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翊升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是啥子大事情哩。因為我們有六七十號伙計,這么多人一起吃飯,要搭好幾張桌子,灶房擺不下,干脆就懶擺得,吃飯時用手把碗端到,在院子里往地下一窟就行了。良州的醋坊酒坊都是恁個的。”
趙驥道:“在院子里吃,那要是下雨呢?”
陳晟笑道:“那就窟在墻邊邊下吃噻。”
眾人都笑道:“對頭對頭,這墻邊邊底下寬,淋不到雨。”
趙驥環(huán)視了一下灶房檐下,果然比別的屋檐要寬一些,便道:“你們先將就到,我一定會給你們修一間大飯?zhí)茫瑹o論刮風下雨,都在屋里吃飯。”
眾伙計道:“東家仁義,我們等到起。”
大家說說笑笑回到前院,陳翊升對趙驥道:“東家,我看時辰也該差不多了,是不是現(xiàn)在就下鎖?”
趙驥道:“都料理完了?”
陳翊升道:“這也是每年的陳規(guī),該遮的遮,該蓋的蓋,都弄好了,只等東家來最后看一遍,就好關(guān)門下鎖。哦,對了,今年值守的人是陳晟,在掌柜和伙計們都走后,他會在這里守到明年開春兒。”
陳晟正跟著,面上神情有些不樂意,趙驥便道:“陳晟是新伙計,還是留個老伙計吧。”
陳翊升道:“東家,陳晟雖進醋坊時間不長,但還算機靈,做活路也賣力,早已熟悉了醋坊的各道工序,對這院里各個地方也都十分清楚,心也還細,照看個把月門戶不成問題。再說他是新伙計,正該留在這里,讓別人回家過年。”
其他伙計都道:“對頭,陳晟又沒成家,屋里頭又沒得婆娘,他回去做啥子嘛,不如留在這里看門照屋。”
眾人說完大笑,陳晟臉紅不語。
趙驥知陳翊升是想磨礪陳晟,也曉得陳晟有股子沖勁,可又覺得陳晟身上少了一點沉穩(wěn),怕有啥不妥當之處,但陳翊升已經(jīng)做出了安排,并且這樣安排也是為了讓其他伙計都能回家過年,若再另派他人,似乎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便壓下了心中的隱憂。
對陳晟笑道:“城里過年比鄉(xiāng)下還好耍些,年三十我派人給你送好吃的過來。”
陳翊升忙喝道:“還不快謝謝東家。”
陳晟高聲道:“謝東家賞!”卻是模仿門口那乞丐的聲調(diào)。
陳翊升臉色一變,罵道:“給老子的,啥子不學,要學個討口子,我看你以后也就是討口的命!”
伙計們忙勸道:“掌柜的莫發(fā)氣,這年跟臘月的,可莫要亂封讖。”
在東家面前,陳翊升也不好再罵更難聽的,只恨恨地盯了陳晟兩眼,就命他跟到,又帶著幾個貼心伙計,逐一檢視門窗,親自給庫房下鎖,貼上封識。
然后將一串粗細長短都跟筷子差不多的銅鑰匙,交給陳晟,嚴厲而莊重地道:“從今天起,這串鑰匙就交給你了,你要象保護性命一樣保護它。人在鑰匙在,人不在了鑰匙也要在!聽明白了嗎?”
陳晟將鑰匙緊緊攥在手中,對陳翊升和趙驥道:“請掌柜和東家放心,只要有我陳晟在,過年期間,我保證趙家醋坊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見陳晟話語鏗然,態(tài)度堅決,趙驥忽然覺得,陳晟是陳翊升親自調(diào)教的,其實對他不應(yīng)有啥不放心的,遂心中釋然。
對眾伙計道:“我已命人包下狀元街的狀元樓,今天我們吃團年飯,一定要一醉方休,大家說要不要得?”
眾人都哄然應(yīng)好。
帶著眾人出了大門,門口乞丐已無蹤影。
走了一陣,趙驥回身,陳晟還倚門而立。
見他止步,陳晟對他舉臂揚了揚,便轉(zhuǎn)身進了醋坊,將兩扇大門吱呀呀地關(guān)上,從里面落下了頂門杠。
趙驥真切地看到了陳晟臉上向往的神情,心中有點不忍,又見站在身邊的陳翊升,表情復(fù)雜,有點難受、決絕,也含有希望和欣慰。
趙驥便道:“陳掌柜安心回老家過年,我會照顧陳晟。”
陳翊升對趙驥深深一揖,什么也沒說,就趕緊轉(zhuǎn)過頭去,似乎在極力忍住即將崩落的淚水。
來到狀元樓下,李東身背搭連,早已等候在門口。
狀元樓是商會會長黃宣沛的產(chǎn)業(yè),由他的二公子黃祥伍經(jīng)管。
趙驥走進酒樓,黃祥伍迎了上來,抱拳道:“趙二爺大駕光臨,小店蓬壁生輝啊!趙老太爺金體安康,老夫人玉體康健!”
趙驥回禮道:“黃掌柜客氣。會長老爺子龍體康泰,老夫人鳳體無恙!”
