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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怒海狂鯊

好像陷入了無底深淵,又像是被夢魔魘住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海水的冰涼,只是在本能地擺動,我都無法分清自己到底是在向上游動還是繼續向更深的海底沉落。巨大的水流在剛入水的剎那間就將氧氣罩拍離了口鼻,在入水前竭盡全力藏在胸口的一口氣也被擠壓了出來。

腦子里一片空白,被倒灌進幾口咸澀的海水,身體的不適迫使我大口咳嗽起來,然后又被從鼻孔涌進的海水猛地嗆了一下,我想要不是這樣自己就會在混沌中隨著“艾維基努”號一起沉入海底,神不知鬼不覺地永遠消失!

意識是在片刻間蘇醒的,冰涼的海水讓四肢的神經也在剎那間和大腦連接了起來,抑制住胸口翻滾的氣流,睜開沉重的眼皮,在朦朧的世界里尋找微弱的光亮——謝天謝地,幸好現在是晴空萬里,不停閃爍的星星為我指引了生路的方向,然后我拼盡身體所有的力氣擺動四肢。

這一段距離真長,我一刻不停地劃動著,可是雖然頭上的光亮越來越清晰,但卻總也到不了頭,這中間我喝了好多又咸又澀的海水,就在我以為自己不可能游到終點時,頭上猛然一輕,終于浮出了水面。

大口地喘氣,不顧一切地喘氣,這時候我才知道喘氣對一個活著的生命來說是多么重要,這簡直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愜意享受!

氣息終于在不顧一切的呼吸中慢慢變得平和下來,力氣也一絲絲回歸了身體,直到這時,我才發覺氧氣罩就垂在胸口,我本來可以非常從容地游上來,不用這么狼狽。人在生命的危急關頭,求生的欲望占據了整個大腦,它無疑是生存的強大支柱,同時也成了一個人正常思維的阻礙。

我靜靜地讓自己漂浮在水面上,足有三四分鐘,才想到去搜尋丹尼和凝雪的蹤跡。

清冷的月光下,大海深沉得令人恐懼,不停伸縮的波光使我疑心那是某種海洋怪獸鱗片發出的光芒,它們正在向我慢慢逼近,或許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它們已經悄然潛游到我的腳下,正在仰頭看著我這個怪異的不速之客。

無數光亮也令我根本無法分辨天空和大海,更無法尋找丹尼和凝雪的蹤跡,到處都好像有活著的生命在游動,到處又都像只是海水反射的星月光輝。

“丹尼!凝雪!凝雪!丹尼!你們在哪里?”我嘶啞著嗓子大聲呼喊起來。

近處的嘩嘩水聲和遠處海浪的呼嘯交織在一起,我發出的聲音顯得那樣微弱,我都懷疑這不是我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而是一個陷入絕境的孩子發出的無力求救。

難道他們都遭遇了不測,被“艾維基努”號裹卷著沉入了無盡的海底深淵里?難道在這冷清的月明之夜的大西洋里,就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我使勁甩了幾下腦袋,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無論丹尼是在為誰效力,既然他能被選中,走到前臺來,身體素質不可能比我這個未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人還要差,連我都能逃過一劫,他怎么會這么輕易地丟掉性命?還有凝雪,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就單憑她孤身一人泛舟海上,到荒島求海神指引這一點來看,她的水性一定足以自保!

我一邊想著,一邊又大聲呼喊起來。

沒有回應,絲毫沒有回應,我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此時離沉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了,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無論采用怎樣的方式都應該游出水面了!

難道茫茫大海中真的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想到這里,一股莫名的恐懼感頓時將我完全俘虜了,我甚至想一頭扎進水里死了算了。

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就算是面對再恐怖十倍的詭異環境,就算明明知道前面有無法抵御的兇險等著我,我都不會產生一死了之的念頭,可是面對茫茫的大海,面對孤零零的自己,我真的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崩潰了。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丹尼,凝雪,難道你們真死了嗎?”

啪,我的肩頭被輕輕地拍了一下。

我帶著驚喜猛地轉過了頭,就看到一個濕淋淋的頭顱,面向我的臉頰冷冰冰得沒有半點表情,就像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那張臉孔翻著白眼瞪著我,嘴唇翻動了兩下,吐出一句話:“異,跟我到海底捉魚去吧!”

我心里一緊,趕忙游向旁邊躲了一下,厲聲喊道:“丹尼!”

丹尼吐了一口氣,開始埋怨起來:“配合一下不行嗎?我的表演天賦就這么差勁嗎?當年有一位大牌導演看上了我,我差一點就成了好萊塢明星呢!”

我松了一口氣:“丹尼,我怎么就沒發現你有裝神弄鬼的嗜好,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什么時候,天快亮的時候吧……行了,神經老是繃這么緊也沒有用,那樣會神經錯亂的!再說也許用不了久,咱們就被鯊魚捉住打了牙祭,笑著離開不是更好嗎……”

他說這句話的表情就像是在交代臨終遺言,好像自己已經被鯊魚吞下去一半了。

“凝雪呢?”我沒有心情聽他閑扯,沒等他把話說完,急忙打斷了他問。

丹尼習慣性地聳了聳肩膀,不過可能他水性不太好,失去了雙手的輔助,單憑兩條腿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所以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他就中途打住了,身子向下沉了沉,險些被嗆了一口。

我們馬上展開了搜尋,如果凝雪已經遇到了不幸,而尸體又沒有被什么大型海洋食肉動物吞進肚里,那么她一定漂浮了上來——當然,前提是凝雪并未被沉船壓住或掛住。

一切都往好的方面考慮,這也是我在多次瀕死經歷中得到的寶貴經驗,盡管世事不會按照你的意志發展,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凈往壞的方面想,心底的絕望會在危險真正到來之前將你徹底壓垮。

我和丹尼循著離沉船地點不超過兩百米范圍的半徑繞著圈子,希望可以得到令人欣慰的結果。

不一會兒,冰涼的海水就將身體里的最后一點熱量也侵蝕盡了,我腦子里明明在使勁擺動著手腳,但身子還是有好幾次緩緩沉了下去,只等呼吸被海水阻住才又猛然驚醒過來,更加費力地擺動著四肢。

丹尼的狀況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游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他開始接二連三地啟用背后的氧氣袋,任憑身體緩緩地沉下去,過了好長時間才又會翻著水花漂浮上來,繼續這種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搜尋。

其實我也知道,就算能找到凝雪的尸體,我們也無能為力,救回她生命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小,別說救援,就是找到她的希望也變得渺茫起來。

在漫長的煎熬中又過去了一個小時,我無法判斷我們是否已經在沉船的周圍搜尋了一圈,仍然漫無目的地繞著圈子,沒有人提出終止這種徒勞的搜尋,我們心里都知道,不停擺動四肢已經不再完全是為了凝雪,而變成一種維持生命所不得不做的事情。冰涼的海水可能會在我們停止動作后的幾分鐘將我們無情地吞噬,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

饑餓、寒冷、困倦……每一種可能奪取我們生命的因素,在我們漂浮了一個小時之后,統統席卷而來,身體越來越強烈的僵硬和麻木也感染了大腦,只要稍微不提醒自己,眼皮就會慢慢合攏。

我們強打精神,互相說著話,到后來就漸漸演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對話方式,一個人不停地講述著自己足以炫耀的英雄事跡,另一個人卻故意指摘著對方話里的漏洞,繼而進行無情的諷刺,講述者接著漏洞百出地圓謊,諷刺者再一次用刺耳的話刺激著對方。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平時的生活中,我和丹尼一定會反目成仇、揮拳相向,但是在現在這種情形下,這種滿懷敵意的攻擊方式卻成了鼓舞我們士氣的強心劑。

等東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抹曙光的時候,這種方式也慢慢失去了效果。

于是我們又變換了另外一種交談方式,丹尼仰躺在水面上,一邊有氣無力地掙扎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述曾經和他發生過關系的女孩,甚至連同最隱私的情節都毫不隱瞞地說出來,他雖然聲音低沉嘶啞、斷斷續續,但敘述的情節生動香艷,就連很微小的細節都細描細繪(當時我確實將這些情節當成了“歷史真相”,但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某部美國電影中看到了相似的場景之后,對他的這些話產生了疑心,至于是他剽竊了人家的版權,還是他當時是對電影的刻意模仿,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這顯然使我的精神產生了一定的興奮感,我一邊在腦子里還原他所描繪的場景,一邊開著他的玩笑。

請不要恥笑我們的粗俗和無聊,其實人類只是地球上億萬生靈中極為脆弱的一支而已,雖然我們發展出了高度的文明,學會了禮義廉恥,但那只不過是人類自欺欺人的一種面具罷了,說到底,人類依然是動物,動物的本能欲望永遠在我們心底深處占據著霸主地位。

在我們不停的交談中,天色終于完全亮了起來,初升的陽光將微弱的暖意吝嗇地送給我們,我睜著蒙眬發漲的眼睛看過去,海天交接的地方綻放出萬道金光,天邊霞彩絢麗,這種難以描繪的美麗景致足以使人心神俱醉。

我也很震撼,不過讓我震撼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天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一望無際,博大得可以吞噬一切。

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圍內,一丁點島嶼的影子都沒有。我想,已經不需要多長時間了,暖陽可能會使我們度過接下來漫長的一天,但當夕陽西垂、星光滿天的時候,我和丹尼或許就再也不會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丹尼的聲音越來越低,慢慢地沒了聲響,我剛開始只顧著尋找島嶼的影子,還沒有太在意,直到收回目光的時候才發覺了這種異常,于是竭力叫了兩聲。

在離我身體五六米遠的地方,輕輕翻了一個水花,丹尼又動了一下,疲倦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真好……異,這種感覺真好,我覺得……我感受到了上帝的溫暖,沐浴在他的圣光里……真舒服!”

