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意的科學家
- 固體海洋
- 灰狐
- 3301字
- 2019-04-22 14:13:06
盡管配備著高級的空氣過濾裝置,實驗樓里仍然彌漫著隱隱約約的酸臭味。
在這里三年中,李時力養(yǎng)成了一個毛病,就是時不時地聞一下自己,看看有沒有染上味道。
答案是每次都能聞到。
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腦屏幕,三維DNA鏈在眼前盤旋,他抬起胳膊,下意識地聞了聞衣袖。
身邊的陳言哼了一聲,李時力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fā)現(xiàn)了,連忙放下手臂,在電腦椅上坐得筆直。
“你怎么了?”陳言轉(zhuǎn)頭,斜著眼看過來。
“嗯,沒什么。”李時力說,他瞥見陳言面前的屏幕上,又是那些突突突的槍戰(zhàn)游戲,不禁皺了皺眉。
“哦。”陳言又哼了一聲,繼續(xù)打他的游戲了。
李時力站起來,出了機房,下到一樓的培養(yǎng)室。他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向里面張望,已經(jīng)四周了,培養(yǎng)槽仍然沒有動靜,看來這一批試驗品也失敗了。
自從NgAgo技術(shù)誕生以來,人類在DNA研究和編輯領(lǐng)域有了飛躍般的發(fā)展。NgAgo技術(shù)可以利用Ago核酸酶任意編輯DNA序列,讓科學家們截取不同生物的不同功能混合在一起,仿佛手一揮就能創(chuàng)造出傳說中的奇美拉,或者獅身人面像。但那僅僅是理論上的可行,每一種生物的DNA在大自然里錘煉了千百萬年,都已形成了完美自洽的系統(tǒng),任何外來基因片段都會導致基因表達時的錯誤,在形成細胞時或者毫無用處,或者相互沖突。
李時力和陳言三年前加入了夏強的“建木”項目組,目標是找到一種可以分解塑料的綠色植物。他們進行了上萬次的實驗,嘗試了一切能夠想到的方法,但是還沒有一個試驗品能夠活到發(fā)出嫩芽。
自從NgAgo技術(shù)被發(fā)現(xiàn)以來,經(jīng)過不斷更新和研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種完美的基因編程工具,就像是上帝的魔法棒,讓科學家們能夠隨意地設計基因、創(chuàng)造生命。雖然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只有德國的一所實驗室成功培養(yǎng)出了能下出紫色蛋殼雞蛋的NgAgo合成母雞,但所有人都相信NgAgo一定能改變世界。所以,出問題的絕對不是工具。
有的人會在日復一日的失敗中得出一個可怕的結(jié)論,那就是自己的天分不夠。陳言就被這樣的想法擊敗了,他對實驗不再抱有希望,每次只是應付差事一般草草完成實驗,然后沉迷于各種血腥暴力的游戲,無法自拔。
李時力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又看了看培養(yǎng)室,嘆了口氣,開始在腦子里計劃下次實驗的方案。
路過實驗樓大門時,門開了,夏強走進來,在門口的風幕機下面站了很久,為了讓自己身上的味道小一點。
“夏老師。”李時力叫道,這還是一周以來第一次見到夏強,這個項目組的負責人。
“嗯。”夏強哼了一聲作為答應,“實驗怎么樣了?”
他走得很快,李時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只能看到夏強的背影了,“唉,還是那樣。”他快步跟上夏強。
夏強走上樓梯,李時力想起陳言還在機房里玩游戲,他在夏強背后大聲說:“陳言!夏老師來了。”
機房里的陳言早就把畫面切換到了數(shù)據(jù)上,看到夏強進來,陳言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可是夏強并沒有在意,他掏出鑰匙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走進去,然后把門關(guān)上。
李時力還想找導師商量一下修改實驗的事,可是門在他面前關(guān)上,將一肚子話憋在嗓子里。他愣了一會兒,身后陳言的電腦又響起了炸彈爆炸的聲音。
“別玩了!”李時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煩躁的怒火,那電子合成的轟鳴聲就像是在他腦袋里炸開。
陳言趕快把游戲切出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夏強辦公室的門緊鎖著。
“怎么了?”陳言問。
“你在這是干什么的?實驗也不做,每天就知道打游戲。”李時力站在陳言面前,俯視著坐在椅子上的同事,質(zhì)問道。
陳言撇了撇嘴,不慌不忙地說:“實驗我也在做啊,可是做不出成果來,也不怨我。”他向下一縮,索性半躺在椅子上,雙手抱頭與李時力對視,“全世界那么多科學家,都沒做出什么成果,我為什么著急。”
“對!你不著急!夏……”李時力看了一眼夏強的辦公室,壓低聲音接著說,“你不著急,他也不著急,我們研究組就這三個人,你讓我怎么辦?”
“你一直這樣不就挺好的。”陳言聳了聳肩。
“當初還不是你非拉著我進這個研究組的,我在這個垃圾堆三年了,什么都沒弄出來,時間都浪費了!”李時力說。
陳言笑了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怎么不對?”李時力問。
“才三年你就想要成果?你把科學當什么了?許愿瓶嗎?”