黃祥伍笑道:“都好都好。只是趙二爺這龍體鳳體的,可不敢當,這要是在前清,可是了不得的僭越之語,要被治大不敬之罪。”
趙驥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宣統(tǒng)皇帝如今只坐在紫禁城里當皇上,紫禁城之外就都是袁大總統(tǒng)的天下了。”
黃祥伍道:“還是這民國好,啥都可以說,啥都可以做,百無禁忌,不象前清,這禁忌,那避諱,弄不好就抓人抄家,真是讓人不能過安生日子。”
二人談笑之間,李東已安排幾十名伙計在樓上樓下入了座。
酒樓伙計熱火朝天地倒茶上水,眾人歡聲笑語,使得樓里熱氣氤氳,氣氛融洽,把臘月間那咬人的天寒地氣,統(tǒng)統(tǒng)都隔在了樓外。
黃祥伍請趙驥上樓,親自帶到二樓一個臨街的豪華大包間。
屋子中央擺著一張?zhí)茨敬髨A桌,四周一圈圓凳。在東西兩面靠墻,還擺著幾張座椅,座椅之間拼著小茶幾,上面放著白瓷蓋碗茶,供客人小憩飲茶之用。
在主位正對的墻上,掛著一幅《采薇圖》,畫著兩個束巾長須的老人,白袍赤足,相向而坐,神情栩栩,呼之欲出。
趙驥被圖畫所吸引,黃祥伍道:“這副畫是道光年間,我曾祖父從流落到良州的一個落魂商人手中購得,但一直不敢對外人講,更不敢公開掛出來。現(xiàn)如今民國了,老漢兒說又是我們漢人坐了天下,這畫終于可以得見天日了,命我掛到了這狀元樓來。說是宋朝的畫,我也不知真假,前幾天有個食客仔細看了這幅畫,說不是原作,是仿的,管他圓的方的,我看著掛在這里不錯,就一直掛著了。我這是酒樓,又不是書齋畫坊,有什么打緊,你說是不是,趙二爺?”
趙驥點頭道:“我也不懂畫,但伯夷叔齊的掌故卻也曉得,不管這畫是不是真跡,總歸是表明了不甘當亡國奴的心跡和氣節(jié)。黃二爺,我看掛在這里很好。”
見趙驥同意自己的觀點,黃祥伍很高興。
入座時,趙驥到首位上坐了,李東請陳翊升到趙驥左邊落座,又去把醋坊各個工序上掌火的大伙計,也就是大師傅請了進來,共有六人,依次坐了。
趙驥右邊的座位空著,那是李東的座位。
黃祥伍把李東也拉入了座,道:“今天我來服侍趙二爺,李爺盡管坐到。”
便喊上菜,又拿起桌上的白瓷帶把細頸壺,從趙驥開始,給眾人逐一斟酒。
見他如此善意殷勤,趙驥連稱不敢,李東、陳翊升等眾人也對黃祥伍道謝不止。
黃祥伍道:“各位爺光臨敝店,是在下的衣食父母,該我謝謝各位爺才是。”
一個酒樓伙計端著一個紅漆大木盤走進來,木盤里放著兩樣菜肴。
黃祥伍放下酒壺,從盤里端出一個青花大瓷缽,放在桌子中央。
缽里是稠波耀蕩的一缽湯,湯中還有一根若隱若現(xiàn)的蛇段。
陳翊升道:“這個天還有蛇啊?”
黃祥伍笑道:“此菜名叫陸游過良水。”
趙驥有些納悶,此菜以陸游取名,一定是跟陸游到過良州有關(guān),只是這道菜看起來,跟陸游有何聯(lián)系?
黃祥伍有些得意,掩飾不住心中喜悅,道:“這是一條烏梢蛇,是我們酒樓腌制的臘蛇,和著良州白果文火煨燉而成,湯濃味鮮,各位一嘗便知。因為烏梢蛇是在陸地上游走,所以這道菜就叫著陸游過良水。”
趙驥哈哈大笑,連聲呼妙,心想下次把趙亮帶來嘗嘗這道菜,這個書呆子一定會喜歡。
黃祥伍又從木盤里端出第二道菜,卻是一個方形大瓷盤,里面立著一塊牛排骨,厚嘟嘟的排骨肉上,撒著鮮嫩發(fā)亮的香菜末兒和蔥花兒,排骨下方有一個圓鼓鼓的豬小肚兒。
趙驥心中一動,豬肚是腑臟之物,諧音杜甫,這道菜名定然和杜甫有關(guān)。
果然,黃祥伍笑道:“趙二爺笑呵呵的,看來已識破機鋒了。”
趙驥道:“這豬肚肯定是諧杜甫,只是這牛排骨一時不知何指。”
黃祥伍引導(dǎo)道:“您看這排骨象啥子?”
李東脫口而出:“象一面山。”
黃祥伍喜道:“象啥子山?”
李東一時語塞。
趙驥細看了看排骨,沉吟道:“迎風壁立,頂部蒼翠,倒是有點兒象對面的錦屏山。”
黃祥伍跌足贊道:“趙二爺果然好眼力,這道菜名正是叫著杜甫游錦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