丹尼雖然說很舒服,但這不是好的征兆,就好像一個人瀕死的那種徜徉在幻境的感覺一樣,實際上已經到了最危急的關頭,必須讓他趕快清醒過來,不然他就會這樣“舒服”地沉睡下去。

游過去顯然會耗費我很大的體力,現在最寶貴的就是體力,但要用什么方法給他來一下猛烈的刺激呢?

想了一會兒,我突然正色道:“丹尼,我知道你絕非一個私家偵探這么簡單,現在看來,我們都不可能逃出去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的這句話如同石沉大海,丹尼并沒有絲毫反應,也許,我的聲音并沒有我想的這么大,于是我把聲音提高到了最大分貝:“丹……”

“噓——”丹尼突然發出一陣低低的噓聲,阻止了我下面的話,又沉默了幾秒鐘以后,他才輕輕地說,“異,你看那是什么?”

我艱難地翻轉過身子,瞄了一眼丹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他手指指向的東西時,我混沌的腦子頓時激靈了一下子,完全醒了過來!

那東西就像是一根潛望鏡的頂端一樣,在海面上劃過一條直線,迅速地向這邊游來。不過,那顯然不是潛水艇,因為那根東西很靈活,在離我們還有兩百多米的地方停頓了一下,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又向另一個方向游去。而且它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絕對不是筆直的,而是成流暢的弧形。

那是背鰭,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來那是某種大型海洋生物的背鰭,說得更準確一點,那百分之百是一頭正在捕獵的鯊魚!

剛剛說的玩笑話沒想到天剛剛亮就應驗了,我們果然成了這種兇猛的海洋生物的獵物。

我看了一眼丹尼,他張著嘴發出一聲苦笑。

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這頭鯊魚并沒有再次掉轉頭向我們游來,而是斜斜地游向了我們左邊。

沿著鯊魚背鰭的指向往前幾十米,有個東西隱隱約約地在水面上沉沉浮浮、若隱若現。

“怎么辦?”丹尼緊張地問我。

我想他的判斷和我是相同的,能夠吸引食肉猛獸的東西只有食物,而在這個海面上除了我和丹尼這兩個獵物之外,就只有凝雪了。

我們在沉船的地方來回繞了好幾圈,沒想到她已經漂到了離這個圓圈不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漆黑的夜晚,我們肯定能早點發現她的尸體,可現在鯊魚卻搶在了我們前面,別說我們和她的距離足有二三百米,就算我們和鯊魚處在和她同等的距離上,我們又怎么能趕到它的前頭?退一步講,就算我們搶在它的前頭又能怎么樣?面對這種海洋猛獸,我們只有被宰割的份兒!

“怎么辦?”丹尼又緊張地重復了一句。

我有點猶豫不定,雖然凝雪還活著的希望很小,可是萬一她真的還活著呢?難道眼看著她被鯊魚吃掉?先不要說她曾經救過我的命,就算我們是萍水相逢,我們兩個大男人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小姑娘被鯊魚一口吞掉卻置之不理!怎么辦?我們能做什么?

在我心里正做著艱難的抉擇時,鯊魚已經離自己的獵物不足三十米了!

那條暴露在海面上的背鰭在緩緩下沉,它要做最后一擊了,如果再晚上幾秒鐘,我們就是想救都不可能了。

我咬了咬牙,輕聲對靠近我的丹尼下了命令:“我引開鯊魚,你去救凝雪!”

丹尼微微一呆,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凍得發紫的嘴唇向兩邊撇了撇,抬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害怕羅克這個神秘人的報復,所以和凝雪小姐雙宿雙棲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我一時沒搞明白丹尼這句半帶調侃的話是什么意思,他也沒有留給我詢問的時間,說完這句話,就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再冒出頭來的時候已經在七八米開外了。他順便將漂浮在身邊的一根有手臂粗細的木棍操在手里,運勁揮舞了起來,打得海水啪啪作響,口里大聲罵道:“來吧,狗娘養的,到這里來!看看是你這頭畜生的牙齒厲害,還是我的棍子管用,來呀!”

雖然他說的是實話,面對這條嗜血的海洋猛獸,我們絕非敵手,生死只是早晚的事情,但他的這個舉動還是令我大為感動。就算是明明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又有幾個人敢于站在別人前面,做第一個犧牲者?但丹尼卻這樣做了,不僅做得毫不猶豫,而且在面對死亡時他居然還能夠用這種調侃的語氣跟我說話,這確實讓我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鯊魚顯然被丹尼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背鰭猛地掉轉過來,但卻并沒有立即撲過來,而是停在了那里。

據說鯊魚是海洋中智商最高的生物,就像是陸地上的狼,它們雖然冷血嗜殺,但絕不盲目,每次攻擊之前都會考慮充分,我想它是在衡量兩個獵物的分量,哪一個值得自己首先發動進攻。

我戴好氧氣罩,迅速向下沉去,在我下沉到十幾米后,我突然改變了主意,與其讓鯊魚這么輕易地將我們各個擊破,還不如我和丹尼聯手對付它。

如果我們落敗,那一起喪生在鯊魚的尖牙利齒之下,也好過獲得暫時的生命去背負愧疚的折磨。

從水下向上看去,那條鯊魚已經完全展露在我眼前。大體估算一下,它的體長應該在五米以上,而且露在下面不多的灰色體紋中夾雜著一些金黃色的圓點,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只金錢豹一樣威風凜凜(我對海洋生物的了解很有限,在我看來鯊魚就是鯊魚,至于它到底屬于哪個科屬分支,我就不知道了),兩排牙齒有一半露在外面,森然可怖,它并沒有移動,而是微微左右擺著尾巴,靜靜地看著丹尼!

丹尼兩條腿在水下不停地動著,向遠離我的地方游去,他置身的水面上不停地泛著水花,那是他一直用木棍拍打水面的結果,目的是吸引鯊魚的目光,為我在水下安全潛游,靠近凝雪做掩護。

在離鯊魚不遠的地方,漂著一具一動不動的人類的身體,看到她撲散在水面上不停搖擺的長發,我一眼就認出了那確實是凝雪。

鯊魚靜靜地愣在水中,過了好一會兒,竟然轉回了頭,不再理會丹尼,反而又向凝雪的位置游動了幾米。難道鯊魚真的有如此高的智商,竟然能判斷出優劣安危,能知道攻擊凝雪會更加安全?

想到這里,我心里的憂慮又增加了幾分。

如果只是一只猛獸,雖然應付起來依然十分兇險,但那畢竟只是一只猛獸而已,我們或許可以憑借智力取勝。但如果那是一只擁有相當智慧的猛獸,對付起來就要麻煩得多。在汪洋大海中,它不但占據了天時地利,就是從雙方體能來看,兩個掙扎了一晚上的半死不活的人類,雙手空空(那根木棍起不到任何實際作用,鯊魚只需輕輕一口,就能將它一截兩半);一只擁有可以將人的頭骨咬碎的利齒的鯊魚,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這頭海洋猛獸還有著極高的智商,那形勢根本就不用說!

