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驥笑道:“把腦殼給你留到你還想不通了,真要連腦殼帶辮子給你絞了去,我看你還站在這里跟我說話。”
陳翊升嚇得一縮脖子,不自覺地摸摸后頸窩:“東家,這玩意兒可不敢隨便鬧。那天我在街上遭幾個兵按到剪辮子的時候兒,還以為他們會連我這吃飯家伙一起剪了,事后他們都走了多遠了,我還覺得我這后頸窩上涼嗖嗖的,半天醒不過陽來。”
趙驥哈哈大笑。
陳翊升舉起短厚的手掌,撓了撓脖后稀疏的頭發,認真地道:“其實莫得辮子也好,免得做活路的時候在腦殼上盤來盤去,還隨時擔心它落下來礙事。就是早上起床洗完臉,往腦后一揪,空落落的,這心里頭就一陣發慌,又總感到早上起床后無事可做,那個時辰有點兒難熬。”
正說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走了上來,對陳翊升道:“這邊缸的沙裝完了。”
陳翊升罵道:“沒看我跟東家說話嗎,恁個莫得眼力勁兒。那邊接到裝噻。”
小伙子應了一聲,走開了。
陳翊升道:“東家,這就是上次我跟您說的犬子陳晟,不愿在老家務農,一心想進城來。他別無啥本事,好在水性還好,在我們取水時可以用得上,所以上回就厚著臉皮求了東家,讓他在醋坊里當了個伙計,還得好好謝謝東家哩。”
趙驥這才想起剛才見那小伙子時,覺得他跟陳翊升面目相象,身材也是矮矮胖胖的,活脫脫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
“到底是兩爺子。”看著陳晟離去的背影,趙驥心中想,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陳翊升不知何意,有些張惶地問道:“東家笑啥子?”
趙驥說沒得啥子,問他今年取水的日子定了嗎?
陳翊升道:“定了。前天在商會抽的簽,我們趙家醋坊的取水日抽在臘月初九。”
趙驥哦了一聲,望著院兒里的大水缸若有所思。
陳翊升道:“東家,你還有啥子不放心的嗎?不用擔心,年年都在良水上取冬水,那套流程伙計們早都熟悉了。南門碼頭的杜大爺,我早已按往年慣例具帖送了銀子和拜禮,他也都依例收下了,不會有啥子問題的。”
趙驥搖搖頭,陳翊升以為他對自己的處置有啥不滿意的地方,便以征詢的眼光看著他。
趙驥指了指院兒里的兩溜水缸:“貯水缸能不能再增加些。”
陳翊升不覺睜大了眼:“今年已經增加了幾十只大缸,東家還嫌少哇?”
趙驥道:“我不是說了民國政府要大辦實業么,如果再增加兩溜水缸,明年能不能用得完?”
陳翊升低頭算了一陣,道:“如果再增加一倍的貯水,明年就得再招八九個伙計,白日夜晚開工,到明年臘月間應該勉強用得完。可如此一來,釀造用的糧食、麥麩、藥材等料,包括蒸房用的燒柴,都要相應增加,并立即著手采買收購,因為這些東西開春必然漲價。還有一件就是如果良州各個醋坊、酒坊都要增加出量,那這些用料和燒柴,恐怕到時候拿錢也不一定買得到了喲。”
趙驥點點頭:“今天是冬月十二,離過年不足兩月了,你看能在年前備齊所有材料么?”
陳翊升道:“如果東家硬是要增加,我就挨個上門去找各大糧行、藥鋪掌柜的,憑著他們跟我們趙家醋坊多年的交情,我豁出這張老臉,死纏硬磨也得要他們給我備齊了,只是這價格恐怕得比秋里采買貴一些。還有就怕在銷路上......”
趙驥打斷他:“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下不了狠心板不過良水’,原料收購隨行就市是正理,你不要有啥顧慮,只要加緊備料開工,把貯水用完,給我釀出醋來就行。至于銷路,我自有辦法。”
陳翊升咬牙道:“既然東家下這么大的決心,那我就豁出命來也要把這幾百缸的水給您變成醋。”
趙驥喜道:“那就拜托了。臘月初九取水,我來良水邊給伙計們加油鼓勁。”
陳翊升歡然道:“東家若來那真是太好了!我還是聽以前的鄭老掌柜說過,在光緒二十一年,老東家曾帶著伙計們取過水。我來趙家老醋坊十年了,還是頭一回東家來給我們取水扎場子,到時我一定提前知會南門碼頭的杜大爺。”
趙驥道:“何必驚動大爺呢。”
陳翊升道:“這也是規矩。東家親臨取水,也是給碼頭上面子,袍哥大爺也不會丟了禮數,惹人笑話。”
趙驥見如此說,也不再堅持,又在陳翊升陪同下看了蒸房、儲糧庫、藥材間等處。
又跟在院里往缸中鋪沙的伙計們說了一陣話,無非是辛苦了、拜托各位、家里可一切還好之類的過場話。掌柜陳翊升在旁邊幫襯墊話。
趙驥離開時,陳翊升將他送出大門。
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坐在大門的一側,背靠在門框上,懶洋洋地盯著街上的人來人往,一臉的冷漠和不屑。
陳翊升喝道:“哪個喊你坐在大門上的?幾天不罵你,你就渾身不自在了,是不是還想進去坐著啊!”
