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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達

一位純樸的青年在盛夏時節從家鄉漢堡出發,到格勞賓迪申的達沃斯高地(1)旅行。他準備乘車作為期三周的訪問。

不過從漢堡到那兒,有一大段路程;跟這么短的逗留時間相比,旅途確實顯得十分漫長。旅行時得經過好幾個國家的土地,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從德國南部的高原,一直往下駛向施韋比施海海濱,再從那兒乘船越過波浪翻滾的海面,一路經過一些過去認為是深不可測的峽谷。

從那兒起,本來是廣闊的、循著一條直線前進的路程中斷了。路上得有一番停留和轉折。在瑞士境內羅爾沙赫地方,又得仰仗鐵路,但目前火車只開到蘭德克瓦爾特(2),這是阿爾卑斯山旁的一個小車站,人們非在這兒換車不可。這里,你得在寒風瑟瑟而景色并不怎么動人的地方佇立好一會兒,才能登上一列路軌狹窄的火車;當火車小而異常有力的發動機啟動時,真正動人心魄的旅程方才開始。火車沿著陡峭的山坡一個勁兒往上開去,似乎不想停息下來。蘭德克瓦爾特車站的地勢并不怎么高,但此刻火車卻在巉巖峭壁中間費力地奔馳,一直朝阿爾卑斯的高山上駛去。

漢斯·卡斯托爾普——這是這位青年的姓名——獨個兒坐在灰色坐墊的小車廂里,身邊放著一只鱷魚皮手提包,這是他的舅舅和養父蒂恩納佩爾參議(3)(我們在這兒只匆匆介紹一下他的名字)送給他的禮物。他還帶了一卷旅行毯和冬季大衣,大衣掛在車廂的一個衣鉤上。他坐在卸落的窗口邊,由于下午的天氣越來越涼,這位嬌生慣養的青年就把那件時髦的、絲綢織成的夏季外衣的領子翻上來。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本名叫《遠洋客輪》的雜志,旅程一開始,他就不時閱讀,但現在卻讓它擱在一邊。機車引擎轟隆轟隆地喘著氣,煙霧吹入,在書籍的封面上沾了不少煤灰。

這位青年人涉世未深,兩天的旅程就把他跟過去的世界隔得遠遠的,所有稱之為責任、志趣、煩惱、前途等種種意識,他都置之腦后;這種遠離塵囂之感,遠遠比他坐馬車到火車站去時來得強烈。在他本人與鄉土之間飛旋著的空間,擁有某些我們通常歸因于時間的威力。空間的作用同時間一樣,每時每刻會在他內心引起變化,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更加顯著強烈。它像時間一樣,也會叫人忘卻一切,但只有當我們的肉體擺脫了周圍環境的影響,回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原始境界中時,才有可能這樣。不錯,它甚至會使書呆子和鄉愚一下子變成流氓之類。有人說,時間像一條忘舊河(4),但到遠方換換空氣也好像在忘舊河里喝一口水;盡管它起的作用沒有那么厲害,但發作起來卻更快。

漢斯·卡斯托爾普這時就有這種感受。對于這次旅行,他本來不打算看得過分認真,心中泰然處之。他本來倒是想迅速完成這次旅行,因為這次旅行非作不可;出發時怎么樣,回來時也怎么樣。同時,他也準備在眼下非棲身不可的那塊地方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活。就在昨天,他腦海中還完全為往常的一些事情縈繞著,一方面盡是在回想新近經歷過的那場考試,一方面卻憧憬著即將去“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實習的情景,這家公司兼營造船、機械制造及冶煉。對于未來的三星期,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他往日遇到什么事心里總是很不耐煩那樣。可是現在,他對眼前的情況似乎必須全神貫注,似乎不能掉以輕心。

此刻,火車正把他帶到他從未到過的一些地方,他知道那兒的生活條件是壓根兒不習慣的,異乎尋常的,也可說是艱苦儉樸的。他開始激動起來,并有些惴惴不安之感。家鄉和正常的生活不但遠遠落在后面,而且落在他腳底下幾百米深的地方,況且火車仍在不斷地往山上爬。他在過去與未來的不可知的生活中間飄忽不定,自問今后在那邊該怎么生活。他一生下來就一直生活在離海拔只有幾米高的平原上,現在一下子乘火車來到這些荒僻的高地,而且沿途無論哪塊地方一兩天都不停留一下,這對他來說也許是不夠明智,不合時宜的吧?他巴望一下子到達目的地,因為他想一旦到了那邊,他也能像別的地方那樣生活,不用再去回想目前他在攀登高峰時那種不愜意的情景。這時他向外眺望:火車正在拐彎向海峽駛去;他看到前面幾節車廂,也看到機車費勁地噴出一團團棕色、綠色和黑色的煙霧,煙霧正隨風飄蕩。水流在右面的深谷里呼嘯奔騰,左面的山巖間卻是一棵棵聳天的暗黑色樅樹。火車進入了黑洞洞的隧道,當它重見天日時,寬廣的峽谷迎面而來;峽谷深處,無數村落星羅棋布。接著海峽不見了,出現了一些新的峽谷,在山谷的裂口和裂縫處還可以看到皚皚積雪。火車有時在寒磣的小車站前、有時在大車站前停下來,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使人摸不清究竟往哪兒行駛,再也記不起自己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高聳入云的山峰在前面相繼展開,它們的景色雄偉瑰麗,變幻無窮,令人有莊嚴肅穆之感。山上的小徑蜿蜒曲折,從眼前一一掠過,然后在視野中消失。漢斯·卡斯托爾普想,綠樹成蔭的地帶已遠遠落在他們下面,這兒也許再也沒有鳥語花香的景象,他不由感到生命好像停滯了一般,它是那么空虛貧乏,以致他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昏眩,渾身很不舒暢。他用手蒙住眼睛,兩三秒鐘后才恢復過來。他看出登山已經結束,火車已開過峽谷的頂峰。這時,火車在山腳下的平原上平平穩穩地向前行駛。

