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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死一生

  • 莉莉安無處不在
  • 念語
  • 11653字
  • 2019-04-19 14:49:21

復制人84號

連喬伊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活下來了。

二十分鐘前,喬伊擊毀了一架重甲機器人的能源連接橋,但機器人沒有立即停下,在失去行動力之前,它依靠著循環管道中的最后一點能源沖上來,抱住喬伊的雙腿,以掄鏈球的姿勢,將喬伊狠狠地砸向另一側的墻壁。

喬伊的右肩最先觸碰到了墻壁,然后是最脆弱的脖子和后腦,巨大的沖擊力之下,他的脖子猛地向左斜了過去,接著整個身體敲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

喬伊還聽見了肩胛骨碎裂的聲音。它碎的時候發出了一系列輕微的“咔擦”聲,好像有誰在掰開一塊夾心酥餅干。

在那一瞬間,喬伊已經絕望地準備好去迎接死亡,可也許是粉碎性骨折的肩胛骨卸去了大半力量,喬伊不僅沒死,甚至沒有立刻暈過去,名為求生欲的本能驅使著他做出反擊,他以可稱奇跡的姿態將原子解構槍換到左手,對準機器人的能源中心開了第二槍……

1

喬伊拖著長長的步子行走在黑暗陰冷的地下廊道,防護服嚴嚴實實地包裹著他,汗水和血液混雜在一起,把蓬亂的頭發粘在耳后。長廊里沒有光,任何異常的光線都會激發警戒系統,喬伊只能依靠夜視眼鏡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愈加沉重了,每一步都牽扯到傷口,疼得撕心裂肺,他的右手已經徹底報廢,關節肯定扭在一起了,骨頭也不知道斷成了幾截——要是那些細小的骨頭片還能算“截”的話。

喬伊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控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臟,他無意識地伸出左手,碰到了左口袋里那一小罐冰冷的液體——它屬于剛才被他肢解的那個重裝甲機器人看守。

喬伊五分鐘前剛從昏迷中醒來。

時間是他的夜視眼鏡告訴他的,比想象中短了很多。

機器人倒在十米開外,失去能源支持的機器人也不過就是一堆廢銅爛鐵。

喬伊半走半爬地挪到機器人身邊,仔細檢查了機器人的能源中心。喬伊的最后一槍精準地擊中了能源中心,它已經毀掉大半,經過稀釋的亮藍色能量液從循環管道里泄漏出來,地上滾著一個個亮藍色熒光的小液珠。

那些液體化合物蘊含的能量驚人,每一滴小液珠都足夠炸死二百個喬伊,不過常溫下它們相當穩定,無須擔心。這些液體化合物也是喬伊的目標。

喬伊小心翼翼地清理了能源中心的路線,把原子解構槍的輸出功率開到最小,劃開鋼板。低功率運行下的原子解構槍成為了一把極度危險卻很有效的鋸子,喬伊靠它卸下能源中心嚴密的防護板,三層整體澆筑的合金板之下,能量液體瓶子露了出來,完好無損。

哦,意外收獲。

喬伊下意識地伸出右手,結果只是疼得在地上再躺了半分鐘。

好吧,耐心。

喬伊按捺住心中的驚喜,撥開錯綜復雜的連接裝置,小心地拆掉了兩根連接線。喬伊真切感受到了單手操作的不便,他沒有太多時間,卻又怎么都快不起來。

該死的防護面罩把臉和外界隔得清清楚楚,不然大概牙還能幫上一點忙。

十分鐘之后,喬伊揣著機器人的能量瓶子準備上路了。

眼藥水盒那么大的一罐能量液體足以支撐起一個重裝甲機器人,拿來填充一把槍的能量槽實在是綽綽有余,這也意味著之后的路程里,喬伊擁有了無限開火權。喬伊好不容易拿單手灌滿了原子解構槍的能量槽,向那臺一半機體已經化為齏粉的機器人補上一槍,使它從世界上徹底消失。

在第二個轉角,喬伊沒有再遇見偵查機器人。喬伊放下原子解構槍,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蹲坐下來。

終年無光的北岸軍事基地坐落在國界的山坳里,形如大壩的基地依仗著連綿的山脈,死守一處關口,戰略意義重大。喬伊此行計劃去和被買通的基地管理里應外合,炸毀控制中心,借機進攻堡壘。但堡壘內的機器人都通過自動程序運轉,控制中心只負責調度,無法影響到機器人的行為。在控制中心徹底毀掉之前,它們都會是絕對稱職的守衛,因此此行兇險,喬伊并沒有多大活著出去的機會。

