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過小巷,來到街上,三人也不辯方向,相互廝攙著只顧向著寬闊處走來。
矇眬中來到一處地方,三人意識已是一片混沌,手足無力,便相擁著倒了下去,呼呼大睡。
正睡得香,王隆忽然被一陣吆喝叱罵聲驚醒,天色早亮,見他們相擁相疊著睡在一坡石梯上,再扭動腦袋往門額上一看,原來是道臺衙門。
王隆不覺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此時已是紅日初升,紅光鋪滿街道,一大群人圍在石梯前指指點點,奚落嘲笑他們。
前面站著一人,正雙手叉腰,怒目金剛。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穿著白色的西裝,打著根紅色的領帶,頭發中分,油光可鑒,腳上還穿著一雙锃亮的黑色皮鞋。
此人在長衫短褐、青灰一片的人群襯托下,顯得特別扎眼。
王隆不認識這人,又覺得他洋氣十足的穿著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便無一點好感。
那人留著一字胡的嘴,突然開始迅速地一張一合,噴出來的卻全是臟言惡語,間或還夾雜著聽不懂的洋話。
王隆氣往上撞,與那人對罵起來,一邊推醒孫勇逢和衛明高。
二人酒意還未全消,迷迷怔怔坐起來,有些木然地看著身邊的人群。
當看到正與王隆對罵之人時,孫勇逢酒一下子全醒了,趕忙命王隆和衛明高都站起來。
王隆正罵得盡興,見孫勇逢如此,有些愕然,止了罵聲。
那人指著孫勇逢,口音一變,操起一口官話,罵道:“孫局長,你堂堂一個警察局長,竟跟市井無賴一樣,相約酗酒,還醉臥街頭,民國政府的體統和袁大總統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
孫勇逢對著那人抱抱拳,笑道:“清早巴晨的,朱院長啷個火氣恁么大,昨晚又被嫂子蹬到床底下去了?”
圍觀人群發出一陣大笑。
那人臉漲得通紅,大叫道:“你少滿嘴噴糞,小心我訴你誹謗之罪。”
孫勇逢仍笑道:“莫急莫急嘛。我昨晚帶著這兩個弟兄巡邏了一整夜,又冷又餓,走到這道臺衙門口,只說坐下歇一會兒,不想竟一下睡著了。也是太累了的緣故,不成想擋了朱院長的大駕,實在不好意思,改天兄弟作東,向朱院長負荊請罪,你就不要判了,如何?”
朱院長一時弄不明白孫勇逢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只得恨恨地道:“彭縣長前天才去順慶,你就要翻了天,等他回來,看我不狠狠告你一狀,讓你娃吃不了兜著走!”
孫勇逢走上前,拍著他的肩膀道:“告啥狀哦,莫為這點小事去煩彭縣長。院長大人,快請進府辦公吧,我們也要回警察局去了。”
朱院長借坡下驢,神色略緩,走上石梯,在經過王隆身邊時,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隆哪肯示弱,也死死地回瞪著他。
朱院長臉色一變,問王隆:“你叫啥子名字?”
王隆昂然答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姓王名隆。你叫啥名字?”
朱院長重重冷哼了一聲,對孫勇逢道:“你警察局什么人都要啊!”甩手走進了衙門。
孫勇逢忙拉起衛、王兩人往警察局走。
王隆問朱院長是什么人,如此盛氣凌人?
孫勇逢告訴他,此人名叫朱鑒英,是成都人,曾在RB留過洋,專攻法律,現任良縣地方法院院長,是彭縣長都要敬三分的人物。
又說王隆與他對罵,有些唐突了。
王隆道:“是他先罵的,我才還口。他如果光罵我,我還可以忍受,可他連大哥二哥一塊兒罵,這可不行。不光罵,看他那陣仗,好象還想動手,他若真敢動手,老子揍扁了他。”
衛明高道:“大哥,我看三弟也莫啥錯。朱院長是留過洋的人,卻跟個潑婦似的,在街上當著眾人的面就破口大罵,要說不成體統,我看他這也莫啥體統。”
孫勇逢道:“我當然不是看他,是看團長面子,以后你們見到他要恭敬一些。”
二人允諾。
回到局里,孫勇逢問王隆是否愿住在貢院里,雖說條件是差了點,但他和衛明高都住在這里,王隆若住進來,三兄弟也好時常在一路。
王隆說父親剛走,家里就哥嫂二人,不能新添了兩位哥哥,就忘了家中的哥嫂,再說對門還有趙二哥哩,還是住在家中,他家離貢院也不遠,每天早來晚歸,既不會耽誤公事,也不會妨礙與兩位哥哥相處。
孫勇逢便依他所言。
一日巡邏結束,王隆回到武廟街,在門口碰上也剛好回來的趙驥。
趙驥見王隆穿著一身畢挺的黑制服,戴著大蓋帽,手拿警棍,腰里還挎著短槍,贊道:“喲嗬,王巡警好威風啊!”
