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卻在門口探頭探腦,逡巡不前。
張氏笑道:“你啷個象做賊一樣呢?”
王林說慌啥子嘛,時辰還早哩。
張氏說明天還有一大山衣服要洗,活路多得很。
一用力,王林便立腳不住,忙不迭地撞進屋來。
節奏完全不由他,讓他看屋角,他就奔到屋角,讓他站到屋中央,他就傻愣愣地來到中間站定。
好在王林有氣力,雖把握不了節奏,但東奔西跑,左沖右突,加倍賣起力氣,用起狠勁來。
王林的野心膨脹起來,似乎不再局限于屋里,還想上房頂去看一看。
磴磴磴地上著梯,力沉意堅的樣子。
無奈房頂太高,也或許是王林這段時間有些勞累,就在將要達到頂點之時,卻猝然崩落,直墜于地。
張氏恨道:“莫出息!”
王林嘿嘿一笑,說明早上再來。
不過在墜落前的一剎那,王林還是拼命摸了一下房檐,也算是差強人意。
張氏笑道:“快睡吧,明天還要早點起來哩?!?
卻說正房里,王振見王隆雖不大能動彈,但手腳齊全,臉上也看不到任何傷痕,不禁心下大寬:幺兒子的情形比他無數次的想象要好很多啊!
他不覺笑了笑。
王隆道:“老漢兒,你笑啥子哦?”
王振道:“我哪里笑了?!?
王隆道:“我明明聽見你的笑聲了。”
王振想坐起來,一動卻扯動傷口,鉆心的疼痛,忍不住又高聲呻喚了幾聲,但最終還是努力坐了起來。
王隆也從床上坐起來。
兩人就那么在燈下目光灼灼望著對方,卻什么話都沒有說。
足足有半個時辰,王振突然罵道:“給老子的,你的脾氣就跟老子當年一模一樣!這臭脾氣其實不好,老讓家人跟著擔驚受怕,過不上安生日子。這段時間躺在床上,幾乎晚晚疼得睡不著瞌睡,我便常想起當年,如果不是你媽硬拉著我離開西門碼頭,恐怕我早已就不在人世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但返轉來想,一個人也不能就那么蔫兒叭嘰、無聲無響地活著,那得多憋悶?。 ?
王隆道:“就是。其實很多時候我也并不想強出頭,想忍一忍就過去了,可就是忍不住,腦子里血往上一涌,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王振呵呵笑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世上天生就是這么個道理,倒也莫法。只是你哥王林啷個一生下來就是那個慫脾氣呢?”
說到這里,他眉頭皺了起來,好似對這件事既覺得不可思議,又有些憤怒,但這憤怒卻又發泄不出來,只能憋在心里頭難受。
王隆沒覺得王林的性子有啥不好,遂輕描淡寫地道:“哥隨媽唄?!?
一語點醒夢中人,王振心頭一震,喃喃道:“對頭,他隨你媽噻。我啷個把這點兒搞忘了,真是越老越糊涂?!毖矍盎蝿悠鹜鮿⑹先猁惖拿嫒?。
又沉默了一陣,王振道:“往后你要多向文閣賢侄學,穩重老成一些,不然你那性子又烈又犟的,怕吃大虧啊。”
王隆嘆道:“老漢兒,難道你不覺得趙二哥的性子也是天生的,學是學不來的哩?!?
王振想想倒也是,那趙家二少爺自小就沉穩持重,說話做事有模有樣,不象眼前這王隆,從小就在這幾條街上飛叉叉地跑進跑出,盡干些飛天懸河之事,還真是想學人家趙驥也是學不到家的,只得罷了,換了其它話題。
兩人一直絮絮叨叨談著,連屋里的燈因油盡而熄,兩人也不覺得,在黑暗里越說越興奮,直到窗戶發白發亮,王林推門進來。
見此情形,王林驚得嘴巴合不上:“老漢兒,你們就恁個擺了一晚上,有好多話說不完哦?昨晚我出來看你們好幾道,見你們的窗戶上一直亮著燈,本想來喊你們睡了,又怕老漢兒怪我催,沒想到你們還真的一晚上沒睡呀?!?
王振笑道:“一晚上不睡有啥子嘛,擺了一晚上,我倒還感到傷口不那么疼了?!?
王隆也道:“我也覺得渾身舒坦,好象斷了的骨頭一夜之間就全長好了一樣?!?
王林終于聽出他們話中的揶揄,忍不住高聲道:“你們就做孽吧,以后就不再請先生吃藥了,就擺龍門陣吧,看能不能治得好你們的傷!”