基地內陰冷潮濕,走道錯綜復雜,喬伊進入基地總共還不過三個小時,可對于喬伊來說,在黑暗里每前進一步都像過了一整個世紀。喬伊還記得臨陣前另一位士兵說的話,這是最后一次任務,攻下北岸基地,就能回家。喬伊現在想想,這話聽著并不吉利……

死去的真菌和苔蘚從墻磚上脫落,積累了一層黏糊糊的黑色液體。地底的寒氣滲入骨髓,和疼痛一起撕扯著喬伊的神經,喬伊靠在墻角,冷氣不停地刺激著他已經瀕臨崩潰的身體,他無法抑止地嘔吐起來。

不行……

喬伊費了好大勁才借著墻磚的力道掙扎著爬起來。

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右手已經抬不起來了,血也在止不住地流,身體每一秒都比前一秒虛弱,一旦睡著,恐怕就沒有機會再醒來了。

但還有人在等著他。他和伊蓮娜約好了,他一定得活著回家……

前方都是已知道路區域,他只需要大約半個小時他就能離開堡壘了。只要走過這半個小時,找到接應的小隊,喬伊就有希望回到家。但前路兇險,短短的半個小時路途,有九條命都不見得能走完。

然而守衛機器人畢竟是機器人,見機行事,喬伊還有機會。

這座堡壘有無數防范外來機器人的設備,定向電磁干擾,高敏感度的電磁場監測,卻只有寥寥幾樣用于識別人體。探測也只是基于最基本的熱輻射,二氧化碳濃度和聲音。

畢竟,沒有人覺得人類能夠單槍匹馬闖進戒備森嚴的北岸堡壘,即使他們闖進來了,還有無處不在的機器人守衛,像血管里的白細胞一樣,清理著誤入地下走道的螞蟻、兔子、黃鼠狼和人類。

但他們似乎忘了,在人類的戰爭史上有兩個出現頻率極高的詞語,一個叫“內應”,還有一個叫“聲東擊西”。

只任用機器人看守堡壘的原則迂腐而天真,盡管在信息戰的時代,血肉之軀顯得格外脆弱。激光,輻射,或者喬伊手里正拿著的原子解構槍都足以在瞬間殺死一位戰士——不僅是殺死,而且能讓他灰飛煙滅,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但活生生的人畢竟比起機器人要聰明百倍。

敵方會為他們的幼稚付出代價。這里現在很空曠。機器人守衛此時應該集中在上方,與正面沖擊堡壘的大部隊交戰。

喬伊要盡可能快地走完這一段長廊。

他已經受傷了,能夠阻隔輻射并躲避超聲波探測的外衣也磨損得厲害,冷卻劑不停地從缺口中向外揮發。一旦冷卻劑漏光,他的體溫隨時可能觸發入侵警報,雖然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他更希望活著出去,伊蓮娜還在等他。

喬伊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接著走下去,也是九死一生。

但停下不走,就是十死無生。

2

呼——

棕色頭發的小女孩站起來,吹滅了橘子蛋糕上的九根蠟燭。

她用的力氣大了些,把滅掉的火柴都吹到了地上,圓盤形的清掃機器人馬上靠過來,從女孩的腳邊低低掠過。

再過三天才是伊蓮娜的九歲生日,可喬伊明天就要啟程了,于是喬伊和安娜約定,給伊蓮娜提前三天過生日。

長久分別前的告別晚餐上,每個人都格外賣力。

小女孩側著頭,一臉幸福地吃掉了屬于她的那小塊橘子蛋糕,一家三口一起出門,給女孩添置了一套全新的裙子和玩偶。整個晚上,直到喬伊和小姑娘說了晚安,伊蓮娜都一直閉口不提分別的事情,讓人鬧不明白她到底是懂還是不懂她爸爸的事情。

翌日凌晨三點,像每個要離家的父親一樣,喬伊早早打點好行裝,準備悄悄出發。

安娜會和伊蓮娜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喬伊和安娜商量過了,她也并沒有異議。當伊蓮娜醒來的時候,喬伊早就出發了。喬伊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逃避,但他沒法再面對女兒哭泣的臉了,他是個戰士,是個士兵,信念動搖比起什么都來得可怕。