顯然,丹尼也沒有想到鯊魚會對自己不感興趣,海面上的水花停了一下。

就在這一停之間,那條五米長的鯊魚像是突然被施了魔法,在水中以快逾閃電的速度掉轉方向,如同一只離弦的箭矢一樣向丹尼直撲過去。

血液,一定是丹尼弄破了自己的皮膚,鮮血的氣味立即使這條嗜血惡魔瘋狂了起來。

兩百多米的距離,它只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想就算是世界上百米賽跑的冠軍也達不到這樣的速度。而且,它在橫掠過面前的一個黑色障礙物的時候,也沒有做絲毫的停留,只是一口把它咬得碎裂開來。

那是我們的包裹,幸好包裹的材質油滑細膩,無孔不入的海水沒有馬上將它“據為己有”。

我向上游了幾下,伸手將一把緩緩落下的工兵刀撈在手中,任憑其他的裝備沉落下去——這把工兵刀是我們為切割繩索特意準備的。

現在我很后悔將槍支丟進海里,那真是我們的巨大失誤,如果現在我和丹尼手里有兩只威力強大的機槍,那鹿死誰手就真的很難說了。

盡管我拼盡了全力向丹尼所在的地方游著,但還是晚了一步,這十幾米的距離遠比鯊魚所面對的兩百米要漫長得多,眼看著那頭鯊魚撲到丹尼面前,咧開鋸齒尖牙,一口向丹尼咬去。

沒有人能經受住這下咬力,甚至可以說,地球上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在鯊魚的一咬之下保全性命。

可是丹尼顯然做到了這一點,我沒想到他疲憊的身體竟然還能這么靈活,在鯊魚撲到他跟前的前一秒,他突然一扭身,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身,巧妙地避開了。而且身子也在同一時刻猛地向下一沉,木棍重重地抵在鯊魚的身體上,借著這一頂的反沖力量,向旁邊游開了五六米的距離!

這股頂力顯然對鯊魚構不成任何威脅,它身子一擺,游出了十幾米,轉頭又向丹尼沖來。

在這數秒的緩沖時間,丹尼已經潛到了水下,橫著木棍和鯊魚對峙著,他嘴巴不停地張張合合,旁邊冒起一連串的水泡——看來雖然丹尼在水下發不出聲音,但氣勢絲毫也不弱于對方,他還在不停地咒罵呢!

丹尼雖然避開了這致命一擊,但境況并沒有絲毫好轉,那條鯊魚已經被激怒了——至少在我看來是激怒了,它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又沖到丹尼身邊的時候,身子卻是向旁邊一扭,和丹尼擦身而過。

這不是鯊魚撲咬的準頭出現了偏差,而是它在利用身體靈活的優勢引逗丹尼露出破綻。雖然丹尼手里的木棍對它構不成任何傷害,不過看起來,它不想冒任何風險,要在確保自己不受到任何傷害的前提下將丹尼吞進肚里去。

等我離丹尼還有三四米的時候,鯊魚已經向丹尼發起了第三次攻擊,和第二次一樣,只是和他擦身而過,攻擊的方位卻是選在了丹尼完全想象不到地方,他扭動身子的時候已經十分吃力了!

圍著獵物繞圈,在獵物被自己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突然發出致命一擊,這是狼群在捕獵大型動物時經常采用的伎倆,沒想到在深海里也能目睹這種自然界生物的偉大戰術。

丹尼顯然沒有時間戴上氧氣罩,在應付完鯊魚的第三次攻擊之后,他可能堅持不住了,趁著鯊魚扭身游開的間隙,急忙空出一只手去拿胸前的面罩。

現在我相信鯊魚捕捉戰機的能力是多么不可思議了,我明明看到它擺動著的尾巴對著丹尼,可是就在丹尼剛抓到氧氣罩的一剎那間,它突然做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掉頭,張開巨口,向丹尼當胸咬下。

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被這下變故驚住了,更別說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丹尼了,他的手掌根本就沒有機會收回來,鯊魚的牙齒已經咬到了他的胸口。

慘劇是無法避免了,在鯊魚這種重逾數噸的咬力下,丹尼會被輕而易舉地切成兩截!

震驚加上憤怒已經使我瘋狂了,因為此時,我距離丹尼所在的地方不到兩米,他馬上就要爆出的血液會很快涌到我面前,就這么短的距離,我卻完全沒有辦法幫上忙。

我確實瘋狂了,人在瘋狂的時候往往會做一些傻瓜才會做的事情,或者說瘋狂的人就是一個傻瓜,我當時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因為在看到眼前這種情形之后,我想也沒想做出了一個動作:一甩手,就將手里的工兵刀投擲了出去!

在一開始敘述這段經歷的時候,你曾經看到過我的“飛刀絕技”,雖然比不上李尋歡例無虛發那樣神乎其神,但要刺中二十米外的一顆蘋果還是有把握的。可是這一次不行,暴怒和習慣性思維使我把絕技用錯了地方,在水里,一顆飛速迸射的子彈都會減速并發生偏離,一只靠人手擲出的工兵刀簡直就像是在狂風中的紙鳶,除了四處飄搖外,起不了任何作用。

鯊魚帶起的水流就是狂風,我擲出的工兵刀就是紙鳶,結果再明顯不過了。

可是,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會起到關鍵性的作用——這是我經過這件事之后得出的結論。

連我都無法想象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把鋒利得可以削刻骨頭的工兵刀居然以幾乎毫無阻力的速度一下子刺進了鯊魚的肉里!

而且更為令人咋舌的事情是,它居然搶在了鯊魚咬合的前面,再巧不過地從鯊魚的下頜直沒至柄,并抵在了鯊魚的上頜上,濃稠的血液立即流溢出來。

也許是下頜的疼痛迫使它放棄了繼續下咬,也許是抵在它上頜腔壁的工兵刀尖使它每收緊一下頜骨都要忍受鉆心的刺痛,它被迫放棄了已經到了嘴邊的豐美獵物。它發出一聲古怪的呼叫,一搖頭,向前凸起的嘴巴立即將丹尼撞出了好幾米遠。

我腦子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但我先前已經說過多次,自己身體的反應能力遠遠快出思維很多,所以在我一片茫然的情形下,我的雙手已經抓住刀柄,竭盡全力向下劃去。

鮮紅的血液伴隨著咕咕的水泡一起散了開來,鯊魚的內臟也從里面涌了出來!

鮮紅的顏色使我眼前模糊一片,我雙手死死地攥著刀柄,茫然失措,完全沒有想到內臟涌出的鯊魚還會來一次垂死掙扎,眼看著那張猙獰可怖的大口狠狠地向我頭部一口咬下。

若非在這緊要關頭,丹尼猛地扯動我的身子,我想自己的頭顱已經和脖子分家了,從鯊魚的肚子里滾出來,看著自己的身體吃驚不已!

游上水面,丹尼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那種目光極為復雜,不僅包含著驚詫、狂喜、佩服,甚至于我還從中看出了一種近乎看外星人的色彩。

丹尼吐出一口血水,又咽了一口唾沫,用顫抖的右手豎起了大拇指,對我剛才的表現大加贊嘆。

直到現在,我腦子里還是一團糨糊。說真的,這種事簡直離奇到無法理解的程度,我不相信自己擁有這么巨大的力量,能克服水中巨大阻力的束縛,將工兵刀投擲出遠快于在陸地上的速度,這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但是,這事情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就在剛才,我竟然匪夷所思地用飛刀殺死了一只體長超過五米的鯊魚!

是撲鼻的血腥氣息將我帶回了現實,看著不斷擴大的血暈,我突然意識到更大的危險馬上就要降臨了,于是大聲喊道:“快找凝雪,我們要馬上離開這里,鯊魚群很快就會聞著血腥味找到這里的!”

據說人在陷入絕境的時候,身體會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潛能,當我們意識到更大的危險已經離我們不遠的時候,我們的游泳速度達到了驚人的程度。

已經將近虛脫的身體居然在這一刻充滿了力量,二百多米的距離,以我現在對自身體力的估計,我們至少要花費半個小時都不一定能游到,可是,我們只用了不到五分鐘,五分鐘以前我們還幾乎虛脫得發著怔愣,五分鐘以后,我們已經到了凝雪的旁邊。

凝雪靜靜地仰躺在海面上,浮浮沉沉,頭發隨著水流像一團雜草一樣擺來擺去。她的臉孔煞白,不知道是死亡后皮膚失血所發出的顏色,還是被海水長時間浸泡后的結果。

不過,她的氧氣罩并沒有從口鼻上脫落,這給了我一點希望,我急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孔,觸手冰涼,是那種死亡之后才會有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涼氣。我并沒有死心,伸手將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使她的臉頰脫離了海水的浸泡,并伸手將她臉上的氧氣罩摘下來,去探她的鼻息。

在看到她嘴唇的時候,我的心就涼了半截。她的嘴唇呈紫褐色,我想當時落水時,她應該緊緊地咬住了嘴唇,致使血液凝結了,這是暴死的表現。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嘴唇絕對不會呈現出這種色澤,因為新鮮的血液會流轉過來,將它沖淡。

果然,她一點呼吸也沒有了!