時間已快八點鐘了,但暮色尚未籠罩下來。遠處還可以望見一片海面。海水是青灰色的;靠近海岸的地方,一片黑魆魆的樅樹林一直往上伸展到周圍的高地,越向上面樹叢就越稀疏,最后只剩下一塊塊光禿禿的、像繚繞在薄霧中的巖石。火車在一個小車站上停下來。漢斯·卡斯托爾普聽到外面有人在喊,達沃斯村到了。現在他快要到達目的地了。忽然,他身邊響起約阿希姆·齊姆森的聲音,這是他表哥悅耳的漢堡音調,表哥說:“嗨,你到了,現在就出來吧!”他向外一望,只見約阿希姆正站在窗口下面的月臺上,身穿一件棕色的寬大外套,頭上沒戴帽子,看上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健康。他笑著繼續說:

“你快出來吧,別忸忸怩怩了!”

“可是我還沒有到呢,”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知所措地說,依舊坐著不動。

“到站了,你已到了,這個村子就是。這兒離療養院較近。我已叫了一輛車子。把你的東西交給我吧。”

于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到達與重逢的一片激動與歡笑聲中,把手提包、冬季大衣和帶有手杖及雨傘的一卷旅行包一一交給他,最后把那本《遠洋客輪》也遞給他。然后他沿著狹長的過道走出車廂,跳到月臺上,向表兄致意。也可以說直到此時,他才親自晤見了表兄。他們重逢時并沒有熱情洋溢的表示,這在頭腦冷靜的人們中間往往有這種習慣。說也奇怪,他們之間彼此一直不喊名字,僅僅是為了不使內心熱烈的真情流露出來。因為他們不叫對方的姓,所以互相就用“你”來稱呼。這也是表兄弟之間根深蒂固的一種習俗。

當他們急匆匆地、同時也有些尷尬地握手時,一個身穿號衣、帽上拖著緶子的人在旁瞅著。這時他向前走來,問漢斯·卡斯托爾普要行李票;因為他是山莊國際療養院的門房,當兩位紳士驅車直接前去進晚餐時,他愿為達沃斯村車站的這位客人拎那只大箱子。那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地十分顯眼,漢斯·卡斯托爾普向約阿希姆·齊姆森問的第一句話就是:

“他是退伍軍人嗎?他為什么跛得這么厲害?”

“哼,當然不是!”約阿希姆帶著幾分尖酸的語調回答說。“一個退伍軍人!他膝蓋上有毛病哪,或者說,他過去鬧過病,后來膝蓋骨給截去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迅速思忖了一下。“原來如此!”他說,一面走,一面回頭向跛子瞥上一眼。“可是你仍無法叫我相信,你還保留著那種氣派。你劍上的纓帶還沒有解開,看來你剛好參加軍事演習回來。”他斜眼瞅一下他的表兄。

約阿希姆的個兒比他高,肩頭也比他寬,看去年富力壯,仿佛生來就配做一個軍人似的。他皮膚黝黑,在碧眼金發、膚色白皙的種族里,他這副模樣兒并不罕見。他臉色本來也是黑黝黝的,長期給日光曬著,幾乎變成古銅色了。他眼睛又大又黑,嘴兒也長得很不錯,上唇蓄有一抹黑黑的胡子,要不是他的耳朵有些招風,他簡直是個美男子。在以前某一個階段里,這對耳朵是他生活中唯一引以為憾的事。現在他又有其他煩惱了。漢斯·卡斯托爾普繼續說:

“你就要跟我一起回老家吧?我看沒有什么事礙著你。”

“就要跟你回去?”表兄用那對大眼睛直愣愣瞅著他問。這對眼睛一向是很溫柔的,不過在這五個月間卻顯得有點兒慵倦、甚至是憂郁的神色。“你說什么時候?”