見他竟然破天荒地發了火,王振心頭一喜,忙道:“老大,你也莫發氣,我們這就來補上一覺要不要得?!?
王林哭笑不得,一跺腳道:“管你們的!”走了出去。
王振感到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下了,原來這王林看以溫和膽小,其實骨子里還是有一股犟勁。
“到底是我的娃兒。”王振這樣想著,躺在床上雖還感到腹部傷口陣陣作痛,但很快便酣然入睡。
王隆早已鼾聲如雷。
一直睡到未時,兩人才陸續醒來。
王振比王隆先醒,怕驚醒兒子,便躺在床上不動,連呻喚也極力壓著,可終究有幾聲沒忍得住,吵醒了王隆。
迷糊中王隆喊道:“羅鈴——羅鈴——”
王振忙咳嗽兩聲,王隆徹底清醒過來,見在自己家中躺著,而父親正坐在床上看著自己,臉便一下子紅了。
王振也不揭穿他,正打算問他餓不餓,就見王林手里用一個木盤端著兩碗飯、一缽肉進來。
王隆早已饑腸轆轆,用鼻孔貪婪地吸著溢出的肉香。
王林往兩個飯碗里拈上肉,先捧給王振一碗,再端一碗給王隆,王隆接過就大口吃起來。
王林道:“羅鈴來了?!?
王隆急忙放下碗:“在哪呢?”
王林道:“見你們在睡覺,她跟你嫂子在外面耍,后來又跟你嫂子一起做飯。她來時提了一條魚,現正在給你們熬魚湯哩?!?
正說著,張氏手里端著一個青花兒圓瓷盆走了進來,嘴里叫道:“新鮮的魚湯來了?!?
后面跟著仍舊穿著男裝,臉兒有些紅紅的羅鈴,拿著瓷勺和空碗。
張氏將瓷盆放在桌上,給王振舀了一碗湯,端過去放在床邊的小桌上:“老漢兒,等哈兒再喝哈,燙得很。”
見羅鈴還在那有些局促地站著,便走過去,舀上另一碗湯,遞給她,往王隆那邊使眼色。
王隆見羅鈴嬌羞不已,心中有些按捺不住,想逗她一下,便大咧咧喊道:“那位兄弟,快把魚湯端過來噻?!?
羅鈴卻把手中的碗往桌上一頓,怒道:“哪個是你兄弟,亂喊!”
王振笑道:“耶——這姑娘脾氣恁么大,哪個喊你老是穿著男裝嘛。”
王林笑著將羅鈴介紹給王振,王振聽完臉色一斂,忙道:“原來是羅大爺的千金,真是唐突了!這個該死的老大,你啷個不早跟我說呢?”
羅鈴走上來,對王振盈盈下拜,喊王叔叔。
慌得王振抱拳作輯不迭,因動作幅度太大,扯動傷口,忍不住又呻喚了好幾聲。
王隆也不敢再吊兒郞當,便對羅鈴道:“麻煩羅小姐把湯給我端來一下?!?
羅鈴給他端過去,他又道:“謝謝羅小姐了?!?
羅鈴撲赤一口笑了,待他喝完,又去給他舀了一碗來,其殷殷之情表露無遺。
晚上,屋里只剩下父子兩人時,王振道:“羅鈴是羅大爺的掌上明珠,我們不過是寒門小戶,如何高攀得起呀?”
王隆皺眉道:“我本來也這樣想,可在她們家時,她非得一趟趟地往我屋里跑,我回來了,她又攆過來了,我有啥子辦法?!?
王振道:“那你的想法是啥,可絕對不能耽擱人家姑娘。羅大爺是我的大哥不說,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王隆一時語塞。
良久,王振嘆道:“你若無心,趁早表明態度,讓人家姑娘死了這份心?!?
王隆猶豫著點點頭,沒有說話。
王振本想再囑咐他幾句,張張嘴卻欲言又止,心想我還能活多久,他各人的事就讓他各人去闖吧。
第二天早晨,王林出門上街去了,張氏準備灑掃一下院子,在快灑完水時,把銅盆里最后一點水使勁往院門口潑,不料突然從門里閃進一個人影。
張氏大驚,趕緊往回收銅盆,可哪里來得及,潑出去的水猶如一道亮瀑向前飛去,結結實實澆在那人身上。
那人一聲驚呼,站在門口一時張惶失措。
張氏定睛一看,來人乃是穿著女裝的羅鈴,不禁哈哈大笑,忙上前將她拉進自己屋里,給她找干衣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