非常艱苦復雜,但同時也非常崇高,非常出色,性質也很重要。他生性好靜,這個行業無論如何比他表哥齊姆森的好得多。齊姆森一心想成為一名軍官,他是他已故母親的異父姊妹的兒子。約阿希姆·齊姆森的胸部不大健康,如果有一種職業能使他經常在室外活動,不必動什么腦筋,也談不上什么緊張,對他倒是挺合適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稍稍有些輕蔑地想。他非常尊重工作,雖然就他個人說,工作很易使他疲倦。
這里,我們又要回到上面說過的話題上,也就是假定人類個人生活中因時代而帶來的不利因素會影響到他的體質。漢斯·卡斯托爾普干嗎不尊重他的工作呢?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論是誰,工作都該是他無條件地最最值得尊重的東西,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上沒有別的更值得重視了。它是人們立身的準則,它關系到一個人的成敗。這在時間上也有絕對性的意義,也可以說,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此,漢斯對工作的尊重是虔誠的,而且就他個人所知,是毫無疑義的。不過另一個問題是他是否熱愛它;盡管他非常尊重它,但卻不能愛它,理由很簡單:工作對他不合適。緊張的工作使他絞盡腦汁,一會兒他就精疲力竭。他曾直言不諱地承認,他寧可空些,而不愿讓工作像鉛塊似的重擔壓在頭上;他寧可讓時間空著,不愿咬緊牙關去克服橫在前面一個又一個的障礙。他對工作的這種矛盾態度,嚴格地說應當予以調和。要是他在靈魂深處能不自覺地把工作看成是一種無價之寶,是能夠獲得報酬的一種準則,并可從中找到慰藉,那么他的身體和精神——首先是精神,精神之外還有身體——在致力于工作時是否可能更加愉快,更能堅持不懈?這里又提出了關于漢斯·卡斯托爾普的“中不溜兒”或“比中不溜兒略勝一籌”的問題,我們對此不愿作出明確的回答。我們又不是為漢斯·卡斯托爾普歌功頌德的人,還是讓人們去作這樣的猜測:他生活中的所謂工作,只是和無憂無慮地享受一支馬麗亞·曼契尼雪茄煙相距不遠的一種觀念罷了。
他生性不愛在軍隊里當差。他生來對它有反感,總是想方設法避而不愿前去。這也許是因為參謀部軍醫埃貝丁克某次去哈費斯特胡德街時,曾在談話中間聽蒂恩納佩爾參議說,年輕的卡斯托爾普正離家在外學習,他認為投筆從戎對開始從事的學業顯然是個妨礙。
他動起腦筋來緩慢而冷靜——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外時,尤其保持著早餐時喝黑啤酒的習慣,他認為這是有鎮靜作用的——頭腦里滿是解析幾何、微分學、力學、投影學及圖解靜力學;他計算滿載排水量與空載排水量、穩定性、吃水差及定傾中心等,有時感到很膩煩。他的機械制圖、框架設計圖、吃水線投影圖及縱向投影圖固然及不上“漢薩”號飄浮于大海上的那幅水彩畫,但在需要用官能的感受烘托理智的場合,以及在刻劃陰影線和繪制素材色彩較為鮮明的一些截面圖時,漢斯·卡斯托爾普的手法比大多數人都要高明。
當他回家休假時,他衣冠楚楚,十分整潔,蓄著淡紅色的小胡子,年輕而嬌貴的臉上顯出昏昏欲睡的神情;顯然,他已踏上飛黃騰達的道路。這時,關心社會事業和一心想了解家庭與個人內幕的那些人,也是他的同鄉——在實行自治的城邦里,大多數居民都是這樣——就會細細把他審察一番,同時暗自思忖,這位年輕的卡斯托爾普日后在社會上究竟會扮演什么角色。他出身于世襲之家,他的姓氏久享盛名,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政治上的顯要人物,這點怕不會有錯兒吧。那時他也許坐在市政廳或市參議會上制定法律,或者擔任什么要職,在維護主權方面出一份力。那時他可能是行政部門、財政部門或建筑管理部門的人,大家對他的話得好好聽從,好好思量。這位年輕的卡斯托爾普先生將來究竟歸依哪一個黨派,這點人們可懷著好奇心。光看外表不一定正確。從表面上看,他壓根兒不像是民主主義者信得過的人物,他跟祖父有許多相似之處,這是決不會錯的。也許他仿效祖父,將來是個故步自封的人,一個保守派?