我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懷著最后一絲希望將手掌伸到了她的胸口。

凝雪的胸口并不像她臉頰一樣冰涼,竟然還有微微的溫度,好像心臟也并沒有完全停止跳動,還在輕微緩慢地跳動著。

凝雪還活著,但已經到了生死一線的邊緣了。

丹尼看著我翻來倒去忙個不停,連著問了好幾聲“怎么樣,還活著嗎”。我也沒空理他。

我略微穩了穩心神,才點了點頭:“可能是水流的巨大沖擊使她閉住了氣,如果不及時想辦法救過來,恐怕……”

“那好,我有經驗,我來!”丹尼把頭埋進海水里,用手使勁在嘴邊搓了兩下,抬起頭大口吸氣,就要給凝雪做人工呼吸。

我搖頭笑了笑,伸手將他迅速探下的頭托起來,正色道:“別著急,我看還是用現成的潔凈氧氣最好了!”

丹尼像吐煙圈似的將嘴里的空氣噴出來,又張嘴吸了一口,道:“哎,你早說嘛,差點把我憋死!”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自己第一口吸進去的空氣中也包含氧氣,還是故意要在緊張的氛圍中制造點輕松笑料。不過他的行為確實使我的情緒緩和了一些:“你別不當真,人命關天!”

丹尼戴上氧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腮幫子好像塞進了兩個雞蛋,他噘起嘴唇,慢慢地向凝雪發紫的嘴唇印了下去。

就在他馬上要觸碰到凝雪的嘴唇的時候,斜靠在我肩頭的凝雪突然猛地抖動了一下,張嘴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我被嚇到了,抱著凝雪的胳膊也跟著微微一顫,丹尼更是被這聲尖叫嚇得大驚,將一口氧氣全部吐到了凝雪臉上。

凝雪抬起了手迅速捂住鼻子,眉頭皺了起來。

看著一臉苦瓜相哭笑不得的丹尼,我突然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十分滑稽可笑的事情,也用詢問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盯著丹尼。

丹尼被我看得有點不自在,伸手將口鼻捂住,使勁哈了一口氣,然后舉起手發誓道:“沒有,我向上帝發誓,真的沒有!”

其實丹尼噴出的那口氧氣,我也聞到了,確實沒有口臭味。更何況,如果說是口臭的味道使瀕死的凝雪還了魂,這簡直就是只有不入流的小說家才能想到的可笑情節,我是不會相信的,我想你們也不會相信。

凝雪睜開那雙冰冷的眼睛看了看我和丹尼,突然道:“鯊魚,有鯊魚!”

丹尼凝重的表情輕松了下來,長舒一口氣:“凝雪,你可嚇我一大跳,放心,鯊魚已經讓我……們給over了!”

“真有鯊魚?”凝雪驚恐地看了我一眼,將頭從我肩頭移開,用手抓住我的胳膊幫助自己浮在水面上,繼續說,“我剛才明明看到海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鯊魚,它們向我靠攏過來,無論我怎么游都甩不開它們,到最后……它們將我圍了起來,都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過來……我都聞到自己鮮血的腥氣了!”說著不停地向四周眺望著。

看來昏迷中的凝雪是被自己的夢境嚇醒的,我萬萬沒有想到噩夢居然還有這種奇妙的治療效果,竟然能將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喚醒!我不敢向她說起剛才那條鯊魚差一點就將她吞進肚里的事情,她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會驚嚇成什么樣子,只是安慰道:“凝雪,不用害怕,我和丹尼會保護你的!”

凝雪并沒有回答,而是呆呆地看著遠方,抓著我胳膊的小手抖如篩糠。

她的異常表現使我不得不順著她的目光向遠方的海面眺望,頓時我也被眼前出現的景象驚呆了。

不知道是凝雪的預感喚來了這群嗜血狂魔,還是同類的血腥味道讓它們尋蹤而來,在我眼前出現的是一群高高低低的背鰭。

鯊魚群,不,應該說是鯊魚軍團,因為那種一望無際的壯觀景象簡單地說是一個群體并不貼切。我甚至懷疑,大西洋中所有的鯊魚都聚集到了一起,來向我們這三個膽敢殺戮它們同類的人類討回血債。

浩浩蕩蕩,沒有邊際,好像是從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這里。軍團中不停有鯊魚躍出海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此起彼伏,不知道是在向我們炫耀它們數量的龐大,還是作為旗手,來引導后面的部隊,以免走錯了方向。

它們的先頭部隊離我們還有三四海里的距離,如果不是它們的數量太過驚人,太陽也剛剛浮出水面,將它們那些高高低低的背鰭暴露出來,我們根本就不會發現它們的蹤跡。

“我就知道這不是夢!”凝雪終于說話了,只不過聲音幽遠得像來自地獄。

“這么大排場,難道連鯊魚總統也一起出馬了?”丹尼苦笑道。真不知道這個美國黑人腦子到底是怎么長的,到了這種時候居然還能開玩笑。

跑,我們應該立即逃跑,但是,面對數不清的鯊魚,我們又能跑到哪里去?最后的結果顯而易見,就算我們馬上逃跑,也根本沒有可能逃脫它們的血盆大口,與其在疲于奔命中被它們捉住,還不如安安靜靜地等待它們的到來。

死亡既然無法避免了,我們只好坦然面對。雖然我們無法選擇生死,但我們卻有選擇自己死亡方式的權利。

我手里還攥著那把銳利的工兵刀,其實我們可以死得更輕松一些,不用在被咬噬的劇痛中死去。但我不想選擇這種窩窩囊囊的死法,就算再強大殘忍的敵人,我都有勇氣面對他,自殺是懦夫的行徑,我不想做懦夫!

“我就是死也得弄幾只魚翅填飽肚子!”丹尼揮舞著手里的棍子大聲叫囂著。

盡管我和丹尼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當真正面對死亡時,我們都敢于用胸膛去迎接它。只要有這一點,我們就可以成為生死之交,相對于此,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

想到這里,我心頭涌起一股熱流,這股熱流慢慢地擴散開來,化作無窮的力量,充溢全身。

這種感覺毫不陌生,在小時候無數次的睡夢中,我把自己幻想成只身勇闖聚賢莊的喬峰時曾經有過,在我每每看到李云龍揮舞大刀砍向小鬼子腦袋的時候也體驗過,這是一種豪情,一股視死如歸的男子漢氣概,我想當年的西楚霸王項羽被圍在垓下時仍能勇冠三軍,奪旗殺將,靠的就是這種豪情。

正在我被這股豪情感染得馬上就要沖上去的時候,凝雪突然發出了自己的疑問:“這群鯊魚好像不大對,它們好像不是沖著我們來的!”

丹尼轉著腦袋環顧一周:“沒錯,這很明顯就是沖著我們來的!”

經凝雪這一提醒,我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鯊魚雖然是海洋中智商較高的群體動物,但它們嗜血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相對于陸地上的狼群,它們的組織顯得極為松散和隨意,它們之所以成群結隊地出沒,目的只不過是能捕獵到比它們身體更強壯的海洋生物,并沒有太多的組織性可言。至于說分工合作就更不可能了,就算是在一個群體里,它們也幾乎是各自為戰,毫無默契。如果一個群體里的某個成員在捕獵時被對手所傷,它們就會一哄而上,用利齒將同類瓜分干凈。

所以復仇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們嗅到了血腥味,是同類的血腥激發了它們的食欲。可是,像這么大數量的鯊魚群體,浩浩蕩蕩地向一個根本就不夠塞牙縫的目標進發,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只能說,我們的運氣不是一般地不好,而是霉運當頭。

凝雪心里的疑惑并沒有被丹尼的話打消,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只是繼續說:“這么大群的鯊魚不可能一起行動,這樣的話它們根本就不會捕食到獵物,就是一條鯨魚也根本不夠吃的!”

“你怎么想?”凝雪的話很有道理,在這種危急關頭,她心里恐怕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但是這種狀態下,她居然還能這么細致地分析問題,這確實令我嘆服。

“你們有沒有感覺到海水中好像有動靜?”

