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得呆了,要說這良州城,那也是出美人的地方,可面對這洋里洋氣的大姑娘,良州城的美人全都變得土里土氣,不值一提了。
岸上有輕薄子早發出了噓聲一片,立時就有袍哥弟兄沖進人群,將那人揪了出來,其余之人再不敢造次了。
那姑娘是彭玉石的女兒,他帶著她在孫副官引導下走過船跳,上得岸來,吏員們立即上前行禮拜見。
之后,其余迎接眾人也都上前作輯問候,彭玉石抱拳作答,全無新官上任之盛氣與傲氣。
趙驥正想上前與彭玉石相見,卻聽身后傳來唉呀一聲,回頭見是王隆在呲牙裂嘴的叫喚,羅鈴正在狠命地扭他的耳朵,忙低聲斥道:“在這種場合莫瞎鬧!”
羅鈴道:“趙二哥,你沒看到,這個莫出息的,見到那船上下來的女娃兒,連眼睛都看直了,嘴也張開合不上了,口水滴嗒的!”
王隆怒道:“你胡說啥子!”
彭玉石已走了過來。
趙驥喝道:“都住口!”二人方才噤了聲。
趙驥走到彭玉石面前,彎腰作輯:“拜見彭縣長。”
彭玉石喜道:“趙二爺也來了,真是不好意思,這么大的風雪,還勞煩各位鄉紳賢達到碼頭迎接彭某,實在是心中愧疚不安。”
跟在彭玉石身后的黃宣沛道:“都到年跟跟前兒了,縣長大人還離家別境,風雪赴任,愛民之心蒼天可鑒,乃是我良州商民人等之福啊!我等在碼頭迎接縣長,實是出于對縣長大人的恭敬崇仰之心,還望大人勿需自責,多加體恤。”
彭玉石哈哈大笑:“黃會長這一席話更是讓彭某愧不敢當,原本我在公函中告誡屬員,年跟臘月的,不要驚動鄉紳同儕,誰料還是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來,實在是彭某之罪。本應在今晚擺下幾桌宴席,答謝各位的盛情,無奈下車伊始,先理公務要緊,又值年關,還望各位鄉紳安心在家過年,年后開春,彭某一定置席相請,算謝今日各位碼頭相接之情如何?”
眾人哪敢不應,紛紛點頭,并讓謝不止。
杜棨橫道:“彭縣長風雪趕路,一路辛苦,眾位就不要糾纏了,請縣長大人回衙休息吧。”
此言一出,大家趕快讓出路來。
杜棨橫又小聲道:“愚兄早已收拾好房間,請賢弟先到我家休息安頓,今晚給賢弟接風洗塵,等過了年三十,賢弟再到道臺衙門坐案理事怎樣?”
彭玉石點頭應允,便與趙驥作別,一眼瞥見了站在他身后的王隆,笑道:“你小子傷全好啦?”
王隆道:“好了。團長開拔的時候啷個也不喊我一聲,你的隊伍現在哪里呀,我過了年去找。”
彭玉石笑道:“你小子膽子雖大,卻傻乎乎的,我都回來了,你還找去啥子隊伍哦。”
王隆一愣,道:“我就想當兵。”
彭玉石罵道:“給老子的,我都不當兵了,你還當個鏟鏟。各人在家好生過年,初二到縣政府報到。”
彭玉石身邊的姑娘見王隆被罵得滿臉通紅,窘態十足,樸哧一口嬌笑起來。
王隆臉更紅了,忙移目他處,不敢與那姑娘眼光相接。
彭玉石見他不說話,厲聲問道:“聽到沒得?”
王隆忙道:“報告團長,聽到了。”
彭玉石這才笑道:“給老子的,你神了哇?記到起,從今天起,要叫縣長,莫叫團長了。”在眾人簇擁下往西門去了。
人群都走老遠了,王隆還踮起腳尖在往前面張望。
羅鈴氣得臉色發青,本在彭玉石說話時,她就大為緊張,雙眼警惕地盯著他身邊的姑娘,此時見王隆的魂似乎都被那姑娘牽走了,更是怒不可遏。
正準備要沷天大發作,不料羅文峰從人群里鉆出來,一把扯起她,不由分說,強行拉走了。
王隆倒不在意,眼光仍象被一根線牽著,只隨著那城門石梯上的白色身影移動,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城門洞里。
趙驥見王隆這一副的確是沒出息的樣子,似乎是見一個愛一個,不覺有些好笑,便用力跺跺腳,揶揄道:“我剛才聽見杜大爺說,要請彭縣長到他家去安頓落腳,要不他現在也跟過去?”
