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北的街道上,有這樣一支隊伍走著:隊前鞭炮聲聲,錢紙亂撒;一具黑漆漆的棺材被八個漢子抬著,穩(wěn)穩(wěn)地貼著街面疾行;棺前有兩人披麻戴孝,捧靈引幡,棺后響器雜嘈,鼓樂齊鳴。
整支隊伍在燈籠映照下,急急前行,給人一種突兀悚然之感,有早行人遠遠看見,連道晦氣,立即便躲得遠遠的。
出了北門,來到蟠龍山下,天色已微明。
到了墓地,靈柩被暫厝于旁邊條凳上。
金坑早已挖好,長一丈有余,闊約四尺,有半人多深,許先生取出羅盤,復測了金坑的方位,沒有偏差,便用紙錢燒了金坑,命人遞上少量飯菜,讓王林和王隆吃了。
時辰正好卯時三刻,許先生說落井時辰已到,讓王林王隆跪在坑前,八大金剛抬起旁邊的棺材,緩緩墜入坑內(nèi)。
抽去繩索,旁邊執(zhí)鎬的人,就開始往棺蓋上鏟土,不移時,棺材便被泥土扎扎實實覆蓋。
鏟土的人沒有停止,繼續(xù)培土,直到金坑被填平,并壘起一條約有半人高、前寬后窄的土棱。
有人到墳頭前來砌石塊,許先生便命王林和王隆起身,將隨送葬帶來的王振舊物,拿到旁邊去燒掉。
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送葬來的人已開始陸續(xù)回轉(zhuǎn)。
王林和王隆拿著王振用過的衣服、被褥等物,來到旁邊一個背風處燒化,卻總點不燃火。
王隆道:“耶——老漢兒是嫌燒了可惜了嗦?!?
王林將火柴從他手上一把搶過:“你胡說啥子,燒掉用過的舊物,這是規(guī)矩??隙ㄊ茄蠡鹗芰顺?,你要耐心點兒噻,慌忙腳爪的?!?
一邊說,一邊劃,“嗤——”的一聲,終于有一根火柴劃燃。
王林小心地將火用手捧著,伸進那高如小山的衣物縫隙之中。
稍傾,一股灰煙飄起,四周頓時彌漫起棉布燃燒的味道。
不到一盞茶功夫,火焰就騰騰而起。
王林和王隆定定地站在旁邊,盯著衣物在火焰中漸漸變黑,并化成灰燼,感到了無比的悲傷和荒誕。
二人感到,在他們的生活中,一個曾經(jīng)活生生、幾乎朝夕相處的人,就這樣灰飛煙滅!
看著山下路上三三兩兩回城的人,王林道:“都燒完了,走吧,我們也回去了?!?
王隆默默轉(zhuǎn)身,跟著王林往回走。
經(jīng)過墳前,見其余人等早就走光了,只剩下兩個壘墳頭的人,還在堆砌著那碗大的鵝卵石。
新墳四周腳印凌亂,昭示著剛剛過去的擁擠和鬧熱。
回到家,張氏已帶著人在拆除棚席,清理應歸還的盆碗、桌凳等物。
劉麻子來了,正在收拾早上出殯時取下來放在屋角的畫布,計點已用去了的香燭、錢紙。
許先生坐在街沿的板凳上,悠閑地喝著茶,一邊和劉麻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擺著龍門陣。
王林知道他在等什么,進屋去拿了錢,給許先生付了,跟劉麻子也算了賬,一次性付清了大洋,又向他們連道辛苦。
二人拿了錢,都滿臉笑意,連道不辛苦,作別而去。
張氏問王林接下來做什么,王林看著已基本還原了舊時模樣的院子,久久不語。
王隆悶聲道:“睡覺!”回了他的屋。
王林對張氏道:“是要補一天瞌睡,你收拾完了也來睡。”也回了屋。
張氏心中覺得奇怪,這幾天熬更守夜,也沒見他們有多累,這一送完葬回來怎么就一下子變得象灘爛泥?
她嘟嚷著繼續(xù)收拾院子。
院子收拾完,借來的所有東西也都歸還給街坊鄰居了,卸下的院門也在清洗之后安了回去,待幫忙的人都離去后,張氏又將院子細細灑掃了一遍。
她一帚一帚地掃著,鼻尖和額頭都掛上了汗珠,待掃完直起腰來,才發(fā)覺天已擦黑,而自己的腰幾乎都快直不起來了。
張氏見他們的歇房和王隆的屋,都還緊緊關(guān)著門,就知道王林和王隆還都沒有醒,便罵道:“兩頭死豬!”