剛才我們都被眼前的鯊魚群駭住了,哪里還有什么心情注意海水有什么變化。經她這么一說,我才發現,海水果然和剛才不太一樣。

剛才海面上很平靜,就是微微掀起的波浪也很小,我們浮在水面上根本就沒有置身汪洋難以為繼的感覺。可是現在,身下海水中好像起了潛流,尤其是留心之后這數秒鐘的時間里,這股潛流已經帶著我們開始緩緩飄動起來。

這不是普通的海洋潛流,因為它不是向一個方向不停地流動,而是帶著我們在水面上繞圈子。

“要起龍卷風了嗎?”丹尼問。

“要是真起龍卷風倒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我們可以被帶離這個鯊魚群!”盡管突然刮起龍卷風對我們來說結果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還是樂觀地自我安慰著。

凝雪的臉頰煞白得好像一張白紙,紫色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聲音堅定地道:“不是龍卷風!”

就在我們說話的這一會兒工夫,海里的那股潛流已經變大了,并已經浮出水面,形成一個越來越湍急的漩渦,我們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隨著漩渦急速地轉動著。

“快戴上氧氣罩!”我一邊將氧氣罩護在口鼻上,一邊伸手拉住了凝雪,丹尼也伸手抓住了我。

那個漩渦越繞越大,越轉越快,只過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們已經無法分辨東南西北了,緊緊抓在一起的雙手開始慢慢滑開,好像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一股千鈞的力氣在向外拉扯。我知道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會被分開,三個人本來就勢單力薄,如果真的被各自分開,那不用等鯊魚群游到這里,我們恐怕就已經被湍急的漩渦嗆死了!

想到這里,我向丹尼和凝雪搖了搖頭,示意大家面朝里,抱在一起。

我不敢松開緊緊抓在一起的手掌,只能緩緩地順著一個人的手臂向上慢慢挪動,等我和丹尼的兩條手臂都繞到凝雪的脖子上時,我們兩人的手才敢松開,用盡渾身力氣往一起靠,這樣來回努力了三四次,我和丹尼終于互相繞緊了對方的脖子。

頭靠在一起我能夠看到兩人的眼睛,丹尼和凝雪兩雙眼睛里滿溢著驚慌失措和惶恐不安,我想自己也應該不例外。

水聲越來越大,震耳欲聾,就連戴著氧氣罩我們也好像開始呼吸困難了,幸好我們搶先抱在一起,如果再那樣手拉手地連在一起,現在氧氣罩也許已經被劇烈的水流沖掉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盡管海面上水流湍急,如果能潛到水下,或許能避免漩渦的波及,可是身在其中,別說扎進水里,就連活動一下身體都十分困難。

水流越來越湍急,漩渦中心形成了一條黑洞洞的空隙,看上去像極了怪獸的嘴巴。

在振聾發聵的巨大水聲中,我們耳邊居然響起一陣嘟嘟的聲音,這聲音綿長而響亮,就算在這種驚天動地的水聲中依然十分清晰地傳送過來,就像有無數個喇叭一起朝天奏鳴一樣。而且此起彼伏,久久不絕。剛開始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以為耳鼓在強勁的水流沖擊下產生了異響,但當我看到丹尼和凝雪臉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時,我確信這并非自己的幻聽,而且我也在瞬間看到了發出這種聲響的源頭。

在被裹卷著繞圈的時候,一瞥眼,我就看到了一排排浮出水面張著血盆大口向天叫囂的鯊魚。陽光下,那一枚枚森森發亮的尖牙配上血紅的大嘴,我胃里開始抽動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鯊魚集體吼叫的壯觀景象,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我一直以為只有狼才會在月夜里發出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沒想到鯊魚也會,而且這種聽起來十分怪異的聲音一經發出,居然也是這樣駭人。

它們很明顯是在示威,可是,它們在向誰示威?

答案很快就被揭曉了,因為就在這種聲音響到最高亢的時候,一股巨大的托力從我們身下涌了上來,我們三個人的重量加起來應該不少于兩百公斤(我想丹尼自己一個人的體重也不會小于一百公斤),可是就這四百多斤的重量在那股托力的作用下,根本就起不了一點作用,我們好像被彈弓射出的一枚小小石丸,向空中直飛出去。

我們都張大了嘴,不過沒有發出大聲的呼喊,而是三聲沉悶的嗚嗚聲,和剛才鯊魚群的示威吼叫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從空中俯瞰大海,景象之壯觀簡直難以想象,那群鯊魚已經變換了隊形,圍在了我們剛才置身的地方,晃動著身子,等待漩渦下面的東西浮出水面。

一聲震天的吼叫后,從剛才我們被彈出來的漩渦中心躍出一個龐然大物。它掀起的巨大水浪立即將圍在最前面的那一圈鯊魚一下蓋住了,那一圈至少有十幾頭鯊魚,在這股水浪的沖擊下,竟然難以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在水中翻了幾個滾,灰白相間的身體好像翻起的水花一樣。在它們外圈的鯊魚也被水流沖出了好幾米遠。

從水面上開始卷起漩渦起,我就一直在想能帶起這種水流的生物到底會是什么——是巨型海洋生物引起漩渦的可能是我最后想到的,我很不愿意往這方面考慮,因為只有這種可能才能解釋這么多鯊魚集體行動的壯觀景象,鯊魚是食肉猛獸,只有充足的食物來源才能讓它們如此亢奮。我首先想到的是鯨魚,被稱為海洋霸主的鯨魚,只有它們那樣的體形才可能造成這樣的聲勢——這種可能也不完全解釋得通,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鯨魚出沒的地方會形成漩渦。不過,鯨魚到底有多少種類,就連現在最博學的海洋生物學家恐怕也不能說出具體數目,如果有尚未被發現的新種類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也絲毫不足為奇。

但那顯然不是鯨魚,因為鯨魚沒有這么巨大的頭顱,而且它的嘴巴成尖長形狀,幾乎和腦袋一樣長,兩排彎刀形的巨齒像是人工裝上的兩行刀子,牙齒的長度不亞于我的身高。

從空中看下去,它的兩條前鰭向前伸展得比鯨魚要長許多,而且肌肉突兀,相當發達,我甚至懷疑里面長有骨骼,因為它在躍出水面的時候,前鰭居然從中間打了一個彎,又再度伸直,或許稱為前肢應該更貼切一點。尾巴很長,靈活地擺動著,就像是有一條森蚺咬在了它的后面。

就算不加上尾巴的長度,它的身體長度也不少于二十米,如果再算上尾巴的話,總長應該超過二十五米。

它躍起到空中,輪胎大小的眼睛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那張巨口更使我渾身癱軟。

這種形象我曾經在哪里見過,不過此時身子正在急速地向它嘴里落下,腦子里一片混沌,根本就想不起來。

它躍起來十幾米后,身子像一幢高樓一樣轟然入水,鯊魚群一陣騷亂,紛紛避開,有幾條動作稍微慢了一點,被它的頭顱壓下,頓時打了個滾,翻著白肚皮昏死過去。

它身體雖然龐大,但動作卻并不笨拙,巨大的頭顱晃動間,已經將一只大鯊魚咬在嘴里,毫不費力地一截兩段,鮮紅的血液立即從它的嘴里流下去,兩截身體也砰砰掉在水中。

被這等聲勢驚呆住的鯊魚群被同類的血腥氣刺激,紛紛擺動身體,爭先恐后地圍上來,張嘴向它咬去。

怪物一翻身,潛回水里。

我們被拋出很高,沒等我們落下來,這頭怪物已經落回水中,要不然恐怕第一個遭難的不是那條大鯊魚,而是我們了。

等我們重新掉回海中的時候,海水已經一片血紅了,看來就是在水下,它也沒有讓牙齒閑下來!

我們從渾濁的海水中再一次游上來的時候,第一個反應都是摘下氧氣罩,大口地呼吸,好像空氣中的氧氣比背上的液氧濃度要高一樣。

四周水花四濺,一條條涌動的鯊魚讓我們應接不暇。凝雪的身體更是劇烈地顫抖著,下唇已經被牙齒咬得滲出了血跡。丹尼揮舞著雙手,臉孔泛起強烈的紅色,像是一頭被激怒的斗牛,面對著面前翻來滾去的鯊魚用英語十分嫻熟地咒罵著。鯊魚的涵養修為顯然“很到家”,絲毫不為他的咒罵所動,只是自顧自地在我們面前翻著波浪。

看來它們暫時顧不上我們這三個“小家伙”,現在正一心一意地捕捉那頭龐然大物,我拉了拉丹尼的手臂,笑道:“看來你們的文化在地球上還是有盲點啊,以后還得努力!”

丹尼微微一呆,隨即明白了我的諷刺意味,習慣性地聳聳肩膀,滿腔的憤怒之情頓時化為一臉的苦笑。

“我想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丹尼大喘了一口氣,說出一個最緊迫的問題。

我望著周圍不斷向外漫延的渾濁紅色水暈,為難地說:“在這里是很容易被鯊魚誤傷,可是如果我們到了外面,不也是馬上就會成為它們攻擊的目標嗎?”

