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道:“地倒是選好了,就在北門外頭,等這里收拾好了,我再帶先生出城去看。”
劉麻子道:“請的哪個陰陽先生?”
王林道:“跟你們太平寺街挨到的,白果樹街的許先生。”
劉麻子笑道:“哦——許先生不錯。”
囑咐出殯后派人知會他一聲,他便來收拾他的東西,守靈期間有事就去太平寺街鋪子里找他,說罷告辭而去。
王林安排人買來白紙,央求趙驥道:“趙二哥,一事不煩二主,還請再給老漢寫副對子,用來掛在靈堂兩邊。”
趙驥道:“這個——好吧。”
便坐下來思索一陣,提筆在裁好的白紙上書寫,剛寫好了上聯,一個穿著皮袍戴著皮帽的少年從門口進來,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院里的一切。
趙驥心頭一喜,喊道:“趙亮,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哥作個下聯。”
少年正是趙亮,走過來看了趙驥寫的上聯,道:“你上聯寫了王振叔的生平性格,我這下聯當寫后世子孫對他的思念。”
略想一想,便提筆在另一片白紙上寫了下來。
王林忙來拿去,小心地貼于靈堂兩邊。
聯云:
平生為人好俠義
千秋垂后思高風
趙驥本對趙亮寫的下聯持有異議,認為這并不符合王振的想法,因為根據王振的臨終表現來看,他似乎并不愿自己的這種性格傳給子孫后世。
可人作古之后,后世子孫又怎會說他的不是呢,不但好的不好的,都要說成好,若有虧欠,還要遮污。
“說好”和“遮污”都主要體現在文字上,挽聯便是重要的方式和載體。
趙驥只得默默地不作聲。
王家兄弟,還有院子里幫忙的人,也沒有誰在意這個問題,他們甚至連看也沒看挽聯上的內容。
在眾人的意識中,該要有這個東西,有了就行了,哪個也不去管靈堂兩邊的白紙上到底寫的是什么。
有人從外面拿來剛做好的孝衣,讓王林、王隆、張氏穿了。
趙驥見三人穿上孝衣后,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并不因為身上披了麻布,頭上裹了白孝帕,就有什么不同,也沒有產生特別悲情的效果。
所有的喪葬事宜,都得他們三個人來做決定和處置,倒的確也容不得他們停下手頭的事情,只顧得悲傷啼哭了,趙驥不覺心中感慨了一回。
見已沒什么需要他幫忙的了,便帶著趙亮告辭,王家兄弟送至院門。
王林道:“趙二哥,這兩天多蒙你指點關照,要不我們都不曉得這事情從哪做起!謝字我這里就不說了,等過了你看吧。我們兄弟身有重孝,又是大過年的,不宜到家里去給老爺太太磕頭,就請你們兩弟兄先替我們帶謝老太爺和二太太,事情過后我們再上門領罪。”
王隆又道:“還有一事得麻煩趙二哥,明天我們跟先生出城北去看地,還請趙二哥一起去給我們掌下脈。”
趙驥應了。
時已過午,張氏帶著幾個請來幫忙的婆子、媳婦,從灶房里端出兩大臉盆面條來,說讓幫忙的眾人先墊一墊,一會兒飯好后再好好喝幾杯。
眾人見說,便嘻嘻哈哈地從桌上拿碗,到盆里挑面條,然后端過一邊希里呼嚕吃起來。
張氏挑了兩碗面端給王林和王隆,說道:“剛才趙二哥和趙亮還在這里多嘛,啷個一轉身就走了呢。明明看到在下面了,你們也不留一下,讓他們兩兄弟吃碗面了再過去。”
王林道:“趙二哥兩兄弟是啥人,你以為跟我們這些人一樣嗦,人家哪個希罕你的面條。感謝自然是要感謝的,不在這上頭。你各人到灶房去好生經管,把伙食弄好些,莫要得罪了來幫忙的人,免得到時候需要人做事情,別個踩蹺子看我們王家的笑話。”
王隆道:“就是,嫂嫂莫要舍不得,多炒幾個葷菜,莫光是豆腐白菜和豆芽兒啥的,吃得人勞腸寡肚的。”
張氏眼一瞪道:“我也曉得葷菜好,可豬肉牛肉好多個銅板一斤你曉得不?光喊我炒葷菜,我拿啥炒,割我身上肉炒哇?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
王林急道:“小點聲兒,莫讓別人聽見,你盡量想法炒就是了嘛。”
張氏也急了:“你各人去灶房看看,看有啥?今兒早上我去割了一刀肉,合到羅卜煮了一半,還剩了一半,我想著明天再煮。可要是炒來吃,一刀肉光炒今天這一頓還不一定夠哩。”
王隆道:“嫂嫂說的也有道理,哥,我們要想個辦法喲。”
王林道:“想啥辦法,我們家的家底你又不是不曉得。這院子里一攤東西置辦下來,倒還剩了幾個大洋,但看地請先生要是舍不得花錢,得罪了先生,怕他不把脈拿準;發喪那天,還要請更多的人來幫忙,也要花錢,哪敢全花在買菜上了哦。”
張氏道:“就是,用肉煮羅卜總比白水煮羅卜強,好歹有些油水兒,大席還是留到發喪那天晚上吧。”
王隆不再說話,呆呆地望著院門外。
他現在多想一個人出現在門口,那就是羅鈴,但立即又對這個想法感到臉如火燒,心中罵道:“王隆啊王隆,你堂堂七尺男兒,難歸難,竟然想著要靠人家女娃兒來接濟你?再說人家跟你啥關系啊,你就生出這樣莫志氣莫廉恥的想法來!”