“三星期以后。”

“嘿,在你的腦瓜子里,你已在打算回家了,”約阿希姆回答。“哎,等一下,你可才到哪。三星期對我們這兒山里人來說當然算不了什么,不過對你,對你這個來這兒作客、而且只想呆上三星期的人來說,這段時間確實不短。你先得適應這兒的水土,以后你會看到,要適應水土也可真不容易呵。不過在我們這兒,氣候還不算是唯一怪里怪氣的事。你以后會在這兒看到許多新鮮的東西,等著瞧吧。關于我的事,那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順利,你說‘三星期內回家’,這可是山下人的想法嘛。不錯,我的皮膚是有點兒黑,這主要是雪光長期反照的緣故。這沒有什么了不起,貝倫斯也經常這么說。上次大伙兒檢查身體時,他說,我肯定在這兒還得呆上半年。”

“半年?你瘋了嗎?”漢斯·卡斯托爾普叫了起來。這時他們登上了車站面前石子路空地上停著的一輛黃色馬車,這個車站破落得像一間棚屋。當兩匹棕色的馬兒起步時,漢斯·卡斯托爾普坐在硬墊上怒氣沖沖地數落起來。“半年?你在這兒差不多已住上半年了!一個人可沒有那么多時間哪……”

“不錯,時間,”約阿希姆一面說,一面頻頻頷首,對表弟那副義憤填膺的心情根本不去理會。“他們在這兒把人類的時間當兒戲,這點你壓根兒不會相信。在他們看來,三星期好比一天。你不久就可以親眼目睹,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又接下去說,“這兒,人們對事物的概念改變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從一旁不住地端詳著他。

“不過你身體已恢復得挺不錯了,”他搖頭晃腦地說。

“你以為真是這樣嗎?”約阿希姆回答說。“可不是嗎,我也認為這樣!”他說罷在坐墊上挺直了身子,但是馬上又一下子斜著身子坐下來。“我身體確實好些了,”他說,“但還沒有恢復健康。左肺上部以前可以聽到羅音,現在聽起來只是有些粗糙,這可沒有多大關系。但下肺呼吸音還很粗糙,第二肋間還有些雜音。”

“瞧你已懂得這么多了,”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嗯,天曉得,這總算是見多識廣哪。這是我生了這病之后才好不容易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知識,”約阿希姆回答說。“不過我還有痰,”他說著聳了聳肩膀,既顯得滿不在乎,又有些激昂。這副神情跟他的臉很不相稱。他從外衣側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給他的表弟看,露出一半后又馬上塞進去。這是一只拱形而扁平的藍色小玻璃瓶,蓋子是金屬的。“我們這兒大部分人都有這種瓶子,”他說。“我們還給它們取了個名字,也可說是一個諢名,很有勁兒。你在欣賞這兒的風景吧?”

漢斯·卡斯托爾普確是在欣賞,他說:“美極了!”

“你真的這么想?”約阿希姆問。

這時他們已在那條沿山脊方向的崎嶇不平的路上奔馳了一陣子,這條路與鐵路平行。然后馬車拐向左邊,穿過一條羊腸小道和水路,在一條公路上馳騁,這條公路向上一直伸展到樹木叢生的山坡。現在他們來到一個稍稍突起的高地,它宛如一個草原,在高地西南方聳立著一座圓屋頂的龐大建筑物,前面有許多明亮的陽臺,遠處望去像一個個孔洞,活像一塊海綿。建筑物里燈光剛開始燃亮。天很快黑下來了。剛才片刻間染紅天邊的一抹淡淡的晚霞已經消失,大自然沉浸在一片昏暗朦朧、憂郁寧靜的暮色中,預示夜幕即將垂落。人口稠密、綿亙蜿蜒的山谷現在已是萬家燈火,平地和山坡兩側到處都是燈光,特別在右面一片高地上,那兒的房屋結構都是梯田式的。左面有幾條小徑通到草原的斜坡上,以后又消失在松樹林一片迷迷糊糊的黑暗中。山谷在入口處漸漸狹窄起來,遠方的山脊在它的后面呈現一片單調的灰藍色。天空刮起了一陣風,使人感到夜晚的寒意。

“不,坦白地說,這兒并不那么使人望而生畏,”漢斯·卡斯托爾普說。“冰川、終年積雪的山峰和崇山峻嶺在哪兒呢?在我看來,這些山并不很高。”

“嘿,它們可真高呢,”約阿希姆回答。“你幾乎到處可以看到參天的大樹,它們輪廓分明。樅樹停止生長,其他一切也都不長了。你可以看出,后面那些地方都是巖石。你瞧,在那‘黑峰’的右面,也就是那座尖尖的高峰右面,不是也有一個冰川嗎?你可看到那邊藍澄澄的一片?冰川并不大,但終究是地地道道的冰川,叫‘斯卡雷塔’冰川。峽谷中間是皮茨·米歇爾和廷岑峰,你這兒可望不到。它們一年到頭都積著雪。”

“永遠積著雪,”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嗯,永遠,隨你怎么說吧。不過這些山峰都很高。但你得想一想,我們這兒簡直高得嚇人。海拔一千六百米。因此這些山峰算不了什么。”

