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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時的歷險

后來有機會做了導演,我在一九九八年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二部電影——《洗澡》。這部電影最開始的概念是拍四個跟洗澡有關的故事,分別發生在北京、西藏、云南和陜北。但這種結構方式在《愛情麻辣燙》里已經用過了,我不想再重復自己,所以后來電影就集中發生在北京一個即將消失的破舊澡堂子里。而陜北和西藏的故事,對于電影的主題有另外一種復調升華的作用,所以還是決定用一種簡略的方式呈現在電影里。

北京和陜北的部分都拍完后,已經到了十一月的中旬,我們匆忙趕到拉薩,籌備西藏部分的拍攝。由于時間很緊,經費也不足,所以去西藏拍攝的是一個特別小的分隊:我和一個制片人,攝影師和錄音組各兩個人,又在拉薩找了個當地的制片人。

不幸的是,我一到拉薩就感冒了。在高原上感冒是非常危險的,所以就休息了三天,感覺像是好了,就趕緊往拍攝地納木錯湖進發。到了納木錯附近的一個村子里,第一天定好演員,第二天就要去海拔五千一百九十米的那根拉埡口拍攝。十一月的西藏已經非常寒冷,氣溫在零下十幾度。埡口的穿堂風更是兇猛,吹得人站立不穩,就算是本地人都不會在那里多待,但我們足足工作了一天。

中間有一次,我和攝影師想要上到一個六七米高的瑪尼堆瑪尼堆:最初稱曼扎,意為曼陀羅,是由大小不等的石頭集壘起來的、具有靈氣的祭壇“神堆”。藏語稱“朵幫”,就是壘起來的石頭之意。上,看能否換個機位。剛往上走了兩三步,突然就眼冒金星,一陣眩暈,兩人一下子都癱倒在了坡上。躺地上緩了十幾分鐘,才稍微好了些。所以挪機位的事只能作罷,一身輕松都上不去,更遑論把機器搬上去了,就老老實實在下邊拍吧。

晚上的時候,大家住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村公所里。村公所是那種破舊的民房,平時不住人的,所以就會比一般的民居更冷。我們把那些板子并在一起,晚上就擠在上面睡大通鋪。

夜里實在凍得不行,只好起床燒牛糞餅取暖,但一燒起來氧氣就更少了,又不能開窗通風,那樣會更冷,就只好在兩難中痛苦地挨著。我半夜里頭疼得不行,像要爆炸了一樣,不得不靠吸氧緩解。我也清楚一旦吸了氧氣就會產生依賴性,但這時候已經顧不了這么多。吸完之后還是睡不著,就這么睜著眼睛撐到了天亮。

早上起床后,自己感覺清醒了一些。旁邊的工作人員還開玩笑說我胖了,因為我的頭部比平時足足大了有三分之一。

從房間里出來,車子就在十幾米外。剛走了五六步,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頭也嗡嗡地叫,我趕忙找個人扶著。緩了一會兒之后,慢慢能看到東西了,就再往前走,可幾步之后又是失明。重復了幾次之后,大家趕快把我扶進房間,我這時已經手腳發麻、渾身哆嗦。有大概一刻鐘的時間,我都已經有了瀕臨死亡的體驗。心想完蛋了,這次可能真的要為藝術獻身了。

旁邊的人趕緊給我吸氧,我就抓住頭腦還算清醒的片刻安排“后事”,當時真的就是給攝影師和制片人留遺囑的感覺:告訴他們還有兩天的東西要拍,哪些鏡頭是非常關鍵的,要仔細拍;哪些鏡頭雖然不重要,但為了剪輯的流暢,是一定要拍到的;機位大概怎么架,光線要追求什么效果,演員的調度如何如何……

吸了一會兒氧氣之后,身上的癥狀倒是緩解了一些,也恢復了一點兒力氣。我想自己可能是得了肺水腫,高原上最危險的就是肺水腫和腦水腫,這兩種病在三四個小時內如果得不到急救,基本上就死定了。(有很多大車司機在路上困了睡個覺,不知不覺中感冒了,由此引發肺水腫,可能來不及將車開到山下,人就死掉了。)我們一個錄音師,第一天到這里時就不行了,頭暈得沒法工作。所以就決定留下他們五個人工作,讓司機開越野車送我和錄音師回拉薩。