“我……你……”李時力一時答不上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你跟他都一樣,對項目一點都不上心。”
“好吧好吧,”陳言說,“就你是真愛,反正你發(fā)完牢騷之后,還不是要接著上班。”
“哼。”李時力晃了晃腦袋,不說話了。
夏強辦公室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一連串的腳步聲后,他走下樓梯。李時力探頭去看的時候,夏強已經(jīng)離開了實驗樓。
“就這?不聞不問?”李時力小聲嘟囔。
“要沒有老夏每天出去把我們的研究推銷給那些人,我們哪來的資金做項目?你和我哪來的工資?”
“可是我們的項目哪有成果。”
陳言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時力一眼,“希望。”然后,他又沉浸到游戲世界里去了。
“把聲音關(guān)了。”
“好吧。”陳言戴上耳機,實驗樓里一下安靜下來,只有空調(diào)呼呼地吹著冷風。
李時力在沉默和文獻中度過整個下午,不知不覺中,電腦上的時鐘提醒他,外面的天黑了。
他收拾好資料,看了看身旁,陳言在聚精會神地打游戲,李時力沒說什么,準備離開。
“等一下。”陳言突然說。
“什么?”
“明天來幫我?guī)c方便面、火腿腸什么的,你知道我的口味。”
李時力嘆了口氣,“好吧,你……”李時力還想再勸勸同事別總是吃那些方便食品,但想想還是算了。
陳言比李時力大兩歲,是他的學長,今年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但是在生活方面還不如第一次住校的大學新生,從來不知道打理生活。加入研究組第二年的時候,就因為房間衛(wèi)生問題被房東趕了出來,陳言索性不再找房子,而是直接搬進了研究樓。他每天出了自己的房間就是坐在機房的電腦前,除了上廁所之外,幾乎從不起來。彌漫在實驗樓里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外面?zhèn)鬟M來的,還是從陳言那堆衣服散發(fā)出來的。
出了實驗樓,刺鼻的酸臭味撲面而來,李時力連忙戴上口罩。這股味道永遠籠罩著實驗樓,因為身后三百米的地方,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
盡管已經(jīng)入秋,但是高溫始終不退,來自市里的生活垃圾在填埋場里發(fā)酵腐爛,散發(fā)出的氣味就像是一只吃了兩噸榴蓮被撐死后的臭鼬的尸體。
“我們必須每天看著生活垃圾在眼前堆積起來,才能時刻提醒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夏強是這樣說的,李時力還記得自己聽到那番話時險些流下激動的淚水。
后來他才知道,租下垃圾場旁邊的這棟建筑當實驗室,能夠省下不少經(jīng)費。
這棟建筑原本屬于一片廢棄的洗煤廠,坐落在一片煤礦旁邊。那片煤礦曾經(jīng)是市里面的支柱產(chǎn)業(yè),連續(xù)十幾年間,煤炭從地底下挖出來,一車一車地運往各地。但正當全國各地經(jīng)濟騰飛,開始飛速發(fā)展的時候,那片煤礦竟然挖空了。人們都撤了,洗煤廠自然也沒有了生意,慢慢地也被廢棄了。
又過了幾年,市里面重新規(guī)劃土地,把這片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土地重新利用,現(xiàn)在那片煤礦成了占地三萬多平方米的垃圾填埋場,每天能夠處理二百七十噸生活垃圾,是省里最大的幾個垃圾填埋場之一。
幾年前李時力剛來這里的時候,垃圾場還是一個大坑,每天的生活垃圾傾倒到坑里,用黏土和聚乙烯薄膜覆蓋分層,然后再填上下一批垃圾。
這樣的垃圾處理方法十分占地,并且有很多缺點,不過這是人類所能做到的最好的辦法。自從1869年人類發(fā)現(xiàn)了賽璐珞之后,塑料就成了人類最喜歡,同時又最令人頭疼的東西。
在使用塑料的歷史上,人類極為聰明。他們在實驗室里合成了各種特性的塑料,超軟的、堅硬的、有彈性的、透明的,鋼鐵、玻璃、皮革……幾乎都可以用塑料代替。同時他們又蠢得可怕,他們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由塑料填充起來,就拿腳下這垃圾填埋場來說吧,他們處理塑料的方法是,用一層聚乙烯薄膜——一種塑料,包住那些生活塑料,然后閉上眼睛說,塑料不見了。
三年過去,這座垃圾填埋場幾乎已經(jīng)達到了飽和,原來幾十米深的大坑已經(jīng)基本被填平。市里打算明年七月就關(guān)閉這個填埋場,在市北面再找一個大坑放垃圾。他們就像是準備越冬的松鼠,到處找地方藏東西,只不過他們留下的,不是儲備的口糧,而是給后代的毒藥。
遠處還有幾輛重型卡車在隆隆作響,一趟一趟地將城市各處收集來的垃圾倒進垃圾場。
一陣風吹來,帶來更大的味道,幾個塑料袋被吹得飄起來,在天空隨風飛舞,像是海里遨游的水母。
實驗室旁邊的焚燒爐開始冒煙,那是陳言開始處理今天實驗產(chǎn)生的各種廢料,四十個培養(yǎng)槽里的失敗試驗品也將一起化為灰燼。
明天又將是無數(shù)個重新開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