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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無“文法”

電影無“文法”

我進入蒲田制片廠開始學拍電影是在大正末年,正逢所謂“活動寫真”活動寫真:明治、大正時期對電影的稱呼,大正末期才逐漸轉變為“映畫”(電影)。終于初具“電影”規模的時候。當時,電影這東西將來究竟會是個什么樣還不清楚,但我們這些年輕人從早到晚都在為電影爭論。喝了酒談論電影,去了電影院也在黑暗中拼命往心里記筆記。如今看電影只不過圖個有趣,但在那時候看的卻是場景在哪里切換、用的什么拍攝方法之類的,所以并不覺得有趣。

就在那時候,維克多·弗里伯格在美國出了一本《電影制作法》。這本書翻譯后,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但不過是些“電影中有文學要素、繪畫要素和音樂要素,所以電影是藝術”之類平淡無奇的本質論。現在想來,這書只是把不值一提的事故意往深奧里寫而已。一塊魔芋,醬油入味了,糖也放得適度,一點點辣椒很提味,所以很好吃,這書的內容大概與此類似。

但是,這位弗里伯格的《電影制作法》引起轟動也在情理之中。直到前不久——我的前輩們的時代,也就是“活動寫真”時代,主人公的名字,女的一定喚作花子,男的則必定名為武夫。若是外國電影,則是瑪麗和羅伯特。記得好像是清水宏,想了一個片名《淚漣漣的瑪莉亞》,公司上層卻說:“瑪莉亞是西洋女子嘛,那就改成《淚漣漣的瑪麗》吧。”瑪莉亞變成了瑪麗,情形可大不一樣。還有《道頓堀行進曲》流行那會兒,要翻拍蒂蒂爾、米蒂爾的《青鳥》《青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的六幕戲劇作品,1940年曾由沃爾特·朗改編為電影,秀蘭·鄧波兒主演。蒂蒂爾、米蒂爾是作品主角。時,有人提意見說“青鳥”感覺空落落的,還是叫“青鳥,赤鳥”吧。當時的風氣就是如此。現在想來,那時一定也有可貴之處,實在是個快樂的年代,然而也是與藝術絕緣的年代。

當時,令我看過后深為感動的電影中有劉別謙的作品。此前的電影只是壞人與好人你追我打。雖然結局總是好人得勝,不過情節都是貌似要被壞人打敗、雙方爭斗,背景是西部城鎮或落雪的阿拉斯加。故事都差不多,只不過是背景不同。劉別謙的電影卻向前邁進了一步,刻畫出人的感情、心境,頗能打動人心。對現在的人來說,這也許并不值得驚奇,但在當時確實是了不起的革命。因為尚處于默片時代,既無對白也無獨白,但影片中的哀樂悲喜卻直逼人心。而且,不是單純的悲傷,而是笑中帶淚的、復雜而微妙的情感。這在劉別謙、卓別林、蒙塔·貝爾等導演的電影中都有。

自那以后,這種世故開始時常出現在電影中。再一次因此進步的電影,就發展出了像文學那樣描寫人性、刻畫性格等主題。電影還可以追求文學無法表達的電影專有主題、社會群體的動態、記錄性的動人力量,不過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有些年輕時看了深受感動的電影,后來再看時,卻意外地感到無聊,這種體驗時有發生。大概因為初看時的印象在記憶中升華、美化,在腦海中漸漸成長,變得與電影本身不同。被稱為“有聲電影初期杰作”的《摩洛哥》就是,數年后再看,以為是特寫的場面實際是固定鏡頭,冗長拖沓,全然是另一種印象。就像芥川龍之介小說中的《秋山圖》,我雖然不是其中的主人公,但常常有多年后再看以前激賞不已的作品,覺得當初簡直像被狐貍給迷惑了這種事。大概是因為觀看者的審美意識、環境、時代感受等都發生了變化。畢竟電影這門藝術的結構發展日新月異,《秋山圖》式的感覺也因此尤為強烈。