“真的,爬起山來可夠嗆啦!我得說,我真膽戰心驚呢。一千六百米!我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五千英尺高。我有生以來從沒有到過這么高的地方。”于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好奇地、嘗試性地深深呼吸了一下這塊陌生地方的空氣。空氣是新鮮的——如此而已。它里面沒有香味,沒有雜質,沒有潮氣;他毫不費力地吸了進去,但并無心曠神怡之感。

“挺不錯!”他彬彬有禮地說。

“唔,這兒的空氣好得出名。不過我得再說一句,今天晚上這兒的風光并不怎么好,有時景致還要好些,特別在有雪的時候。可是人們看雪也看膩了。你可以相信我,我們山上的人對這全都膩得要命,”約阿希姆說。他的嘴角扭曲了,顯出厭惡的神色。這使人覺得有些過分,而且不夠鎮靜,跟他的風度又不很相稱。

“你說話非常特別呀,”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我說話特別嗎?”約阿希姆有些悵惘地問,把臉轉向他的表弟……

“不,不,原諒我,我只是一剎那間才有這個感覺!”漢斯·卡斯托爾普連忙說。不過他指的是“我們這兒山上人”這幾個字眼,約阿希姆用這些字眼已有三四次了,他聽起來有些不順耳,有些別扭。

“我們療養院的地勢比你看到的那個地方還要高呢,”約阿希姆繼續說。“高五十米。在旅行指南里,寫的是‘一百’,可實際上只有五十。最高的療養院要算那邊的沙特察爾普了,你望也望不到。冬天時,尸體要用雪橇送下山去,因為那時路上無法通車。”

“他們的尸體?噢,我懂了!”漢斯·卡斯托爾普高聲說。忽然他大笑起來,笑得那么厲害,那么無法自制,以致胸口一起一伏,他那被涼風吹僵了的臉上顯出一副怪相,而且隱隱作痛。“用雪橇!而且你對我說這事時居然那么無動于衷?你在這五個月里確實變得憤世嫉俗了!”

“一點兒也不憤世嫉俗,”約阿希姆聳了聳肩膀回答。“這有什么關系呢?對尸體來說反正都是一個樣……再說,我們這兒的人們好像真的有些兒憤世嫉俗。貝倫斯本人也一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此外他醫道上頗有一手,早年是學生會(5)會員,看來是一位出色的開刀醫生,他會叫你喜歡的。還有一位克羅科夫斯基是他的助手——是個了不起的家伙。宣傳品里特別提到他的工作能力,也就是說,他能為病人作精神分析。”

“他會干什么?精神分析?這簡直叫人作嘔!”漢斯·卡斯托爾普大聲說,此刻他的精神振奮起來了。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精神分析終于使他的心樂開了。他笑得那么厲害,連眼淚也掉在他的手上了。他向前屈著身子,用手捂住眼睛。約阿希姆也盡情地笑著,看來笑對他有好處。就這樣,這對青年人興高采烈地從馬車里出來,因為這時馬車終于緩步登上陡峭的、迂回曲折的車道,把他們帶到國際山莊療養院門前。

三十四號房間

門房間正好坐落在療養院大門和風門之間的地方。有一個法國氣派的服務員——他穿的那身灰色制服,與到車站提行李的那個跛子相同——本來坐在電話機旁邊看報,這時迎面向他們走來,陪他們穿過燈光通明的大廳,大廳左面是會客室。漢斯·卡斯托爾普經過會客室時張望了一下,發現里面空無一人。他問賓客在哪兒,表兄說:

“他們在臥床治療。我今天請假,因為我要去迎接你。否則我在晚飯后也得躺在陽臺上。”

漢斯·卡斯托爾普又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什么,你在夜間潮潤的霧氣中還要躺在陽臺上?”他用震顫的聲調問。

“是啊,這是制度。從八點一直躺到十點。不過現在先去看看你的房間,洗一洗手。”

他們登上法國人開的一部電梯。上電梯時,漢斯·卡斯托爾普把眼淚拭拭干。

“我笑得骨頭也酥了,力氣也沒有了,”他一面說,一面用嘴喘著氣。“你給我講了這許多傻里傻氣的事……精神分析對我的印象太深了,簡直叫人難以想象。另外,我旅途上的疲勞也已稍稍恢復過來。你的腳還感到冷嗎?同時臉上卻是熱辣辣的,這可不大舒服。我們馬上能吃飯吧?我似乎有些餓。你們這兒山上吃的還不錯吧?”

他們踏著狹長的走廊里椰子皮編成的毯子不聲不響地往前走。天花板上裝著的乳白色玻璃燈罩放射出慘白的光芒。墻上涂過一層油漆,隱隱地閃著模糊不清的白色微光。不知從哪兒出現了一位護士,她戴著白色的頭罩,鼻上架著一副夾鼻眼鏡,一條帶子拖在耳朵后面。她看去像一個新教徒,對她干的那行職業似乎并不那么專心致志。她顯得很好奇,有些懶懶散散,拖拖沓沓。走廊上兩處地方門口的地板上(門上都有白漆標志的號碼)都放著大大的、某種圓鼓鼓的短頸球形容器,它們究竟是什么,漢斯·卡斯托爾普當時忘了問他。

“你就住在這兒,”約阿希姆說,“三十四號。我就住在你右面一間。左邊住的是一對俄國夫妻,我得說他們有些嘮嘮叨叨,不修邊幅,可是這也沒有辦法。唔,你看怎么樣?”

