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走上前，向門崗講明緣由，門崗打量了一下他，就放他進了大門。

門后是一個方正的天井，四周是寬寬的廡廊，乃是當年學子們排隊搜檢的地方。

再往里走，轉過一道照壁，后面豁然開朗，是一個空曠的平壩，地上鋪著一尺見方的青石板，顯得整潔而高貴。

壩子兩邊是一個個緊挨著的格子間，里面空空如也，斷絲掉線，隨風飄擺，墻上屋漏宛然，讓人覺得無比的破敗與蒼涼。

王隆雖不是讀書人，但站立此地，不禁想起小時候見過的貢院，平時莊嚴肅穆，考試時熱鬧紛繁、戒備森嚴，無端地竟也有些感傷和失落。

正暗自神傷，一個人從后面走出，見到王隆，喜道：“王隆兄弟，你來啦？快快，孫局長這兩天正念你哩。”

此人二十四五歲，身高與王隆相差不大，但明顯要壯實得多，身上穿著黑色的警察制服，打著齊膝的綁腿，腳上穿著圓口黑布鞋。

王隆卻不認得，那人低聲笑道：“給老子的，前幾天才穿了我的衣服，瞞天過海，躲過了杜大爺的追捕，恁么快就搞忘球了嗦？”

王隆一驚，陡想起那天早上之事，當時因情況緊急，又天色未明，不能識得此人面目，但知道此事的除了他本人，就只有孫副官和衛明高，看來此人應是衛明高無疑。

王隆忙彎腰深深一輯，道：“感謝衛大哥救命之恩，在下終身不忘，容當后報！”

這人正是衛明高，他神情一愣，沒想到王隆竟如此溫良恭儉讓，忙一把扶起他，拉著往后院走來。

一邊道：“給老子的，碰上個秀才。”

來到后院正房，見門框上釘著一個向外延伸的長條形小木牌，也是白底黑字，上寫著局長室三字。

衛明高帶著王隆推門而入。

條案后一個埋頭案牘的人抬起頭來，看見王隆，起身笑道：“給老子的，啷個這時候才來耶？”

此人正是彭玉石以前的副官，現在是良縣警察局局長孫勇逢。

王隆忙又彎腰作輯，道：“拜見孫大哥。”

孫勇逢對衛明高笑道：“給老子的，沒當過兵，啥都不懂啊，連禮都敬不來！”

衛明高也笑道：“是呀，剛才在院子里就給我鞠了個躬，說話也文縐縐的。大哥，你啷個找了個酸不溜秋的讀書人來喲？”

孫勇逢道：“他敢一個人翻進杜家大院去把人戳一刀，這是讀書人干的事么？”

衛明高神色一凜道：“看來的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孫勇逢道：“正是此理。王隆雖年齡不大，但膽大有心，是個可造之材，他是團長欽點進來的，我跟了團長恁么久，曉得團長看人不會錯。從今往后，我們三人就是一個整體，一個戰斗小組，仍然是彭團長的兵，我們只認縣長彭玉石，哪個敢違拗彭縣長，就是跟我們三人過不去，也就是跟良縣警察局過不去！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隆對孫勇逢的話沒完全聽懂，又聽衛明高說道：“大哥放心，我和王隆是你的兄弟，無論何時，只聽從你一個人的號令。王隆兄弟，你說呢？”

王隆道：“我對孫大哥的話似懂非懂，但衛大哥說的我聽明白了，反正我們只聽孫大哥一人的就行了。”

孫勇逢笑道：“王隆兄弟是個明白人。”

王隆雖然也算是彭玉石正式的兵，但入伍第二天就受傷脫隊了，一天軍事訓練都沒參加過，還是個真正的新兵蛋子，孫勇逢讓衛明高訓練一下他，最起碼練一練隊列、下操和射擊。

衛明高說只要十天時間，就保證能把王隆訓練出個樣子來。

孫勇逢讓找個背人的地方訓，莫當到警察局弟兄們的面，以免傷了王隆的威信，他打算讓王隆帶一個巡邏隊到東城巡邏，王隆從小在武廟街長大，對城東一帶非常熟悉。

衛明高撓撓頭，說除了警察局，找不到別的地方，要么就是河壩頭。

孫勇逢笑罵道：“給老子的，才給你說了他是本地人多嘛。”

衛明高恍然，連道自己糊涂，便讓王隆找地方，白天帶隊巡邏，晚上跟他訓練。

衛明高向孫勇逢提議，不如仿效桃園三結義，三人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共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孫勇逢表示同意，愿意結拜為兄弟，問王隆的意見。