走就走吧。喬伊打定主意。

喬伊于是拖著行李箱走到門口,然后下一秒,他崩潰地發現,他的鞋子全數消失了。

——所有能穿在腳上的東西,從靴子、皮鞋,到舊布鞋、拖鞋,甚至破了一個洞的雨鞋都不見了,只留下個一干二凈的鞋柜,好像年前大甩賣里被掃蕩過的超市貨架……

短暫的驚訝之后,喬伊嘆了口氣,靠著暖氣坐下,等天亮。

天亮了起來,伊蓮娜起了床,若無其事地哼著歌踏下樓梯,“正常”得讓每個人都覺得她不太對勁,安娜和喬伊一起轉向小姑娘,她愣了一秒,然后就哭了。

喬伊在小女孩的床底找到了他所有的鞋和靴子。

給抓了現形的小姑娘就站在書架旁邊,臉紅紅的,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喬伊蹲在地上,盯著那一堆鞋子,一臉不可思議。一個區區九歲的小女孩到底是怎么悄無聲息地把一個鞋柜搬空的,恐怕也只有女孩自己知道。

大大小小的鞋子,光是試著把這一大堆鞋子塞在床底都費勁,別說從一樓搬上二樓了。她是沒有睡覺么?喬伊內心像是翻了一桌調料瓶,五味雜陳。

臥室里靜得可怕,安娜的眼圈紅紅的,小姑娘伊蓮娜則早就哭得像只小兔子了,喬伊低著頭,都沒有勇氣開口說一句話。

直到九歲的女孩傾盡她所有的勇氣打破僵局,她扶著墻,聲嘶力竭地大喊:“沒……沒有了鞋子……爸爸就不會走吧!……沒有了鞋子……爸爸就不能去打仗了!——”

喬伊蹲下來,雙手搭上小伊蓮娜的肩膀:“伊蓮娜,你都九歲了。爸爸出去幾個月就回來,乖,好嗎。”

“是去——是去打仗吧!”小女孩扯著碎花裙子,還在一抽一抽地哭,“可是——可是打仗會死人的……我不要爸爸去打仗……”

“沒事的,伊蓮娜,爸爸會回來的。”

“我害怕啊……我——害——怕——啊——”伊蓮娜尖叫著抱住喬伊。

“打仗死人是以前的事情了。”安娜輕輕拍了拍伊蓮娜的肩膀,“我們的國際公約很早就禁止公民參加戰爭了,你爸爸不會去的,我們有很多機器人。”

她盯著伊蓮娜,又輕聲補了一句:“要聽媽媽的話。”

“可是為什么要打仗?……大家好好地生活不是挺好的嗎?機器人也會死啊……”

小女孩嚶嚶嗚嗚的,聲音越來越小。

喬伊沒有回答女孩子的問題,他朝安娜眨了眨眼,親吻了女兒的額頭。

河網密布的小鎮里水汽很足,霧氣低低地堆積在地面之上,路邊,墻角,每一步都能攪動空氣中的細小水珠。伊蓮娜和安娜倚在房子的欄桿后,遠遠地招手,兩個身影很快就隱沒在白霧中。

為什么要打仗呢?是啊,為什么。

喬伊抬起頭來。

為了那些充滿能量的化合物嗎?

可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能量么?我們有煤,有風有水有太陽,有核能……真的就缺那一點么?

伊蓮娜說——打仗會死人的。

是的,國際公約規定,自然人不能走上戰場,可真到了戰時,公約算個什么?

公約往前再翻兩頁,黑紙白字還寫著六個大字兒,禁止發動戰爭。

孩子們就是這樣。

有時候我們以為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他們心如明鏡呢。

喬伊踩著他的皮鞋,把自己扔進了十一月清晨的迷霧,漸行漸遠。

3

喬伊退伍前在軍隊呆了九年。那時候,安娜和伊蓮娜都是未來里的事情。

他是最好的特種兵,模擬野戰訓練排位前三保底,各類國際競賽里也拿了無數的冠軍。他在雨季里趟過南美的沼澤,滿打滿算泡在暴雨和泥水里的九天,只靠水草和蟲子維生;也曾經翻越過安第斯山脈,花十一天找到了第一個有人煙的村莊。可是模擬實戰和真正的戰爭比起來什么都不是——野戰訓練里起碼不會有想要奪走你性命的機器人。——再說,自十一年前起,國際公約已經禁止自然人參加戰爭了。