“那我們就這么等死?說不定……”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丹尼突然啊地叫了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扯住了,身子往下一沉,沒了蹤影。

正在我大吃一驚的時候,丹尼突然又冒了出來,吐出一口血水,一臉調皮地道:“喏,就像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鯊魚吃掉!”

我有點哭笑不得,真想不到丹尼會在這當口來一個幽默的肢體表演。不過他說的確是實情,就算鯊魚在這么渾濁的海水中和我們一樣絲毫看不到東西,但誰又能保證我們不會被它們誤傷?畢竟它們的數量大得驚人,只要有一條偶然游過我們腳下,丹尼形容的可笑場景就會馬上出現,不過到那時,就一點也不會覺得可笑了。

現在海面上可以見到的鯊魚數量已經不多,就是有也只是一翻身的工夫就重新潛回了水中,看來水下的戰斗十分激烈,不知道是怪物的巨齒占了上風,還是鯊魚群恐怖的數量略勝一籌!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我也頗為躊躇,畢竟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只要有絲毫差錯,就馬上會生死倒轉,連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

“行了,異,你別眉頭皺得跟鐵疙瘩似的了,有人幫我們做決定了!”丹尼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

我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東西正在貪婪地盯著我們,不過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嘴中流淌著血水的大鯊魚。它在離我們十幾米的地方看了大約有半分鐘,突然一晃身子,向我們游了過來。

“異,別發呆了,快撤吧!”丹尼說完這句話,戴上氧氣罩,一矮身就沒了蹤跡。剛才丹尼還摩拳擦掌斗志昂揚地要和鯊魚較量一番,可當對方一露面,他跑得比誰都快。

想歸想,我的動作絲毫也不比丹尼慢多少,我一邊幫著怔在那里發抖的凝雪戴好氧氣罩,一邊拉著她潛進水里。

眼前是一片血紅,只能看清半米內的距離,雖然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到不遠處全是影影綽綽的影子,但絲毫也分辨不出影子的具體形狀。

該向哪里去是一個關乎生死的艱難抉擇,這確實難住了我,要是這次能僥幸不死,一定好好惡補一番關于海洋生物習性的知識。我正這樣想的時候,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腳踝,一把向下扯去。

越往下潛水,渾濁的紅流越加淡薄,不過,呼吸也越加困難。據說一個人在不帶任何抗壓裝備的情況下,能夠承受的水壓是在二十米左右,我想我們已經越過臨界點了。

脫離渾濁的水流,眼前頓時一亮,看出去全是藍澄澄的色彩,丹尼放開我的腳踝,當先向左游去。我一只手抓著凝雪的手臂,緊隨其后。

游出去一兩百米的距離,回頭看去,那條跟隨我們的大鯊魚也已經游出慢慢漫延開來的紅色水團,跟在我們身后。不知道它是能在渾濁的海水中照樣看清楚目標還是尋著我們身上發出的和海洋生物迥異的氣味跟過來的。

丹尼回頭向鯊魚豎起中指,做了一個粗俗的手勢,那條鯊魚頓時加快了速度,像是明白這個手勢表示的辱罵意味一樣。

人不怕膽大,就怕膽大到找死的地步,我想丹尼此時已經被自己的英雄氣概沖昏了頭腦,他實在是在找死了。

丹尼顯然還不過癮,居然轉身把兩只手放在臉頰兩邊,晃動起了十根手指。我實在看不過去了,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海水的阻力讓我這一腳失去了應有的力量,丹尼只是向前漂了幾米,總算放棄了恫嚇,一心一意地向前游動。

又游了一會兒之后,已經能將紅色水團覆蓋的范圍盡收眼底了,而那條尾隨而至的鯊魚離我們也只有不到一百米了,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被它追上。

可是我們無能為力,先前的混亂已經使我們唯一的武器工兵刀不知掉到了哪里,現在是三個人六只空拳,但用拳頭顯然難以和鯊魚的利齒抗衡,我們如果再想不出其他逃命的辦法,被一咬兩段的噩運是逃不掉了!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凝雪好像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雖然手腳還在緩緩地擺動著,可頭已經歪在了肩膀上。一個人逃命已經在抱怨自己為什么沒有多長出幾只手腳出來,更別說還要拖著一個人,雖然丹尼也過來幫忙,但這并沒有使我們的速度發生多少改變,眼看就要被鯊魚追上了。

或許是我們命不該絕,或許是面對共同敵人的兩撥互不相關的力量真的能成為朋友,那條正在渾濁的水團中鏖戰的怪物,突然沖了出來,像是一艘全速前進的潛水艇,以近乎令人咋舌的速度逼近那條向我們貪婪地咧著大嘴的鯊魚,就在它離我們還有十幾米的時候趕上,彎牙一挫,將它一口吞進肚里。

它身體所帶起的強大水流沒給我們絲毫的怔愣時間,我們立即被沖得向前蕩去。

不過它身后的景象還是毫無遺漏地涌進我們的眼底,只見它長長的尾巴上像串螞蚱一樣咬著五六條鯊魚,鮮血化作一條紅色的粗線,在身后綿延,緩緩蕩漾開來!

原來是被鯊魚圍攻,怪物吃痛才湊巧沖出戰團,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可是雪中送炭,如果不是它及時趕到,我們恐怕已經成了它肚里那條鯊魚的腹中之物了。

雖然這個怪物長相丑陋,比鯊魚更兇殘,但自從它誤打誤撞地救了我們的一剎那,我突然覺得它并非沒有可愛的地方,至少那條像森蚺一樣的尾巴就看著很順眼,真是線條流暢,堪稱完美。

丹尼更是手指點點戳戳,嘴里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些什么,冒起的氣泡幾乎將他的腦袋都掩蓋住了。

我倒能理解他的意思,那是在提醒怪物,鯊魚群已經朝它撲過來了。

沒錯,在它吞下那條意欲對我們大施淫威的鯊魚,靈活地回身將掛在尾巴上的鯊魚三下五除二地痛快解決掉之后,鯊魚群已經像強弩射出的飛矢,齊刷刷地從血團中沖了出來,轉眼間就到了怪物的身邊。

大約經過適才的交戰,鯊魚也感覺到怪物的皮質十分堅硬厚重,它們的牙齒根本就刺不進去,所以分成好幾路,分別撕咬皮質稍微薄弱的前后肢和長尾。即便是在這些地方,它們的利齒所及居然也只能刺出翻涌而出的鮮血,想撕下一塊皮肉來竟也十分困難。

怪物被撕咬得很痛苦,它一邊搖晃著大嘴惶急地清理著身上的鯊魚,一邊不停地上下游動,躲避著更多鯊魚的圍追堵截。

就這樣左躲右閃地折騰了好一會兒,那個怪物突然發出一聲吼叫,身體猛地向上躥去,躍出了水面。

從水底看出去水面上騰起的水花,我知道這只怪物已經發怒了。

這場較量,鯊魚群死傷不少,一條條僵硬的尸體在水中緩緩地向上漂浮,傷口上涌出的血團,在水里慢慢漂散開來。

說鯊魚是嗜血動物一點兒也不假,因為嗜血動物不但對血腥味具有天然的喜好,還有另外一個顯著的標志,那就是對殺戮充滿渴望,越濃烈的血腥味越能激發它們身體里殺戮的潛能。

我想此時他們嗜殺的本性已經完全被激發出來了,看它們蜂擁而上的勁頭,每一條都像是被注射了興奮劑,異常亢奮,一刻也不放松地緊隨而上,全沒有在意就在它們左邊不遠的地方,還有三個畏畏縮縮的小生物膽戰心驚地看著這場殊死較量!

實際上,現在潛在海水里比浮到水面上要安全一些,可說實話此時我心里卻產生了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想要馬上游上去,親眼看一看這千載難逢的海上大戰。丹尼也不例外,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如果現在他手里有一把工兵刀,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加入戰團,向“以多欺少”的鯊魚群宣戰。

我心里又何嘗沒有這種想法,就算我們明明知道那個怪物只不過是湊巧救了我們的命,如果不是有鯊魚群的圍攻,恐怕它第一個吞掉的就是我們,但命畢竟是人家救的,這是不容抹殺的事實,要是眼看著怪物被鯊魚群殺死瓜分掉,自己不做點什么,總覺得心里過意不去。所以還是我在大學里的跟人“私奔”的女朋友說得對,我確實沒有做大事的潛質!