房門有兩道,一道開在里面,兩道門的中間放著衣架。約阿希姆燃亮了天花板上的壁燈,房間在閃爍不定的燈光照耀下頓時顯得明亮悅目,富有生氣。房間里擺著常用的白色家具,糊墻紙也是白色的,質地很堅實,可以刷洗。地上鋪著清潔的亞麻油氈,亞麻布的窗簾繡得華麗大方,十分時髦。落地長窗敞開著,可以望見山谷里的燈光,遠處舞蹈的音樂聲也隱約可聞。好心的約阿希姆在五斗柜上的一只小花瓶里插了一些花——這是他親手在山坡上草叢里摘下的,其中有一些歐蓍草和風鈴草。

“你太周到了,”漢斯·卡斯托爾普說。“這間屋子多么優雅!可以在這兒舒舒服服地住上兩星期。”

“前天這間屋子里死了一個美國女人,”約阿希姆說。“按照貝倫斯的意見,你來之前就干脆叫她出去,好讓你住這個房間。她的未婚夫跟她在一起,是一個英國海軍軍官,但他不大守規矩。他總是出來到走廊上哭哭啼啼,完全像一個小伙子。然后他在臉頰上涂冷霜,因為他本來臉上刮得很光,眼淚把他的臉毀了。前天晚上,美國女人吐了兩次狂血,就此壽終正寢。可是他們昨天早上才把她抬出,于是他們自然用福爾馬林把房間徹底熏蒸消毒,你知道,那玩意兒在殺菌方面該是很有效的。”

漢斯·卡斯托爾普心不在焉地聽了這番話,內心不免有些震動。他卷起袖子站在一只大的洗手盆面前,洗手盆鎳質的開關在電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對那張鋪上清潔被單的白鐵床幾乎連掃也不掃一眼。

“熏蒸消毒,這可了不起,”他稍稍帶著挖苦的腔調一個勁兒地說,一面洗著手,讓手中的水慢慢淌干。“唔,用甲醛,最厲害的細菌也受不了。用福爾馬林呢,對鼻子可有些刺激性,對嗎?當然,衛生工作做得盡善盡美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條件……”他說“當——然”這個詞時,音節不大連貫,仍帶著濃重的家鄉口音,而他的表兄從學生時代起就已養成說話時不帶鄉音的習慣。漢斯·卡斯托爾普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還想說的是……讓我揣測一下,那個海軍軍官用的也許是安全剃刀,用這種安全剃刀,比磨得鋒利的刀片更容易刮傷臉兒,這至少是我的經驗,我是輪流使用它們的……嗨,鹽水自然容易使受刺激的皮膚發痛,怪不得他常常要用冷霜了,這在我看來是毫不足奇……”他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說什么他箱子里帶著二百支馬利亞·曼契尼牌香煙,海關檢查時非常客氣,家里許多人都向表哥問好。“這里可有暖氣?”他突然提高嗓門問,跑向前去把手按到暖氣管上……

“沒有。他們叫我們還是涼些好,”約阿希姆回答。“到八月間熱氣全部出來,那時可就不一樣了。”

“八月,八月!”漢斯·卡斯托爾普接腔說。“可是我感到冷啊!我冷得厲害,我指的是我的身體,因為我的臉滾滾燙的——你倒摸一下看,簡直像火燒一般!”

這種叫別人摸摸臉兒的要求,跟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個性完全不相稱,他本人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約阿希姆對這個理也不理,只是說:

“這是空氣的關系,沒什么。貝倫斯本人的臉也整天紅得發紫。許多人都不習慣。嗯,向前走吧,不然我們什么也吃不到了。”

外面,護士的身影又出現了,她用一雙近視眼好奇地瞅著他們。但在第一層樓,漢斯·卡斯托爾普突然站住,他聽到離走廊轉角后面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非常可怖的聲音,這聲音雖不響,卻令人毛骨悚然。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由得勃然變色,圓睜著眼直愣愣地望著表兄。這咳嗽聲顯然是男人的,但跟別人的不一樣,漢斯·卡斯托爾普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咳聲。他聽到過的其他咳嗽聲跟它相比,就顯得健康動聽而富有生命力了。這是一種奄奄無生氣的咳嗽,它不是陣發性的,而像有某種有機溶液的稠黏物質一陣陣無力而令人憎嫌地泛上來,發出咯咯的聲音。

“唔,”約阿希姆說,“這個人的臉色很難看。你要知道,他是奧地利的貴族,是一位貴人。他天生是一個騎手,現在卻落到這步田地。可是他還能走動。”