美國著名導演格里菲斯首次使用特寫鏡頭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這并無特別之處,不過是把歌舞伎所用的“面明”面明:歌舞伎等傳統戲劇舞臺上,演員亮相時,特別用蠟燭照亮其面孔。表演方法更大膽地用到了電影中。雖然只是把悲傷時握緊手絹的手巨大化呈現,但這在當時可謂令人驚嘆的新穎手法。不久后,隨著攝影技術的進步,特寫鏡頭已經可以拍出表情的微妙變化,在感情表露的高潮部分用特寫也成了一種“文法”。

然而,我認為,在悲傷的時候,為強調悲傷而特寫未必就有好效果。毋寧說,有時過于悲傷反而會造成反效果。所以,如果遇到這種場面,把鏡頭拉遠,反而更能避免把悲哀強加于人,不加說明至少可看作一種表現形式。而且我有時在不需強調的場景中也會運用特寫鏡頭,因為拍遠景時背景寬廣,處理會很麻煩,于是為了消去周圍而使用特寫鏡頭。我認為特寫鏡頭也具有這種效用。另外,特寫還能用于調整敘事節奏等情況。所以,我覺得,把格里菲斯式的特寫看作電影的一種文法似乎太過狹隘。

這種文法式的觀點,并非始于特寫鏡頭。在日本,電影開始被作為產業看待的時候,栗原托馬斯從美國來,傳授了各種各樣的電影技術。那時被當作文法接受的東西,似乎就是金科玉律般的電影文法論的開始。

比如,有這樣的文法。拍攝A與B正在對話的場景,輪流拍特寫鏡頭時,攝影機不能跨越連結A與B的線。也就是說,必須從與連結A、B的線保持一定距離的地點拍攝A的特寫。這樣畫面中映出的A的面部朝向著左邊,而B在畫面中就朝向著右邊。兩者的視線交匯于觀眾席上方,這樣才呈現出對話的感覺。如果跨越了連結A、B的線,就絕不能稱之為對話。

然而,這條文法在我看來,難免有種說明性的、牽強的感覺。所以,我向來不予理會,只管跨越連結A、B的線來拍特寫。這樣一來, A朝向左邊,B也朝向左邊,因此雙方視線并不交匯于觀眾席上方。即便如此,依然可以呈現出對話的感覺。

采用這種拍攝方法的人,在日本恐怕只有我。在全世界,恐怕也只有我一個吧。我這么做已經快三十年了。因為拍攝方法不一樣,所以我的朋友們——已經故去的山中貞雄山中貞雄(1909—1938):日本導演、編劇,發展古裝劇(時代劇)的重要人物,拍攝有二十六部電影,大多毀于二戰,僅《人情紙風船》等三部作品留世。,還有稻垣浩稻垣浩(1905—1980):日本昭和時期的著名導演,作品有《宮本武藏》《無法松的一生》等。、內田吐夢內田吐夢(1898—1970):日本導演,寫實主義電影大師,作品有《饑餓海峽》《活的玩偶》等。等人,總說我的電影不容易看懂。問他們是不是一直到最后都不容易看懂,他們又說不是,說只是最初的時候,隨后便習慣了。所以在拍遠景的時候,只要把A、B的位置關系交代清楚,之后從哪個角度拍攝都沒關系。觀眾席上方的視線交匯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所謂的“文法論”顯然牽強,受其拘束未免太過死板。難道不應該是更加自由地拍電影嗎?


日本每當引進某種新技法,立即作某某理論看待,將之“文法化”。這是為什么呢?比如淡入、淡出。為表示一天結束,就必須用淡出轉暗,否則日子就“過不去”。或者在畫面開始時必須用淡入。在過去,也曾使用圈入圈出的手法,以圓形的擴大或縮小來進行。

但這些手法并非電影創作者的構想,只不過是攝影機器的一種功能而已。調節快門,按下按鍵,關閉的部分就會打開,這在畫面上呈現出來的就是淡入。

也就是說,有人把只是利用機器的功能就能實現的淡入、淡出,儼然當作了文法。他們煞有介事地談論這時候該如何如何之類,但實際毫無主見。這根本不是什么文法,只是機器的屬性,就好像在書的第一章開始前多加一頁紙。

就此而言,我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一個非常正統的方法論者,但其實是一個相當執拗的導演。淡入、淡出,還有重疊的手法,這二十五六年來,我一次都未曾使用過。我認為,不用那些手法也可以把意思表達清楚。