王隆收回目光,眼睛翻了一眼趙驥:“趙二哥莫鬧玩意兒。”
又見趙驥帽子上全是雪,趕緊將傘移了過來,遮蓋住他。
從碼頭到西街,又一直走到武廟街,王隆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悶著頭走路。
他人高身重,那噗噗的腳步聲,在有些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沉重而寂寞。
趙驥內心又奇異又憐憫,恍惚看見身邊的王隆變成了表弟李潤,原來人跟人的感覺果真是不一樣的。
到了家門口,王隆還跟在趙驥身邊,趙驥止步道:“已攏屋了。”
王隆才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就舉著傘回王家去了,也不跟趙驥告別,心事重重的樣子。
趙驥苦笑著搖搖頭。
轉天就到了年三十兒,趙驥和魏氏卯時起床,沐浴薰香,先來上房請安。
趙羨和李氏也已起床。
趙羨道:“文閣,今年還是老規矩,午時敬祖,未時開宴。”
趙驥道:“昨天我就已經跟東舅舅商量安排好了,保管誤不了時辰。”
李氏大腹便便,撫摸著肚子道:“剛才我感到有些疼,莫不是要生了?這小家伙也是,早不來晚不來,偏要在年三十兒來,那我們家可就鬧熱了。”
趙羨笑道:“來了好,正好多一個人過年。”
李氏瞪眼道:“不是你生,你倒會說風涼風。”
趙羨笑笑不語。
趙驥道:“老漢兒,媽擔心的有道理。我看媽這情形,怕還真要在這兩天生哦。”
趙羨道:“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你先準備到嘛。”
趙驥領命,下來叫魏氏準備好干凈的銅盆、鐵剪、凈布等,一應生產需用之物;命廚房留一口凈鍋,預備上房燒開水。
又命人去南街接生婆董婆子家先說一聲,囑其這兩天不要走遠,隨時準備來趙家接生。
還讓李東親到大東街胡家藥鋪,知會了胡掌柜,怕萬一有所不虞,以便及時請他來家診治。
一切均安排妥貼,趙驥舒了口氣,剛在中門里坐下喝口茶,李東又來報說祭祀敬祖之物都備好了,正安排人往堂屋里擺,擺好后請二少爺過去看一下。
又說廚房里正在洗煮臘肉、殺雞宰魚、淘米淘菜,一會兒就要蒸燉同舉、炸酥放響,按規定時辰做出豐盛的年夜飯來。
趙驥道:“東舅舅辛苦了。”
李東道:“今年是比往年要忙些,可想到趙家即將要添丁進口,這是多大的喜事啊,就算再忙點兒,這心里也比蜜還甜哩。”
趙驥笑道:“那你看媽這回是要生個弟弟還是妹妹?”
李東道:“姐姐這段時間老想吃辣涼粉,按我們鄉下的說法,‘酸兒辣女兒’,多半是個千金大小姐哦。”
正說著,趙亮從上房下來,對趙驥道:“哥,媽又有些肚子疼,喊給你說一聲,怕今天就要生了。”
趙驥和李東對視一笑:“看來這大小姐還真不讓人省心哈,硬是要出來跟我們一起過年。”
趙亮道:“哥,你安排我做點啥,我看一家人都忙得腳朝天,就我一個人閑著,到時媽又說我油瓶倒了也不扶。”
趙驥道:“哪個說你閑著,你不是在讀圣賢書么。讀你的書去吧,家里的事有哥和東舅舅管著哩。”
李東道:“要說這個家里,我看就你四少爺最忙,你看你讀的那書,碼起來都快有你人高了,那得費多少功夫哦,還說你閑?”
趙亮撅嘴道:“東舅舅又取笑我。”
李東笑道:“東舅舅這是夸你哩,只是東舅舅沒讀過書,不太會說話,讓四少爺誤會了。”
趙驥道:“哥也要夸你哩,那天我帶伙計到狀元樓聚餐,見那里掛著許多對聯和字畫,有很多哥看不懂,我還想著下次吃飯帶上你,請你這個小學究好好給我講解一下。”
趙亮跳躍道:“那太好了,下回一定記得要帶我去哈。”
正說著,有人來報說堂屋里的東西擺好了,李東便請趙驥來到堂屋,看還有無添置。
堂屋正北方的墻上,神龕位置掛著一幅畫兒,畫著一個肩荷書擔,頭巾飛舞、衣履飄逸的人。
那人身段秀氣,頦下三縷長須,臉龐優雅,目光沉穩,象是一個落弟舉子,又象是一位隱世高人。
畫旁有聯——
風雷自來有消處
煙柳墟里是人家
畫下從高到低擺著五排祖宗牌位。
木牌下搭著一張六尺長的條形幾案,已重重疊疊地擺放著幾十個碗盤,里面分裝著酥肉、臘肉、條肉、塊肉等,還有整雞整鴨和全尾的良水鯉魚,豐盛完滿,與人間筵席無異。
所不同的是,在供桌的正中措著一個大香爐,爐旁放著一捆粗壯的檀香,顯示出這是一桌供奉的席筵。
趙驥仔細看了一遍供品,覺得還少了點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