那乞丐便起身往旁邊走了幾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背靠在墻壁上。
陳翊升有些氣惱,苦著臉對趙驥道:“東家,這個討口子這幾天來,一天到晚賴在醋坊門口,啷個攆都攆不走。伙計們開始還打他罵他,后來他也疲了,伙計們也看慣了,就懶得管他了,三不打幾還有伙計舍給他一些剩飯。他倒也乖巧,平時只在離大門口十幾步遠的地方坐著,有時候躺著,也不生啥子事,大家也算相安無事,可他今兒天竟坐到大門上來了,等哈兒我喊人來攆了他。”
趙驥打量了一下那乞丐,見他滿臉黢黑,雙眼漠漠,胡子有近一尺長,垂在胸前,大部分打著結,上面似乎還粘著飯粒和草節,一張闊厚的嘴唇掩在骯臟蓬亂的胡須之中,微微開合著,似乎在自言自語,卻又聽不到聲音,嘴角又吊著晶亮的口水。
趙驥差點嘔吐,趕緊轉身離去。
陳翊升道了一聲東家慢走,就回頭沖院內高喊來人,陳晟跟兩三個伙計急急跑了出來。
陳翊升厭惡地指著乞丐道:“去拿棒來,把這個該死的討口子給我攆起走!”
陳晟等人應聲進院兒去,再出來時每人手中拿了一根抬沙用的粗木棒,對著那乞丐劈頭蓋臉就是一陣亂打,打得他哇哇亂叫。
街上行人很快圍了過來:有人說打得好,過路上下都看到這個邋里邋遢的討口子,回去想起連飯都吃不下;
有人說討口子也遭孽,啷個恁個打喲。
趙驥走得不遠,聽到乞丐的慘叫聲,不覺停下腳步,又見一大群人圍在醋坊大門旁議論紛紛,便皺眉走了轉來。
乞丐雙手抱頭踡縮在地上,一個勁慘嚎,聽得人心頭發緊。
他頭上淌著血,血透過散亂的長發流到街面的石板上,和著上面的沙土這里一沓那里一片,確實有點慘,可見陳晟等人手下得太重了。
趙驥忙擺擺手,陳晟等人停下棒子,乞丐還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叫,有人笑說他在裝,想趁機混醋坊一頓肉吃。
趙驥從身上摸出一把銅板,丟在乞丐的身旁:“莫叫喚了,去找個館子好好吃一頓吧。”
乞丐停止了嚎叫,突然一翻身坐了起來,嚇了趙驥一跳,不覺往后退了兩步,旁邊的人紛紛笑道,這下要撿錢了。
可乞丐卻看也不看地上的銅板,只雙眼晶晶地盯著趙驥。
趙驥感到被這眼光刺了一下,卻弄不明白這眼光中的含意,不想說什么,便轉身往人群外面走。
乞丐從地上站了起來,沖著他的背影喊道:“我想喝一口你醋坊里的醋!”
趙驥轉身停步,感到有些荒唐。
圍觀的人也笑道,原來這個討口子是個傻兒哦,不曉得要錢,卻想著喝醋,醋能喝得飽?
乞丐卻似乎不為嘲笑所動,又高聲道:“能給我一口醋喝嗎?”
趙驥命陳翊升去取醋來。
陳翊升本不愿跟這個古怪的乞丐啰嗦,但礙于東家的情面,只得叫陳晟進去端一碗醋來。
陳晟很快捧出來一只大青碗,里面盛著滿滿一碗黑亮黑亮的釅醋。
醋味立時彌漫四周,眾人一邊翕鼻子一邊吡牙,連聲說趙家老醋坊的醋硬是好,一端出來整條街都聞得到酸味兒。
乞丐雙眼放亮,趕緊伸出黑乎乎的雙手接過醋碗,卻將碗在手中轉來磨去,就是不肯下嘴去喝,眼見那青瓷碗在他手里變成了一個大黑碗。
他又用粘滿污垢的黑鼻子貼近醋面去貪婪地聞,有兩條鼻涕象蚯蚓一般,從黑洞洞的鼻孔中梭出來,在碗面上晃晃悠悠地蕩來蕩去,看得周圍的人直打干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