他們繼續向前走時,漢斯·卡斯托爾普還是熱切地談論著那位騎手的咳嗽。“你得記住,”他說,“這類咳嗽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對我來說,這完全是陌生的,給我的印象當然很深。有多種多樣的咳嗽,有干的,也有濕而帶痰的。一般說,濕的倒比剛才那種狗嗥叫般的干咳好些。當我年輕時(他居然說出“我年輕時”那樣的話來)曾患過哮喘,那時我咳起來就像狼嗥一般。當后來聲音稍稍濕一些時,大家都樂了,這個我現在還記得。不過這樣的咳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至少我沒有——這簡直不是人的咳聲。它不是干的,可也不能說是濕的,濕的還遠遠談不上呢。聽了咳聲,似乎恨不得親眼去瞧瞧這個人究竟是怎么副樣兒——似乎全是黏滯滯的痰液……”

“得了,”約阿希姆說,“我可每天聽到它,你用不著在我面前形容了。”

可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剛才聽到的咳嗽聲老是放心不下;他再三申明,恨不得親眼瞧瞧這位騎手。當他們走進餐室時,他那因旅途而勞頓的雙眼閃現出激動的光輝。

在餐廳里

餐廳里燈光明亮,看去高雅而舒適。它正好位于大廳右側會客室對面的地方,據約阿希姆說,它主要為那些新來的、不準時吃飯的客人以及前來療養院參觀訪問者供膳之用。不過有時也在那兒歡慶生日及舉行告別宴會,病人身體普查結果良好時,也在這里慶祝一番。有時餐廳里可真熱鬧呢,約阿希姆說;人們甚至喝起香檳酒來。此刻餐廳里沒有別的人,只坐著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婦女,她正在看一本書,嘴里哼著什么調子,左手的中指老是輕輕地敲著臺布。當這對青年人坐下來時,她立刻換了個位置,背朝著他們。約阿希姆輕聲說,這個女人看到男人很害臊,在餐廳吃飯時總是拿著一本書。據說她進肺病療養院時還是一個姑娘,以后一直沒有在外界生活過。

“嗨,你在這兒只住了五個月,跟她相比資格可淺呢。要是你再呆上一年,你還是比不上她,”漢斯·卡斯托爾普對他的表兄說。這時約阿希姆聳聳肩膀——這種聳肩膀的姿勢他過去是沒有的——拿起菜單。

他們在靠窗一張高起的桌子旁坐下來,這是餐廳里最舒適的位置。他們緊靠奶油色的窗簾面對面地坐著,紅燈罩的臺燈把他們的臉映得通紅。漢斯·卡斯托爾普把兩只剛洗好的手交叉在一起,舒舒坦坦地、滿懷著某種期待的心情相互摩擦著,這是他坐下來吃飯時的老習慣,也許是因為他祖先吃飯前做過感恩禱告吧。一個身穿黑衣白裙的女郎為他們端上菜來,她的臉兒很大,面色非常健康,態度很客氣,聲音有些沙啞。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得悉人們稱這兒的女侍者為“餐廳女郎”時,覺得怪有味兒。他們叫了一瓶格魯奧德·拉羅舍酒,后來漢斯·卡斯托爾普又叫她端回去熱一下。吃的東西很好,有蘆筍湯,填餡子的番茄,有許多配料的烤肉,調制得特別好的甜食,乳酪以及水果。漢斯·卡斯托爾普盡情地吃著,雖然他的胃口并不像他預期的那么大。不過他一向是吃得多的,即使肚子不餓時也是這樣,這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尊心而已。

約阿希姆對這些菜肴不大看得上眼。他說,他對廚房里的東西已感到膩了,這里山上的人都有這種感覺,人們對伙食口出怨言已習以為常,要是你得一輩子或者整整三天坐在這里……不過他還是高高興興地開懷暢飲,盡力避免說一些過分熱情洋溢的話,同時一再表示自己的歡悅之情,說現在總算有人在身邊能傾吐自己的衷曲。

“哈,你來得真太好了!”他說,平靜的語調顯得激動起來。“我甚至可以說,這對我簡直是一件大事。這確確實實是一個變化——依我看,這在永恒而沒有底的單調而寂寞的生活中是一個突破……”

“可是住在這兒,時間一定過得很快,”漢斯·卡斯托爾普發表自己的看法。

“時間快或慢,隨你怎么說都行,”約阿希姆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它根本沒有在跑。根本說不上什么時間,也根本談不上什么生活——不,都不是!”他搖搖頭說,同時又握起酒杯。

盡管此刻漢斯·卡斯托爾普的臉像火燒一般,他也喝起酒來。不過他的身子還老是冷颼颼的,他的四肢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既有些樂滋滋的,也有些不舒服。他說話很急,常常說漏嘴,說了后就鄙夷不屑地做一個手勢。這時約阿希姆的情緒也很興奮,當那位哼著調兒、用手指敲打桌子的女人突然起身離開餐廳時,他們的談話更加自由熱烈了。他們一面吃,一面揮動著刀叉做著手勢,一會兒惺惺作態,哈哈大笑,一會兒又頻頻點頭,聳聳肩膀,兩人只是不住地談著話,連嘴里的食物也來不及咽下去。約阿希姆想聽聽漢堡的情況,話題轉到易北河的治理規劃。