也是那一年,喬伊退伍了。

軍隊人才選拔全面轉向智力型培養,以喬伊的身手,連當健身教練都比留在那兒有前途。

喬伊退出了,激流勇退,并真的在一座大城市當起了健身教練,在下一個春天,他會邂逅安娜,然后還會有他們的伊蓮娜……

本來,日子會平平淡淡地繼續走下去,甚至直到南方的戰報傳來,喬伊也只不過略微擔心了一下國家的未來,偶爾在夢里遙想真正的戰爭。他現在是平民,以后也會是,他只是一介武夫,這個時代不需要勇者,需要謀士和軍師,喬伊自認為還聰明,但他很清楚,打死他他都玩不過那群老狐貍。

可兩個月之前,一位老友秘密地來到了喬伊門口,傳達了一個口信——戰時總是會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小小越界,我們需要你,喬伊,他說——我們需要一位勇士。

現在他已經徹徹底底后悔了。

他已經不在乎戰爭的勝敗國家的興亡了。那些鼓動他走上戰場的熱血已然冷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思念,它像螞蟻一樣不斷啃噬著他的心臟。可喬伊別無選擇,他正走在一座危機四伏的堡壘中央,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

喬伊踉踉蹌蹌地挪著步子,沒了原子解構槍,他甚至開始思考要是再遇到哪個機器人,怎么樣能死得體面一些……

該死!

他想起那個給他送口信的家伙——那家伙也是個老狐貍,他早該想到的。

還留在軍隊的那幫人,都他娘的說起謊來不帶眨眼吃人不吐骨頭,天天算著背后戳人的小伎倆,沒一個好東西!

那天這家伙一到門口,邊敘舊邊發表了好一通家國山河的演講,慷慨激昂還帶點悲壯,末了又對著喬伊一通好夸,半虛半實不留一點痕跡,喬伊整個人輕飄飄的,沒半個鐘頭給忽悠進去了……

出去了先把這家伙揍一頓。

——當然那之前得先把右手給修修好。

——還得活著出去……

……等等。

喬伊在黑暗中聽見了一陣細小的沙沙聲,像是輕輕撒下沙粒的聲音,這響聲讓他毛骨悚然。

——他聽見過這聲音。

在過去的戰爭里,老兵們叫它死亡的喪鐘。

喬伊把自己猛地往左邊摔去,下一秒,一束紅光蹭著他的脖子飛過,背后的兩塊墻磚驟然消失,在高溫中蒸發成了蒸汽。喬伊爬起來,握緊原子解構槍,估算著激光束的來源連開三槍,卻并沒有見到離子鍵斷裂時的藍光。

失手了!

又一發紅光幾乎蹭著喬伊的腳踝撞上了后方的墻壁,接著密集的光束擦著喬伊飛過,把落下的磚塊擊得粉碎,騰起一團霧氣。

喬伊猛然停下了動作。

喬伊知道那是什么,一個四條腿的小機器人,比狼蛛大不了多少,從上個世紀的末尾開始就格外流行,極度危險。

夜視裝置里絲毫找不到小機器人的蹤跡,也不奇怪,這小家伙設計出來就是為了反偵察的,喬伊見過那個四條腿的小東西,它在地上奔跑的時候活像個蜘蛛,快得要命,但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了,這小家伙殺人也就是一抬手的事情。

喬伊知道這機器人的原理,震動感應,尤其適合把守堡壘要塞的關鍵部分。剛才他的動作已經激發了作戰狀態,傳感器的靈敏度必然已經上升了一個數量級,想要踮著腳小步子走開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小機器人比大家伙要頭疼多了,它們不僅不缺能量,而且更善于偽裝和隱藏,暗處的毒蛇永遠比明里的豹子來得可怕。

教科書里的解決方法是通過非常規前進方式跳躍前行,誘導激光發射,確定方位將其擊毀。然而這方法不怎么靠譜,據說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九十,有人說還不如直接撒丫子跑……

只要中了第一槍,沒兩下就給打成篩子了。

那么還有另一種方法,在他擁有那瓶能量液體的情況下……

他深吸一口氣。

三、二、一。

轟——

4

喬伊不知道他是不是賭對了。

而且在他死去,或者活著離開堡壘之前都不會知道。

他是在用未來賭現在。

喬伊捂著臉繼續向前摸去,夜視眼睛沒有壞,可是賠掉了一把原子解構槍,剩下的路就只能靠造化了。還有五分鐘的路程,應該沒問題。

后方的坍塌還在繼續,那機器人是炸壞了也好,沒事也好,和喬伊都沒關系了。在如此密集的震動中,它沒有能力分辨出喬伊的腳步。

喬伊如愿以償地暫時脫困了,代價是卸去了自己最后的武裝。

喬伊對于能量液體并沒有太多研究,他只知道組成能量液體的化合物在通常情況下很穩定,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