張氏去灶房里點上燈,生火做飯。
她煮了一大鍋稀飯,見案板上還剩有一塊肉和幾塊豆腐干,便切上一塊炒了,又從泡菜壇子里撈上一盤咸菜。
然后就坐在灶前,就著灶堂里的余燼等著。
可等了很久,王林和王隆還不見起來,而時辰估計快到亥時了,張氏便起身,從案板上的酒壇里倒出一碗壓酒,坐到桌前自斟自飲起來。
不覺一碗酒下肚,已略帶些醉意了,張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添了一碗酒,一邊吃著豆干炒肉和咸菜,一邊大口啜飲。
很快第二碗酒喝完,張氏又添了一碗,不知不覺竟將剩下的半壇壓酒喝光了。
張氏正喝著,忽見王振穿著棉布袍子走了進來。
張氏笑道:“老漢兒,恁么晚了,你啷個才回來耶,走哪去了?快快,吃飯。”
王振在張氏對面坐下來,也笑道:“我吃過了。媳婦兒,你們的日子我看會越過越好的。這個世道好哇!”
張氏不說話,只是吃吃地笑。
王振又道:“我的新房子已修好了,你給王林和王隆說,修得不錯,我滿意得很,只是二天莫要漏雨就行了?!?
張氏道:“老漢兒,你說些啥子喲,這不是你的房子嗎?你還要到哪兒去修新房子,你要跟我們分家?”
王振笑而不答,起身飄然而去。
張氏急喊了兩聲老漢兒,不見答應,本想追出去,不想腳就象生了根似的,一動不能動,只得罷了,又感到酒勁上來,便頭一歪伏在了桌沿上。
第二天早上,王林起床,見張氏竟然醉倒在灶房之中,旁邊的酒壇倒在桌上。
王林罵道:“這個瓜婆娘,啷個喝恁么多酒?”
叫醒她,張氏還朦朧著,道:“老漢兒,你又回來了?”
王林道:“瞎喊啥子,我是王林?!?
張氏盯著他看了一陣,笑道:“我昨晚看見老漢兒回來了。”
王林喝道:“我看你都要醉死過去了,還看見老漢兒回來了,他老人家就是回來了,你也看不到噻?!?
張氏嘴里還在含混不清地說著,王林不耐煩聽,將她扶回屋,安置在床上。
剛出屋,王隆也來到院里,道:“哥,有吃的沒,我餓慘了?!?
王林道:“灶房里有稀飯,可能是你嫂嫂昨晚上就煮起的,熱一下就能吃。我也餓得直吞青口水兒。”
兩人來到灶房,王林燒火熱飯,王隆去壇子里撈咸菜。
見桌上盤碗狼籍,王隆問道:“嫂嫂呢?”
王林道:“喝酒醉了?!?
吃完飯,王隆道:“哥,老漢兒的事情辦完了,也耽擱這么多天了,今兒天我要去警察局找孫副官?!?
王林道:“你現(xiàn)在也是要吃官家飯的人了,我們老漢兒又走了,你也就算是大人了。各人好生做事,好生為人,過兩年再好生娶個婆娘,就安安生生過日子?!?
說到后來,王林自己都覺得有些啰嗦,便住了嘴。
王隆卻一直站在那里聽,見他說完了,便點頭說要得。
王林笑道:“你聽見我說的都是啥子,就說要得?”
王隆道:“反正是為我好唄?!?
王林嘆道:“其實說內(nèi)心話,我哪里管得了你??烊グ桑o耽擱。”
王隆出門,正碰上趙驥從對面出來,忙迎了上去:“趙二哥,你往哪去?”
趙驥說去醋坊,看了看他,笑道:“我看你臉色不錯,緩過勁兒來了?”
王隆道:“昨天送葬回來一直睡到今早上才醒,前幾天所有欠下的瞌睡都補回來了,現(xiàn)在準備去警察局報到上班?!?
趙驥喜道:“你終于有個好去處了。”
兩人有一段同路,便一起走。
王隆問醋坊好久開門,趙驥說今年事情多,添了小妹妹,而在南部、順慶的大爺和四爺過幾天就要舉家回來祭祖,恐怕得正月過后才能開門生產(chǎn)了。
趙驥說,這幾天他眼皮老是跳,因醋坊里就一個伙計守到,擔心出啥紕漏,因此他每天都要跑一趟,看一眼了才放得下心,要不然回到家里連瞌睡都睡不著,折磨熬煎得很。
王隆便安慰他。
說著走到了分路的街口,作別之后,二人便分道而行。
王隆先來到位于學道街的道臺衙門,打聽警察局的位置,原來警察局就設在道臺衙門旁邊的貢院里面。
王隆便直奔貢院而來。
貢院是良州府過去的考棚,在良州人心目中有著神圣和神秘的意蘊。
但自光緒年間廢??婆e,這里便一直空置著,以前王隆每次從門前過路,都見一把黑黑的大鎖鎖著大門。
今天,卻見貢院早已油漆斑剝的大門洞開,門口站著兩個身穿黑色制服的持槍警察。
貢院大門正中刻著“為國求賢”四字,右邊門廊上有聯(lián)云“囊螢印雪只為腹中裝錦繡”,左邊門廊上卻只見“撥云見日”四字,余下的被一塊白底黑字的吊牌遮住。
吊牌上是五個正楷大字:良縣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