這些想法是突然涌進我腦子里的,在這么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們已經身不由己地向上游去,那是身體的自然動作,或者說是潛意識左右了我的身體,因為我腦子里發號的指令是:上面危險,不可意氣用事。

我們浮出水面之后,又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那個怪物仰面朝天,尾巴和四肢都高高地翹到了空中,只有一張長滿彎齒的巨口在海面上靈活地轉動著,它的巨口倏張倏合,一伸一縮的時間也是極快,每一下都能準確地咬到一條鯊魚,一仰頭就將其從中截斷。

鯊魚群將它左右前后團團圍住,就連海水下面也緊密地聚集了許多鯊魚,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它們顯然無從下嘴。

“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丹尼不知道什么時候摘下了面罩,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句《孫子兵法》中的經典語句。

這頭怪物顯然也相當聰明,在經過適才的交戰之后,能這么快找到一種突破克制的方法,這說明它的智慧已經達到了令人驚嘆的程度。假如它突然能開口說出一句標準的人類語言出來,我也絲毫不感到奇怪。看來那句說“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話得重新定義了。

“要是以這種速度殺戮下去,恐怕這群鯊魚用不了兩個小時就會全部報銷了!”丹尼語氣輕松地道,像是在評論一場足球比賽。

我摘下氧氣罩,提醒他:“你別高興得太早,如果鯊魚被殺干凈了,下一個目標你說會是誰?”

“反正不會是我!”丹尼堅定地說。

“我們三個比起來,只有你夠它打打牙祭的,不是你是誰?”

“咱們……咱們……還是趕快離開這里吧?我真不敢想象……還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凝雪將頭歪在我的肩膀上,精神極為萎靡。

“那我們去哪兒?”丹尼無奈地問。

凝雪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臉孔煞白得嚇人,喘了好幾口氣才斷斷續續地回答:“不管去哪兒都……都比這里強!”

驚嚇、饑餓,加上疲倦,我想凝雪的身體已經透支到了極限,如果再得不到休息和食物,生命恐怕會很快衰竭,要是再一次昏迷過去,那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丹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表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不只是凝雪,其實我和丹尼的身體也在嚴重透支,雖然我現在不像剛落水時那樣疲倦,反而覺得身體充滿力量,但這絕不是什么好事,人的身體在極度透支的情況下,心臟會突然停止跳動,如果那樣根本就沒有挽救的可能。

丹尼向前游了十幾米,推著半截還在涌著血漿的鯊魚尸體游了回來:“沒辦法,只能用它先填填肚子了!”

我側頭看著凝雪緊緊皺起的眉頭,擔心她吃不下去,于是鼓勵道:“凝雪,你萬里迢迢不畏艱險地跟我們來到這里,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找到羅克嗎?我向你保證一定能帶你找到羅克,但你首先得活著!”

凝雪雙眼蒙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丹尼,最后將目光凝聚在面前漾著血水的鯊魚尸體上,突然歪頭干嘔起來,但除了黃色的膽汁,什么也沒有嘔出來。

丹尼好像示范一樣,夸張地張大了嘴巴,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狠狠地咬在高高聳起的鯊魚背鰭上,牙齒上立即沾滿了血紅的黏液,左右搖擺了好幾下頭,才將一塊魚翅咬了下來,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一邊輕松地說:“這可是昂貴的魚翅大餐,比牛排好吃多了!”

別說凝雪,就是我看到丹尼嘴角流下來的不知是口水還是血水的紅色液體,都感覺到胃在不停地痙攣著,只是咬著牙堅持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這生魚翅顯然也好吃不到哪里去,丹尼在咽下第一口之后,喉結開始上下不停滾動著,雖然臉上還是一副輕松的表情,可眼神卻直往周圍掃,不敢再看一眼面前被自己咬出一個小小缺口的鯊魚背鰭了!

“你真的能帶我找到羅克?”凝雪望著我的臉滿懷希望地問。

“要不是這次海上的兇險經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但現在我敢說,我一定能找到羅克!”

“你憑……”丹尼只吐出兩個字,被我瞪了一眼,后面的話就咽了下去。

這只不過是我鼓舞凝雪的善意謊言,其實到現在,我心里對能找到羅克所抱的希望也變小了,如果說這些是羅克給我們布下的迷魂陣的話,那這也應該是一個超出了我所有想象力的迷魂陣,更何況我現在已經深陷其中,瀕臨絕境,連活著的希望都變得十分渺茫,更別說解開它了。

但我編造出的這句謊言卻提醒了我,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原本忽略的細節:在華盛頓三百米地下出現的那個飛速向攝像機靠攏的黑影,和這只身軀龐大的海中巨獸,這兩者之間難道會存在某種聯系嗎?

凝雪好像是被我們說動了,她在拼命地忍耐住嘔吐之后,終于俯下頭,開始啃食起那條腥味十足的鯊魚背鰭來。只不過她并沒有像丹尼那樣細細地咀嚼,她胡亂地嚼了兩下,就艱難地吞咽了下去。

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有足夠撐下去的體力,我一邊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句話,一邊向鯊魚背鰭下了嘴。

雖然滑膩發澀,腥氣塞喉,但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么難吃,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是因為腦子里想著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還是我向來并不挑剔的飲食習慣給我的錯覺。反正,吃下去就是吃下去了,并沒有特別不舒服的感覺。

正在我們你一口我一口像狼群分食獵物一樣生吃魚翅的時候,離我們不遠的海面上的那場大戰也進入了白熱化,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最先發現變化的是凝雪,因外她在強忍嘔吐著吞下兩口生魚翅后,終于再沒有勇氣咬下第三口了。我們也沒有再做勉強,如果她胃里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刺激,就算我們強迫她吃下去,也還是會全部嘔吐出來,那對她身體絲毫起不了補充能量的作用,而且魚翅營養價值極高,如果她能將吃進去的兩口完全消化的話,體力應該能夠得到一些恢復,這就是我們所希望的最好結果了。

“你們看,它們這是要干什么?”凝雪伸手指著前方問。

當時我嘴里還咬著一塊未完全嚼碎的魚翅,聽到她的話趕緊抬頭看去。當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我不禁吞了一口唾沫,半爛不爛的魚翅立即塞在了喉嚨里,弄得我一口氣接不上來,慌忙中只好趴下吞了一口海水,又咸又澀的海水竟把生魚翅強烈的腥味壓了下去——后來我還暗罵自己真是傻瓜,面對如此充足的佐料,我們居然不會好好利用,竟拿自己的意志跟身體的生理反應硬抗,真是愚蠢到家了。要是早發現就著海水能這么輕松地享用魚翅大餐,那整個大西洋的鯊魚也讓我們三人吃光了!

就在我們一心就餐的這段時間里,形勢確實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所有的鯊魚都圍攏在了那個怪物的大嘴旁邊,不躲不閃,只有零星的幾條鯊魚還在它的后面尋找空隙,怪物反而將一張大嘴緊緊地閉住了,彎牙緊鎖,絲毫也沒有張開的意思,而且還搖晃著頭顱,躲避著送到嘴邊的鯊魚大餐。

“看來‘哥斯拉’也有吃飽的時候!”丹尼一邊抹著下巴上淋漓的鮮紅汁液,一邊調侃道。

“難道它也會撐得不敢張嘴了?”凝雪很難得說了一句輕松的話,這說明她的精神狀態比剛才好了一些。

我也看不出這個怪物在搞什么鬼,就憑它剛才巨嘴張合、大開殺戒的威風,我實在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令它面對嘴邊的美味緊閉其口。但這應該不是它的原因,問題可能出在這群傷亡過半的鯊魚身上,可是,它們只是緊緊地隨著它的嘴巴不停地在海面上游來游去,并沒有其他具有“威脅性的舉動”。

這就好像一位媽媽正在舉著湯勺喂到小孩的嘴邊,小孩卻完全不理會媽媽的苦心,不停地搖著頭躲避一樣。只不過喂到小孩嘴邊的是溫濃的湯汁,而隨著怪物大嘴搖晃的卻是上百只兇殘的大鯊魚。

這簡直詭怪到了極點,難道鯊魚身體里居然能分泌出具用粘黏作用的“強力膠”,竟將怪物的嘴巴緊緊地粘在了一起?

這不是一個隨意杜撰的幻想故事,所以不會發生在真實的世界里,就算有我也不能相信。

就在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撟舌不下的時候,突然從怪物身后五六米遠的地方躥上來兩條身形碩大的大鯊魚,從左右兩邊向怪物不停地在空中揮舞的那條尾巴撲去了。

怪物的反應也十分靈敏,就在兩條鯊魚張開嘴馬上咬到它的時候,它的尾巴突然橫著向下落去,兩條鯊魚頓時撲了個空,在空中劃了兩條交叉弧線,砰然落入水中!