“這是劃時代的壯舉,”漢斯·卡斯托爾普說。“這對我們的造船事業有劃時代的意義。這樣的估計一點兒也不過分。我們準備一下子投入一千五百萬作為預算費,你得相信,我們是懂得怎么去干的。”

盡管他對易北河的治理計劃十分重視,他忽而又把話題岔了開去,轉而要約阿希姆再談談“這兒山上”和山上來客的其他生活情況。約阿希姆樂意地談了起來,為他能暢所欲言而感到高興。他又不得不重復談談尸體以及人們用雪橇送尸體下山的事,而且再次明確保證,他說的都是有根有據的事實。因為漢斯·卡斯托爾普又捧腹大笑起來,做表兄的也笑了,看來他感到由衷的喜悅。他又給他講一些滑稽的事助助興。這時他們桌子上坐了一位女人,叫斯特爾夫人,病得相當厲害,是坎斯塔特一個音樂家的妻子,這么沒有教養的女人他可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連“消毒”這個字的音也發不準,還一本正經,自以為是。她稱助理醫師克羅科夫斯基為“古板君子”。人們對此不得不忍住暗笑,不露聲色。此外,她說起話來喋喋不休,這里山上人大多都是這樣。她還反復說什么另一位女人伊爾蒂斯太太,身上帶了一把短刃。“她叫這個是‘短刃’,——這真是無價之寶!”他們懶洋洋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盡情地笑著,笑得身子前仰后合,同時差不多打起呃來。

在這段時間內,約阿希姆有時不免黯然神傷,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唔,我們坐在這兒笑著,”他臉上帶著憂戚的神色說,他的話有時為呼吸時橫膈膜的—起一伏所打斷,“不過我根本無法預料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兒,因為要是貝倫斯說再住上半年,那是算得很緊的,你得作好再多住一會的思想準備。不過日子真不容易過呵。你倒說說看,這叫我好不難受。我已經獲得準許,本來我下月就可以正式參加考試的。現在我只好嘴里銜著體溫表蕩來蕩去,不住聽著那位沒有教養的斯特爾夫人在耳邊絮聒,糊里糊涂地打發著光陰。像我們那樣的年齡,一年時間是多么寶貴,而這一年里,山下的生活卻起了那么大的變化,有了那么多的進步。我呢,不得不像一池死水那樣凝滯不動——不錯,活像一個骯臟的水洼,這樣的比喻并不太過分……”

奇怪的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此所作的回答只是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這里能不能喊到一名服務員。當他的表兄稍稍有些驚愕地瞅著他時,看出對方已昏昏欲睡——他真的快睡著了。

“你要睡了!”約阿希姆說。“走吧,是我們兩人一起上床的時間了。”

“時間還不到呢,”漢斯·卡斯托爾普含糊不清地說。但他還是弓著背、僵著腿跟著他走,全然像一個因困倦而將腳貼著地面行進的人。可是當他在半明不暗的走廊上聽到約阿希姆的說話聲時,他猛地振作起來。約阿希姆說:

“克羅科夫斯基坐在那邊。我想,我應當很快把你介紹給他。”

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坐在一間會客室壁爐旁邊一個明亮的角落里靠近折門的地方,正在看一份報紙。當這兩個青年人走向他時,他站了起來。這時約阿希姆擺出一副軍人的架勢說:

“大夫,讓我把我漢堡的表弟漢斯·卡斯托爾普介紹給你。他剛到這兒。”

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用某種爽朗、堅定和生氣勃勃的剛毅神態迎接這位新的住客,仿佛他想表明,跟他相處根本用不著有什么拘束,完全可以愉快地相互推心置腹。他大約有三十五歲,身子胖胖的,肩膀很寬,比他前面站著的兩人矮得多,因此要看清他們的臉不得不稍稍向后仰起頭來。他臉色異常蒼白,白得有些透明,甚至發出磷光般的青色。他眼睛露出深褐色的光輝,眉毛黑黑的,蓄著兩撇又長又密的胡子(胡子上面已帶有幾根白絲),更顯得他的臉白得厲害。他穿著一件相當舊的雙排紐扣的黑色上衣,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鏤孔的涼鞋,鞋子里是一雙厚厚的灰色羊毛襪,脖子上系著一條翻下的軟領帶,這種領帶,漢斯·卡斯托爾普過去只有在但澤的一位攝影師那兒見到過,這倒使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的外表確實帶有幾分照相館里的氣派。他熱忱地笑著,笑時從胡子間露出一排黃牙。他握著年輕人的手,一面用略帶外國腔調的拖長的男中音說:

“很歡迎您來我們這兒,卡斯托爾普先生!希望您能很快習慣這里的生活,日子過得稱心如意。請允許我問一句,您是有病來這兒住院的嗎?”