的確,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性格執拗的人,所以成了文法否定論者,但這也是因為在我學拍電影的年代,文法論實在是大行其道。某評論家一副“電影必有文法”的口吻,偏離那套文法的導演方式就被他貶為“不是電影”。翻閱當時的電影鑒賞手冊一類的書,里頭寫著重疊如何如何、運用于某某時候等內容。雖然是寫給鑒賞者的書,但一般觀眾讀了以后,一定會想:“沒有重疊,這導演大概不知道電影的文法。”于是,導演一方會想:“那就在這里來個重疊吧。”文法到底是為了誰而存在?實在是令人搞不懂。


我想,文學意義上的所謂“文法”,說來是關系著人生理的一個問題。若是弄錯了動詞變形,讀起來不順,句子也難以理解。這種生理性的東西必須尊重。但是電影中所謂的“文法”是指導演創作上的某種特殊技術,與觀眾的生理并沒有直接關系。而且,如今的觀眾眼光也變得相當苛刻。到電影院去看,那些若在過去觀眾不可能笑的地方,實際上卻惹得他們大笑。我們時常也驚嘆于觀眾們非常細微的反應。也就是說,觀眾這邊的電影感覺綽綽有余。一種表現方式被評論家贊譽為符合文法的,但觀眾是誠實的,這個遵循文法的枯燥畫面令他們感到無趣。吸引觀眾看下去的,是聯系著觀眾生理的電影感覺,而不是技術上的文法。寫文章的時候,符合文法的也未必就是好文章。到底還是文學感覺的問題。

說到電影感覺,這也并非難題,其實就是如何在生理上感染觀眾。如果無視觀眾的生理,就好像弄錯了動詞變形一樣,只會引起混亂,無法表達。比如前文說到的A、B的對話場面,特寫鏡頭的朝向無論怎么拍,如果不事先交代對話者的位置關系,觀眾就無法判斷,無法融入電影。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與觀眾生理產生連結很重要。

最近,我的熟人中有些人在弄八毫米攝影機和小電影。他們要我去看并加以評論。我去看了看,拍的好像是野餐還是什么的一家團圓的情景,但沒有團圓的感覺。孩子面朝這邊鬧著要糖果,母親卻朝著不同的方向遞糖果。觀看者難以理解片中的距離感和位置關系。若說應該怎么拍才好,每個人一定會各有主張。如果是我,我會首先隔著母親的肩膀拍攝小孩,然后才是母親和孩子的特寫。

對我來說,基本的電影感覺就是,首先自己這么想,再想如何把這個想法訴之于觀眾的生理,這就是一切的起點。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要是感覺敏銳的人,無論是誰,一定都會有如此看法。

然而那些剛離開學校,滿懷著新鮮電影感的年輕人,進入制片廠,干了副導演近十年后,卻發現自己的感覺在不知不覺間被磨滅了,待好不容易獨立,當上導演時,已被周遭的氣氛同化,對自己的電影感覺不再自信,只好仰賴某些導演套路。就這樣,遵從金科玉律般的文法論就成了安全的辦法。對文法論,觀眾早已爛熟于心,而電影創作者們卻還無法擺脫,不斷重復著陳腐的導演方式,實在是悲劇。

我當上導演在當時算是比較晚的,但也只有二十四歲。還是正貪玩的年紀卻當上了導演,不能跟家人一起慢慢吃晚飯,不得不一個人關在二樓為第二天的工作準備,我甚至不禁為自己如此不幸而嘆息。比起當時,現在的人想當導演,卻很難實現。在長達五年甚至十年的修習過程中,連最重要的電影感覺也被磨滅了。這樣的結果令人遺憾。對年輕人同情歸同情,但用“文法”來掩蓋感覺的枯竭,這種做法對不起掏錢來看電影的觀眾,考慮到電影藝術的將來更令人心寒不已。據說,最近法國涌現了一批二十多歲的創作者,拍攝了引發爭論的作品,這是好消息。我期待日本也有這樣的年輕創作者,憑著年輕的感覺創作出新的電影。在這個意義上,我要強調:電影是沒有文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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