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掌柜見說，也都對趙驥一通恭維，慌得趙驥對著眾人又是彎腰，又是作輯，亂了好一陣子，方才各安座位。

彭玉石請趙驥坐到身邊，問道：“趙二爺剛才進來時，見后堂廊下還有人嗎？”

趙驥說一個人也沒見到。

彭玉石道：“當然見不到嘍，前兩天就全放了。”

趙驥道：“彭團長果然守信，愛民如子。”

正說著，孫副官來報告，宴席已擺好，可以請各位掌柜入席了。彭玉石站起來，軒廳里立時一片安靜。

彭玉石道：“今日有幸請到各位東家、掌柜，彭某感激不盡。后堂已備下薄酒，就請各位隨我入席吧。”

眾人紛紛對彭玉石拱手遜謝，又請黃宣沛與彭玉石并行，又相互謙讓一回，方才跟在二人身后，出了軒廳往后面走來。

趙驥見軒廳后面還一進院子，是道衙的第三進，看情形象是道臺老爺的內宅，院里裁著花竹樹木。

院中間也放著養金魚的瓷缸，只是里面并無金魚，只有半缸略顯混濁的水而已。

原來，彭玉石沒帶家眷，內宅里住著警衛和勤務兵，對院子也疏于打理，弄得自然不象個家。

正中間的客廳里擺著兩張泛著暗紅色亮光的大圓桌，上面白盤相疊，碗筷井然，早已擺下兩桌豐盛筵席。

趙驥細細打量了一下這道衙深處的神秘內宅，發現房屋的起勢格局、門窗樣式，包括家具什物、書畫陳設，其實都與良州城里的富貴人家相差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在客廳兩邊廊柱上刻有一聯，顯示出這是良州父母官的住所。

那聯云：

坐衙理事心系朝廷

退堂讀書思在百姓

趙驥忖道：“從這聯上來看，這當父母官的，無論是辦公事還是退回后堂，都得一門心思系在朝廷和百姓身上，也還真不容易啊。”

正胡想，孫副官來拉他入席，請他坐到彭玉石所在一桌。

彭玉石坐在主位，左邊坐著商會會長黃宣沛，右邊坐著年高德劭的錢莊吳掌柜，吳掌柜之下就是趙驥的位置。

趙驥本想謙讓一下，見眾人都已落座完畢，只得告罪入座。

孫副官執壺給眾人斟酒，那酒是從沈家老酒坊拉來的壓酒陳釀，莫說喝，只聞著就香氣撲鼻，令人口中生津，巴不得立馬就嘬上一口，無奈主人還未開席，這些長于應酬，精于各種場面的東家、掌柜，自然不會有人唐突地舉杯先飲。

待兩桌的酒杯都斟滿純釀，彭玉石端杯起身，道：“彭某雖也讀過幾天書，但行伍出身，冠冕堂皇的話也不會說，請各位見諒。彭某的老家在儀隴，離此也不過百余里地，自小就聽說過關于良州的故事；后我又到成都新學堂念書，我最敬重的一位老師就是良州人，因此，彭某對這良水邊上的良州城可說是傾慕已久。”

黃宣沛聽說，趕緊端杯起身：“沒想到團長大人與我們良州還有如此深厚的淵源，既如此，我等就代表良州父老先敬彭團長一杯。大家說要不要得？”

眾人轟然相應，紛紛起身，執杯向彭玉石相致。

彭玉石很是感動，忙道：“我本來要先給各位敬這第一杯酒，以表達我對良州和良州父老的敬意，沒想到卻被黃會長搶了先。那也好，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就先干了這杯。”舉杯抱拳一圈，仰脖干了。

眾人大聲叫好，也都舉杯喝干。

彭玉石請眾人落座，他仍站著，繼續說道：“良州自古就是戰略要沖之地，三國時的蜀國名將張飛張候爺，曾在此鎮守多年，死后埋骨良州；唐朝滕王李元嬰，曾在此建有與南昌滕王閣齊名的良州滕王閣；陸游、杜甫都曾游覽良州，留詩若干。良州本土更是從唐朝開始，直至剛剛消亡的滿清，歷朝歷代中舉人、點進士的不可勝數。良州，可謂是鐘靈毓秀，人杰地靈，讓人好不向往啊！”