與此同時,另有一條比這兩條鯊魚還要大上一些的鯊魚,突然從水里直躥上來,利齒交錯,正好咬在了怪物的尾巴上,怪物吃痛,張開大嘴,仰頭向天吼叫起來。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當時看到的情形,如果用一個比喻的話,就像是……就像是我們形容一個人在瞬間飛黃騰達時所說的那樣,對,鯉魚跳龍門!

聚攏在怪物嘴邊的鯊魚,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紛紛一躍而起。

只不過不同的是,能幸運地跳過龍門的鯉魚會變成一條呼風喚雨的飛龍,而幸運地跳過了“彎刀門”的鯊魚卻成了怪物的腹中之物。

可是即便是死,這些鯊魚還是爭先恐后地躥出了水面,一條條前赴后繼地落進鯊魚的嘴里!

“這是……這是……”凝雪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壯觀的場面,說話又開始有點斷斷續續起來,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氣力不濟,而是因為震驚。

“用少部分的犧牲換取最后的勝利!”我覺得頭皮開始發緊,誰說鯊魚只是嗜血生物?誰說它們沒有組織性可言?誰說它們不如陸地上的狼群那樣分工合作?那簡直是管中窺豹,自以為是(很不幸,這些話正是我在前面曾經所下的斷語,我現在改正了)!

當面對幾乎不可戰勝的敵人的時候,如果不能讓對方露出弱點,那就截斷它發揮優勢的可能!這是我從這件事中得到的教育,我想這對我絕對有用,當然也希望這對看到我這段話的讀者能夠有用。

接二連三的鯊魚一下子就將怪物的大嘴塞滿了,它足有半尺長的彎牙根本就咬不到它們,因為它們已經跳進了鯊魚的牙關里面,那里是它最柔軟的地方——舌頭、口腔內壁。血水開始從它嘴里流出來,不知道是它自己的血還是鯊魚的血?

怪物那被塞得滿滿的大嘴根本就合攏不了,那一排排銳利的巨大彎牙形同虛設。它無法再保持仰面朝天的架勢,身子一扭就翻了過來,更多的鯊魚哪里會放過這個反敗為勝的良機,都張嘴咬住它的口唇,向外猛力撕扯,我能看到被扯下皮肉的地方鮮血涌動。

怪物一下子亂了章法,不停地在海水中翻翻滾滾,使得水潮澎湃,連同我們所在的地方,都因為水流的翻滾變得不安全起來,這使我又喝了好幾口咸澀的海水。

就這樣折騰了大約十幾分鐘,那個幾乎可以將大型游輪一下撞翻的龐然大物又一次躍到空中,轟然落下以后,就再也沒有上來過。

海面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幾乎被染成紅色的海水和無數鯊魚的半截尸體表明,這里剛剛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

到處都是翻著白肚皮的鯊魚,它們在紅色的海水中隨著海浪一浮一沉,不知道會漂向哪里。

“那只‘哥斯拉’死了嗎?”凝雪打了個寒噤,怯生生地問道。

丹尼使勁搓著臉頰:“上帝,太難以相信了……你剛才說什么……哦,是的,不死也差不多了。在這個弱肉強食海洋里,它就是這次僥幸不死,恐怕也已經受了重傷,死亡只是遲早的事情!”

“或許在上萬米的海底深處,它還有同類,希望它能夠得到它們的幫助!”我苦笑道。

“戰斗的雙方都散場了,我想我們也應該離開這里了!這里可真是一片鮮血的海洋,希望這不會給我的后半生帶來噩夢!”丹尼道。

我轉頭環顧一周,擔憂地說:“附近沒有島嶼,我們能去哪里?”

“來吧!”丹尼道,“如果這里真是羅克沉船的海域的話,我想我們一直朝南游,就一定能有收獲的!”說著話,他看著太陽辨別了一會兒方向,當先向右游去。

“我希望你不是在拿我們的生命開玩笑!”我道。

“相信我一次怎么樣?”丹尼回頭看著我,“我可不像你,會做那些毫不靠譜的事!”

“你憑什么這么肯定我們會有收獲?”我繼續問。

“哦,這個你不要問,只要跟我走就行了,你跟我賣了一路子的關子,現在也該我故弄玄虛一回了,這就算扯平了!”

我被他反駁得啞口無言,人們常說“一報還一報”,但我沒想到報應會來得這么快。

我們小心翼翼地在血紅的海水中向東南方向掙扎前進。時不時會被從血水中翻涌上來的鯊魚嚇一大跳,幸好血紅渾濁的海水幫了我們大忙,只要離它們不是太近,劃水時再多加留心,倒也并未引起它們的注意。而且它們現在只顧對著同類的尸體大快朵頤,也無暇顧及我們這三個弱小的人類。

鯊魚的尸體隨著海浪漂浮在海面上,尤其是翻白的魚腹,像極了在海面上緩緩移動的冰塊,如果不是偶然能看到它們猙獰的本來面目和被咬嚼的一塌糊涂、支離破碎的血肉,真的令我感覺恍然間置身于南極的冰山雪海中。

沒有了鯊魚的追逐,沒有了逃命的緊迫,疲倦再一次席卷全身,在擔驚受怕中游弋了兩個小時之后,我們渾身已經提不起一點兒力氣了。

“丹尼!”我沙啞著嗓子喊,“還要再游多遠,才能找到我們的‘收獲’?”

“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應該快了!”丹尼翻來覆去地變換著游泳姿勢,也沒找到能節省力氣的方法。

“運氣,原來你還不能確定?”凝雪幽幽地問。

“鬼才能確定!”丹尼叫道,“我怎么知道他們的嗅覺器官是不是能像鯊魚一樣靈敏,如果這兩天正好感冒,那只有求上帝來救我們了!”

我仰躺在海面上一邊有氣無力地擺著手臂,一邊琢磨丹尼嘴里的“他們”是指誰。本來我的知識就十分有限,如果是在陸地上我還能猜測出幾種具有靈敏嗅覺的動物,但在海洋中我一種也想不起來。可是除了人類能向我們伸出援手之外,還有什么海洋生物會對人類心懷憐憫呢?

又過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我們終于脫離了血水的浸泡,鼻子里雖然還是充滿腥氣,但那是新鮮的海洋氣息,而不是令人作嘔的血液味道。

“我游不動了!”凝雪發出低低的聲音。

不光是她,我也覺得自己的腿腳都像是灌滿了鉛,連抬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多遠?”我舔了一下干澀的嘴唇,卻發現舌頭比嘴唇還要干燥。

丹尼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沮喪地道:“看來真要大難臨頭了,連液氧都沒有了!”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使我們暫時生存下去的液氧都已用完,那么在力氣用盡的那一刻,就是我們被死神俘虜的時候了。

我艱難地從背上將幾乎癟在一起的氧氣囊摘下來,丟給身邊寂然無聲的凝雪:“凝雪,我這還有點氧氣,撐不住就吸一口!”

我知道自己皮囊內的氧氣也不會太多,希望能多少給她一些幫助。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的力氣也快用完了,只要有人在我胸口使上一指頭的力氣,我就會毫無阻力地沉下去,拖著凝雪的身體在水中前進的壯舉,恐怕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這就算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吧——盡管這未必管用!

刺眼的陽光使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沒有了視覺,只有聽覺可以感知到外邊的世界。有人說眼睛也能夠聽到東西,只不過我們習慣于用耳朵傾聽世界,所以這個功能已經慢慢退化了,以前我是不相信的,但現在我卻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因為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周圍的世界突然變得安靜了,不,是寧靜,靜謐得使人感到無比安詳!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壓龍山腹,眼前又出現了雙手拽著細索的白楓,還有她那雙在黑夜里都能放出攝人光彩的大眼睛。

“如果我掉下去了,你可不要忘了我是騎過你這匹馬的女主人!”

她的聲音又回蕩在我的腦海里,一遍接著一遍,回環往復,縈繞不絕。

她的身影隨著這宛若天籟的聲音不斷地往上升,往上升,越升越高,飛出了困住我們的壓龍山,飛到了滿天星光的夜空里,她像是一個身姿綽約的美麗飛天,在空中慢慢起舞!

在她身體周圍,環繞著七彩的光暈,赤橙黃綠青藍紫,將明亮的圓月也襯托得黯然失色。

白楓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從她眼睛里放出的是興奮和羞赧的光芒,然后她向我揮了揮手。

“異哥,你來!”

我沒有看到白楓的嘴唇翕動,但這清朗婉轉的天籟之音卻傳到了我的心里。

我使勁跳了起來,身體脫離了大地的束縛,向空中的白楓慢慢飛近,慢慢飛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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