利用能量一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利用特殊介質,在特定溶液中,化合物的能量會溫和緩慢地釋放,釋放速度也能通過溶液配比自主調節,機器人就是這樣利用能量的;至于另一種方法……利用足夠高的能量激發化合物,它就能釋放出足以匹敵炸藥的巨大力量。

喬伊不知道那小機器人的功率有多高,但看在墻上這么大一個窟窿的份上,喬伊知道那小家伙絕對不會令他失望。

喬伊小心地把左手口袋的能量瓶拿出來,倒干凈,塞在原子解構槍的槍托里,擺出扔榴彈的姿勢,向過道后方扔出去。原子解構槍很沉,幾乎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間,一道紅光就會緊跟著落在那里。

傻了吧。喬伊暗暗想。

喬伊早就轉過身去了,他沒看到那束紅光,但他清楚會發生什么,只是閉著眼睛往外沖。接著會有爆炸引起的劇烈的白光,還有,風壓……

我靠,風壓……

那陣風比想象里來得強得多,直接把喬伊推倒,臉蹭著地往前滑行了一段。

喬伊慶幸他在扔出能量瓶子前努力地把瓶子壁上的能量液珠甩了個干凈,否則他一定直接跟紙片一樣被拍到墻上去了,中間大概還會打兩個水漂,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盡管渾身像要散架了一樣,喬伊還是爬起來,往前跑。現在他不必小心地隱藏行蹤了,遇上機器人就是必死無疑,要做的只有盡力跑,然后祈求好運氣。

喬伊全力向前奔跑著,五分鐘后,一束陽光透過廊道的轉角在墻上打出一個光斑,初升的陽光落在墻角,投下長長的剪影。這是他們凌晨時分剛剛打出來的洞,這里不會有守衛,不會有機器人,只要越過破碎的瓦礫,就徹底離開了堡壘……

喬伊再一次見到了陽光。

再往下一公里就有接應的小隊,喬伊卻不知道他能不能走完,支撐他一路走來的信念早已經透支,即使他知道,只差那么一點了。基地周邊都是強電磁干擾區,他沒法發出信標。喬伊只能靠自己往前走。

小路盡頭,樹影間隱約已經能看到臨時扎起的帳篷,但一根橫在路中的老樹絆倒了喬伊,于是喬伊順勢俯身摔下。

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知道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

在炫目的白光里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無數盤旋的燕鷗。

每當夏季來臨的時候,燕鷗就會從海上飛來。有很多燕鷗會死在海岸,它們見到了遠方的海岸線,見到了它們四千公里旅程的終點,它們激動地鳴叫著,同時最后支持著身軀的信念崩塌,于是燕鷗們力竭而跌落,像下雨一樣墜落下來,海面上星星點點散落著累死的燕鷗……

5

五歲的伊蓮娜望著天空,北方小鎮的五月正是初夏的季節,候鳥飛來北方筑巢產卵,藍天之下,海鳥們鳴叫著,盤旋飛過,海風從山丘上劃過,帶點淡淡的咸味。

女孩側著頭看那些大鳥,并且第一次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是什么鳥?”她問。

“燕鷗。”喬伊說。

“——燕——烏?”

“燕——鷗。”喬伊小心地咬字,重復了一遍。

“燕……燕鷗。”伊蓮娜也跟著重復了一遍。

伊蓮娜很快又忘記了那個讀音,她提起籃子,在漫山遍野的低矮盆地之間穿梭,紅色的果實剛剛熟透,她小心地摘下來,放在籃子里。

“鳥兒們吃這些果子嗎?”伊蓮娜轉了個圈,仰頭看著不遠處筑滿了鳥窩的巖壁。

“不,鳥兒們——燕鷗們吃魚。”

“那我們為什么不摘果子?”她指著地上的紅色漿果,“好吃的果子都掉下來了。”

“沒有人來摘。伊蓮娜喜歡的話,我們明天還可以過來,吃個飽再回去好嗎?”

伊蓮娜抬起頭,望著喬伊。

“那機器人呢?機器人不是可以幫我們掃地洗碗的?為什么它們不能幫我們摘果子呢?”

“機器人做不了那么精細的活。”

“為什么,它們也是人呀?”

“不,機器人和人不一樣。”

“為什么?”