王隆道：“如果能與兩位哥哥結為兄弟，從今往后生死一路，那可是小弟天大的造化和福氣，只不知兩位哥哥嫌棄小弟不？”

孫勇逢罵道：“給老子的，我們能跟你如些赤誠相見，你說拿你格外沒？”

王隆道：“我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孫、衛二人不禁笑了。

衛明高又問好久結拜？

孫勇逢說選日子不如撞日子，讓他今天晚上就去找個背秘點兒的地方，準備好香案，三人一起吃頓飯，就在席間結拜。

衛明高說正好有一個地方，就在貢院后頭的古蓮池街，有一個小飯館，是一對老兩口經營的，平時也莫啥人，他先去安排一下，晚上過去，肯定清靜而隱秘。

孫勇逢允準，衛明高便自去安排了。

孫勇逢對王隆道：“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名正式警察.......”

正欲往下說，見他卻沒聽，正好奇地打量這屋子，說道：“孫大哥，你啷個把人家貢院占了呢，萬一二回還要恢復考試啷個辦？”

孫勇逢道：“就象彭縣長說的，你腦后的辮子雖然剪了，但心中的辮子卻還在！”

王隆滿臉疑惑：“我心中哪有辮子？”

孫勇逢哈哈大笑：“給老子的，你一天不看報紙嗦？”

王隆道：“報紙？我從來不看，趙二哥愛看。”

孫勇逢正色道：“你現在是公家人了，報紙必須抽時間看，才能了解國內外大事。”

他給王隆講目前全國面臨的形勢：

如今革命成功，滿清朝廷退位，民國政府成立，科舉是在清末就廢除了的，民國政府也不打算恢復。

當然民國政府也是要考試的，五院制中專門成立了考試院，就是為考試用的，只是考的是新學，不是舊時的科舉。

為了提倡新學，政府要大辦新式學堂，良州已改道為縣，縣小學馬上就要開班招生了，今后還要辦中學。

新學考試都在學校進行，政府考試都上省城，以后再也用不著貢院了。

王隆卻道：“雖這樣說，但占讀書人的地方總是不太好，能不能跟彭縣長說說，我們換個地方？”

孫勇逢很認真地看了看他，半晌道：“難不成你真是讀書人？”

王隆笑道：“我是啥讀書人哦，從來沒入過塾，只不過胡亂識得幾個字，還全是趙二哥抽空教的。可就連趙二哥都不敢說各人是讀書人，只有趙亮兄弟是真正的讀書人，那學問.......”

孫勇逢問道：“趙亮是哪個？”

王隆嘿嘿笑道：“就是趙二哥的弟弟，從小就愛抱到書本啃，不吃飯不睡瞌睡都要得，簡直就是一個書蟲轉世。他就不喜歡新學，趙世伯喊他到省城去考新學堂，他打死不去，就喜歡一天到晚搖頭晃腦讀之乎也者，老夢想著考秀才舉人。你這一把貢院占了，趙亮兄弟又到哪去考哦？”

孫勇逢道：“你回去給你那趙亮兄弟帶個信，就說我說的，喊他死了這份心吧，政府再也不會考啥子‘子乎也者’了，他要想讀書，就必須上新式的學堂！”

王隆翻了他一眼：“我才不去給他說哩，那不要他的命么！”

孫勇逢道：“說不說在你。不過我告訴你，要說貢院這地方，我還真看不上眼，看起地方大，破敗不堪不說，正兒八經的房間還真不多，那壩子兩邊盡是些當年考試用的棚子，啷個住人嘛，警察局的幾十號弟兄，只好都擠在后院兩邊的廂房里。唉，初創之期，百廢待興，彭縣長也莫法，沒有別的地方，只有先將就到，縣地方法院現在還跟縣政府擠在一起哩。但不管地方破不破，我們必須按照彭縣長的命令，把城里治安先抓起來，不要總出些啥子偷盜哇、傷人哇等惡性案件，保護好良縣百姓的一方安寧。”

王隆道：“彭縣長真是一個好父母官兒，總是為老百姓著想。”

孫勇逢道：“團長已年近六旬，本可以歇馬解甲，到省城安享晚年，可他不顧年高，執意請求上司，要到這良縣來當縣長，為的就是要實現他留洋時就確立的理想，實業救國。他想把良縣的商業和實業搞上去，造福本縣商民，增加國庫稅收。為了富民強國的理想，他不顧在戰場上留下的槍傷，連年也不在家過，連更連夜便趕到良縣來上任！你倒看得準，看出他是個好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