一席話說得眾人目瞪口呆。

要說這些土生土長的良州人，對于彭玉石所說之人和所說之事，哪個沒聽說一些，可也沒哪個有他了解的如此全面和透徹。

其余人等不說，就是趙驥也在心中直呼后悔，沒將弟弟趙亮那個書呆子帶在身邊，以致對彭玉石所說之話無可相接！

黃宣沛見眾人都一臉汗顏，紛紛盯向他，只得再次起身，對彭玉石抱拳道：“慚愧慚愧，沒想到彭團長說起我們良州的人文典故來竟如數家珍，比我等還要熟悉千百倍，實令我等良州本地人不勝惶恐。彭團長文武全才，能來我們良州鎮守，實堪與大人剛才所講張候爺并駕齊驅啊！”

彭玉石急忙搖手，連道：“可不敢如此唐突古人！彭某區區，豈敢與張候爺相提并論，不過對古圣先賢心懷景仰，如有可能，也想勉力跟隨一二而已。黃會長請安坐。”

黃宣沛只得坐下了。

要說這幫人，平素打打算盤，摸點行情，那倒也是個頂個的精明強干，但在這兵權在握，卻又滿口人文典故、出口成章的團長大人面前，平素喝的那點墨水實不值人家一哂。

見黃會長都老老實實坐著了，眾人也就放棄了要與彭玉石論一論的想法，干脆都正襟危坐，洗耳恭聽，就當聞道而喜吧。

彭玉石說道：“要說民革清命，也實在是滿清腐朽使然，對外裂疆割土，喪權辱國，國已不國；對內荼毒民眾，戧害文人，早已民怨沸騰，人心盡失。如今，孫中山先生倡導的中華民國已經成立了，完成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目標。民國政府與滿人第一、等級森嚴、顢頇無能的清朝政府不同，追求漢藏滿蒙回五族共和，講究天賦人權，關注民族、民權和民生，這將會使我們的國家煥發出極大的生機和活力，在不久的將來使我們的國家成為再也不受人欺負的世界強國。到了那時，你們的生意不僅可以在良州做，在川省做，還可以到全國，乃至到RB、到歐州、到美國去做。你們說難道這樣不好嗎，難道這腦后那豬尾巴一樣的辮子還舍不得剪掉嗎？”

彭玉石的話象是傾瀉而出的熾熱陽光，照得人雙眼難睜，燥熱不已；又象是良水發怒，激起滔天的巨浪，震得人心頭發抖，身體站立不住。

但眾人無法理解彭玉石的話，腦殼也轉不過這個彎來，都面面相覷地坐在那里，。

良久，趙驥怔怔地道：“彭團長的意思是我們都該剪掉辮子，可我們都早已被剪掉了啊！”

黃宣沛也急道：“是呀，你看我們這里所有人都沒有辮子了！”

彭玉石笑道：“我知道你們都剪了辮子，但這不是我今天請各位來的本意，請大家聽我把話說完。中華民國雖然已經建立，但面對著山河玉碎、萬事沉淪、百廢待興的局面，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眾人哪里知道，全都表情木木的，不敢出一言。

彭玉石道：“我認為當前最需要的是必須盡快恢復商業和生產，以實干興邦，以實業強國！各位都是良州城的大商家，當然負有這方面的極高的責任，因為這是別人無法代替的。今天請各位前來，就是告訴各位，從今往后，只管放開手腳經營，不要有啥顧慮，生意做得越大，對良州對國家做的貢獻也就越大！”

眾人這下聽出點味道來了，原來彭團長是鼓勵大家多做生意，一來生意本來就是做著的，二來生意人不做生意做什么呢？

大家全都面帶喜色。

黃宣沛喜道：“原來新朝是喊我等多做生意，做大生意，這也正是我等心中所愿啊！”

彭玉石道：“黃會長所言極是。只是民國不是什么新朝，而是民主共和國家，講究三民主義，各位往后在生意上再有什么糾紛，也不再是由哪個官老爺來斷是非，而是由法院的法官來依法審理，依法判決。”

有人問：“啥子叫法院哦？”

黃宣沛道：“你莫管啥子叫法院了，新朝——啊不，這民國的規矩我等過了慢慢學，總之我聽了彭團長的話，感到這民國那是比滿清要好上千百倍。我等都贊成民國，都擁護彭團長！來，讓我們再敬彭團長一杯。”

眾人響應。

彭玉石忙止住他們：“諸位且慢，剛才說好的這杯酒由我來敬。我敬各位鄉紳賢達，只要你們把生意都做好，良州才能興旺，民國才有希望！來，我敬各位東家、掌柜，先干為敬哈。”

彭玉石干了。眾人哪能落后，全都仰脖干了。

趙驥心想：“聽彭團長講的都是地方政務，這難道也是當兵的要管的？看來這民國與滿清還真是不同。”

只是有一點他很奇怪，直至宴會結束，彭玉石帶著孫副官將眾位掌柜送出道臺衙門，都只字未提要錢或派捐一事。