“你看——它們就不能摘漿果,這對它們來說要求太高了,它們的調節系統跟不上壓力感應系統的反饋。而且它們不能自主思考……”

“可我的老師是機器人。”伊蓮娜眨著眼睛。

“它們有專門的程序,這會讓它們變得更像人,但從本質上來說,機器人比起人類還差著不止一星半點。”

“可我沒有我老師知道的多,我就不是人了嗎?”

喬伊沒有料到伊蓮娜的問題。

——這個問題如果接著問下去,那就是說,如果它們也能做到呢?如果它們能夠摘漿果,思考呢——毫無疑問,總有一天它們會做到的。那么那個時候,機器人是什么呢?

喬伊忽然意識到他還沒有回答問題,他蹲下,盯著伊蓮娜說:“你當然是,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人……問題很好,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伊蓮娜,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小女孩沒有接下去她的為什么。她偏著頭,沒能理解這一長串句子和問題的聯系,在她花時間想明白之前,她的注意力被一只滑翔而過的白色燕鷗吸引過去,白色的大鳥在藍天下自由翱翔著,羽毛閃著白光,伊蓮娜瞇著眼睛看它,忽然想到了一個新學的詞語,費了好大勁,含含糊糊地念起來——

“燕——烏——”

6

喬伊醒來了。

確切地說是他覺得自己快醒來了,雖然狀態不太好,渾身散了架似的,又不怎么清醒,不過好歹這一身跳躍的疼痛讓他確定自己肯定是活著。

過去的戰士在這個時候可能會掙扎著爬起來,請求醫生帶他去見長官,不過喬伊懷疑這種高風亮節早在上個世紀之前就已經消失殆盡了,何況他現在連抬一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喬伊于是干脆就讓眼皮沾著,多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足夠長,以至于喬伊醒來的時候有足夠的力量去表示他的驚訝——他低低地罵了一句國罵。

喬伊確實是嚇到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巴恩斯上校,功勛卓著的老兵,雖然因為性格古怪指揮風格劍走偏鋒始終得不到晉升,在部門里卻是毫無疑問的一把手。這是喬伊第二次見他,但他站在指揮臺上時那個閃耀著光芒的禿頂,喬伊一輩子都不會忘。

而今這位上校不僅站在他眼前,而且似乎專程在等待他的醒來……

“你醒了。”上校大概是聽到了喬伊的話,沒做什么表示,只是轉過來說,“你別動。右手都廢了。”

“是的,巴恩斯上校!”

“哦,你認識我?”上校微微側了側頭,仍舊表現得很平靜,“好,那就不介紹了,我問你幾個問題吧”

上校翻開了一本很小的記事本。

“是!……啊,我的攝像記錄都在眼鏡上,不過應該被醫生拿走了……”

“是這個吧。他們交給我了。”上校很隨意地把一個小球扔在桌上,喬伊知道那是眼鏡上攝像機的儲存卡,“我們不需要那個東西。好,開始問題吧……名字?”

“戈蘭?喬伊。”

“年齡?”

“39。還有七個月滿40。”

“家庭關系。”

“妻子安娜,女兒伊蓮娜。”

“部隊編號。”

“F141-9101”

“任務代號。”

喬伊忽然停下了。

他開始感到疑惑和不安。這場盤問來得毫無由頭,既然他不想知道戰局的情況,為什么還要特意詢問一位重傷員?

還有那張似乎是醫療床的設備……

喬伊本來以為那是個醫療器械,可幾個細節讓他漸漸惶恐起來,普通醫療設備并不應當有限制人身自由的設備,即使有固定設施,也往往會用樹脂外表做緩沖,而剛才來自左手的觸感表明,束縛他手腳的分明是帶著鋒芒的合金材料……

霎時間,許多不同的可能性嗡地一下炸響,在一陣沉默之后,喬伊問:“……這是什么,這不是醫療器械,我沒見過這東西……我是知道什么不該知道的東西了嗎……”

“很好,很好!邏輯思維狀況良好。”上校依舊自言自語,往本子上記寫了什么。

“——回答我的問題!”喬伊終于忍不住了,他簡直沒法理解,這么身處高位的將領竟然連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得。若是身體允許,這應當是一句憤怒的大吼。

“哦,問題……不是,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你也不知道。”

“可以放開我嗎,你們是這么對待英雄的嗎?”