漢斯·卡斯托爾普努力控制自己不讓睡魔襲來,同時想竭力顯得彬彬有禮,這副模樣兒可真叫人感動。現在他落得這么一副狼狽相,心中十分惱火;憑著年輕人那種猜疑多端的本性,他從助理醫師的笑聲和豪放不羈的神態中看到某種憐憫式的嘲弄意味。他回答時告訴對方只住三星期,還說起自己考試的事,最后補充說,感謝上帝,他身體非常健康,一點病也沒有。

“真的嗎?”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問,嘲諷似地把腦袋歪向前面,同時更深沉地微笑起來。“這樣看來,您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杰出人物!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到一個一點毛病都沒有的健康人呢。我能不能問一下,您考的是什么科目?”

“大夫,我是工程師,”漢斯·卡斯托爾普謙遜而又不失尊嚴地回答。

“啊,工程師!”克羅科夫斯基大夫仿佛收斂了笑容,一時失去了某種力量和熱忱。“這是挺好的職業。那么這樣說來,您在這兒無論身體上或心理上就不需要什么治療啦?”

“不需要,我真萬分感謝您!”漢斯·卡斯托爾普一面說,一面幾乎倒退了一步。

這使克羅科夫斯基大夫又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他再次握握年輕人的手,提高了嗓門說:

“唔,卡斯托爾普先生,你就好好地睡一覺吧,盡情享受您那無懈可擊的健康吧!好好兒睡,再見!”就這樣他打發了這對年輕人,繼續坐下看報。

這時電梯已無人管理,因此他們不得不徒步上樓。他們一言不發,剛才和克羅科夫斯基大夫的相遇使他們有些煩躁。約阿希姆把漢斯·卡斯托爾普陪送到三十四號房間,這時那個跛足的人已把來客的行李在房里安頓就緒。他們又聊了一刻鐘的天,漢斯·卡斯托爾普一面談話,一面把夜間用具和盥洗用具一一理出,同時抽起一支很粗、味道很柔和的煙。今天,他連一支煙也受不了,這使他感到驚奇和意外。

“他看來是一個出色的人物,”他一面說,一面把吸入的煙噴了出來。“他的臉白得像蠟一般。可是天哪,他腳上的鞋子襪子實在可怕。灰色的羊毛襪,可還有風涼鞋。我們到底有沒有冒犯了他?”

“他有些敏感,”約阿希姆承認。“你在治療方面不應當這樣粗暴地拒絕,至少在心理治療方面。要是有人避而不愿作這種治療,他就不樂意。他跟我也并不最投合,因為我不夠信任他。不過有時我把夢里的情況說給他聽聽,這樣他就有一些分析的材料。”

“哦,那么看我準是冒犯了他,”漢斯·卡斯托爾普惱恨地說,因為得罪任何人往往使他老不痛快。于是疲勞變本加厲地向他襲來。

“晚安,”他說,“我累得要垮了。”

“八點鐘我來約你吃早飯,”約阿希姆說完這話就走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匆匆地作好晚間的梳洗。他一關上臺燈,睡魔就征服了他;但他再次一躍而起,因為他記起正好前天有人死在這張床上。“這可并不是第一次,”他暗自想著,似乎這么一想就能寬下心來。“這不過是一張死人睡過的床,一張普通的死人床。”于是他睡著了。

但一當他進入睡鄉,他就開始做夢,而且幾乎一刻不停,一直做到第二天早晨。他夢見的主要是約阿希姆·齊姆森七零八落、不成樣兒地躺在雪橇上,沿著陡峭的山路滑下去。他的臉像克羅科夫斯基大夫一樣,蒼白而發出磷光。前面坐著那位騎手,他的臉模糊不清,活像那個連聲在咳嗽的家伙。“這里山上的人全是這個樣兒,”變了形的約阿希姆說。這時,可怕地、黏液滿口地咳嗽著的不再是那個騎手,而是約阿希姆了。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由得痛哭失聲,他覺得應當到藥房去一趟,買一些冷霜來。可是鼻兒又大又尖的伊爾蒂斯太太坐在路邊,手里拿著什么東西,這顯然是她的所謂“短刃”,但實際上卻是他的安全剃刀。這使漢斯·卡斯托爾普破涕為笑。就這樣,他在錯綜復雜的情緒中翻來覆去,直到晨曦通過半開著的落地窗射進來,把他喚醒。

注釋:

(1)在瑞士格勞賓迪申州,山上有結核病療養院,附近有溫泉。

(2)在瑞士境內的一個村莊名。

(3)這是當時外國贈與德國某些有名望的市民一種榮譽頭銜。這些人住在德國較大的工商業城市中,作為某一國家經濟利益的代表。

(4)Lethe,一譯忘川,源出希臘神話,說人只要在忘川里喝一口水,就能忘卻自己的往事。

(5)學生會是一個注重名譽、以享受學生生活為宗旨并具有民族主義傾向的學生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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