在心中狠狠罵了自己幾遍,王隆心中不但沒有輕松,反而更加沉重,不管喪事喜事,辦事情都得花錢,不說那些器物用具,單是請人的酒茶飯,就是一筆不菲的開支,而王振傷了好幾個月,光看病就幾乎花光了家中原本不多的積蓄。
看現今這架勢,還真有點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樣子,王隆忽然在心中生出對大洋的極度渴望之情。
吃完面,王林道:“我去白果樹街找許先生,商量明天出城看地的事。”
王隆來到靈前,添了香,燒了幾張紙錢,就跪在蒲團上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都快到掌燈時分了,王家院子里還沒開飯的意思,幫忙的人早歇下來了,三三兩兩坐在街沿上擺龍門陣。
有人故意高聲喊餓,跪在靈堂里的王隆充耳未聞,灶房里的張氏也不見出來,但灶房里燭光明亮,碗盤叮當,似乎又沒閑著。
有人自我解嘲地笑道:“王家媳婦這頓飯了不得,煮了這好幾個時辰,看來一定是大魚大肉、整雞整鴨,整得安逸得很。”
另有人道:“嗯,肯定還整得有張飛牛肉、陳年壓酒,讓你們吃飽喝夠。”
還有人道:“可能還有良州老醏,讓你們醮羅卜吃。”
王林辦事回來,聽見眾人嘻嘻哈哈的說笑,只得一一陪過笑臉,才進灶房來,見張氏坐在灶后的小板凳上,一臉無奈和無神。
一個婆子坐案板前,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容,不時把碗盤弄出聲響。
王林愕然道:“這是啥意思?”
婆子笑道:“多挨一會兒,越餓赿覺得好吃。”
王林心中雖不忍,但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出來,不敢看人的臉,到靈前來燒紙上香,也索性跪到王隆旁邊,跟著他一起守靈。
眾人見王林回來了,竟也去靈前跪起,還是沒有開飯的意思,頓時一片奚落之聲響徹院子。
王林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人群忽然安靜下來,王林偷偷回身一望,見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禮帽的人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兵丁。
那兵丁兩只手里都提著東西,一邊是紙包,一邊是酒壇。
來人見到院內情景,也吃了一驚,問街沿上的人:“請問這是王隆家嗎?”
有人往靈堂一指:“王隆在那跪著哩。”
又有人笑道:“都跪一下午了,連飯都沒吃。”特意將吃飯二字拖得很長很重。
其他人一片哄笑。
那人高喊道:“王隆!”
王隆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跪麻了的膝蓋,來到院中,一見來人,驚訝道:“孫副官,你啷個來了,彭團長呢?”
來人正是縣知事彭玉石的副官。
孫副官笑道:“還沒被罵夠嗦,還喊團長?”
王隆忙改口道:“對對,現在要喊彭縣長了。”
孫副官道:“彭縣長在杜大爺家,喊我來看下你,想不到你家里......請問家中是哪位過世?”
王林也跟了出來,忙答道:“家父昨天過世。”
孫副官道:“是不是因為城門口那事?”
王隆點頭道:“我老漢兒自那天在被杜老三的人戳傷后,將養了大半年,傷口越來越大,連胡掌柜都回天無力,昨晚走了。”
孫副官嘆息一聲,道:“我原本想來跟王隆兄弟好好喝一杯,沒想到貴府遇上這事兒。”
命兵丁將帶來的熟食和酒壇交于王林,就在王隆陪同下到王振靈前,上香鞠躬,然后才告辭離開。
王林松了一口大氣,忙將孫副官給的東西提到灶房,讓張氏趕快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