這倒很有可能,但也可能截然相反,因為他畢竟是個工程師,一個未來的造船專家,是一個熟悉技術并和世界各地商務打交道的人。他,漢斯·卡斯托爾普也許會成為激進派,一個一味蠻干的家伙,會褻瀆神明地把一切古老的建筑和秀麗的風景毀了。他會像猶太人那樣放浪不羈,像美國人那樣傲慢無禮;他寧愿肆無忌憚地與優良的傳統觀念決裂,處心積慮發展自然資源;他寧可把國家的命運孤注一擲——這些也都是不能排斥的。他的家族曾在議會里占有兩個席位,現在他血統上是否仍保持著先人洞燭一切的那份明智,或者竟會在市政廳中支持反對派?同鄉們好奇地提出的這些問題,從他淡紅色眉毛下的那雙藍眼睛中都找不到任何答案。現在,連漢斯·卡斯托爾普本人也一無所知,他還是一張一塵不染的白紙哩。
當他登上讀者初次和他見面的旅途時,他正好二十三歲。那時他已在但澤工業專科學校讀完四學期課程,另外四個學期又在布勞恩施魏克和卡爾斯魯厄工業大學度過。他剛順利通過了第一次大考,成績雖談不上大放光彩,卻也相當可觀。現在他正準備進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當義務見習工程師,在船廠里接受實際訓練。正好在這個關頭,他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下列轉折點。
為了應付大考,他不得不堅持不懈地努力學習,回家時顯得十分憔悴,像他那種類型的人,臉色照理是不會落到這步田地的。見慣他的海德金特大夫責備起來了,他要求漢斯換一換空氣,也就是說徹底換個環境。他說這一回,住到諾爾德奈島或弗爾島(8)上的維克去都不濟事,如果有人征求他的意見,他認為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進造船廠前應當到高山上住幾個星期。
這個主意倒不錯,參議蒂恩納佩爾對他的外孫和受監人說,不過這樣一來,今年夏天他們得分道揚鑣了,因為四匹馬是不能把他蒂恩納佩爾參議拉上高山的。這對他也算不了什么,漢斯需要的只是適宜的氣壓,否則他會害病的。漢斯·卡斯托爾普還是舒舒服服地獨個兒上山吧。他可去探望一下約阿希姆·齊姆森。
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建議。約阿希姆·齊姆森病了,不過他的病不像漢斯·卡斯托爾普那樣,而是真正染上了病,病得很兇險,甚至家人都驚惶失措。他一直容易患感冒,發燒,有一天竟吐起血來,于是約阿希姆得趕緊去達沃斯休養,這使他非常痛苦煩惱,因為他的愿望行將實現。他本來遵家人之命,幾學期來都在攻讀法律,但后來為一種不可抗拒的欲望所驅使,他調換了學科,投奔軍官學校,而且已被吸收為學員。現在他在山莊國際療養院已待了五個月以上,這所療養院由顧問大夫貝倫斯主持。他在寄給家中的明信片中說,他膩煩得幾乎送掉半條命。因此,如果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進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就職之前還想排遣一下,那么上山去療養院跟可憐的表哥作一會兒伴可再適當也沒有了,這樣雙方都稱心如意。
他決定出發時已是盛夏季節,時光已到了七月下旬。
他動身作三星期之游。
注釋:
(1)是歐洲18世紀建筑及藝術上的一種風格,特點是纖巧、浮華、煩瑣。
(2)達蓋爾(1789—1851),法國銀版照相術的發明人。
(3)在德語中,烏爾(Ur)是許多名詞的前綴,意為原始或祖先,例如Urgroβ vater即曾祖父。因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祖父愛談祖輩業績,故云。
(4)托瓦森(1768—1844),丹麥雕刻家。作品以紀念像為主,也有取材于神話的。
(5)阿爾多納,普魯士城市名,與漢堡郊區的圣保利鄰接。
(6)烏倫霍爾斯特,是漢堡的一個市區。
(7)當時德國的一種九年制學校,相當于我國解放前六年制小學四年級起至高中三年級的程度。
(8)在諾爾德奈島和弗爾島上,有著名的海濱浴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