“英雄?”上校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冷冰冰的,聽得喬伊寒毛直豎。

上校沒有等喬伊說話,低聲地用一句話徹底擊垮了喬伊瀕臨崩潰的神經。

“哦,喬伊……或者,也許我應該稱呼你——喬伊第八十四號?你還沒有發覺嗎?你不是‘人’,喬伊,你不是個真正的‘人’。”

7

喬伊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這句話。他不需要時間去理解,他只是需要時間去接受。

一具沒有經過肌肉骨骼強化的身體是不可能在那樣的撞擊中活下來的。

一具常人的身體也不可能在受了那樣的重傷之后還能夠爬起來走路。

——喬伊當然不是人。一個真正的“人”不可能從北岸軍事基地里活著爬出來,踩了天大的狗屎運都不可能。

特殊的神經改造阻礙了疼痛對機體行為的刺激,肌肉的爆發力、骨骼的強度、血液攜氧能力都針對戰斗需要進行大幅調整,使得喬伊第八十四號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戰爭機器。

喬伊的記憶里有一些關于仿生人體的戰地傳說,那是一群和常人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卻不怕疼,不怕死,受了重傷還能一往無前,像幽靈一樣出現在邊境,又在任務之后人間蒸發。可笑的是,喬伊現在成了傳說的主人公了。

以他所有繼承自真正喬伊的記憶來判斷,喬伊知道他肯定是個討人厭的家伙。

“任何因戰爭而生的非自然人需要人道毀滅。沒有破例。請你理解。”上校的死亡判決下達得那么輕巧,好像只是在漫不經心地讀一則每日新聞。

“你他媽管這叫人道?”喬伊對著上校大吼,“我怎么理解!我愛著這個國家,我為它付出了那么多,可你是要我去死啊!還有沒有人權了!”

“基本法第三十一條修正案,自然人享有人權。是自然人。而你不是。”上校舉起他的原子解構槍,在空中耍了個轉圈的花式,抵在喬伊的鼻梁上,“也不要打逃跑的主意,你的前任們很喜歡這么做,口口聲聲是為了家人為了伊蓮娜。可其實不必那么浪費。你本來就是為戰爭而生的武器,像箭,像槍。你沒有造血能力和自我修復的能力,你的血紅細胞至多能活三個星期,其他組織就更短了……你沒發現你的右手正在壞死么?”

“你們……都是冷血動物嗎。”喬伊咬著牙,小聲地抱怨。

“哦,你是要我憐憫你然后放走你嗎?那有什么用呢?我們沒有那么多感情可以浪費。再說你的身體并沒有再生能力,反正總是要死的——說得不好聽點,就是一次性的。”

“而且——喬伊啊——”貝恩斯上校的右手摩挲地劃過桌子,“你真的覺得,讓伊蓮娜發現他有兩個——或者更多父親,是對她好?”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喬伊的軟肋。

“那請讓我看一看我的伊蓮娜,只要影像……看一眼也好……”要是沒有束縛,戰士喬伊此刻應當已經跪在地上了。他生而卑微,可他知道這是他無論如何都希望嘗試著提出的請求。

“你是第七位向我提出同樣請求的仿生人體,我算是知道為什么他們特別喜歡‘你’了,完美的信念。”上校絲毫沒有動感情,“很抱歉,按照基本法規定,你沒有權利,我們要保護一個小姑娘的肖像權。”

“你也是父親吧……”

“我是。可你不是。”上校嘴角勾起一個很淡的笑,“那不是你的記憶,喬伊。”

又是一陣可怕的寂靜。

“……是不是——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伊蓮娜!我的——我的記憶也是偽造的嗎?”喬伊的聲音開始是在顫抖,最后變成了一句歇斯底里地大吼。

“伊蓮娜是真的,安娜,喬伊,都是真的,這我可以保證。我們沒有能力編出那么栩栩如生的記憶。”上校將十指疊在背后,他踱著步子,那小碎步子晃得人眼前發暈,他又轉過來,語速很慢,說,“不過,你剛才的這句話——我可以理解為你的激將嗎?”