王隆笑道:“難得趙二哥夸獎。我到警察局上班后,天天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幾天都跟你碰不上一回面。趙二哥,這一向在忙啥?如有需要差遣之處,一時又找不到我的話,你就派人到警察局帶信,我接信就回。”
趙驥笑道:“我曉得你忙,也曉得你一天要帶人到醋坊周圍去轉好幾回,謝謝你,兄弟。我這段時間也忙哩,大爺、四爺合家老小,大概在十幾里就要回來祭祖,到時良州的三叔、六叔全家人也都要過來,總計恐怕有近百口人。我和東舅舅從初三開始,就一直在忙到準備鋪的蓋的、吃的喝的,還要多多預備下烤火的杠炭和火盆,不能讓老的小的有人著涼感冒;還要提早備好對老輩子們的孝敬禮信,封好對子侄們的打賞紅包、新奇小玩意兒;又要準備堂屋里桌椅板凳、磕頭用的草礅兒,香蠟紙燭,全牲祭品就更不用說了。總之事無巨細,全要一一想到,細細準備,唉,事務之繁、身心之累,比平時要十倍之多!等這頭一忙完,小妹妹的滿月酒又緊跟而來,還得乘空也先準備著。”
王隆叫起來:“唉喲,我的媽呀!這一堆堆的事聽得我頭都要炸了。趙二哥,也全得虧了你和東叔哦,要換了個人,莫說做這些事,我怕就是煩都快煩死了。”
趙驥嘆道:“一大家子人哩,當然人多事繁,不過只要一族人都笑笑和和、平平安安的,多操點心,多做點事兒,也算不得什么。”
王隆對趙驥說的話深以為然。
王隆又告訴趙驥,他與孫勇逢、衛明高結拜一事,問行得妥不妥?
趙驥認為異性結拜乃江湖之事,但警察局也好,官場也好,其實也都與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如此行事沒有不妥。
王隆心中有了底,別過趙驥,回到王家。
王林和張氏剛吃過晚飯,見他回來,張氏忙去灶房端來留著的飯菜。
王隆一邊吃飯,一邊講他與孫勇逢、衛明高兩位義兄之間的趣事。
見他話語滔滔,神色興奮,王林有些喜憂參半。
喜的是王隆在警察局從此不會孤單,凡事有人幫襯了,但憂的是既是結拜兄弟,那另外二人若犯了什么事,必定會連累王隆。
可這世上又哪有只有利而無害、十全十美之事呢?
王林本想囑咐王隆幾句,卻又不知怎么說才合適,只好生生地忍下了滿腹的話語,默默在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飯。
吃完飯,王隆說回局里還有事,讓王林給他留著門就行了。
王隆到警察局叫上衛明高,一起來到城西良牧街,一處深墻高壘的大宅院前。
衛明高見這座宅院青磚烏瓦,門墻堅固,門楣上高懸著兩個巨大的紅色燈籠,照得半條街都通紅明亮,訝問道:“這不是城西袍哥大爺羅大爺的家么?”
王隆有些得意地一笑:“二哥不是要找一個背人的地方訓練我么,就是這里。”
衛明高驚道:“三弟,虧你想得出來,半夜三更跑到羅大爺家來訓練。恐怕不得行哦,連十五都還沒出,這不是打攪人家過年么?”
王隆道:“那管得到這些,我也實在找不出別的地方。羅大爺和羅少爺我都很熟悉,只要我們動靜莫整大了,他們是不會嫌我們的。”
衛明高苦笑道:“就算是要來,這大過年的,也該帶點禮信才是,啷個妥起兩雙手就來了哦。”
王隆恍然道:“二哥說得對,我一點沒想起,你啷個不早說呢?”
見他愣頭愣腦的,衛明高有些哭笑不得:“我啷個曉得你是來這里,還以為你是要帶我到良水邊上去找個地方。”
王隆笑道:“良水邊晚上風大得很,你不怕吹?”
衛明高便住了嘴,拿定主意還是少說話為妙,只管跟著王隆進門,羅家人自是由他來應對,至于臉厚臉薄之事,在目前情勢下可就顧不得了。
王隆沒他那么多心思,覺得禮信沒帶就沒帶,明晚再來時補上就是了,便舉手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