越野車上只有一罐氧氣,所以大家非常擔心氧氣不夠,我和錄音師兩個人就輪流著吸。冬天的河床里結滿了冰,車開過去的時候十分危險。就在快到那根拉埡口時,我們的車子陷到了冰河里,用盡各種辦法都出不來,車子越陷越深。那里的海拔是四千九百多米,我們的高原反應都還很厲害。司機說完蛋了,真可能要死這了,因為在冬天,這個埡口可能一星期也過不了一輛車,我們的氧氣最多撐到晚上,沒車經過的話肯定就是個死。

大家回也回不去,往前走就更不可能了,那時候手機也沒信號,根本聯系不上任何救援人員。其實就算能聯系上救援隊,等到救援隊趕到的時候估計也只能替我們收尸了。我們就只能在原地等著,聽天由命。

萬幸的是,大概兩個多小時后,我們看到一輛東風車從那根拉埡口遠遠地開了下來。當時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知道這是上天眷顧,送了一根救命稻草過來。

在這種極端的環境里,人們會自發地團結起來對抗艱難,遇到危險都會互相幫助。東風車司機很爽快地答應把我們的越野車拉出來,我們自然對他千恩萬謝。告別東風車司機之后,大家就一方面倍加小心,一方面又加快速度往拉薩趕。

等車開到海拔三千多米的時候,我和錄音師才慢慢緩了過來,身體狀況逐漸平穩,大家總算都沒出事,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這次經歷給我留下了很大的陰影,后來每次在銀幕上看到《洗澡》的這個片段,我就會想到拍攝時候的“出生入死”,那些場景仍歷歷在目。

其實高原反應的根本原因就是高度問題,但每個人的反應卻不一樣。一九九一年去拉薩的時候,我一個大學同學的姐姐在拉薩大學支教,所以那個姐姐還安排我在學校宿舍里住過幾天。我到那兒的第一天下午,就跟一幫同學打籃球去了,累得氣喘吁吁也沒事,沒有高原反應。畢業后拍紀錄片時,也從沒出過什么大礙,以至于我一度覺得自己在高原上是沒有問題的,心里有些大意,這次卻是教訓深刻,幾乎是用生命挑戰了高原生存的極限。

后來又遇到過幾次類似的險情。二〇〇七年的時候我們一行人沿青藏線進藏。在翻越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唐古拉山埡口時,同行的劉蕓就發生了嚴重的高原反應:手腳像雞爪子一樣僵硬、發麻,整個人快要昏厥了。我趕忙給她吸上氧氣。大家本來計劃在那曲住一晚,但看到這種情況,我果斷決定繼續往前開。在連續開了二十二個小時之后,終于在深夜趕到了拉薩,劉蕓才慢慢恢復正常。

二〇一五年三月份,我要去芒康補錄聲音。之前剛在西藏待完一年,一直都很謹慎,沒出過什么大事,這次就兩三天的工作,心里就沒有太在意。頭一天沒睡好就直接上了高原,在連續兩天高強度的工作之后,最后在一個小山坡上補錄時,我上下跑了兩趟,忽然就感覺不行了:頭暈,不停地干咳,肺部不斷有氣泡聲冒出來。我判斷應該是肺水腫,按道理說非常危險,必須馬上走,但工作沒完,我只能在車上忍受著痛苦坐鎮指揮,具體工作交給錄音師們去完成。

兩小時后終于錄完了,我跑去縣城醫院拍片子,果然就是肺水腫。醫生看完片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還待在這干嗎?還不趕緊往下跑!因為縣醫院里沒有高壓氧艙,對這種病也無能為力。所以我也只能一路吸著氧氣連夜往下趕。一直降到海拔兩千多米的時候,人才算沒事了。

高原病就是這樣,不會因為你得過一次就不會再得。而得病的高度,上次是五千米,這次可能就是四千米。也可能待一年都沒事,但多待一天就有反應了。沒什么固定的規律,防不勝防。

但是,換個角度說,一九九八年的親身歷險,就好像讓我有了一把測量高原反應的量尺。一方面,我會更加謹慎、小心地預防可能出現的危險;另一方面,如果以后再來這片土地拍攝電影,自己或者劇組成員中有人得了高原病,我也能準確、迅速地做出判斷,在第一時間把可能出現的危險降到最低。

因為我知道,我肯定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拍攝一部真正和這里有關的電影,而那時候所缺的,就是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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