那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直視著喬伊,喬伊花了好一陣才明白上校最后一句話的意思——當他的世界都將要崩塌的時候,他面前的人卻還在猜忌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喬伊還想反駁,但他很快垂下頭,明白一切都是無用功。他同時悲哀地意識到,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伊蓮娜了。

“我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嗎……”他無力地問道,“就讓我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不是很好嗎……”

“哦,對不起。我們需要清醒的你,昏睡中的大腦會整理記憶,我們沒法確保信息提取的安全。”上校的道歉聽起來很是輕浮,他踱著步子走出房間,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話,“——我們需要你的記憶,它對我們很重要。”

——喬伊早該意識到的,他在上校眼里并不是一個人,而是活著的機器,一架戰爭機器,一架存儲著信息和記憶的機器。他和他自以為的自己之間有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除了他,還有很多喬伊。也許是很多很多喬伊,而且以后可能還會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喬伊。

他是北岸堡壘的最后一個喬伊。無足輕重,無關緊要。

其實本來也是這樣。哪場戰爭里的士兵不是命如草芥?何況這位士兵也許連草芥都不如……沒有人會憐憫一桿獵槍,不是嗎?

那一根賦予他記憶和意識的銀針又一次插進了他的后腦,那陣麻木的刺痛很輕,卻讓喬伊不寒而栗。

的確不需要再有“自然人”走上戰場了。

因為還有喬伊們。

戰爭總會有犧牲,機器人不中用,人的犧牲太過慘烈,那還有遙控設備,克隆人體,還有像喬伊一樣,經過強化,在注入記憶后形同克隆的仿生人體。有喬伊,還有無數的“他們”,他們從一開始就只是戰爭機器,隨時可以復制,也隨時可以銷毀。

那些記憶不屬于他,那些榮譽和功勛也不會屬于他,可笑的是,支持他活下來的信念也不屬于他,那些栩栩如生的記憶僅僅只是遙遠的幻影,像陽光下閃爍的微塵,美麗卻又夠不到。他卑微得都沒有權利最后看一眼伊蓮娜。

他只是最普通的仿生人體,連基本的生存權都沒有。愛,親情,這些都太遠太遠了……赫赫戰功的獵犬老了也難免被端上餐桌,何況是可以無限復制的偵察兵。

喬伊像一頭受傷的獅子怒吼著反抗束縛,可合金的機械手牢牢掐著他的死穴,每一個關節都被徹底鎖死——而且本來,再強化的肉體也敵不過合金材料的強度。

那些細微的生物電流在神經中游走,順著那根銀針離開身體,和喬伊的思維和記憶一起,像退潮的海浪一樣迅速撤走,不留下一點痕跡。

意識消弭的最后,戰士抱著屬于他一個人的愛和希望,悲傷和榮耀,緩緩沉進無邊的黑暗。黑暗的盡頭有一道白光,燕鷗在晴空下盤旋,那份令人羨艷的自由如此遙遠,喬伊永生永世都無法夠到……

喬伊第八十四號現在明白了,無論他怎樣掙扎,他的結局都是注定的十死無生。

房間里沒有人了,只有一只機械蒼蠅落在藍色控制臺上方,默默地搓著腳。沒有人知道它是怎么飛進最高司令部來的,就像沒有人知道那一天的夜里,北岸基地的中央控制室為什么會發生那么慘烈的一場爆炸。

情報戰無處不在,潛入要塞的可以是仿生人,也可以是小到紅外都未能捕捉的微小機械。

蒼蠅抬了抬觸角,張開翅膀飛到喬伊身邊。

喬伊,戰斗型仿生人中戰績最為顯赫的型號。其記憶與意識回路均繼承自同名的前特種兵,擁有良好的戰斗素養,以及一份——因思念而生的——勇往直前的信念。關于它的更多記載僅僅存在于一份份冰冷的戰爭檔案中,并因其違背倫理的部分而永世封存。那些虛幻的渴望、愛和思念的確曾經存在,并且格外諷刺地成為了一場冷酷戰爭的一部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伊蓮娜的等待不會落空。

作為原型的人類喬伊從未走上戰場,也因此,必將凱旋而歸。

機械蒼蠅盤旋了一會兒,繼續它的數據收集。

監視錄像里刻錄下了仿生機械喬伊八十四號最后一段含糊不清的話語。

那個聲音含糊不清地念著一個名字。

伊蓮娜、伊蓮娜……

伊蓮……娜……

8

兩千公里之外,一座遠方小鎮里,伊蓮娜抬起了頭。她棕色的頭發在夕陽下閃耀著金光,頭飾搭在耳邊,輕輕地晃著。風從她腳邊掠過,帶點清涼的味道,暮色映著卷云,鋪展開千里霞光。

他的爸爸回來了,就在兩個月之前,和北方小鎮的春天一同來到。

獨一無二的喬伊現在正推著秋千,女孩坐在白色的秋千上,笑著,像云雀一樣哼著歌,歌聲和蒲公英一起飛上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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